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扮演守则

作品:《不是,我不是救世主啊

    周五是新维兰德常见的坏天气,细雨淅沥,霓虹黯淡,很适合在家里睡觉。


    只可惜李旧刚被抓进监察局。


    “监察官先生,我真的只是路过。”


    李旧的声音疲惫,这是她第三次重复这句话。


    审讯室的强光打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苍白脆弱。


    “李旧小姐。”


    为首的监察官沉声问道。


    “我们调查到你在下层区开理发店,父母双亡,和唯一的妹妹相依为命,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中层区?”


    他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黑制服,金发一丝不苟,连帽檐的阴影都透着上层人的精致与疏离。


    “我来买染发剂。”李旧声音有些哑,“隔壁杂货商店的种类比较全,价格也便宜。”


    “正好出现在命案现场?”


    “我的帽子被风吹到了草地上,我去捡帽子。那是一顶很贵的复古蕾丝帽,我买来配新裙子的。看栅栏不高,我就跨了进去……”李旧攥紧了裙摆。


    “看,尖刺还划烂了我的裙子。”


    说着,她侧身,略显笨拙地扯过被划破的裙摆,露出一截纤细苍白的脚踝。


    “我二十多年来安分守己,信仰神明……我只是路过,我不知道那里怎么就死人了。”


    李旧垂下眼,用袖口沾了沾并不存在的泪水,有些语无伦次。


    旁边年轻的监察官轻咳一声,开口安慰:“别担心,只是例行问话。”


    他胸前的金翅鸟徽章下刻着名字:乔·卡特。


    声音温和,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


    年轻,年轻好啊。


    李旧低下头,语气喃喃:


    “我虽然是下层区人,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我知道,是神给了我新生,给了我一切。”


    “我以我的血脉亲人起誓,绝不会背叛神。我只是担心……我妹妹有病,放学回家看不到我,一着急发病怎么办?”


    她抬起泛红的眼睛,望向卡特,像抓住一根浮木。


    “不会的。”


    卡特的声音软了下来,“只要你配合调查清楚,很快就能回家。”


    “谢谢,您是个好监察官。”


    李旧笑地感激又脆弱。


    “叩叩——”


    两声清脆的扣击声打断了凄惨氛围。


    “你丈夫呢?不在家吗?”


    金发监察官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光幕上投射出李旧的档案,一张电子照片,寥寥几行字。


    “资料显示你未婚,却戴着戒指。”


    李旧指尖一僵,下意识摸上左手无名指那枚素圈。


    她迅速偏过头,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声音哽咽:


    “亡夫……我们没来得及登记。我一直忘不了他。”


    李旧双手捂住脸,呜咽声起,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抹了抹眼角,抬起脸,露出一个混杂着悲伤与坚强的、老实巴交的笑。


    “抱歉,失态了。”


    “愿他在神国安眠。”


    卡特轻声安慰。


    【嘀——,012号李旧,确认无嫌疑。】


    一道机械女音在审讯室响起。


    金发监察官闻言缓缓站起身,制服笔挺。


    “我是德米尔·菲茨杰拉德。”他看向李旧,面无表情,碧蓝的眼睛像两潭冰湖。


    “你可以走了。”


    “感谢神明的眷顾”


    李旧眯着眼,对他颔首,微微一笑。


    ……


    昂贵的军用浮空车内,李旧拘谨地坐在副驾驶,一动不动。


    旁边是那位金发监察官。


    李旧闭上眼,不敢再想她到底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时间回到一小时前。


    被放出去的李旧,站在路边,俯身望向下方。错综复杂的轨道、浮空车流和层层叠叠的建筑,宛若迷宫,深不见底。这几百米的高度,隔绝了两个世界。


    这怎么回去啊。


    李旧眼前闪过卡特那双温驯的眼睛。


    快到下班时间了吧。


    她返回监察局大厅,安静地坐在角落。


    目光掠过大厅正墙上巨大的电子显示屏。


    屏幕上循环展示着一张名为《联合基地公民权责层级示意图》的动态图表。


    一个金、蓝、灰三色的同心圆图表在暗色背景上缓缓旋转。


    最内层的核心圈渲染着耀目的金色,象征着中心城,它是整个联合基地的政治、科技与信仰中枢,是最高议会与圣序教廷总部的所在地,是权力与意志的源头。


    神的居所——克洛梅德宫就在中心城。


    向外一层是代表内环五城的蓝色环带。紧接着是广阔的灰色区域,为外环六城。


    图表下,一行鲜红文字滚动:


