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故事
作品:《衔接》 郁夏在那片坟地上站了很久,久到天幕落下,也不为所动。
“那时候,第二次去看奶奶的男孩多大了?”
琴奶奶安抚一样,一遍遍的用掌心抚着郁夏的手背,问道。
郁夏垂下目光,看着那苍老虬筋的手,轻轻回答:“十四周岁。”
“十四周岁?他父母放心他一个人去奶奶家?”琴奶奶略为惊讶。
“哈哈”,郁夏苦笑一声。
“不同意的啊,但男孩的父母太忙了,没有时间去看望奶奶,他也是和他们商量了很长时间才得到允许。偏偏去了的第二天,父亲就出状况了,不然他就……就可以……”他的眼里隐隐泛起懊悔的神色,慢慢地,是更多的无奈、心疼。
村里的一些老一辈人在奶奶去世后凑了些钱给奶奶买了个棺材下葬,他们遵照奶奶的遗嘱,将奶奶埋在后山,也替她保守了去世的秘密,没有告诉远方的家人。
“那他的爸爸,当时还好吗?”
“生命没有受到很大威胁,只是因病理性糖尿病导致了低血糖发作才会晕倒,男孩爸爸的同事发现得早,避免了病情的恶化性。”
“那就好,那就好。”
琴奶奶挪开手,靠在床栏上,想起什么,目光深远。
郁夏看出了她目光里的情绪,说道:“奶奶,没关系的,不好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未来的日子,总归会有美好的事物温暖着我们。”
“是啊,美好的事物总会出现……郁夏,你想听听我讲的故事吗?也是关于一个遗憾的故事……”
娄乐琴在再婚家庭里有一个姐姐,从小到大对她极好。初次见面时,她以为会和这个姐姐过着互不相干的生活,因为她不是很乐意母亲嫁给她的“爸爸”,私底下,她连“后爸”这样的名称都不屑给予,只叫他“喂”。当着妈妈的面稍微好点,会让出最大限度,称他为“郁叔叔”。
郁叔叔知道小姑娘脾气倔,为了和她打好关系,特意让大她三岁的女儿多多照顾她,女儿很乐意,她一直想有个弟弟或妹妹,一见到娄乐琴就欢喜得打好主意,定要对她加倍的好。不管娄乐琴怎样疏远拒绝她的热情,她还是贴上去,笑嘻嘻地说一句:
“妹妹,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慢热的她,在她的影响下,逐渐放开心情,和她的姐姐开始了“疯狂”的青春年华——考一次全班倒数第一,在操场上升旗的时候,站在升旗台上,向喜欢的人大声表白;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于废弃的高楼向下跳入几米深的沙子里。对她们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真正让娄乐琴感到难以启齿的是,叫郁叔叔一声“爸爸”。
她可以和这位姐姐玩得很好,却不能说明她要和那个男人也有所交结。
“叫一声,就当做你十八岁最后一次冒险。”
娄乐琴不说话。
姐姐搡搡她,“叫一声嘛,还是说,你不敢?”
娄乐琴一把推开凑到她面前的人,侧过身,嘀咕着:“凭什么。”
姐姐躺下身,架起脚,摇晃着二郎腿,吹起了一串口哨,颇为流里流气地说道:“行吧,你就是不敢,一声爸有那么难说出口?看我叫你妈叫得多流畅,比亲的还亲。”
“嘁,你哪次叫我妈不是都有事求着 ?不是零花钱不够了,就是学校开家长会。知道我妈不爱露面,你就花言巧语地哄着她去,我还不了解你?”
姐姐坐起身,“嗨,话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好坏是你姐,我可是真心希望我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瞧着别的人家三四口子欢欢乐乐地在一起,你就不羡慕?你不羡慕我羡慕!”
娄乐琴嗤笑一声,“你就羡慕去吧!我可无所谓,我是死都不会承认那个男人的!”
“你!顽固不化,顽固不化!”她嘟嘟嚷嚷着,娄乐琴拿过她一边的枕头睡到另一头去,躺下后,姐姐踹了她一脚,娄乐琴反击,力用大了,疼得她姐倒抽了口气。
这一夜娄乐琴是睡得不大安稳了,脑子里盘旋着那句“瞧着别的人家三四口子欢欢喜喜的在一起,你就不羡慕 ”的话,心里一阵烦躁,她是不会去叫另一个男人爸爸的,她只有一个爸爸,也只有一个爸爸能给她真正的爱,如果开口叫其他人,那么,就否认了和他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是可以被替代的,她不要这么做,父亲的爱是独一无二的,是最珍贵的,可是……
对她那么好的父亲,为什么要和妈妈离婚,离开她们呢?
