第34章 第 34 章

作品:《王负剑

    渤水郡开国公府起火的事很快便传遍燕都,太府寺卿身亡,事关重大,三日内案件自京兆府移交刑部调查。


    半月后的早朝,朝臣就莫府火灾讨论起来。


    莫万程已有七十高龄,家中遭逢巨变,他满腔悲愤,立于殿中开口。


    “诸位,巡防司与救火营已验明,我家中房顶乃是被泼上了火油,而起火的源头,则是梁下悬挂的金漆宝灯。”


    他语气顿了顿,环视四周,望向上首皇帝,“这金漆宝灯,正是陛下所赠!”


    靠在御座一侧假寐的郁琮猛地睁开眼,起身愕然道:“莫公是在怪朕?可是,朕也不知晓宝灯竟会自燃呐!”


    她收起慵懒,正了正身子,低下头沉思片刻,“还请莫公节哀。朕也是好心,未曾想居然会变成这样。那宝灯是前些日子纪尚书送给朕的生辰贺礼,朕原想当夜使用,但思及太夫人寿诞将至,这么好的东西,自然要先紧着她老人家,怎知好心办了坏事。”


    纪桓心下一惊,立刻转头去看纪承。


    后者见皇帝将矛头引向自己,踏出一步道:“臣的手下督造宝灯时,每道工序都有专人盯防,宝灯并无问题。纵火的,应是另有其人。”


    他方一说完,便听上首响起了一个清冷庄严的声音。


    “此案半月前已交由刑部调查,不知杨尚书可有结果?”纪青鸾直视殿中。


    刑部尚书杨弼上前,俯首回道:“禀皇后殿下,真凶行踪败露,已于昨日落网。经拷问,其当夜便供出了幕后主使。”


    “是何人。”


    杨弼侧头看了看身旁的陈景,而后向皇后行礼道:“那凶手说,指使他的,乃是吏部尚书,陈景。”


    “满嘴胡言!信口雌黄!”陈景登时怒极。他一时想不明白,对方为何要诬陷自己。


    “陈公稍安勿躁。”纪青鸾冷静道,“既是蓄意纵火,便有恶意陷害的可能。”她看向刑部尚书,“证据何在?”


    “回皇后殿下,自莫府内搜到了真凶遗落的陈氏腰牌。”


    杨弼之子正是杨近青,儿子在禁军中多年受陈先植打压,仲秋大祭后丞相对陈先植未作处罚不仅令杨近青不满,更令杨弼心生隔阂。


    去年帝后临朝,他便发觉丞相是有意令皇后掌权,杨家根基深厚,并不甘心屈居人下。权臣人人都想当,杨弼也不例外。


    而宫中眼线曾回报帝后鹣鲽情深,纪家女儿为保皇帝性命必将与纪氏相抗。与其受丞相摆布,不如扶植皇后。


    “只有腰牌?”纪青鸾面容平静,“此物亦可盗取、仿制。”


    “是。臣也想到了这一点,已命下属搜查其他线索。”


    皇后淡然道:“火油乃军中之物,不易寻得。真凶可供出火油从何而来?”


    “犯人说是自黑市采买。臣随后命人暗中走访过黑市,但贩卖火油的贩子行藏隐秘,尚未有眉目。”


    “届时,如若黑市难有进展,你可携吾手谕,去军中调查。”


    “是。”


    此时陈景开口道:“皇后殿下,臣自请参与此案,以证清白!”


    “陈公仍有嫌疑,应当避嫌才是。”郁琮斜靠在御座上,悠悠地说。


    陈景不甘心地抬头看看皇帝,紧抿嘴唇不再说话。


    *


    散朝离宫后,纪桓站在宫门外,脸色阴沉地对儿子说道:“随我上车。”


    纪承自知理亏,悻悻地跟了上去。


    “胡闹!”马车内,纪桓怒道。


    “儿子也没想到,她竟会把宝灯送到莫府。”


    “为父告诉过你,不可鲁莽行事,你怎就这么急不可耐!”纪桓眼里满是愤怒,“一子下错,险些满盘皆输!”


    他继续道:“你早知那皇帝非昏庸之辈,却仍一意孤行!你且瞧着,不出今日,莫万程便要来找为父讨说法!”


    顿了顿,纪桓接着说:“陈先植被撤职后,左卫将军的位置,我不会给杨家机会。你猜猜,杨家会作何感受?而陈景此番又遭陷害,只怕刑部查出的结果,不知又会把罪名安在谁的头上!”


    ”那咱们暗箱操作一番也可啊。“


    “如何操作?火油来源,想也知道是何焘所为。他会留下把柄么?这件事,大约最后会推个替罪羊出来,不了了之。但皇帝的目的已然达成,你阿妹临朝听政,五柱国本就心存不满,莫府一案过后,他们便更加与咱们离心了。”


    纪承脸色显露出几分赧然,道:“此番,是儿子做错了。咱们,该当想法子补救。”


    “人心,分则易,合则难。唉......”


