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王负剑》 进入首饰铺的内间,掌柜示意郁琮稍等片刻。
过了一会儿,他捧着一个木匣回来。
“您瞧这两件,乃是出自辽州顶级的玉匠之手。”
郁琮探头看去,木匣内有两样玉器,分别为镂空并蒂莲羊脂玉佩、青玉云纹玉玦。
她掏出自己脖子上的玉佩比对,雕工精美的程度与匣中之物不相上下。
把玉佩塞回去,郁琮道:“这两件,要多少钱?”
“二百贯。”掌柜一笑。
“多少?”郁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掌柜用布铺在掌中,取出羊脂玉佩递到她眼前,道:“花开并蒂,永结同心。此物又名两世欢,寓意两世相守,送给心仪之人再合适不过。”
她没心思听对方讲那些花里胡哨的,只在心里翻白眼,二百贯,怎么不去抢?难道是见自己衣着光鲜,存心敲竹杠?
“我未带钱出来,改日再说罢。”郁琮起身欲走。
“哎,郎君莫急。”掌柜把玉佩放回匣子中,面向她说道:“纪府是高门权贵,从不会短商户的账。郎君可将这两样玉器收下,您府上自会有人前来结账。”
“嗯?你怎知我来自纪府?”听见对方的最后一句,郁琮心里的小九九又盘算起来。
“绥堎城中能够这般出行,便只有纪丞相的家眷。”掌柜以眼神暗示她看看身后士兵,笑而不语。
“那我就不客气了。”
心下了然,她转头让士兵将木匣带走。
掌柜向她行了一礼,一直送她到铺子门口,“郎君慢走。”
继续在街市上逛着,郁琮来到酒肆,在二楼靠窗寻了一处位置。她未曾饮过酒,但今日心情不爽,纪青鸾又不在府中,一口闷气无处可撒,便点了坛最烈的菱阳烧春,欲饮酒排解。
几盏下去,她眼前渐渐晕眩,双颊泛红,看人时也有些重影。
身旁士兵道:“郎君,您醉了。”
她转头瞧瞧对方,手撑着脑袋,醉眼迷离地问:“你家女公子,去哪了?”
“属下不知。”
再次饮下几盏,不消片刻,她身体向前一栽,咚地一声,脑袋砸在桌上,昏睡过去。
士兵将郁琮背回竹晖园时天已擦黑,纪青鸾正在房中静待,但她意料之外的是,那人竟会醉醺醺地回来。
“禀小娘子,这是刘郎君今日在孙氏铺子买的,尚未结账。”士兵把木匣放在桌上。
“嗯。”她冷冷看着床上的郁琮。
屏退伺候脱衣的下人,梳洗过后,她躺在郁琮身边,那人周身的酒气熏得她不禁皱眉。
刚要睡着,便感觉身边人动了动。似是有些燥热,郁琮突然伸手抱过来,胳膊和腿搭在纪青鸾身上。
“还是抱你比较凉快。”对方口中无意识地嘟囔着,搭在纪青鸾腰侧的胳膊又向里收了收。
她嫌弃地别过头去,却没有从郁琮怀中挣脱。
*
次日的卧房内,两人对坐于长榻,矮桌上摆着打开的木匣。
“买来做何用?”
“玩儿。”郁琮拿起玉玦把玩着,“你喜欢么?喜欢就送你。”
看向她手中青玉,纪青鸾陡然正言厉色,“送我玉玦?”
“怎么了?你瞧它成色多好。”
“我不要。”
“为何?”
“玦,表断绝之意。”纪青鸾淬冰的声音答道。
“......何解?”
“赠人玉玦,意为彼此一刀两断、再无往来。”
“啊?这岂不是白买了?黑心掌柜坑我!”放下玉玦,郁琮又拿起羊脂玉佩推到对方面前,“那……送你这个。”
看到玉佩上的并蒂莲,纪青鸾的神色稍有缓和。
“那掌柜的说,它叫两世欢,这寓意总可以吧。”铺子掌柜说了许多,可郁琮就只记住这三个字。
审视着面前之人的表情,纪青鸾有些怀疑她是否清楚两世欢的含义。
纪青鸾没有开口问,静静将玉佩收下。
“去湖边走走罢。”她的心底涌起几丝纷乱,这情绪来得毫无原因。
郁琮点点头,自己还从未去过。
夏季的纪府湖边姹紫嫣红,郁琮心情不错,弯腰捡起几枚石子甩向水面,石子连续向前跳跃,带起道道波纹荡漾开去。
“你昨日去哪了?”她问。
“郡守府上。”
“还是去见他女儿?”
