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上

作品:《玫瑰战争

    初雪,悄无声息地落满了整个京城。


    朱红色的宫墙,灰色的瓦当,光秃秃的柳树枝条,都被一层薄薄的、素净的白所覆盖。天地间,一片寂寥。


    陆家大宅那间常年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的书房里,空气中弥漫着上好的徽墨与陈年普洱混合的、醇厚而安神的气息。


    一位身着藏青色唐装、精神矍铄的老人,正临窗而立。他便是这座大宅的主人,退役的陆振邦将军。窗外,几株耐寒的红梅,在初雪的映衬下,开得如血,如火。


    “老林的那个孙女,要来了。”陆将军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了这片过于安静的空气中。


    书桌后,一个身形挺拔、气质冷硬的年轻人,闻言,从一份布满了军事术语的文件中抬起了头。他便是陆景深,陆家唯一的继承人。他那张俊美得极具攻击性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


    “林晚?”他吐出这个似乎有些陌生的名字。


    “嗯。”陆将军缓缓转过身,那双看透了世事风云的眼睛,落在自己这个从小就主意大、性子冷的孙子身上,“老林这次,是下了死命令,让她来北京读高中。”


    陆景深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文件,轻轻地合上了。


    “你觉得,她怎么样?”陆将军问。


    “没见过。”陆景深的回答,简洁而冷漠。


    “我是问,”陆将军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孙子的兴味表情,“你觉得,她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


    听到“妻子”这两个字,陆景深那张素来冷若冰霜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讽般的裂痕。


    “爷爷,”他的声音,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我对这种‘娃娃亲’式的安排,没有兴趣。”


    “这不是安排,”陆将军走到书桌前,亲自为自己和孙子各沏了一杯茶,“这只是一次……考验。”


    他将一杯滚烫的茶,推到陆景深面前,看着那氤氲而上的、模糊了彼此视线的白雾,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当年在战场上,如果不是老林替我挡了那颗子弹,你今天,就见不到我这个老头子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属于那个金戈铁马年代的、遥远的承诺,“我当时就跟他承诺过,咱们两家,如果有合适的儿女,就做儿女亲家。”


    “老林是个本分人,这些年,从来没主动提起过这件事。他和他妻子,在我们家当了一辈子的管家,兢兢业业,从未逾矩。但这份恩情,我陆振邦,始终记得。”


    陆景深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没有说话。


    “我们这样的人家,不适合再与那些高门大户联姻。”陆将军的话锋一转,变得现实而冷酷,“根基越深,内里的龌龊就越多。你军校毕业后,要进入的那个系统,对你妻子的家世背景,要求只会更高。清白,是第一位的。”


    “你未来的妻子,不需要有多么显赫的家世来为你锦上添花,但她的品德、智慧、教养和学识,都必须是顶尖的。她要能为你守好后方,而不是成为别人攻击你的软肋。”


    “这个林晚,我听老林念叨了十年。据说是个聪慧通透、极有主见的孩子。可惜……不是从小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大,性子究竟如何,还需再看看。”


    陆将军端起茶杯,看着窗外那几株在风雪中愈发显得傲骨嶙峋的红梅,缓缓地说:


    “就先看看,这孩子,到底有没有潜力,走进这盘棋吧。”


    南下的列车,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单调的“哐当”声。


    林晚靠在卧铺车厢冰冷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一片萧瑟的北方田野,思绪,也随着这趟列车,回到了那遥远的、被她强行尘封了十年的过去。


    前世,她六岁,便被母亲亲手送上了这趟北上的列车。


    那时的她,对北京,对那个即将要生活的、据说富丽堂皇的家,充满了孩童式的、天真的向往。她以为,离开那个父母终日争吵、充满了压抑氛围的家,去和总是对她和蔼可亲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是去享福。


    却不知,那才是她十年噩梦的开始。


    寄人篱下的日子,让她学会了小心翼翼,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地埋藏起来。她像一株生长在夹缝中的、见不到阳光的菟丝花,卑微地、努力地,攀附着那座华丽的樊笼,渴望着能得到一丝怜悯与认可。


    而这一世,当她六岁重生,爷爷奶奶再次在电话里提出要接她去北京时,她握着母亲的手,无比清晰且坚定地,摇了摇头。


    “妈妈,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个选择,彻底改变了她和母亲的命运。


    她留在了南方,帮助母亲摆脱了那段充满欺骗的悲剧婚姻。母亲苏琴,也终于从家庭主妇的身份中解脱出来,重拾教鞭,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中学教师,并最终,遇到了那个能真正给她幸福与安稳的男人。


