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乌夜啼(二)

作品:《青崖怀雪(重生)

    裴兰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贴在他怀里,即便从心底有些抗拒,她却没再抬手推他,只当他是盖在身上的一层被子。


    所幸霍凌秋没再动弹,许久,她才发觉他沉沉睡了过去。


    她抿唇,呼吸轻缓,心里始终想不明白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好几个瞬间,她能从他的言行中觉察几分恐惧,她只当是将要返回军营,再度亲眼面见血与生死的惶然,或许有时他亦会和常人一样害怕。


    —


    霍凌秋离京前,裴今尘来到墨斋寻他。见裴今尘来,他并不诧异,反倒有种等候多时的坦然。


    裴今尘撩袍坐在他跟前,却不是说些离别时的慰问之词,“你今日离京,想了许久,有件事我必须跟你说。”


    霍凌秋凝神,眉眼间闪露几分疑惑。


    “今年二月,陛下遇刺,而刺伤陛下的,是冯四安的妹妹。我不知为何近日才被透露,实在蹊跷。见你快要离京,我原想不将此事告诉你,可如今再扯出冯四安,我不能瞒你。”


    裴今尘纠结一会儿,“虽说朝堂之事与疆场打仗不同,但你亦要多加小心。”


    说完,他才痛快些许。这些日子将大事藏在心里,实在难捱,他甚至连一个好觉都睡不了。


    “周涯去了丹州,为的恐怕就是这事。他妹妹也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胆子,竟敢行刺君王,她现今正处刑狱,定是活不成了。”


    他听人说过,那女子不过二十,一开始对自己来历闭口不言,而如今查明身份,这几月定是受了不少地狱之刑,身如半人半鬼。他是知道刑狱里那些恐怖刑罚的,也知道狱卒为撬人犯的嘴会多么狠厉,因而想起便是彻骨的寒。


    能忍三四月,已是她的极限。


    霍凌秋却问:“她现在还活着?”


    “离死也不远了。”


    他垂首抿唇,恐怕死于她已是满含不甘的解脱。


    “陛下遇刺的事,我昨日已经知道了。”


    裴今尘惊异,宋文述还有他都不曾向霍凌秋透露此事,这件事也暂且传在朝堂百官之间。帝王遇刺并非小事,为平民心,他们更是不谋而合地不敢在市井说出只言片语。但这都是短暂的安宁,过不了多久便会传遍大梁土地。


    霍凌秋看出他的疑惑,纠结一会儿,“因为我见了一个人,和冯四安有关的人。”


    裴今尘心一紧,“谁?”


    “他的青梅,邓姝。”


    若不是昨日她来,他也不会知晓靖元帝遇刺的事。可如今想来,一切竟也合理。那日入宫,靖元帝居于层层竹帘背后,将两人分隔开,定是不愿他发觉分毫。


    “她此时在府上?”


    话问出口,裴今尘深深吸口气,背后涌上一股寒意。


    霍凌秋没瞒着他,“我要带她去永州。”


    他猛地站起来,踉跄几下,压声怒斥:“霍世卿你疯了?”


    他万万没想到与冯四安相关之人会来霍府,更没想到眼前这个疯子要带她去永州,要将她藏起来。


    全身的恐惧与愤怒一时冲了上来,“你比我们更清楚他冯四安是什么人,他是叛国罪人!而你竟要庇护与他有关的人,将她藏在府上,甚至要带她去边疆。你究竟要做什么?你难道……”


    他在椅子前来回踱步,像是要将所有的怒气以踏地发泄出来。


    “你绝不能将她带走,更不能让她留在府上。”


    “我必须要带她离开。”


    越想越气,裴今尘索性上前死死揪住霍凌秋衣领,“她在哪儿,霍世卿你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这是死罪,你将她交出来,让她走。”


    霍凌秋被勒得后颈疼,上手按住他手腕,无奈他用劲过大,根本不能让他撒手。


    “裴拂之你放开,你听我说。”


    “听什么,听你狡辩,为那罪人开脱吗?”


    两人僵持不下,裴今尘终于松手,又发怨似的用力朝他胸口推了一把。


    霍凌秋蹙眉,伸手揉了揉撞在椅背上的肩,“我从未想过要给他开脱。”


    “正因我比你们更清楚他是什么人,所以我不能让他心爱之人白白送死。裴拂之,她若是留在京城,只有死路一条。”


    冯四安的妹妹敢行刺靖元帝,那邓姝定也敢不顾性命地站出来,裴今尘不敢再想她们还会掀起什么风浪。


    他气得发笑,越笑,心里就越闷得慌,“你要包庇她便已将你这颗心剖得明明白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当年若不是我爹爹拦住你,你恐怕就要只身入朝,为那罪人求情。你是胆大包天还是活腻了?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犯傻。”


    “我今日就告诉你,靖元十年,冯四安向胡人投降,奔向胡人阵营,背叛大梁。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此事,千秋都不得更改。”


    “他不是贪生怕死。”


    “你!”


