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第111章
作品:《有情何谓道阻?》 二人出门后,言公彦将门合上,去上首坐了。而后对傅徽之道:“坐罢。”
傅徽之便步至下首,视膝而坐。
看着下首坐得端正的人片刻,言公彦先开了口:“我并非执意阻拦你二人在一处。我只是有顾忌。”
傅徽之谦逊地回:“愿闻其详。”
“最初我是愿意你二人在一处的。只是后来傅家出事,我又奉命去收捕傅家全族。我便再不能让小女嫁你。可她执意要去寻你,我允了,我以为她会忘记你。可时隔七年,小女仍一门心思扑在你身上。今年她又遇见你时,我便在想,难道真是上天要成此孽缘?”
傅徽之很平静地说:“并非孽缘。我明白言公的忧虑了,言公是忧心我会因你曾收捕我家人而记恨。有一事言公或不知,晋王、不,如今的太子殿下曾同我说过一事,他说当初收捕比原定迟了一日。而收捕恰在为我二哥送丧之后,我料是言公所为。”
“你所料不错。家有丧事,若我在原定之日将你全族收捕了,何人为亡者送丧呢?但延迟收捕日并非我能擅专之事。是我具奏呈禀圣上,请求迟一日收捕。若我敢私自延迟时日,你与那奴婢逃了,我便难辞其咎。”
傅徽之离坐而拜:“多谢言公。”
言公彦也离坐上前将傅徽之扶了起来,又问:“阿莹该同你说过,当年我收捕你全族的事,她并不知情。信么?”
傅徽之直视言公彦,说道:“如何不信?阿莹的性情我清楚,她若知道,必会先来知会我。”傅徽之停了停,又添了一句,“纵她知情,我也相信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傅修虽愚钝,却也并非是非不分之人。我心中从未怨过言公,更不会怨阿莹。”
言公彦看着面前人诚恳的目光,微微动容。“这便我的顾忌,忧心你心有芥蒂,不能全心全意对阿莹。你既如此说,我便能安心了。”
傅徽之重新拜下去:“谢言公成全。”
“快起来。”
傅徽之不肯起:“还须代阿莹赔罪。阿莹性急,若昨日曾说出什么对言公不敬的话,想也并非有意。还请言公勿怪。”
“你是好孩子啊,还想着我与阿莹的父女之情。她是我亲生女儿。哪有亲父怪罪子女的?只望她莫怪我才好。”
“太子殿下说那事时,阿莹也在,我能想到,她自也能。当年的事,她不会怪言公。阿莹能明白言公的苦心。”
“她能不能知道我的苦心我不知,今日方能体会当年外舅嫁女之心啊。”言公彦叹一声,问,“何时成婚?”
“傅修尚须服丧,成婚要三年后了。”
言公彦听了胡子一撇,颇为不满。但也不想因为这种事说什么。他又想起来言心莹的话来,此人确实是守孝道。
“你也说了阿莹性子不好,是随了我了。今后你多包涵。”
“性急并非性子不好。阿莹她一直很好。”
“你能如此看,甚好。”言公彦望向屋门,道,“阿莹定也跟着你罢,教她进来,我有话说。”
“是。”傅徽之慢慢退出中堂,一路踏出大门。
门外女子散了许多。怕是知道言家既然肯见傅徽之,她们便再没什么指望。
余下女子见傅徽之猝不及防开门出来,正面向她们,不少人忍不住惊呼一声。也有见了人反而羞赧地转过头去的。
傅徽之只扫了一眼,便寻到了背对着他正在欣赏面前那堵坊墙的言心莹。
他径直向言心莹走去。
傅徽之走时刻意避开了人群,但所过之处左右的女子还是如惊弓之鸟一般四散逃远了些。
走到言心莹身后,她还如不觉一般,正用纤细的手指轻抚着墙面,感叹道:“墙不错,新砌过了罢?”