    【秩序与信仰是文明的灯塔,忠诚与奉献是权利的基石。】


    这时,广播响起:“请C60111307号公民到3号窗口办理外环至内环临时通行证核查手续。”


    李旧移开眼,看向门外朦胧的雨幕。


    没等多久,就看到卡特脱下制服帽,从电梯里走出来。


    “卡特先生!”李旧站起身,声音里带着雀跃。


    “李小姐?”卡特有些惊讶,快步走来。


    “我是特意来谢谢您的。”


    李旧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真诚,“没有您的安慰,我真不知该怎么办。这是我第一次进监察局。”


    她抿了抿唇,笑地羞涩又无奈,“我一直以为,这里对下层区的人会……不一太样。”


    “不会的,神说众生平等。”


    卡特挠挠头,显得有些腼腆,“其实,我也是从下层区考上来的。”


    李旧面上惊叹:“真的吗?您家在哪条街?我在蔷薇街十二号。您真厉害,能从下层区考进监察局!”


    她拢了拢半湿的头发。


    “谢谢——”卡特这才注意到她被雨淋湿的肩膀。


    “李小姐,您没带伞吗?”


    “啊,抱歉,失礼了。”李旧慌忙低头。


    “那我送您——”卡特的话被一声冰冷的金属轻响打断。


    一把黑色长柄雨伞垂直敲在地板上。


    李旧视线里出现一双黑色长筒军靴,顺着伞尖往上看,白色手套,以及制服上象征高位的太阳金翅鸟徽章。


    一双天空的眼睛。


    德米尔·菲茨杰拉德披着制服大衣,站在一旁,宽檐帽下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李旧身上。


    “上尉!”卡特立刻敬礼。


    “下班时间不要逗留。”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没有温度,视线却未移开。


    “是!”


    卡特放下手,有些无措地看向李旧。


    李旧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向卡特靠近半步,伸出手。


    “——李小姐。”那位上尉上前一步,恰好隔在两人之间,他微微俯身,逼得李旧后退。


    “第二次见面,不知是否有幸送您回家。”


    卡特的笑愣住,他挠挠头,在李旧的乞求目光中告别离开。


    一只手握住了李旧伸向卡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李旧一惊,试图抽回,却徒劳无功。她只能抬头迎上那双眼睛,挤出一个尴尬的笑:


    “啊,我的荣幸。但是我家在下层区,您肯定不顺路,我就不麻烦您了,天快黑了,我还得回去给妹妹做饭呢,菲…上尉先生再见。”


    李旧转身就走,被一个用力拉了回来。


    像在跳拙劣的舞蹈。


    “是德米尔·菲茨杰拉德,您可以叫我德米尔。”他纠正道,语气是上层区人特有的优雅有礼貌。


    “顺路。”


    “啊,好的,德米尔先生,请你,先放开我。”


    她几乎是被半请半扶地带向了那辆线条冷硬的军用浮空车。


    军用浮空车里很安静,只有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


    “李小姐以前去过中心城吗?”菲茨杰拉德突然问道。


    “嗯?”


    李旧面上不解,“怎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他轻敲着皮质扶手。


    “只是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李小姐。”


    李旧歪头笑道:“古老的东方有种说法,叫前世有缘,今生相见。说不定我们上辈子真见过呢。”她的语气略带天真和惊喜。


    菲茨杰拉德没有再回应。


    李旧弯了弯唇角。


    他沉默片刻,又问:


    “李小姐的理发店,开在蔷薇街?”


    “是的,德米尔先生。小本生意,勉强糊口。”


    李旧转过头,笑容带着些许窘迫又感激。


    “今天真是谢谢您。”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高级的车。”她目光好奇地掠过内饰,像个真正的对上层生活充满敬畏的小市民。


    “我的荣幸。”菲茨杰拉德依旧敲击着扶手,节奏稳定。


    “蔷薇街……我记得那附近,前段时间发生过一起涉及非法基因编辑的案子。一个自称命运的裁缝的人,非法进行人体试验,将人和动物的基因结合在了一起,造成了好几起基因崩溃事件。”


    “是、是吗?将人和动物结合?天呐,这简直是亵渎。”


    李旧惊讶出声,又抿唇笑道:“不过我不太清楚,我们普通老百姓,也接触不到这些事。”


    菲茨杰拉德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听说,那位命运的裁缝据说是平安生物的前研究员,今天的死的奥兰多……也是平安生物的员工。”


    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变得异常清晰。


    “原来如此,真是可怜呐。”


    她垂下眼,带着后怕:“愿神明保佑他,希望监察官能尽快抓住凶手。”


    “神明或许很忙。”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嘲弄,


    “我更相信证据和逻辑。”


    菲茨杰拉德又问:“李小姐经常去杂货商店进货,有见过埃布尔·奥兰多吗?”