    裴今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猛烈咳嗽起来。


    霍凌秋错开他绝望的目光,没再开口。两人沉默良久,可方才的怒意未消,仍死死地停留在彼此之间。


    裴今尘绝望至极,喉咙发哽,几乎说不上话来。他太过固执,毫不听劝,仿佛这世上所有人都劝不动他,明明是为了他,让他能平安无事地活着,可他拒不变心,执拗得疯狂。


    霍凌秋仰面,“我知道,他背叛大梁,罪大恶极,那一身罪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亦不会妄想能改变什么,更不会傻得要和世间所有人相背。”


    “可你将那人留在身边,便已是趟进了这滩浑水,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不要命了?”


    “我不能看着她送死。”


    “那裴兰瑛呢?”


    裴今尘终于忍不住将话说到底,“你珍不珍视自己的命我管不着,但裴兰瑛她是我的妹妹,她的命,比世间至宝都要珍贵。当初她嫁你前我就说过,你要护着她,不能让她受丁点儿委屈,否则别怪我不念多年情分。你要送死,她不能。”


    霍凌秋脸上终于显露些许痛意,他五指蜷屈,死死握住椅把。


    “我从未将此事告诉她,因为她,我不会妄想真的能改变什么。”


    裴今尘冷笑,拳握得紧,指骨贴着皮肉,已然发白。


    “难道瞒着她就万事大吉了?瞒着她就平安无事了?你与她结为连理,祸福共之。此举被旁人发现,你若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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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她亦被牵连。”


    他深深咽下一口气,呼进的气皆化成针,扎得他五脏六腑都生疼。他不愿霍凌秋冒这个险,既是怕他被旁人抓住把柄,更是怕裴兰瑛被牵连。身为兄长,他不可能放心。


    裴兰瑛尚且有裴家护着,可他霍凌秋是实实在在的孤身一人,没有人能护得了他。只是他偏偏要铤而走险,过刀尖舔血提心吊胆的日子。


    “今日你若要将她带回边疆,我便将裴兰瑛带回家,和离书……你今日就写。”


    说罢,他就走上前翻找纸张,拿起一支毛笔。


    “兰瑛是我的妹妹,窈窕贤良,不说那魏希远,京中许多世家公子都想求娶。与你和离,她想找什么样的夫婿都成,若她不愿成婚,亦可以待在家中,我养着她。”


    霍凌秋起身,浑身涌起一股莫大的寒意,“我不能。”


    裴今尘置之不理,目光在案上扫视一番,拿起茶水往砚台里倒,几片茶叶混了进去。


    “裴拂之。”


    他挽袖研磨,心不快,研起墨来更是哪哪都不顺。


    “裴拂之。”


    霍凌秋一把夺过砚台,墨水翻出砚台,渗进他指缝里。


    “我绝不会和裴兰瑛和离。”


    裴今尘喊了出来,“可她分明就不喜欢你!”


    墨斋瞬间静了下来,可刚才一句怒吼仍在耳边回环。裴今尘哑然,脸色变得怪异难看。


    霍凌秋屈指,墨水从指尖落在掌心,顺着掌心纹路渐渐晕开。


    “我知道。”


    “裴拂之,我不会放手。”


    他做不到坦然看裴兰瑛与别的男子在一块儿,甚至连想都让他神魂俱碎。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便将这一切都归为本性——他对裴兰瑛的本性,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本性。


    裴今尘长长舒一口气,四肢百骸似在颤抖,“你真是厚颜……无耻。”


    或是气,或是怨,但比起将才的愤慨,他的语气已被压抑得平缓许多。


    霍凌秋苦笑,用指腹一点点擦去掌心晕开的墨。


    “冯四安的妹妹行刺陛下,已是掀起惊涛骇浪,而邓姝若留在京城,定然会以命相搏。冯四安是我的恩人,亦是我……曾经的兄弟,我们一同在疆场厮杀,是过命的交情。这一回将她保住,我不会再插手,会和你们一样将那叛徒当罪人。裴拂之,你就当此次我是来还恩的。恩还清,便再无纠葛。”


    他果真是听不进一点儿,裴今尘说不出话来,“你——”


    霍凌秋终于破罐子破摔,“你去告发我吧。”


    裴今尘错愕,仿佛身处绝境,前后皆是深渊。前不得,退不得,每一步都要受霍凌秋牵制。从走第一步开始,他便身处其中,有太多软肋被暴露在人前,这一局,他注定是输家,而霍凌秋他赌对了。


    气得头痛欲裂,他忍不住爆粗口,又恨不得以头抢地,更是想抛却此生所学像野蛮人一样与他缠斗几番。只是多年来的礼义教化让他将这冲动生生压了回去,忍着不发作,又悲哀地折磨自己。


    “你这是在逼我。”


    霍凌秋沉默一阵,“裴拂之,你就纵容我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