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归土
作品:《衔接》 第三次来到乡村,郁夏却没有看到许久未见的奶奶,从村里老一辈人口中探听,才得知奶奶去世了,就在他第二次来的当晚,奶奶在夜深人静处永远的闭上了眼睛。那时正午刚到,郁夏下了搭乘的车,沿着小路进村,来到奶奶老屋里,不见她在,想着,不知道奶奶现在在做什么,肯定又是去了菜园里给菜浇水施肥,想到她一个老人家,双肩扛着扁担,挑着沉甸甸的粪桶,那被压弯的扁担弧度,郁夏看一眼就会一阵酸楚。
在木头做的门前,郁夏踟蹰着:要不要拔掉门前的酢浆草?它们长得太过茂盛,挡住了人去路。又一想,不行,奶奶告诉过他,酢浆草是味中药,能治痢疾,在物资匮乏的乡间,是不可多得的药材。
这般思来想去,到底还是留住了这草。
郁夏跨过门槛,既然酢浆草不能拔,院子里的杂草总能拔了吧?奶奶总舍不得郁夏帮她干活,平日里呵护着宠着,生怕哪里磕着碰着了,只叫他认真读书,其他事情不需要郁夏来费心,交管她来就好。郁夏做不到由着奶奶操劳,他会偷偷的瞒着奶奶干些小活,效果不怎样,却也是多少减轻了奶奶的一些负担。
忙了一下午,奶奶赶着夕阳回来了。渐渐走进家门,看到孙子忙完坐在门口土墩上时,愣了一会儿,两眼笑开,用土话说道:“孙儿,回来啦?”
“嗯!奶奶,我来帮你。”奶奶拦住要给她抗扁担的手,“不得啊,你写字的手怎么能干粗活呢?不得不得。”
他俩争执了会儿,拗不过奶奶的执着,郁夏由着奶奶扛着扁担一手扶着门橼,两脚慢腾腾地跨过门槛。看着那双小脚,行着破旧的鞋,身形随着肩上挑的粪桶一摇一摆,郁夏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
“奶奶,今天是爷爷的忌日吗?”
郁夏坐在竹椅上,问对面正在补竹篮上的洞的奶奶。“是啊,今天是你爷爷的忌日,等补好这篮子,我们就去给你爷爷上坟。”
篮子在二十五分钟补好了,那么一个大窟窿,少说要一个小时,她却手指翻飞,也不见竹子锋利的两边割破那指腹。
奶奶迅速收拾好剩下的竹料子,提着竹篮去桌前揭开桌罩,那里矗立着一小瓷白瓶装的白酒,旁边躺着两塌黄纸,(约五厘米厚)上面垒着一捆红香,红香旁还挨着几个上叠的小盘瓜果,将这些依样装进篮子里后,关上所有门扉,带着郁夏离开家门,前往后山。
后山小路逶迤起伏伸向远方,那正是郁夏他们要去的目的地。徒步走了两小时,他们总算到达了——这是一处荒凉的地方,除了满地用土堆成包的坟,其他的,再没什么与他们作伴。其中一个坟前立着用大理石做的墓碑,上面刻着红色楷体字:吾夫郁大辰之墓,立碑人:金荷依;立碑时间:二零零四年九月十七日。
奶奶走到那坟前,摸摸缺了口的石碑边缘,接着摆放瓜果、水酒,然后叫着郁夏一起烧纸、焚香、奠酒,作揖,其间还压了坟头纸。做完一切,天色已晚,她带着郁夏慢腾腾地走了回去,一如来时那样,走在前面,拒绝郁夏的扶持。
小路还算平坦,不比雨天那般泥泞,走起来也倒顺畅,只是岔口较多。
郁夏紧紧盯着前面老人家的背影,随时准备过去扶她。奶奶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熟悉这条路,什么时候该在哪个地方拐弯,她通通都知道,不带半点犹豫。黑夜又怎样呢?她是从不怕的。这点郁夏小时候就知道了的。
回去的时间要比来时快些,奶奶自责地对郁夏说道:“孙儿,怪我浇菜的时候磨蹭,现在才回这么晚,连饭都没做好,你饿急了吧?等着,奶奶这就去做饭,你去房间里拿东西吃,先垫垫肚子,饿坏了可不好。”
“好的,奶奶。”
郁夏还想说不着急,奶奶你慢点也没关系,想说,父亲和母亲托他带话,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住,我想让你也去看看城里的样子。可奶奶走进厨房,专心做饭去了。
等她做好了出来,在吃饭时再和她说吧。
郁夏打定主意,到奶奶房间里拿东西吃了。