    这十年,是她两世为人,过得最安稳、也最幸福的十年。


    她本以为,自己会就这样,在南方这个温暖的小城里,一直待到高中毕业。


    可命运的齿轮,似乎还是不肯轻易地放过她。


    奶奶的那通长途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她心中的不安。


    陆安然摔断了腿,需要一个知根底、成绩优异的伴读。


    她知道,陆家那样的家庭,绝不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长时间地贴身陪伴在他们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身边。而她,这个“仆人的孙女”,无疑是最好、也是最安全的人选。


    更让她无法拒绝的,是爷爷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命令的、长辈的口吻,要求她必须去北京。


    “晚晚,你和安然一起上学,能接触到最好的资源。你该去读最好的高中,考最好的大学。我那么好的孙女,也应该去更大的地方开拓眼界。”


    她不忍心让为了主家的事情而忧心的爷爷奶奶为难,更不忍心,辜负亲人对自己未来的殷切期盼。


    更何况,还有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回避的理由。


    那场纠缠了她十年的噩梦。


    那些血腥、暴力、被侮辱的画面,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她用意志力强行压在心底。那个每天清晨六点准时惊醒的习惯,在母亲看来是自律,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来自缅北的恐惧烙印。


    解铃还须系铃人。


    南方是她的疗伤之地,但心结的根源,在北京。


    或许,只有回到那个让她毁灭的地方,亲手斩断所有梦魇的源头,她才能获得真正的、灵魂上的自由。


    还有……爷爷的死劫。


    她清晰地记得,前世,爷爷在她十八岁时,因为一次突发的心脏病而猝然离世。也正是因为失去了爷爷这把保护伞,她在陆家的处境才急转直下,最终落到了那般悲惨的境地。


    她必须去。


    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去救爷爷的命。


    林晚的思绪,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上。


    陆景深。


    那个她曾卑微地、痴恋地,仰望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那个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冷漠如冰的男人。


    林晚缓缓地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回心底。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


    这一世,我只为守护亲人、弥补遗憾而来。


    一定要远离他。


    安安分分地读书,等爷爷的死劫过去,就立刻申请国外的大学,彻底离开那座樊笼。


    绝不重蹈覆辙。


    当列车缓缓驶入北京西站时,窗外正飘着入冬的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粒子,被北风裹挟着,斜斜地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林晚将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外面那个灰蒙蒙的、被初雪笼罩的城市,缓缓地吐出一口白气。


    十年了。


    南方的温暖湿润仿佛还残留在她的皮肤上,可甫一踏上站台,那股熟悉的、干冷的空气便瞬间包裹了她,像一个久违却并不亲切的拥抱,让她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出站口,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中年男人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是陆家的司机王叔。


    黑色的红旗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宽阔的长安街上。林晚看着窗外庄严肃穆的建筑和光秃秃的树枝,心中没有半分情怯,只有一种踏入战场的冷静。


    车子最终拐进了一条幽静的胡同,在一座朱红色的大门前停下。这里,就是她前世生活了十年,也是最终埋葬了她所有天真的地方。


    车门打开,爷爷奶奶早已等在了门口。


    十年未见,两位老人的鬓角,都已染上了风霜。此刻,他们就站在门前,带着一丝近乡情怯般的紧张,朝着车里张望。


    当林晚从车上下来时,他们俩都愣住了,似乎有些不敢相认。眼前的女孩,身形纤細,眉目如画,肌肤在初雪的映衬下,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气质,让她像一株在南方水土里静静长成的兰花,清雅而脱俗。


    还是奶奶先反应过来,她捂着嘴,眼眶瞬间就红了,试探着、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是,是晚晚吗?”


    林晚的眼眶也蓦地一热,她快走几步上前,声音清脆:“爷爷,奶奶,是我,我来了。”


    短暂的温情过后,爷爷清了清嗓子,恢复了往常的严肃:“晚晚,将军和夫人在里面等着了,我们先过去拜见。”


    林晚点了点头。她知道,第一场考验,来了。


    她跟在爷爷奶奶身后,一步步踏入这座深宅大院。脚下的青石板路,光可鉴人,两侧是抄手游廊,雕梁画栋。林晚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前世的自己,第一次踏入这里时,不过六岁年纪,比那书里的林黛玉初入贾府还要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而这一世,她十六岁,面上是温婉大方,心底却是一片澄明。


    穿过几重庭院,他们来到那间古色古香的书房。


    陆振邦将军,与秦舒婉夫人,早已等在了那里。


    “将军,夫人,晚晚到了。”爷爷恭敬地躬了躬身。


    林晚也跟着,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陆爷爷好,秦奶奶好。”


    秦夫人先开了口,她的笑容温煦和蔼,让人如沐春风:“快过来让秦奶奶看看,真是个水灵的姑娘。”


    林晚谦逊地应答着,滴水不漏。


    这时,一直沉默的陆将军放下了笔。他没有看林晚,目光却落在她爷爷身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老林啊,我可没少听你在我耳边念叨你这个宝贝孙女。可这十年,父母离异,也不见她主动来看看你们二老。这孝道啊,可不能只放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