娄乐琴忍不住起了一些怨念。随着黑夜变深,渐渐的,怨念淡去,睡意袭来,到凌晨,轻微的鼾声响起,姐姐这时却睁开眼,叹息一声,才翻身准备睡去。
娄乐琴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她觉得,怕是要等一辈子,才能换来那一刻的到来。这个姐姐自那后,时不时地提起这话题,或说有关那人的事,她就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敷衍也不给一个,简直伤透了她的心。
过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放弃吧?娄乐琴等着她放弃这个想法的时候来临,然后带着胜利的姿态,对她说一句“跟我比倔,你还差远了”!谁想,这心思纠缠了她头上都有了几根白发了还没消散,其坚韧之心,有过之而无不及。
娄乐琴照着镜子,镜子里浮现出她眼角细淡的皱纹,摸了摸,这个年纪都到了,她那姐姐怎么就还没死心呢!
“乐琴诶——”
卧室门啪地被打开,姐姐大跨步走来,头左右转了一下,没见着凳子,于是一屁股坐在床尾,对着娄乐琴的后背嬉皮笑脸的说道:“妹妹,你看,你婚都结了,孩子也有了,什么时候叫声咱爸?”
又来了。
娄乐琴旋开口红,抹在嘴上,盯了会儿艳丽的嘴唇,答道:“不好意思,我在化妆,有什么事等我化好了再说。”
“好嘞,那你快点。”
见床上的人还坐在那,她扭过身,柳眉稍稍往上吊,无声地看着她。
“怎,怎么了?”
“呵。”
她一锤掌心,恍然大悟。
“你还没换衣服,我这就出去。”
见她走了,娄乐琴脱下睡衣,穿上衣柜里的旗袍,踏着鞋柜里的“高跟鞋”,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有这么烦 ,想让她低头,门都没有。
她理着起了褶皱的衣服,理到一半,停下了。
“我说妹妹啊,好端端的,你翻窗干什么?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娄乐琴抬头,朝她翻了一记白眼,“不知道你阴阳怪气的说些什么 ,我翻窗是因为这里风景好 ,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就是有点不太妥当,穿得这么好看 ,你是不是打算上街 ?”
“错了,是出轨。”
晴天雷劈,头一次撞见出轨被发现了还这么理所当然的淡然表情。
“乐琴,你说话真是越来越艺术了,我咋听不懂 。”
“因为你耳朵没扎根,不适合听艺术的话。”
娄乐琴经过她身边,没一会儿,就哒哒哒地走远了。
这边姐姐还在想着这话什么意思,等想明白,那人早不见了。
嗐,这次她又没能让这个妹妹和她爸关系进一步。
她绕到房屋门前,看了眼这个房子,嗯,比以前的好多了。再想想妹夫对妹妹的体贴细致,感叹着,我的妹妹果然嫁对了人!
在屋里无聊,她便也喜滋滋地邀了邻居跟着上街去,在逛街途中见到了妹夫,想过去打个招呼,发现他旁边的人不是她妹妹。
“这,那女的和家豪在一起也太亲密了吧?”邻居和她咬着耳朵。
“你认识?”
邻居想了想,“不认识,不过看姿态,像卖|身的。”
“你怎么知道?”
“你看啊,那女人走起路来就不太端正,那臀摇得,目光流得,分明就是在勾引男人。”
姐姐想起了娄乐琴的话,有些不确定,再仔细观察了俩人,确实太过亲密了。
难道妹妹早就知道了?
或者说,原来在她面前对她妹妹的好是装的!这怎么可以?!他把孩子置于何地!
越想越气,她对邻居说:“你先走,我后面就来。”
她奔向妹夫,到他跟前,二话不说,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说!你什么时候搞这么一出的?”
嘉豪懵在原地,“什么?”
她又呼了一巴掌,在另一边脸上。
“跟我装傻是吧,你再装,看我不打得你跪地叫姥姥!”
嘉豪看她还想来一巴掌,拽住了她的手,心中的火被点燃了。
“你干什么?!疯娘们儿,我早看你不顺眼了!要不是看在你那么强势,我早就跟她离婚了!既然现在你都看见,我也就不装了。是,我当初是喜欢过你妹妹,久了才发现,她在床上越来越像条咸鱼,根本提起不了我的兴趣!别说这么多年了,连个种都没怀上,垃圾一个!看在爹的面上,才没把她扫地出门,你还想我怎样?!我已经够——呃!”
她狠狠往他胯|下踢了一脚。
“够什么?嗯?说啊,怎么不说了?我看,你MD就想去地下见你祖宗吧?”
她边说边用鞋后跟死死踩住他鞋尖,“听好了,就算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你也配不上她!你连给她舔鞋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说她垃圾!还出轨?!”
然后往他弯下的腰背直直下了一脚,让他和地面彻底的相亲相爱去了。
他一旁的女人哪见过这架势,在她把目光瞟向她身上时,立刻摇头摆手道:“不关我的事,我是被他硬拉出来的!”人吓得赶紧溜掉了。
“你打得不值。”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回头,看到了冲她微微扬了扬下巴的娄乐琴。
“那孩子,不是你的?”
“不是。”
娄乐琴睨了眼趴在地上的嘉豪,轻“嗤”了一声后,冷淡道:“那孩子是他跟另一个女人的,他爹希望我不要往外传,继续和他儿子保持夫妻关系。”
娄乐琴走上前去挽上她的手臂,“好了,我们去别的地方逛吧,不要再说这些扰人兴致的事了。”
她有一肚子的疑问,但看着娄乐琴不在意的模样,只好先收起这些疑问,等到她想说了,再好好问问事情的缘由。
身后的嘉豪勉强站起身,他阴恻恻地盯着前面渐行渐远的两个女人:呵,等着吧,我看你们还能过好日子多久,迟早,你们都得死!
