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觅雯岐莲心堂寻旧
作品:《春喜上眉梢》 千禄静心歇下,至半夜忽梦到雯岐。幼时相遇又分开的伙伴,是清醒时第一次认真思索关于他的一切。当年他不过十几岁,为何整日无所事事,也不曾听过他提起家里什么,对女子的恶意又是从何而来?
这些本该是早意识到的,只是那时太忙了,并没有空闲。如今才明白,他如此怪异的行径,大概是因为在受苦。
不知他是否活着,是否还好。
有心想让人查一下,又不知名姓,千禄气恼的听课。先生所授内容,半个字都听进去。当日下学,正值学宫休假。便向孟二姐提出,想去莲心堂拜一拜。二姐向来对她百依百顺没有不应的,接着吩咐下人备马,亲自挑了数十个武打很不错的护卫跟着。
家里几位如君,都要跟着去。孟二姐又添了许多的香油钱,塞到马车之中。
来到观内,千禄借诵经名义悄找了静元,静元一眼便认出她来:“施主如今好好的,可想真的有神佛,保佑着施主这样可怜无辜的女孩儿。”
不妨静元能认出自己,千禄原先备好的介绍都用不上,先问了静元近年来的情况,两人寒暄许久,才将话题引到雯岐身上。
静元仍旧记得雯岐,当下不做多想:“自你不来之后,他隔了几月才来过一次,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后来有无上山,我无从考证,只能说自己并没有再见过。”
千禄只得失望而归,将自己所做的御寒冬帽与棉夹衣递上:“师姐,这是送给您的。往年都是姐姐帮我代送,今年我再不来,怕你忘了我。”
静元合掌,十分温和感激:“如此也有许多年了,我是出家人,不是像施主这样带发修行的小姐。那几年的恩情,早就还完了。节日的果饼吉利钱,林府都准时送过,你每年做的衣裳,也暖暖和和的在我身上,如今是我欠你,但我是出家人,只好为你多颂几遍平安经。”
千禄从未听过静元在自己面前称过贫尼,她只有对他人才如此称呼。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小师姐,曾是那两年相助过自己最多的。
第一日到观里时,观主不愿意接收她这样不剪发的女孩儿,那夜是小静元悄悄收留了在山门口躲在草丛里睡觉的自己。
“小孩儿,小孩儿!”
一双手将千禄从并不舒适的地面摇醒:“在这儿做什么,无家可去?”
千禄怀里抱着白菜,看清静元身上衣服,将事说明。
那夜静元将她带到自己的屋舍,用清水煮了白菜汤,对千禄道:“这屋里死过人,师姐们都嫌晦气,既不要我搬去和她们住,也不愿意过来。因此你是安全的,但前提你不能乱跑,被抓到我要说你偷我东西,把自己撇清。”
千禄点头,静元见她应下,把自己穿小的旧衣给她换上。一直收留不是长久之计,静元严肃正色把千禄盘问了一夜,知道她会写字,并诵读无碍后找到观主求情。
那日之后千禄就住了下来,两个人很是相依为命了几年,挑水洗地这种粗活都是挨着手肘干完的。到观主发现千禄的价值后,两人才过上不那么狼狈的日子。
千禄还记得,静元是家里抛弃在山上,被姑子捡回去的。死掉的人,正是静元的救命恩人。
同雯岐当日取笑千禄的一样,那位师姐是原配所出,继母使了手段送到莲心堂的。跟着的也是两个老娘,待了没几月跑了。剩下万念俱灰的小姐,半夜出观在自尽的路上,碰到了静元。
一个出门自杀的人,变成了两个活着的人。一个活着的人,在草丛里找到另一个想活的人。
两人相熟,抵足而眠的日夜,静元说过:“我那天看到你,是冥冥之中就定下了的。那是我被丢弃的草丛,你藏得很好,来来回回的人只有我看见了。姐姐说,当时我很小,但是哭声嘹亮惊人,她的匕首刚抵到手腕,我哭得越响。她原本想救了我再死,死什么时候都可以,活却有限制。”
“我活下来了,她不想白费力,想着等我会吃饭再死。她就这样一直变啊变,我会走路、说话、奔跑、撒娇,她都看在眼里。六岁那年,她说不想死了。二十二岁的人,有个六岁女儿太正常不过了。但是我却从没叫过她一声娘。”
“二十三岁,病太急,药不好。我七岁了,她说不想死,我没办法,她也没办法。”
静元立的坟,千禄陪着去看过。墓碑歪斜破损,因臂力不够划痕十分浅,得仔细辨认才看得出:母亲林氏山隐之目。
认字不多的静元,只写对了母亲和恩人的名字。
千禄张口,委婉道:“师姐,字不清了,重新做一块碑吧。”
静元情绪十分低迷,跪在墓碑前珍重的抚摸坟土:“我没有钱,这木头是我偷的,连夜写了字主人嫌晦气才不肯要回去。只要我知道她是谁,旁人能不能看清,我就不在意。”
千禄哑然许久,最后妥协哄骗于她:“此处风水不佳,迁坟为好。”
静元恐慌得很:“你别是诓我?怎么没听你说过精于此道?”
