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碣石调·幽兰(四十八)
作品:《清名本虚妄》 只可惜王爷的赏赐,多系权柄便利与身份象征,并无黄白俗物。
眼下赎期将近,凭茶楼酒肆间抚琴所得,终究是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向红绡张口,难免有挟恩图报之嫌。可若向廖怀索取,更失彼此平等论交的根基。
若嵁轻轻合上暗格,机括发出微不可闻的“咔哒”声。
看来,此事需得重做筹谋了。
翌日,晨光熹微。
若嵁依旧一身素净布衣,外罩那件缝补过的玄色大氅,手持盲杖,在云徵的搀扶下,再次踏入燕王别院藏书阁。
看守老吏见她如期而至,浑浊的眼珠里未见讶异,只沉默地躬身引她入内。
“有劳。”若嵁敛衽回礼。
她于临窗书案前坐下,昨日所阅仍在案沿。
若嵁自怀中取出昨日仓促挟走的《幽谷》残卷,指腹摩挲书脊,明知无灰,仍虚虚拂过,再轻轻将其归置原位,与其他典籍齐整相列。
俄而,云徵的诵读声再次响起,伴随着窗外风铃,萦绕在静谧的阁内。
……
待今日所阅书卷尽数“听”毕,若嵁指尖在微凉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两下,示意云徵停下。
阁内一时寂静,唯余窗外风拂竹叶的沙沙声。
云徵放下书册,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目光却忍不住飘向窗外那隐约可见的亭台水榭、奇石异草。
燕王别院的景致,对于久居北城陋巷的她而言,不啻于世外仙境。
她虽不敢出声,但那细微的呼吸变化,却逃不过若嵁的耳朵。
“想去看看?”若嵁忽然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云徵吓了一跳,忙收回目光,小声道:“先生,我……我不敢。”
“有何不敢?”若嵁侧首,覆纱的脸庞朝向窗外,“此间主人,并非心胸狭隘、不容人观瞻之辈。只要不行差踏错,窥探禁地,看看这园中景致,无妨。”
她顿了顿,语气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宽慰:“王爷虽威仪深重,却非不近人情。起身,我带你走走。”
云徵又惊又喜,忙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若嵁。
看守老吏见她们出来,并未阻拦,只默默躬身相送。
主仆二人,一盲一幼,沿着藏书阁外的青石小径缓缓而行。玄氅的衣摆扫过沾染晨露的草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若嵁虽目不能视,却方向感极佳,步履从容,不似初来。她不时会停下脚步,“望”向某处,似在感受风中带来的气息,或是聆听水声、鸟鸣的方位。
云徵则睁大了眼睛,贪婪地看着眼前移步换景的园林胜境。
假山层叠,曲水流觞,珍稀花木点缀其间,虽不显奢华,却处处透着匠心独运与沉静的气度。
行至水榭之外,脚步不由微顿。
此处,是她与周放离数次交锋、谈判、乃至不欢而散之地。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昔日紧张对峙的气息,以及那人身上凛冽的冷香。
池中水面波光粼粼,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水榭空寂的飞檐。
周放离并不在此。
一丝极淡的怅然掠过若嵁心头,随即转瞬即逝。
她本想着,若能“偶遇”,或可再与他做一笔交易。她需要银钱,而他所缺何物?
权势?
他已是北境之主,威加海内,连京都府的皇帝亦要忌惮三分。
兵马?
燕云铁骑,天下骁锐,足以令四方胆寒。
人才?
裴昭雪经纬之才,忠心不二,麾下能臣干将亦不在少数。
民心?
经此粮价一役,他虽手段雷霆,却也借她之手,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声誉。
他看似身处漩涡,强敌环伺,然细究其根本,竟似……无所缺?