    啧!


    “或许见过呢,我不认识奥兰多先生,见了也认不出。”


    李旧将头发勾到耳后,看向菲茨杰拉德的眼睛,问道:


    “德米尔先生是还在怀疑我吗?因为我在奥兰多先生的院子里?”


    她眸子里水光潋滟。


    “我当时太着急了,那帽子花了我半个月的收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翻过去了,裙子都刮破了。”


    她说着,又去摸裙摆的裂口,实在就是个心疼物件,笨拙又可怜的普通女人。


    “李小姐多虑了,既然安塔莉娅已经允许你回家,就证明你没有任何问题。”


    菲茨杰拉德安抚道,像真是李旧自己的胡思乱想,而不是他步步紧逼。


    又话锋一转:


    “李小姐好像很熟悉平安生物。”


    “是呢。”李旧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


    “它的广告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想不看见都难呢。”


    德米尔没有继续追问。


    车窗外从秩序井然的摩天楼群,逐渐变为拥挤、潮湿、霓虹闪烁的下层区迷宫。


    浮空车开始下降,快到蔷薇街了。


    李旧松了口气。


    忽然,菲茨杰拉德倾身靠近。冰冷的制服扣链碰到她的手臂,带着压迫感的松香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她浑身一僵。


    这位多疑的金发上尉伸出手,从她头发的缝隙里,拈起了一片不起眼的,已经干枯的优昙花瓣。


    这是什么时候沾上的!


    菲茨杰拉德将花瓣轻轻一捻,抬眸,目光锐利。


    “优昙花,据说只盛开在神职人员的庭院,或者,某些极其讲究的葬礼上。”


    他声音低沉,带着探究,“李小姐今天的行程,看来比我想象的,要丰富得多。”


    李旧脸上蒸腾起一片真实的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与脖颈。


    “啊,上尉先生!”


    她的声音带上了混合着羞怯与慌乱的颤音:


    “您,离我太近了。”


    菲茨杰拉德闻言,目光才真正落在她的脸上。他清晰地看到,她轻颤的睫毛,耳廓透出的绯红。一股薄荷与肥皂的干净气息,钻入鼻腔。


    如此近的距离,超越了安全界限,也超越了公务查探的范畴。


    他习惯性掌控一切的思维出现了凝滞。


    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话,他将这份异常归因于距离带来的冒犯。


    “……失礼了。”


    菲茨杰拉德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撤离的动作比预想中快了一分。


    车停了,蔷薇街破旧的路牌在雨幕中闪烁。李旧慢吞吞地下车。


    “再次感谢您。”她微微欠身,然后像是鼓起毕生勇气。


    “如果,如果后续案子还需要我配合,我该怎么联系您呢?”


    菲茨杰拉德沉默半晌,递过一张金属名片。


    李旧慌忙伸手去接,似是环境太过昏暗,手指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套。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在暗处抓了一下。


    启动车离开了。


    “再见,德米尔先生!”


    直到浮空车消失在密集的楼宇缝隙中,李旧脸上的笑容才瞬间褪去。


    今日真是倒霉透了。


    本来和奥兰多约好的取药时间。


    药没拿到手,人却死了。


    自己还被逮进监察局。


    奥兰多这个废物,至少死的迟一点,等她离开再死啊。


    现在不知道伊利亚德拿到药了没。


    又是一年雨季。


    这位突然出现的神秘上尉,军方的人啊。


    军方的手段,如今也时兴用上美男计了?


    不过这和她一个小理发师有什么关系。世界是座巨大的舞台,每个人都在扮演被分配的角色。就像那位上尉,强大、多疑、谨慎。


    而她的角色,就是那个温顺、无助、只关心妹妹晚饭的小理发师。


    至少在幕布落下之前。


    李旧带上帽子,提着裙摆转了个圈,优雅的绕过积水潭走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