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聊闲话误惹有心人

作品:《春喜上眉梢

    年节当日,三人在屋内整治饭菜。蘧老娘用扇打火,对杜奶母道:“我实是老了,再远些便赶不上了。”


    杜奶母用那双布满刮痕的手为蘧老娘理了白发,也道:“我何尝不是,挑鱼肠时那工头只打骂我一个,我都这么老了还要受这罪。又不敢死,好在老头子死了。”


    蘧老娘一愣方笑道:“死了那样的老头儿子,也不是命苦。你的那些个邻居村民,心里都会为你娘儿三个松口气吧。我的老头儿子就没死,没你的福气。”


    二人如今说话也不再避讳千禄,一言一语讲了半日。


    蘧老娘回家拿棺材本,儿子们却不肯给,都推说是另一方昧下了。苦着颗心想着千禄,蘧老娘把儿子们告到了县里,这才得了钱回来。


    她们自说苦中作乐的话,千禄听到心里就是另一番滋味。今日她已和师父说明,往后只在观里上半日工,下半日回家抄经。


    师父因许多官家女眷都爱讨千禄的经文,满口高兴应下。


    三人各含心事用了饭,各去安歇。


    待蘧老娘睡熟,千禄悄从灶房拿出提前备好的酒饭,带着从观里偷拿的香烛,在门前的路口祭拜。


    跪着烧纸钱,千禄小声哭道:“六哥,岳哥,我私心不想你们死。可又想着你们要是真到了下面,不能没有饭食,今日烧一些下去。各路野鬼若知我心意,请将两位兄长信息告知,收尸也好……兄长们魂魄找我也好……往后逢年过节都有纸饭相送。”


    雯岐听清她的话,偷笑两声愉悦上前:“你不求神佛求鬼怪,是刻意与别人反着来。”


    千禄并不搭话,雯岐也不恼怒,抢过她手里的经文,笑道:“你何止不信神佛,你还偷拿殿里的供纸写经文拜你兄长,监守自盗就是你。”


    没收到回应,雯岐把经书撇下:“你写错了字,可见心不诚。”


    千禄捡起那经文,缓缓投入火盆里,没什么感情道:“那是我母亲的名字,避讳开了。”


    不甚明亮的月光下,突如的盛亮火光将她脸上的泪痕印得亮汪汪的,如同一面镜子。


    雯岐垂下头复问:“给别人写你怎么不避讳?”


    千禄道:“那是不得已,母亲不会怪我。你知我没避讳,这么说来你何止买了我的字,还仔细看过。”


    雯岐有些懊恼,并未想到千禄会如此直接,正怕她对自己多有嘲笑,却听千禄道:“多谢你,我很缺钱。”


    这回轮到雯岐不开口,千禄用地上的泥沙将火盖灭,对雯岐道:“今日是年,你怎不家去?”


    雯岐依旧不言语,千禄将合盖一处的碗打开递过:“吃吧,怎么也是一顿饭。”


    雯岐皱眉:“不洁净,你才从地上端起来的,野鬼也都吃过了。”


    千禄并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作势要走,雯岐忙拉住:“你该劝饭!”


    千禄白眼:“我不是你的仆人,为何哄着你?爱吃不吃,你不吃明日热一热我还要吃。”


    雯岐抢过碗,不多时便吃完,虽凉了很多,但味道还算可口。


    吃过饭,雯岐又道:“这回你满意了么,你还没看够戏?咱们也扯平了吧。”


    千禄指着他手里的碗:“把我的碗还给我啊倒是,谁有闲暇天天似你这般多心。”


    雯岐将碗推过:“你无疑是穷疯了,连个碗都计较。不过想想也是,两个老奶奶加上你,能赚到几个钱。”


    千禄不理人,自己回了家关门。雯岐被门碰了鼻子,冷哼道:“她该请我进去坐坐的。”


    千禄收好碗筷,轻手轻脚钻入被子。蘧老娘转过身,将她拥在怀里,低声道:“别多想,两个小哥都会没事的。”


    千禄呜呜哭起来:“老娘,怎么我的命就这么苦,没了这个又没那个,只剩你和奶母了。”


    蘧老娘轻拍她背,哄劝道:“姐儿历过这几道,还有什么能不明白的理,等着吧,我就不信姐儿的命真的这么苦,好日子要到了。”


    千禄重重点头,强迫自己睡去。


    往后,每日卯时跑上山,做完工背着纸墨归家,抄经文到子时。烛火倒不大费钱,她收了观里的短烛回来,只是人疲倦些。


    许是累的,千禄渐渐不再多心放在孟行乐二人身上,只顾着做工与赚钱。


    雯岐闲着无事,每日倒有大半时日观察千禄,渐渐成了习惯。他总在山脚处等着,等到了千禄便跟在她身后跑。


    千禄惯会将人无视,任由他跟着自己,将观里得的午饭青菜馒头分他一半。


    并不是没有猜过雯岐用意,但对自己没有威胁,时间久了,千禄就不在意了。从此,雯岐跟着千禄喊她“千禄小师父”。


    千禄倒是不好奇他的名字,同称呼别人那样,称呼他施主。


    雯岐为人也有意思,他总是看着千禄房里的灯火,灭的时间早,第二日他就会拿出钱让随从去买经文。


    他就这样偷偷地照顾千禄,又总是在千禄归家和自己分开时说上两句:“今日该到何时呢?”