傅徽之低笑一声,轻轻握住那素手,牵着人转身。
言心莹未料傅徽之会如此,毫无防备,不由惊呼一声。只是惊叫声出了一半,看见四面八方的女子都投来目光,她又忙着捂脸低头。
她向来坦荡,不知此刻为何会生出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只能拼命遮着面。
偏傅徽之还不紧不慢地走着。
四周女子私语声愈高。不远的距离言心莹走得十分煎熬。
好不容易进了门,言心莹才能长长松口气。
“做什么突然……”她又想起什么,又道,“我爹他……你……”
见言心莹如此语无伦次,傅徽之不由失笑:“言公未曾为难我。他想见你。”
言公彦未曾为难傅徽之,这让言心莹有些意外。
想起言公彦想见她的事,言心莹迟疑道:“我、我还是不去了罢。我去了又会坏事。”
傅徽之安抚道:“没事的。见了言公,先谢罪。”
中堂的门敞着,言心莹偷偷看了几眼,只能看见言公彦正坐着,却看不清他是否在看她。
回头在原地犹豫了半晌言心莹终是应:“知道了。”
傅徽之便继续牵着言心莹往中堂走。
言心莹仍有些不情愿。傅徽之牵着她往前,她却向后拖着傅徽之的手,慢吞吞地挪着步子。
可再拖也有进屋的时候。进屋后傅徽之便放了言心莹的手,对言公彦一礼,而后很知趣地退了出去,留他们父女叙话。
言心莹记着傅徽之的话,不待言公彦先开口便屈膝跪下。“阿爹,昨日是我无礼了。阿爹勿怪。”
言公彦凝视拜伏在地的女儿片刻,轻叹着摇了摇头,最后起身慢慢上前,将人扶了起来。须臾叹道:“爹并非成心与你过不去,是怕你受人欺负啊。”
“我知道。但他不会的。”
“我亦观他非那等人。”言公彦细细看着自己的女儿,“他尚须服丧三年,这三年你便留在家中罢……”
言心莹没有迟疑,缓缓摇头:“我想同他在一处。”
“你与他尚未成婚,这三年你跟在他身边,会惹人闲话的。”
话音刚落,言心莹便抬眼看他,静静问:“爹,这些年我的闲话还少么?”
言公彦一怔,随即避了目光。“爹老了,护不住你了。”
言心莹看着言公彦头上多出的许多白发,心中一酸:“爹,你不老。”
言公彦又问:“那三年后呢?你与他会留在京中么?”
言心莹开始有些不忍说了。明明知道不会留了,但还是留了些余地。“大抵不会了。”
本以为言公彦会不满,会恼怒,但他没有。
言公彦一句话不说,背过身去慢慢往坐处走。
也是,有些事傅徽之不知道,言公彦却一清二楚。
言公彦脊背不再直挺,言心莹看着心里不是滋味,想起什么,两步追上去:“爹,伤怎么样了?医士有没有说会有什么遗症?我给你看看罢……”说着便要去拿言公彦的手腕摸脉。
言公彦却避开了。
“爹没事。”言公彦背过身去,道,“将他唤进来罢。还有你阿娘、阿兄。”
言公彦不愿,言心莹也不能逼迫,依言出去将三人唤了进来。
“傅修傅徽之,阿莹母兄俱在,我今日便当着他们将阿莹托付于你。”
话到此处,傅徽之便对着三人拜了下去。言心莹连忙跟着跪了。
言公彦继续说道:“出了这个门,她便与你一般,身边只有一个至亲,那便是你。望你能好好待她,不要负她。”
跪在面前的换作是别人,言公彦定要说一声:“你若敢欺负阿莹,言家不会轻易饶过你。”
可面对眼前这个茕茕孑立的人,他不能用人多压人。那样也是一种欺侮。
他始终希望这二人在一个平等的位置,真心地对另一人好,而不是因为畏惧什么。
傅徽之郑重承诺:“今后阿莹便是我的命。若有人想伤她,除非我死。纵是我自己也不能。”
言心莹一瞬间很想哭,生生忍住了。
“有你这句话,我等都能安心。”言公彦又问身侧二人,“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言照玉轻轻摇了摇头。
邱淑却道:“徽之,下回不要总说‘死’字。”
言心莹一时哭笑不得,傅徽之却恭声应了。
最后二人拜别三人,出了屋。邱淑一直跟出屋门,嘱咐他们要常回家看看。
辞别了邱淑,将出大门,言心莹忽然牵了牵傅徽之的衣袖,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走后门……”
傅徽之侧首奇道:“为何?”
“你、别问了,走后门。”
“可门前那些女子见不到你我出去,怕是还会守在门外。岂不是会给言公添麻烦?”
