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末夏已过，秋日来了。


    目前照军扎营在福城的一个小镇上，黄叶覆高树，碧玉起房屋，此地，目之所及一片晶莹剔透，奢丽豪华。


    彩石含蓝、黄、绿三色，凝脂一般通透，仿佛置身仙境之中，虞昭月沿着屋前屋后转了又转，很好奇这是什么品类的天然玉石，竟如此大手笔的用来盖房子。


    用手摸着不凉，甚至比空气中的温度更暖和一些。她取刀，微微一划，玉面如普通石头一样，表面有了划痕。


    硬度不高，与翡翠、和田玉的质地也不相同。


    虞昭月断定这并非名贵之玉，是较之普石美观些的岩玉，难怪用得这样随意豪横。


    漂亮石头随处可见，虞昭月捡起一枚格外醒眼的蓝色石头，对日端详，再次慨叹道：“价廉归价廉，样子是真美啊。”


    “虞大人。”


    “虞大人啊。”虞昭月闻声转头，只见一魁梧壮硕、穿盔戴甲的将军自远处匆匆而来。


    储满仓神色有些激动，他手握一方灰巾，小跑而来，时不时抬手擦拭额间滚出的汗珠。


    找了好多个地方，终于在这偏僻之地寻到了少年，储满仓声音不免有些急切：“虞大人快别闲逛了，殿下有请。”


    “哦。”虞昭月也是听话，抬步便跟随着储满仓往主帐方向走去。途中她问道：“太子殿下可有说是何事？”


    “发现了矿石。”


    “作画的？”虞昭月不是很有兴趣，她生来便不擅长笔墨。


    “冶炼的。”


    虞昭月本负手走路，动作松散。闻言她半垂的眼帘一下子掀开，眼睛睁得大大的，眸里面像落了星辰般亮闪。


    她提起袍子便跑。“怎么不早说！”


    “快快快，速去。”


    “啊～”空旷大厅中，一瘦削女子如轻风拂柳般软软扑倒在地。


    江念芙日夜赶路，她狼狈不堪，浑身散发着污秽味。


    她蜷缩着腿儿，直不起身来。


    凌墨渊那日发狠的一脚将她的五脏六腑都踹移了位，数日来，无人医治，押运的兵卒每日塞一粒丹丸进她口中，吊着她性命。


    她匀称的身子瘦成了一把骨头，内伤严重，此刻她趴在玉石之上，半张脸贴着地板，纵使冰凉激人，也难移分毫。


    她像寒冬腊月里街边冰面上即将冻死的野狗，眼皮重得快抬不起来了，半闭的眸子空洞无神，一点儿光彩都没有。周围似乎有很多人进来了，人气多了，暖和一些。她空茫茫的眸子极慢地转了一圈，待看清四周的景象后，她猛地睁大眼睛。


    浑身的死意消散，嘴角艰难上翘，姜念芙勾出一抹笑来。


    苍天有眼！


    她安全了。


    金銮殿内，两方人吵得不可开交。


    龙椅之前，左沉严将一纸罪状，读了又读，白胡子抖了又抖，他叹了又叹，痛心疾首：“杀人、是要偿命的啊。”


    立马有紫袍官员上前反驳：“左尚书勿要动怒，女奴而已，如牛羊马儿一般，主子随意处置了便处置了，事后哪能较真？”


    也有官员提议：“关个一两个月得了。”此人是姜无霁的妹妹，姜家就这么一个嫡女，姜家虽无权势富贵，但出了一个能窥天命的星相术士，谁知道上头那位怎么想的？反正此女不能交好，但也不能得罪。


    “啪！”龙椅侧下方的软椅里，一只戴着掐丝珐琅护甲的玉手拍在扶手之上。宋明柔膝上皱巴巴的丝帕顺着那股劲风掉落到地上。她脸染薄红，娴静温顺的眉眼此时满是灼怒。“太子行径越发荒唐了，竟用女奴打仗！”


    “这不是拿天照国的颜面当儿戏吗？”


    殿内寂静，感知到所有视线皆一齐汇聚于她身，宋明柔眼眸一缩。而后轻轻眨了一下睫毛，她婉莞转身，一口大胸脯朝向龙椅，微抖了抖。“殿下～柔儿忧愁难忍～”


    “柔儿怕墨儿不懂事，成了天下的笑话～”


    “朕知爱妃心软仁善，思虑周全。”“手拍疼了吧，来，到朕跟前来，朕给看看。”龙椅之上，皇帝一身明黄龙袍，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与心疼，向她伸手。


    宋朔鬓发微霜，眸藏锋芒，他看了自己楚楚委屈的庶女一眼便收回视线，他脸色威严。“女奴们赢了。”