她们不知道危险即将到来,那一天,娄乐琴貌似很开心,跟她姐姐一路上有说有笑的。
嘉豪的父亲是这片村镇最有威望的富豪,地位高,在老百姓眼里还是个大好人,为人谦虚谨慎,面对赞美之言只是微笑带过,还常常接济贫困,患病的人家,乞丐也曾多次受他照顾。母亲也温婉贤淑,端庄大方。
直到嘉豪的出生,为这个名声较好的家添了一层阴霾。
吃喝嫖赌,样样不落下,家里属他最小,也最得他父亲的喜爱,这是在众多孩子当中,脾气性格和他最相近的了。当然,主要是嘉豪在他面前戏演得好,家里就他一个海外留学过,其中徇私舞弊了多少,暂且不说,单就他看他父亲的眼神,你就能知道,什么叫炉火纯青的演技,可以说,在哄他父亲高兴的这点上,完全是无师自通的天才级别的,指鹿为马那更是信手拈来 。
富豪也老了,免不了糊涂一番,在他得知儿子在有了妻子的情况下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后,气得差点背过去,他细想,儿子不可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定有原因在里面。不等他去找儿子,儿子便哭天抢地的跪在地上向他倾诉:“爸啊,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啊!我该死!该死啊!可是我太想要孩子了,有了孩子,才能延续咱们家的香火啊!都怪那个女人,勾引我,我一时没忍住,让她怀上了,看着那孩子,多可爱啊,我不忍心,把他接回来了,毕竟孩子是无辜的啊!”他叫人把孩子送上来,富豪一看那婴儿冲他笑,心就软了。
“罢罢罢!事情发生了,也只能这样,就是不知道乐琴接不接受,你莫要再——”
“爸,我发誓,我绝不再和那女人有任何联系了!我只爱乐琴一个!真的,天地可鉴!我这就去说服乐琴!”
“哎,去吧,去吧。”
在嘉豪的糖衣炮弹下,娄乐琴最终原谅了他,这孩子一养,就是六七年,这些年里,嘉豪私下里依然吃喝嫖赌,死性不改。
可他还是有点怕事情走漏风声的,爸妈那里他能掩盖过去,就是娄乐琴的姐姐,不大好说话了。
经这一次揍,他恨透了她姐姐,隔天就叫人准备发动一次意外,找准时机,想让她落得个终身残废,最好一举丧命!
娄乐琴做梦都想不到,家豪竟然来真的!她猜到他会报复,但她没猜到他会以要她姐姐的性命为目的来报复她。
嘉豪出轨有孩子后,她是知道他接下来过着怎样的生活的,她之所以放任,是因为他对她还可以,虽没有往日的热情似火,但也不会太冷若冰霜,除了不满那方面的事,其他地方,他也没亏待过她。娄乐琴安慰自己,他只是犯了大部分男人都会犯的错,只要过些时间,他就会腻的,那时,他会真正懂得,谁才值得他爱。
没错,尽管不想承认,她内心深处,依稀还爱着他一些。
这点爱,随着他坦白的那一刻,碎得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没成想,这小丑,自己也能当上一回呢。
她嘲笑着自己,拿着离婚书,去找嘉豪。她姐姐说什么也要陪着,她无奈地同意了。
变故就在这一刻,娄乐琴刚走到一座在整修的高楼建筑下,一块钢筋混凝土就朝她掉下来,她姐姐眼疾手快地拉她到身后,混凝土直砸在她头上,顿时血流了一脸,她头昏眼花的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娄乐琴瞬间呆住,缓了许久,方慌慌张张的求人救助,可惜太晚了,人在急救车上,停止了呼吸。
过了一两个月,娄乐琴才稳定了情绪,察觉到不对劲,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会不会是他?
嘉豪面对她的质疑,很坦然地说道:“是我,又怎么样?你要有证据,就去报警啊。”他左右搂着穿着暴露的两个女人,无事般地喝着她们递到嘴边的酒。
娄乐琴看他这副面孔,突然笑了,笑得刺耳又疯狂。
她笑完,扭头就走。
“疯了,真是疯了。”嘉豪在背后呸了一声。
“我记得,那时女人的姐姐在死前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死了没关系 ,但就是再也等不到你叫咱爸的那一刻了’,这是她的愿望,她妹妹至今没能如她愿。”
“琴奶奶……”
“还好啊,故事里的女人现在的丈夫对她是真心实意的,生的儿女们也孝顺,这辈子,过得算好了。”
郁夏趴下了身,像是累了。
“琴奶奶,我们讲的故事真没意思,都是惹人伤心的事。”
琴奶奶揉着他的头发,“噗,是吗?”
“嗯。女人的姐姐叫什么名字?”郁夏随口问到。故事里的人都有一个名称 ,唯独女人的姐姐没有。
“她叫——郁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