“这……”
今日言心莹分外羞赧,这让傅徽之有些意外。又颇觉有趣,便出言诱惑道:“今日那么多女子那样难为我,你心中便无不甘?你我不该大方出门,告诉她们我是你的人,教她们不用再想了么?”
言心莹还是犹豫。
傅徽之并不急,等着言心莹自己做选择。
最后言心莹抬眼严肃地盯向自家大门,少顷沉声道:“开门!”
阍者依言去开门。言心莹仍然死死盯着大门,俨然一副即将受戮的模样。
傅徽之将一手伸至她身前。
言心莹低眸看向那空无一物的苍白掌心,又迅速抬眼,更紧张了些。
但门缝已越来越大,言心莹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将手搭上傅徽之的掌心。
傅徽之紧紧握住,牵着言心莹迎着天光慢慢走了出去。复在众人歆羡的目光下,愈行愈远。
二人走后,言公彦便命人将木匣一一开了。
匣中物无一不名贵,足见用心。
言公彦很满意。这个人还是将他的女儿放在心上的。
言心莹同傅徽之又回酒楼取了些钱去西市,买了人参、葡萄酒与石蜜。再往燕国公府去。
路上傅徽之频频回头,言心莹不禁怪问:“怎么了?”
“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或许还有些女子不死心罢。随她们去罢。”
到崇仁坊后,傅徽之先回了家。
大门紧闭,有两名防阁守在门外。
大抵是皇帝拨来的人。傅徽之自不认得他们。
但他们却认得傅徽之,礼道:“赵国公。”
“不必多礼。”傅徽之上前叩门。
不久阍者将门开了一条缝,看清来人后笑道:“家主回来了。快请进。”说着慢慢将门拉得更开。
傅徽之侧首问言心莹:“我去拿下宅契,你要一同进去么?”
言心莹道:“我不去了。你将礼匣放下,我看着。”
傅徽之再回首时,门已大开。他一眼望进去,竟生出些畏惧,迟迟没能迈步。
言心莹在旁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她有些后悔,刚刚应该说陪他进去的。
她缓缓伸手轻轻勾了勾傅徽之的手指。
傅徽之深深吐息几回,最后看向言心莹,强笑道:“没事。”说罢踏进了门。
府中已被洒扫得整洁如新,可惜物是人非。
傅徽之没有回家的感觉,反而觉得拘束,好似他是一个客人。
傅徽之慢慢走着,看着四周的生面孔,回忆着何处本该站些什么人。
心中酸楚弥漫开来,渐漫至眼鼻。傅徽之已步至前厅。
前厅依然洁净,只是陈设全是乱的。前厅竟摆着一些本该摆在他寝室的物事。
新来的奴婢自不会知道府中原本的模样,只能根据猜测来摆放那许多物事。
有一奴婢跟着进来,小声问:“家主,是不是奴婢们摆得不好?”
“无事。”
纵能摆回原样,此处也再不是他的家了。
“管事人何在?”傅徽之又问。
“来了、来了!”一中年人气喘吁吁地赶来,“我是、我是!家主勿怪,方才在后园做事呢。家主有何吩咐?”
“宅契收在何处?”
中年人不由问了句:“家主是要卖宅?”
抬眼见傅徽之正静静地看着自己,又急道:“小人话多了。我去取。”
中年人匆匆越过门限,方听傅徽之说道:“我取宅契不是要卖,你等安心。”
傅徽之取了宅契便出门,却见言心莹已下了阶,与一青衣女子说话。细看竟是春松。
春松看见傅徽之出门,也立刻上前跪拜道:“三公子!”
傅徽之忙下阶扶她:“春松?你如何在此处?”