“我身边都是老人,老人就是容易被江湖术士所骗,我找了师父教我,只是为了她们不上当。”
静元好骗,因又迷茫无助:“我哪里有钱?”
千禄轻声安慰:“我来出钱,每日都是我为别人念经祝颂,也不见谁心里记挂着我。你来为我念经,也叫我有个心理安慰。”
迁坟那日,千禄特意请了禾大哥来放鞭炮,挑了村民最喜埋亲的地,将人挪出去。
静元撇嘴:“日后我看她,路途就远了。”
千禄手上满是泥土,流出鼻涕没法擦,道旁摘叶擦拭,瓮声瓮气道:“但是路好走了,你往后化缘都可以路过此处。吉利又有旁人陪伴,也许下辈子她会投个好胎。”
鼻涕擦净,鼻腔身心舒适令人愉悦,千禄又道:“或许她还在等你也不一定,我娘说,做人时没做过坏事的,可以在黄泉游荡,一直等到她想等的那个人为止。因此老人才说嘛,自尽是大罪,不得超生,因为你不仅对自己没有交代,对黄泉的游魂也没有。游魂死脑筋,等不到人决不会走。”
静元快走的步子慢了下来,忽回头道:“还好她不是自尽,也许她见到了娘,也跟着走了也说不一定。”
千禄轻笑两声,直言道:“她见到了娘,娘就了却心愿。可她自己也有个心愿,就是你。一个人,众多执念中定有生自己的人,或是自己生的人。你是她不想死的原因,也是死后仍旧等待的原因之一。”
静元猛地扭头转回去,声音有些变扭,鼻息也很重:“你怎么知道,不要说你能看见鬼。”
千禄笑道:“那自然不能,可是方才我们挖土迁坟都累出了汗水。你是最爱出汗的,一滴汗没留,不是她在吗?我以为是呢。”
静元抛去往日稳重,转身回奔要去墓地,声音激越高昂,已是泣不成声:“娘!娘!我很好,您好吗?贡品是否合心意... ...”
她跪倒在墓前,哭了许久:“我现在知道写错字了,您教我学字我不尽心。您死后的无数个日夜,我都在悔疚,现能写一手好字了。”
无论她如何哭闹,都没有任何人回应。但她所流的泪,自脸颊滑下后,并没一滴落在地上。
千禄自然注意到了,站她身后不远处高喊:“师姐,你娘来了,看看地!”
静元不解,睁红眼望地。眼泪泄洪一般兀自流着,她茫然看看千禄,千禄伸手指地,又指指自己衣襟。
静元恍然,有人接住了她的泪。
“娘... ...”
她惊喜的喃喃自语。
回忆历历在目,千禄问道:“你还想在观里待着吗?”
静元对她这一问很是莫名:“我去哪里?”
“你不是主动选择留在此处,以前我年轻没本事接你出去。明年我要去考试,而后立女户,你若愿意,来我家吧,若你还要吃斋念佛,我修个小堂,养你在里面。”
静元不知作何反应,讷讷问:“你为何对我好到如此地步?严格讲来,我们只是一起吃过苦,并且品尝过对方苦难的人。”
千禄早知她会如此,也不巧言令色:“一无所有的你和以为失去所有的我相遇,换个角度而言就是你的母亲和你。我愿意照顾你一生,我为人老实本分,腹中学识必能考上官职,也必不会贪污受贿。一辈子,我们都不会为吃喝发愁,这不是比在这里好么?我记得你背着生病的我到处求人,记得你悄悄送我老娘饭食,也记得冰天雪地你为忙于生计的我洗衣,灯火前你为我缝补衣裳鞋袜……还有许多不可列举,我都记在心里。”
静元红了脸:“那些都是娘对我做过的,我只是学一下而已。活我从小就干,你不必放心上。”
千禄正色:“我是认真的,考上后给你送信。我在家等你一辈子,尽管你我相差仅两岁,但你何尝不是我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母亲不是一个年龄,不是一个特定的人,而是一个感觉,一个相处的过程。因此我会尽到女儿的责任,这里我待过,并不是很好。我们在一起时没少挨打挨骂,因此我立户后,就想带你走。”
静元仍旧讷讷的,不敢相信千禄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千禄又道:“我等你,你随时可以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