“嗯。”
“她为何不来见你,反倒要你去寻她?”郁琮觉得以纪家的身份地位,应该对方来纪府拜见才是。
纪青鸾沉默了,她不想郁琮见到除自己以外的女子,更不容许任何人有觊觎染指的可能。但以她的性情,断然不会宣之于口。
见她不回答,郁琮转身看看,嘴角笑了笑,并不在意。
站在对方身后,纪青鸾平静望着她一颗又一颗地将石子甩向湖面。日头西斜,金色水纹扩散开来,波光粼粼地闪动着。
丢光手中的石子,郁琮站在湖边久久没有动。
伫立在夕阳光线中,她缓缓道:
“前天夜晚的事,你不必当真。不过是一时情动糊涂,忘却便好。你也知晓,我本就不愿娶你。
同你相处,总是有诸多限制。我既非猫儿狗儿,也非你的私有之物。这种日子,经历一次就够了。”
“纪青鸾,不要再强求了。”
沉着的语气与她平日里判若两人,这是十几年来,郁琮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即便曾经挨责罚时,她也从没流露过如此鲜有的一面。
静静听着那人的一字一句,纪青鸾的表情依旧冷漠,可内心却已翻天覆地。
就连肌肤之亲,都得不到她么。
此事不能再拖,待自己回到燕都,便要筹备聘礼与其完婚,既是出嫁,也是娶妻。
从不知何时起,对方在她内心深处便不再是对抗父兄的借口,她对郁琮的感情,已然于经年的情诗书信里,潜移默化地转变成强烈的占有欲。
为了让郁琮对自己萌生情意,她步步经营,最终,却掉入自己设下的陷阱中。
*
燕都,地处燕州中心。四年前,南陈军队在飞鹿江对岸与大燕军队隔江对峙,战事持续一年后,南陈自江畔撤离,转而攻打燕州以东的河州,意图逐步占领大燕各地。
次年,河州失守。南陈军队继续北上,于松州以西与当地军队交战。不足半年,松州南部被破,各郡县皆被占领。
南陈军队一路烧杀抢掠,准许兵士屠城以作犒劳,而后又分别于河州、松州驻扎屯田,休养生息。
纪桓先后派出多名将领带兵前往夺回城池,奈何北燕贵族大肆垄断土地,府兵无力负担军备,逃兵众多,以至于兵力悬殊,久攻不下。
两年后,太兴三十二年,松州的南陈军队再次向北行进。
草原以西有强盛部族,名为突奴,曾与北燕结盟,并将可汗之女嫁与纪承。因此,纪桓向突奴修书,随后突奴派兵助大燕攻打南陈边境。
南陈皇帝急召身处大燕境内的军队回援,但松州将领贪功,仅有河州的军队返回。
此刻的辽州春源郡仍处于一片祥和景象中,郁琮与纪青鸾二人,尚在纪府内的湖边静立沉默。
丫鬟快步走到纪青鸾身边,道:“小娘子,燕都来信。”
她伸手接过,低头拆开。纪桓在信中道,北方再度兴起战乱,要纪青鸾尽快离开春源郡。回程时避开河、松二州,务必从肃州绕行,而后往东南方向回到燕都。
将信收好,她望向郁琮,道:“几日后我便要启程,你随我一同走。”
“这么快?”郁琮顿感意外,她不太希望纪青鸾离开辽州。
“嗯,此地不安全。”
“怎么说?”
纪青鸾走向郁琮,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战乱已至松州以北。”她握住对方手腕,“我们一起走。”
松州以北,那不就与辽州紧挨着?郁琮呆愣片刻,抽回胳膊,“我不走。”
“别顽固!”
“不会打到辽州来的。这里是大燕的最北边,他们打下来也无力守住。”
“谁敢担保没有万一?”纪青鸾的语气有些焦急,“敌军屠城,你留在辽州太过危险!”