不。
他缺的,是一双能看透京都迷雾、却又超然于朝堂党争之外的“眼睛”,抑或是一柄无需沾染燕王府血迹、却能为他扫清障碍的“暗刃”。
而这些,自那日争执过后,若嵁便已然明了。
她虽能充当马前卒,却不可轻易全数交付。一旦开口,她便从“合作者”彻底沦为“工具”,此前所有苦心经营的平等姿态都将付诸东流。
覆在盲杖上五指收紧,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沸腾的思绪渐趋冷却。
时机未至,筹码不足。
此刻贸然提出交易,非但徒劳,恐怕还会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先生?”云徵见她久久伫立,不由轻声唤道。
若嵁回过神,覆纱下的面容恢复了一贯的沉静。
“无事。”她淡淡道,“景致已观,该回去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水榭的方向,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来路,步履平稳地离去。玄色氅衣在渐高的日光下,曳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将心中萌动的交易之念,与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一同悄然掩埋于这片静谧的园林之中。
就在若嵁转身离去,身影即将消失在月洞门后之时,不远处假山旁的竹影下,一道绛紫色身影默然静立。
周放离早已在此盘桓多时。
自若嵁步出藏书阁,带着云徵漫步园中,直至在水榭前长久驻足,他皆看在眼里。她步履从容,却方向明确。她于水榭周遭,踌躇不定。
先前的不告而别,与今日辗转徘徊的异常举止……绝非单纯赏景。
她在图谋什么,却又在顾忌什么。
周放离眸光锐利,似要洞穿那层覆眼的鲛纱,看进她翻涌的心绪。他向来不耐这等猜谜,既然察觉,便欲当面揭穿。至于此举是否近乎揭人短处,尚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正当周放离欲举步上前——
恰在此时,一名亲兵步履迅疾如风,无声趋近,双手呈上一封密封信函,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紧迫:
“王爷,北平王府八百里加急,裴长史亲笔密信!”
周放离伸出的脚步生生顿住,即将出口的诘问消散在喉间。他转而利落地接过信,指腹触及火漆的瞬间,心中已掠过重重阴影。
想必是,裴昭雪的“祸水东引”之策,已有后续。
周放离撕开封口,展信阅览。裴昭雪的字迹依旧冷冽克制,所述内容却令他的眼神骤然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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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身气压为之骤降。
信中所言,并非朝堂弹劾的后续,而是一桩直刺王府心脏的危机:
“王爷钧鉴:
北平府内,近日暗流汹涌,非止于流言。三日前,查获一伙伪装成商队的探子,于城外试图接应小股精锐潜入。其目标,疑似王府武库与城防图。虽当场格杀擒获,未使得逞,然其组织严密,器械精良,绝非寻常匪类。
经连夜突审,其部分器械编号,与大同府军械案中流失之物,序列相连。”
看至此处,周放离指节已然攥紧。军械案那批不翼而飞的赃物,果真早已流转至北平府。
他按耐住暴怒的心绪,继续看下去:
“更甚者,昨夜,负责协理北境军需调拨的仓曹参军,于归家途中遇刺身亡。现场干净利落,乃高手所为。其家中,搜出与威远侯旧部往来密信数封,内容虽经加密,然指向明确,意在扰乱今秋军资补给,拖延王爷应对边衅之步伐。”
刺杀官员,动摇官僚体系。扰乱军需,直接威胁边防。桩桩件件已非小打小闹的构陷之举,而是刀刀见血的釜底抽薪。
周放离指腹一错,险些将纸张捻破,腕间青筋微显,才堪堪稳住那页写满字迹的纸。
“与此同时,坊间忽有流言四起,称王爷因大同粮价之事,已失圣心,朝廷不日将另派大员,接管北境军政。此流言与刺杀、潜入之事配合默契,致使府内人心浮动,部分原本态度暧昧之官吏,已有首鼠两端之迹。”
潜入、刺杀、流言,三管齐下!
威远侯此番出手,狠辣精准,意在从内部瓦解他的威信与统治。
裴昭雪落于此处笔锋更显沉峻:
“此非疥癣之疾,乃腹心之患,关乎王府存续,北境稳定。幕后黑手,无疑矣。然其行事隐蔽,线索多断于中层。非王爷亲临,不足以震慑宵小,彻查根源,亦不足以安定人心,统筹全局。
昭雪恳请王爷速归,坐镇中枢。唯有王爷归来,方能内外肃清,予敌雷霆一击,彻底斩断伸入我腹地之黑手。”
……
周放离攥紧信纸,指节泛白。他抬眸,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若嵁身影消失的月洞门,眼中所有关于她的疑虑与探究,已被沉肃的杀伐之气所取代。
与王府根基,乃至北境安危相比,若嵁那点尚不明确的图谋,显得无足轻重。
“传令!”他声音冷硬,不容置疑,“亲卫营即刻整装,明日卯时,随本王返回北平府。另,鹰隼传书裴长史,本王即归。”
“是!”亲兵凛然应命,转身疾去传令。
周放离不再停留,转身踏入水榭。他脚步未曾停顿,只对紧随其后的另一名亲兵丢下一句简洁的命令:
“若先生有异动,依常例处置,不必再报。”
“是!”
命令已下,再无转圜。他推开沉重的门扉,身影没入水榭内的阴影之中,开始部署归程与清洗。
园中依旧静谧,春光正好。
而在月洞门的另一侧,若嵁的脚步亦未有迟疑。氅衣下摆划过青石小径,将方才水榭前尚未说出口的交易尽数抛至在脑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