“我寻了公子很久了,一直寻不到。今日才听人说公子在言尹宅前。我怕扰了公子的事,一路跟到这里。”
言心莹这才明白刚刚一直跟着他们的不是别的女子,而是春松。
白潏露留给春松的信是教她去酒楼。她既一直在寻傅徽之,自是这几日一直在城中,没有回去过。
春松说着不由哭起来:“直到国公的冤案平了,我才知道公子竟没要我去作证。公子是为了护我。我无颜见公子,却不能不见。我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赎罪,又该如何报答公子的大恩。公子让我跟着你罢……我为你做牛做马。”说着又要拜。
傅徽之忙扶住她,叹道:“过去的事不说了。我与阿莹要去燕国公府,你在此等候片刻,之后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春松应了。傅徽之便与言心莹往燕国公府去。
到府一同拜见过邱瑞后,傅徽之求见邱平。
邱瑞便引着他们往后园走。在一株槐树下看见了卧在榻上的邱平。
走近才发觉邱平卧在树荫下,手中蒲葵扇已不摇了,显然睡了。
见邱瑞还要上前,傅徽之忙拦住,低声道:“勿惊动。”
邱平须发全白了,人也瘦了许多。精神也远不如七八年前,近几年许多事傅徽之都是请邱瑞做的。
一路走来,他受了太多人的恩情,却无法一一还清。
看着邱平沧桑的面容,心中一阵酸楚,傅徽之远远对着邱平跪下,拜了两拜。言心莹也跟着拜了
邱瑞本要阻拦,最终只轻叹一声,随他们去了。
最后三人慢慢走远。
邱瑞说道:“爹年纪大了,精神远不如从前。”
傅徽之便问:“身子如何?”
“尚康健。”
言心莹道:“须时时请医士看看。”
“自然。”
傅徽之又说起将去岭南的事,邱瑞叮嘱他们一路须小心。
而后邱瑞又说起一件事:“圣上所赐钱帛已进了你府中。府中无人,圣上怕有贼盗之事,还拨了奴婢防阁看着。你闲时回去看看。”
傅徽之便说他已回去看过了,而后再未开口。对于阿裕的事,他有些难以启齿。
不知邱瑞是不是猜到了他的来意,主动说:“去见见阿裕?”
未等傅徽之说话,邱瑞便接道:“这些年你都不愿让阿裕看见你,每年来时也只远远看他一眼。如今该见见他了罢?”
“好。”
邱瑞便带着他们到了一间屋外。
“阿裕在屋里读书呢,我去唤他。”邱瑞上前叩门,唤道,“阿裕。”
屋内一声清亮的童声:“叔祖父!”
邱瑞便推开了门,正见阿裕小跑着到门口。
“阿裕来。”邱瑞牵着阿裕到傅徽之面前,“看看这是谁?”
阿裕只及人腰高,仰头望着来人,眨了眨眼,显然是不认得。但却莫名感到亲切。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叔祖父,疑惑地问:“是谁?”
“他是你叔父。”
“叔父?阿裕知道,叔父是爹爹的弟弟。”
“是,快拜见。”
阿裕便听话地拜下去。
傅徽之忙俯身托住孩子的双臂,温声道:“阿裕,对叔父不必多礼。”
阿裕喜笑颜开。“叔祖父说阿裕长大后便能见到爹爹了。我今日见到了叔父是不是很快也能见到爹爹了?”
稚童的言语如一支利箭穿心而过,留下漫长无尽的钝痛。
童言无忌,天真无害,却能说出最伤人心的话来。
言心莹看见傅徽之身子僵住了,知道不妙。赶紧也蹲下身,牵过阿裕的小手,笑问:“阿裕,知道我是谁么?”
阿裕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女子,又转头去看他叔父。他叔父已起身,甚至背过身去了。
阿裕没法比较二人面容像不像,便小声猜道:“是叔母?”
言心莹笑了:“阿裕真聪明。”她自怀中取了一包东西,展开油纸,“阿裕知道这是什么?”
阿裕喜道:“是石蜜!”
石蜜价高,不是寻常饴糖可比。孩子认得自然是吃过,一看便知邱家平日里没有薄待这孩子。
言心莹又将石蜜往前递了递。孩子虽然欢喜却不伸手拿,只仰头看着邱瑞。
邱瑞道:“吃罢。叔母给你买的。”
言心莹却道:“不,是你叔父买给你吃的。”说罢看向傅徽之。
傅徽之已转过面来,再次蹲下。他面无异色,除了双目仍是血红的。
“吃罢。记得每日少食些,当心坏了牙。”
孩子这才敢拈了一块举手递给邱瑞。“叔祖父吃。”
“叔祖父牙不好,阿裕吃。”
阿裕又转头递给傅徽之:“那叔父吃。”
傅徽之轻轻推了推孩子递来的手,道:“阿裕吃。”
阿裕又递给言心莹:“叔母吃。”
“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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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不爱吃。阿裕吃。”言心莹原本对于收养阿裕是有些顾虑的,但这孩子被教得很好,她太喜欢了。
问了一圈孩子才将石蜜送入自己口中。
石蜜入口消释,孩子又拈了两块吃下。
言心莹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这孩子不要吃多了时,孩子自己开口:“今日不吃了,明日再吃。”
言心莹欣慰地笑了,将石蜜重新包了,递给孩子。
阿裕接过后,傅徽之轻声问:“好吃么?”