郁琮却突然笑了,她还从没有见过对方失态的模样。
“屠城也要有钱粮可抢。黄沟村一个几十户的村子,要钱没有,要粮不够。”
“再说,这种时候,越偏僻的山沟才越安全。”她接着说。
闻言,纪青鸾静下心来仔细思忖。她的父亲纪桓便是行伍出身,屠城士兵的确不会把视线落在偏远山村。
此前南陈军队屯聚飞鹿江,燕州守军并未能将其一举击溃。如若日后燕都城破,皇城与丞相府必然首当其冲,郁琮跟着自己,未必安全。
许久后,她才开口:“战乱平息前,你不要离开村落。”
“放心。”
“倒是你,燕都是国都,若不幸城破,也需记得往偏僻之地去躲。”郁琮出声叮嘱。
略一颔首,纪青鸾又道:“我会命人去黄沟村附近的山林中建造屋舍,倘若战火蔓延过去,你便藏进山里。”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自这日起,纪青鸾几乎时时刻刻都守在郁琮身边。启程前的光阴里,不论对方想要做什么,她都选择尽心陪伴。无需言语,她的身影总在对方目光所及之处。
*
三天后,纪青鸾陪郁琮来到孙氏首饰铺。
“呦!贵客临门!”掌柜面露喜色,从柜台后方走出来,施礼道:“见过纪娘子。”
纪青鸾稍稍点头,“嗯。”
看见对方身边的熟悉脸孔,掌柜又笑道:“郎君此前来过,您早先买的玉佩,可送给心上人了?”
郁琮尴尬地清咳一声,“呃……没有、没有心上人。”她今日临时起意要为纪青鸾挑支玉钗,没成想一来就被这掌柜打趣。
为她们引路至内间,掌柜边走边问:“纪娘子,这位郎君应不是绥堎人士吧?”
“不是。”纪青鸾道。
对方回头让人去把上等货色取来,笑着说:“昨日又来了一批新货,稍后您可瞧瞧,看有没有中意的。”
他提起茶壶为面前二人沏上两盏,又道:“不知郎君是从哪儿来?”
郁琮接话道:“蔚县黄沟村。”
几年前来绥堎的那三个月,她每日在府中不曾外出,是以除去纪府之人,并没有外人见过她的相貌。
“哦……”区区村夫能够在纪府受到礼遇,这让首饰铺掌柜拿不准此人的身份。
不多时,两名伙计捧着一大一小两只匣子走进来。
打开小的那只,其中是五支精致的玉钗,而另一边,则是玉佩、玉带扣等物。
“这个好看!”郁琮取出一支透雕兰花双股钗,转身往纪青鸾头上比划着,然后插到对方发丝间。
她后退一些,连连点头,“你这样的素净肤色,就该配这淡雅的款式。”
“咱们纪娘子天生丽质,这些物件,不过是锦上添花。”掌柜出声附和,他转向郁琮,“郎君不挑一件么?”
“这一件便够。”郁琮朝伙计勾勾手,“铜镜。”
“哎。”
端详着眼前之人,她把铜镜朝向对方,“你看,如何?”
对于饰品玉器,纪青鸾见得足够多,谈不上中意,但口中却道:“你觉得好便好。”
“得嘞,小的这就给您包起来!”一旁伙计生怕面前的主顾反悔,连忙说。
郁琮却道:“不用包,便戴着走罢。”
见对方竟然敢做纪家女郎的主,掌柜在旁来回瞧瞧两人,试探着开口:“纪娘子,这位郎君……可是您家的亲戚?”
眼波沉静,纪青鸾嗓音清冷,说:“她是我夫君。”
郁琮刚要张口反驳,便见对方一个冷眼扫过来。
掌柜怔了怔,而后想起几年前城里的传言,看来纪家女郎寻了个夫君这件事,是真的。但这些年里并没有听闻纪府操办婚事,约莫着,面前两人还尚未成亲。
“哎呦!”他立即弯腰施礼,“看来咱们纪府喜事将近,那小人便提前恭贺纪娘子与郎君,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郁琮无奈扶额,也不敢在外拂纪青鸾的面子,只得暂时默认。
“来!把这两只匣子都送到纪府。”掌柜对伙计说完,回身对纪青鸾笑道:“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便当作是贺您二位未来的新婚之喜。”
纪青鸾颔首致意,“那便谢过孙掌柜。”
离开首饰铺,郁琮又拉着她在市集上四处逛着,途经路边一处面具摊位,便听见有个妇人对自家孩子说:“快些挑,咱们还要去隆华寺呢。”
“隆华寺?”郁琮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寺庙是什么样子,便道:“纪青鸾,你陪我去她说的那地方瞧瞧,好么?”