    见儿子默不作声,他长长叹了一声,“皇后,仍是为父的女儿。但,已经不是你的阿妹了。”


    纪承明白父亲的话中所指,自己赠予皇帝的金漆宝灯,若皇帝当真摆满点燃,便连同阿妹的性命也葬送了。以阿妹那憎恶被人漠视利用的性子,大约已经不愿再叫自己一声阿兄了罢。


    二人回到丞相府内,休息了还不到半刻,便听家丁来报,渤水郡开国公到访。


    前厅内,莫万程负手立于屋内正中,他下朝后不曾返家,几乎是立刻就赶来了丞相府。


    “莫公。”纪桓入内微微行礼,“快请坐。”


    莫万程瞪了丞相身后的纪承一眼,撩起下摆跪坐在长桌旁。


    “乌浑,金漆宝灯,令郎需得给我个解释。”他的目光扫向纪承。


    乌浑是丞相的胡语小字,纪桓早年生活的地域中,汉人有显著的胡化风貌。


    “......莫公,那些宝灯的确没有问题。”纪承开口。


    莫万程冷哼道:“宝灯没有问题,那你的意思,是皇帝在其中做了手脚?九百九十九盏,若是做手脚,那么大的动静,你丞相府在宫中的耳目怎会不知?”


    纪承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得说道:“我确实不知那些灯笼因何自燃。不过,也有可能是纵火之人先行点燃、嫁祸给我呢?”


    “哼。”莫万程转过头去,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


    他捋捋胡须,看向丞相,道:“乌浑,这次大火,摆明了是陈景勾结皇帝,想要亡我莫家。看来他陈景,早就起意扶持皇帝了!”


    纪桓倾身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抚,“莫公,假若,是皇帝陷害他呢?”


    “陷害?”他皱紧眉头,“陈先植向皇帝表忠心,皇帝反而要害陈家?这怎么可能?”


    “若那封投诚书信也是皇帝所为呢?”


    “你想说......是皇帝设局?”


    “对。”


    低头想了想,莫万程说:“不可能!”他捻起胡须,怎么也无法把精明二字与郁琮联系起来,“那皇帝不理国事,上朝时也是懒散至极、随性浪荡,她能有这等谋略?”


    “再说,你可有她设局的证据?”他又道。


    对方半信半疑的质问和高高在上的态度,令长期身处高位的纪桓心生不悦,他神情严肃道:“证据虽没有,但皇帝在宫中每日做过什么,我了如指掌。仲秋大祭之前,她与陈先植几乎毫无往来,陈先植又怎会突然向她表忠心?”


    “那也许,是她派人私下与其来往呢?”


    “她在禁军内的亲信仅有一个周鲤,而此人目不识丁,同时,亦是她的男宠。”


    莫万程愣了愣,“男宠?”


    纪桓点点头,“周鲤这个人沉迷酒色,一到休沐便流连胡姬酒肆,通宵达旦直至酩酊大醉。这样的人,如何能办得好这等机密差事?”


    “你派人跟踪过她?”


    “跟过一阵便不跟了。”纪桓抬手往对方的瓷盏里添茶,“无名小卒罢了。”


    莫万程不语许久,而后说道:“皇帝陷害陈家的事,你没有证据。可我莫家大火,却有证据。我只需看着,这尘埃落定之后,受益之人是谁。”


    渤水郡开国公离开丞相府后,纪承与父亲回到内院,途中,他开口问:“阿耶,您说,莫公今日打消顾虑了么?”


    纪桓摇摇头,“怕就怕,他会认为是咱们与皇帝合谋。你将自己撇得太干净,他反会生疑。”


    “那总不能承认是要加害皇帝。”


    “你若真承认了,反倒无事。”


    “可朝臣皆知咱们与皇帝对立,他怎么可能想到合谋上去?”


    “正是因为有这层对立关系做掩护,旁人便不会往这个方向去想。可莫万程是什么人?”


    纪承皱着眉,道:“眼下您并无登基的打算,没有清理门阀世家的必要,他应当也能想到。”


    “为父没这个打算,不意味着他也这样认为。方才他的话语之中,就是在提醒你我,不要碰铸钱局。”


    两人来到房中坐下,纪桓又说:“倘若之后皇帝任命你兼任太府寺卿,你记得务必当众回绝。不论用什么办法,都不能应下。”


    “是,我知道了。”


    商量完这件事,丞相忽然想起前几日郁琮说的一句话。


    “那日朝上,皇帝说曾在咱们家待过,是何时的事?”纪桓问。


    纪承答道:“阿耶,她便是刘天宝。”


    虽在意料之外,丞相的脸上却没什么波动。当年侍卫带皇帝逃离出宫,为其化名躲藏不足为奇。


    “阿耶,可有不妥?”


    纪桓摇头,“无妨。”


    *


    翘起二郎腿躺在凤翔宫偏殿的床榻上,郁琮嘴里哼着小曲,心情爽朗,神色十分快活。


    “日头金~草叶青~墙头鸟儿飞窗棂。鸟儿问那闺中女,郎君称心不称心~”


    “你就只会这一首么。”


    纪青鸾批完奏疏,走进偏殿来陪她。


    郁琮撑着床起来,笑道:“哎,那么多乡间民谣里,我最是喜欢这首。”


    来到窗边软榻,纪青鸾缓缓坐下,对她说:“过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