“好吃。”
邱瑞又在阿裕身后问:“好吃应该做什么?”
阿裕便对着二人一礼:“多谢叔父、多谢叔母。”
傅徽之托起孩子的手臂,道:“不要多礼。”
抬头后,孩子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傅徽之。
傅徽之温和地问:“阿裕还要什么?”
“叔父能抱我么?叔祖父和曾叔祖说我是大男儿了,不抱我了。可是阿爹还没抱过我,叔父也没有。“
傅徽之没说什么便张开双臂。稚子便笑着环住了傅徽之的脖颈。
傅徽之一手托在稚子的臀下,一手揽着稚子的背便将人抱了起来。
稚子的手臂正压在傅徽之左肩箭伤处,而双腿正好夹着傅徽之的两肋断骨处。言心莹看着便觉得疼,但看傅徽之面无异色地与孩子说笑,她也不好开口说些什么。
稚子趴在傅徽之身上四下环顾,欣然呼道:“叔父好高啊。比叔祖父还高。”又问,“爹爹也同叔父一样高么?”
心脏再次骤痛。
言心莹看见傅徽之托在孩子背后的手指尖都在颤,正犹豫着如何再转移孩子的视线时,却听傅徽之艰难应道:“叔父、不知。”
傅徽之说的是实话。他们兄弟几人并未度量过身量,不知究竟几尺几寸。当年他十六,身量略逊于傅时文。可他清楚之后两三年自己又长高了些。可他已再不能与傅时文并肩而立,便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量究竟有没有及得上兄长。
邱瑞忽开口:“好了阿裕,下来。叔父还有事。”
傅徽之轻声说了句没事。但孩子真是听话,闻言按着傅徽之的两肩,看着他道:“阿裕该下去了。”
傅徽之便如他所愿。
孩子下地后,傅徽之为他整衣,不经意问起:“阿裕可愿随叔父回去?”
孩子想都没想便道:“愿意!”但很快又看着傅徽之,天真地问,“几日回来?叔祖父去么?曾叔祖呢?”
听到这里,傅徽之已明白了。
血缘亲情远远及不上朝夕相伴。
邱瑞抢道:“阿裕,你随叔父回去,叔祖父也会常去看你。”
孩子或许是觉出他的叔祖父言语中有不要他的意思,嘴一撇,俨然欲泣的模样。
傅徽之忙道:“那叔父常来看阿裕好不好?”
孩子眼泪终究没下来,小声道:“好……”
“那叔父今日先走了。”
“好!叔父下回来还会抱我么?”
“阿裕何时想要叔父抱,叔父都抱。”
“叔父最好了。”稚子扑上前,环住傅徽之的脖颈。
傅徽之心一颤,轻轻揽住稚子的背脊。稚子却忽然与他分开,看着他问:“那叔父下回何时来?”
“下回久一些,要下月了。”
稚子神色黯然:“那要好久。”
“是。但那之后叔父便能常来看阿裕了。”
孩子又欣然道:“那叔父早些做完事,早些来!”
傅徽之微笑:“好。”说罢慢慢起身。
邱瑞又在孩子身后提醒:“阿裕,送送叔父叔母。”
“没事,回去罢。”傅徽之道。
阿裕又看向言心莹。
言心莹也笑道:“回去罢阿裕,叔母下回再来看你。”
阿裕又看向邱瑞。邱瑞也道:“回去罢。”
孩子便一步三回头地回屋去了。
邱瑞带着二人走远,到前厅后,邱瑞肃容道:“云卿,你父兄不在了,你便是家主。只要你开口说要阿裕,你即刻带他走,我绝无二话。”
傅徽之低眸不语,最后纳头便拜。
邱瑞上前握了傅徽之的手臂扶他:“云卿,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傅徽之固执地不肯起。“邱家教养阿裕之恩,傅家无以为报。”
“都是一家人,如何说这种话?”