后者微微点头,“好。”
出了绥堎城往西十里,便是隆华寺。这是春源郡中香火最鼎盛的佛寺,即便在年节之外,前来的香客也是源源不绝。
郁琮学着纪青鸾的模样在宝鼎香炉里插上三支香后,两人走进隆华寺大门。
东瞧瞧西看看,各色威严佛像令她目不暇接,而庙里的和尚也让她顿觉新奇,居然全部都是光头!
“我算是明白那些话本里为何都管和尚叫秃驴了,哈哈哈!”
“小声些。”纪青鸾出言提醒。
待逛完每一间大殿,她们走到出口,就见几丈外的摊位上围坐着三四个人。
“那里是做什么的?”郁琮问。
“求签问卜。”
“哦?我去瞧瞧。”她说着便凑上前去,细听起摊位后的老和尚为那几人解签。
而对面的老和尚却在看到她们的瞬间脸色骤变,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两位拥有帝王之相的人同时出现在面前。
待那几名香客离去,老和尚对她们缓缓道:“二位可是要求签?”
“这东西……准么?”郁琮面带好奇。
老和尚笑笑,“人生几十载,俱在一念间。”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签筒,回头说:“我没什么可求的,你呢?”
安静伫足片刻,纪青鸾上前坐下,对老和尚道:“我想,问一问姻缘。”
对方把签筒推向前,“请。”
略一闭眼,纪青鸾双手执起签筒,缓慢而有节奏地摇晃几下,一支细长竹签“啪嗒”一声掉落出来。
“地字第六签。”老和尚说着,从手边盒子里依序寻找,拿出一枚签文。
他展开纸卷看上几眼,读道:
“金风玉露遇狂澜,荆棘丛生泪阑干,云开雾散寒尽去,并蒂莲开共承欢。”
郁琮绕去他背后,低头去瞧那签文,“这意思是,中间几经波折,最终还能重归于好?”
“是了。”老和尚捋捋花白的胡须,“不过,依签文来看,这当中的坎坷,可是非同寻常。”
他面朝纪青鸾,道:“施主,事在人为,感情尚需用心经营,万不可因签文而有恃无恐、坐享天缘。”
“嗯。”纪青鸾微微倾身,恭敬合十道:“多谢老师父。”
坐上回程的马车,郁琮回想着那签文,说:“你方才问的姻缘……是和……我的么?”
她既希望对方能给出肯定的答案,又希望是自己自作多情,内心万分矛盾。
“是。”纪青鸾平静回应。
“哦。”
挠挠后脑勺,郁琮又问:“他说的那些,你信了?”
“天命既定,不留遗憾就好。”
“我是觉得……这东西听个新鲜便罢了,你可莫要尽信。”
纪青鸾凝视她片刻,未作应声。
*
隔天,便是启程回燕都的日子。
纪府门内,临行前,本应走向马车的纪青鸾身影一顿,停住脚步。
郁琮在旁不解道:“怎么了?”
纪青鸾却突然转身,将她搂进怀里。
怔住片刻,她也抬手轻拍对方的后肩,“不必担心。”
纪青鸾环住的双臂却越收越紧,似乎不愿放开。
周围送行的家仆和士兵都垂下头去,给她们留出独处的空间。
“我会回来娶你。”纪青鸾附在她耳边,悄声开口。
“你......”郁琮觉得既好气又好笑,遂与对方拉开距离,“你怎还不肯放弃!”
“莫非要让我入赘?”她随口问道。
“都可以。”
她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两寸的纪青鸾,说:“你先回燕都,往后的事......不急。”
郁琮很是无奈,她不知如何才能让对方改变主意,便不再坚持劝说。
“好。”
转身走上马车,纪青鸾进入车厢内,期间再没有回头。
车轮驶动,郁琮目送车驾远去,这时她发现,上次是对方送自己走,而此次,却反过来了。
次日,纪府管事送来一张地图,上面描画的,正是纪青鸾为她所建的屋舍选址所在。
她收拾好东西,顺手将纪青鸾不肯要的那块青玉云纹玉玦塞进怀里,坐上管事安排的车辆,返回黄沟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