    千禄总扭头沉默不理,雯岐从不气,只觉有趣。用他自个儿话来讲,凡是女子都是极可恶的,千禄倒是还过得去,没有那么可厌。


    但他认为,这是千禄一向在众人之间摸爬滚打讨生活习得的本领,无差别的讨好所有人,让所有人喜欢上自己。


    面对这样的人,雯岐觉得自己不讨厌才是正常的,而且对自己只是不讨厌,不是喜欢颇为洋洋得意。


    时而对千禄嬉皮笑脸道:“这么多人,只有我你讨好不成功。”


    千禄回答每次都一样,甚至不给他一个眼色:“别人我多少都用言语刻意讨好了,唯独你,我从没有想过讨好你,更没有过讨好你的行为与话语。”


    “你撒谎,我不信。”


    “到底谁理你,别拦着我扫地。”


    “... ...”


    就这么跟了千禄两年,时间久到雯岐自己都难以置信,因为他还打算跟下去。


    一日,雯岐总算忍不住,问千禄:“我总跟着你,这算什么事呢?你烦我么?”


    千禄抱着柴火往阶上走,雯岐同样抱着一堆柴火。这么长时间以来,千禄已将雯岐脾性摸得极其清楚,借着一股巧劲儿,可以说把雯岐当成了一个除蘧老娘和杜奶母都不知道的帮手。


    千禄做了多少活,雯岐只比她多不少。还总被千禄使唤去做些别的私事来省下时间,例如让他第二日给自己带纸笔,或者告诉他症状,让他去药铺买药。


    更有时,会让雯岐去给自己买衣服鞋袜。把他当成护卫,是最平常不过的身份之一。


    雯岐对千禄发出的指令百依百顺,并乐在其中。每日跟着千禄,欢从额头眉眼出,喜向两腮笑颜生。


    因而此时抱着柴火才会问出这句,千禄见邻舍的禾大姐训犬,对了给甜头奖励,错了打嘴筒子,对雯岐也是如此。


    放下柴火,千禄用袖子为雯岐擦去汗水:“苦了你跟着我,累坏了吧。”


    雯岐坦然受着,一脸合该如此的模样:“不累,怕你终有一日厌我,那时你会如何做?”


    千禄记得禾大姐对她的黄狗招财的话:“啊黄,就算你不听我的话,我也不会忍心怪你。我又不会直接告诉你,我讨厌你。我们每日在桂花树下碰面,等到我不要你的那天,就躲在家里不出来。因为我不想看到你难过的眼睛。”


    因对雯岐道:“珠珠,我们相识这么久,心里认你是个好友。我不会厌你,只会不需要你,随后任你自由往天地中去。故若有一日,我们在山脚下没碰到彼此,那就是我们分别的日子。就算分开,我也会永远思念你,我不愿和你当面告别,因为不想看到你流露哀伤的眼睛,你也不要来找我。”


    珠珠是千禄给雯岐取得小名,他手腕上总是悬着一串珠子,各式各样都有,仿佛极爱这种装饰。


    千禄不问他名姓的原因也很简单,养狗人,狗的名字都是主人来取。而不是去问一只狗,你的名字叫做什么。


    雯岐望着千禄,点头示意明白。二人分了饭菜,又一起下了山。


    用过饭后,千禄仍在窗边趴着写经文。不想一阵风将年久失修的御寒窗户吹掉,尝试装了几次以失败告终,倒是累出了满头满身的汗。心焦干活时不察觉,眼下认命修不好后一阵寒意沁人心脾。风又一吹,千禄裹紧了湿衣,为了身子着想,早早歇息去了。


    不料这一病,没来由的把这两年来积攒的病痛一次全都发了出来,迷迷糊糊睡了一夜,总觉不够。第二日起身不能,杜奶母打发十个钱找了个小子,去为千禄告假。


    雯岐看时辰已过,错想了千禄意思,坐在石块上暗自思想:“昨日说的很清楚,如今我也十五岁,不如听她的话,到处去闯闯。往后碰到彼此还有话说,我若为着舍不得的这份感情去找她,空惹嫌弃,何必。”


    思罢掩住悲情,抬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