房间很小,十二平方米左右,坐落在山北水南,常年阴暗,不见光。按理说,不透光的房间容易潮湿阴冷,会有霉味,郁夏走进去,却闻到淡淡的花露水的味道。他凭着记忆摸索着开灯时,身体碰到了什么硬物,等灯亮起,一张床出现在他眼前。是奶奶和爷爷睡的床,位置和以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依然在门背后待着。床上的毯子折得整整齐齐,床单和毯子一样,没有一丝褶皱,枕头是双人枕,静悄悄地躺在床头,挨着彼此,郁夏仿若看见爷爷奶奶在夜晚来临后一起睡在床上,他们在睡前聊着庄稼,聊着地里的菜,聊着七零八舍鸡毛蒜皮的事儿,还聊着远在他乡的儿孙,念着,到底啥时候回家看一看啊。
快了,奶奶,我们现在过得很好,马上就可以接你和爷爷去到城里,和我们一起过上城市的生活了。
郁夏垂下眼睫,退出房间,关上门,什么也没拿,就坐在条凳上,两手各轻轻撑着条凳,等奶奶做好饭。
奶奶做了一桌好菜,像过年过节似的,平常她可舍不得做这些,怕吃不完浪费。郁夏往年来时,奶奶也会做些好菜招待,可也不像今天这般如此铺张。他看看几乎一桌的荤菜——鱼,鸭,鸡,猪肉……竟还有海鲜,虾和蛤蜊!
“奶奶,这菜,”郁夏看着虾和蛤蜊,问:“哪来的啊?”
奶奶答道:“是我托人带的,新鲜着呢,快吃吧。”
他没问奶奶为什么要做这一大桌子菜,觉得应该是太久没见他了吧,做些好吃的给自己,想让自己长高点,长胖点,自己也确实偏瘦了些。
奶奶和郁夏说了很多话,有问他家里过得怎么样,读书累不累,遇到恶劣天气是怎样面对的,没有庄稼吃食又该从哪链接,等等。
郁夏认真地答完了她的所有疑问。
“奶奶,你放心,城里发达,遇到这些问题都较容易解决,我们在那过得很便捷,也挺舒心,就是没有把你和爷爷接过去,爸爸妈妈说,现在手头宽裕了,想接你去城里住,我也想和奶奶在一起……”
“郁夏,”奶奶放下碗筷,打断他。“我晓得城里好,可是啊,我在这待了大半辈子了,根早已深入这片土地,再想去哪,都是有心无力啊。何况,这里还有你的爷爷在呢,我哪能抛下他,就这么走了?”
“奶奶……”
“就这么说了,洗漱完,赶紧睡觉吧。”
奶奶收过他的碗筷,和自己的乘叠在一起,扭头去了厨房。
郁夏小声叹气,奶奶这性子,一点没变。他用压水机的水洗把脸,冲个脚,就去爷爷奶奶对面的房间,那里和他在时一样整洁。躺在熟悉的床上,不一会,郁夏睡着了。
不知多久,他朦胧中感觉有一双手在抚摸他的脸,脸上还凉凉的,像雨滴落在了他脸上。凌晨五点,郁夏被电话吵醒,接通后,电话那头的母亲很焦急,说父亲在工作时昏了过去,被送进医院,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问郁夏能不能快回来。
匆忙穿上衣服,郁夏叫了声奶奶,得不到回应,去她房间看了看,奶奶在床上躺着,还在睡觉。郁夏不想打扰她的安眠,难得奶奶在凌晨五点时还没醒着,就让她好好睡个晚觉吧。
这一离开,便是永别。
他又怎么能想到呢?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养成了个习惯,每到晚上睡觉前,都会把卧室的门栓上。如果他注意到这点,那么,沿着轨迹,就能发现所有的异常,这是给他最后一次提醒的机会,但他没注意,就那么急切的离开了奶奶。
奶奶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地死去呢?如今走进奶奶的房间,他才发现,角落的小桌上放着一小瓶农药,里面是空的。
奶奶什么也没告诉他,一切都静悄悄的,就像她的性格一样,当年爷爷去世,她也没有告诉爸妈,怕添麻烦,怕他们伤心,怕——其实她很胆小,什么都怕,但她很坚强,什么也过得去,怎么这次,她不选择再挺挺,再牵挂牵挂儿孙和媳妇呢?
郁夏找不到答案,他听着噩耗,脑袋想了种种可能,最后变得滞凝,再也转动不了脑子。
“那……她安葬了吗?坟墓……在哪?”
像是认命了,郁夏说出迟迟不肯说出的话。
老一辈人指着水北山南的方位,“坟墓在那儿,阳光充足的地方。”那是和爷爷葬在一起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