“我知道阿裕不想跟我走,但我又没脸再教邱家继续教养这个孩子。”
邱瑞不满,松了握他手臂的手:“云卿,你当真要如此见外么?”
傅徽之不语,只拜伏在地。
邱瑞压着怒气看他片刻,终是说出了真心话:“不瞒你说,我舍不得这个孩子,便是爹也舍不得!八年了,换谁能舍得!你若愿将阿裕留下,我当他是亲生的儿孙来教养。有半分薄待,教天收了我!”
“叔父万勿如此说,云卿羞愧无地。我知道叔父一直待阿裕如亲生的儿孙。”傅徽之自怀中取出宅契,双手奉与邱瑞,“请叔父将此物收下。”
邱瑞取过那纸来看,惊得还了回去:“这我不能收!”又不敢置信地看向傅徽之,“云卿,你以为我教养阿裕是为了钱财?”
“叔父息怒。我知道将宅契给叔父,叔父也不会收。我有意将府宅留与我大哥二哥的三个孩子,宅契请叔父保管。往后府宅的事便请叔父做主了。还有阿裕,一并托付给叔父了!”傅徽之说着对着邱瑞拜了两拜。
言心莹也跟着拜了。邱瑞阻拦不住。
“若你当真想好了,我便暂将宅契收下。只是……”邱瑞声音竟有些颤,“你当真愿意让阿裕留在邱家?”
傅徽之轻轻摇头,无奈道:“我这个叔父已不如叔祖父、曾叔祖亲了。只是二哥的事要晚一些,再晚一些,待瞒不住了再同阿裕说罢。”
“我知道。”
傅徽之与言心莹再出门时,见一戴帷帽的女子匆匆转身快步离去。
她戴的是纱网帽,藏不住面容。故虽只有一眼,傅徽之还是认出了人,急忙唤道:“二嫂!”
韦氏闻声止步。
傅徽之追上去。想起韦氏如今已改嫁,又叹一声,改口道:“夫人恕罪。若是想念阿裕,何不入府相见?”
韦氏转身,低声道:“我没脸见阿裕。”
傅徽之很想问她难道这些年一回都没去见过阿裕。但怕再伤了人的心,最终闭口不言。
“云卿……”觉出不妥,韦氏也改了口,“三公子,阿裕他好么?”
“他很好。”
韦氏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傅徽之再没叫住她的理由。
阿裕在后园读书,韦氏在府门前自然见不到他。
她若这些年一回都没有入府见过阿裕,那总在府门外大抵是想等阿裕何时出门时看一眼。
望着韦氏单薄的身影,傅徽之心里也不是滋味。
公主不改嫁自不会有人逼迫。韦氏出身世家,很难说改嫁是自愿还是被逼。
言心莹则愈发怜爱府中那个身边没有爹娘的孩子了。
二人又带着春松回了酒楼见了她小妹。
春松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日子除了寻傅徽之,她也在寻小妹。庞家人流放出京时,她特意去看过,却没见到她小妹。在京中寻了多日,也一点消息都没有。原来又被傅徽之救了。
春松尚在愣怔间,她的小妹已扑上去抱住她哭了起来。
傅徽之示意言心莹进屋取些钱。
言心莹拿了钱袋出来,傅徽之接过,递到春松面前:“带你妹妹走罢……”
春松带着妹妹一同跪了下来:“公子,求你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罢……此生我做牛做马报你的恩情……”
傅徽之去扶人:“我救她不是为了让你报恩。走罢,好好过日子……”
春松又推了推递到面前的钱袋:“我不能收。”
“收下罢。国公府没能留给你什么,你跟我二哥多年,也是我代他给的一点心意。”
春松再不能推拒。
送走春松与其小妹,白潏露没说什么便回了屋。
言心莹也拉着傅徽之进屋,低声道:“对于潏露,我知道如何安置了,你听听是否妥当。”
她便凑近傅徽之耳边详细说了。
最后傅徽之点头应道:“甚好。”
言心莹便将傅徽之给她的金银分出一半包了,带着去叩响了白潏露的屋门。
白潏露没问是谁便开了门。看见是言心莹也不问是何事,径回榻边坐了。
言心莹进去看时,榻上被衾都叠得整整齐齐,只她身侧有一包裹。
“娘子是来劝我走的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