    “打仗凶险艰苦，你勿要看不起保卫家国的兵将。”镇国公手握重兵，不悦起来连贵妃都训，无人敢再言其他。


    毕竟……那位战无不胜的主帅也是他的嫡亲外孙。


    拿不定他现在是看好贵妃这一脉还是决定拥护太子，是以，殿内，一时无言。


    今日只是临时议会，在场的尽是亲信近臣，皇帝遂无过多拘束，将最宠爱的妃子拉入怀中，抱坐在腿上。见众人沉默，他转首看向左侧，问后方手持雪白拂尘的瘦长男子。“小庆，此事你看如何？”


    人人皆知，掌印中使最厌女奴，平日里宫女近前，必遭他呵斥，他宫中伺候着的全是太监，如此一来，这事怕是要板上钉钉了。


    趴在地上的姜念芙与众人心思相同。


    听陛下这样一问，她五脏六腑里的疼痛瞬间减轻了些。


    她安然垂眸，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来。


    “死刑。”


    春庆绿声音细柔。


    不待人问，他手持拂尘垂首上前。


    立于帝目可及之处，他躬下身来，细细禀明缘由：“奴才愚见，只觉得该给出生入死的军民一个交代。”


    “若放任不管，今日姜家之女杀女军一千，明日李家之子折女兵一万，无惩无罚，不明不白，没有保障。怕是要寒了前方女战士们的心，怕搓磨了她们的士气。”


    “大敌当前，男丁女卒齐心协力统一对外，正是激情澎湃、战无不胜的时刻，咱们要给予他们信心。”


    “说得好。”左沉岩抚胡赞道。


    “不……”姜念芙的笑容僵在唇边，她终于急了，怒与惧交织成一股严以压制的火气从胸口涌上来，喉咙冒出腥甜，她咳出一摊污血。顾不得用袖子抹掉嘴边黑红的血迹，她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朝那美女子爬去。


    “娘娘，救我。”


    “不该如此……不能死刑啊……”


    “唤我哥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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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唤我哥哥来……呜呜……”


    “芙儿无心之过，罪不至死啊……娘娘您要救芙儿啊……”姜念芙面色苍白，伸出皮包骨头的手，仰面呼吸困难，即便身子软得似离水半日的死鱼，她仍奋力往龙椅所在的方向爬。


    地上的人儿一寸寸朝着她艰难爬来，瞧着少女那副随时都会死的狰狞模样，宋明柔也呼吸受阻，她有种被她拽住衣袍的错觉。


    她脸色难看，伸手搂住皇帝的脖子，将平日爱惜地过分的脸儿深深埋进皇帝的胸膛里。


    怀里的娇妃没有说话，紧贴着他的身躯在微微颤抖，皇帝脸色顿时沉得能滴出水来，将心爱之人紧紧搂在怀里，安抚她的纤背，他朝下呵斥：“还不快拖下去！”


    “不要……”江念芙匍匐在地，惨白似雪的嶙峋手指沾着湿润的黑红血迹，被人拖行，指甲划过玉砖，留下道道血痕。她凄厉喊叫，被人捂了嘴，架着拖拽着，出了金銮殿。看着朱红描金的巍峨高门越来越远，她哭着哭着又笑了，哥哥说她此去凶多吉少，她在回程的路上，还觉着兄长术法不高、失了准头


    她活着回来了。


    哪曾想，还是得死。


    扶风山，问玄阁。


    暮色将至，冰冷的夕阳透过窗牖洒入室内。阁内空荡宽敞，特制的灵香烟雾悠悠向上飘拂。铺于地面的浅灰色锦缎软垫上坐着一位男子，身着素白长袍，左手握着一串油润的念珠，“啪嗒、啪嗒……”莹白指尖扣动珠子，无意识地转动。


    “啪……”这次只响一声，毫无征兆，串线断了。


    寂静空屋内，金色珠子“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周身萦绕着淡淡灵香，宛若一尊千年古佛的男子缓缓睁开了双眼。眼神沉静无比，眸中无欲无情。


    像早料到了有此结局，他静静地收了断线，垂眸轻念渡魂咒。


    今日终得喜讯入耳。


    虞昭月只觉得连日来堵在胸口的郁气都少了一半。


    福城，钗岭。


    自从攻下了这城池，武器减少大半，不够继续征战余下的三城。没有驰援，照军开始忧愁。那日储满仓说找到了矿石，实际是挖到了一条矿脉，这地物质丰富，众将士听了虞昭月的分析谋划之后，随即在此搭建起了临时矿场，他们决定就地开采矿料，锻造兵器。


    这日，虞昭月刚从矿上回来，脚步虚浮，她浑身乏力，连抬手的力气都无，她两眼一翻，躺着塌上。


    筋骨都似散了架，她累得要死，眼皮黏在一起，迷迷糊糊间，她听到有人说话。


    “姜念芙被赐死了。”


    虞昭月两眼一睁，活过来了。


    她腾起身，两步并作一步，几步跨到窗前，双手撑着案几，她凑近脸，问面前的人：“你不让我杀她，你早知道她会是这结果？”


    凌墨渊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黏在书上，翻页的动作平稳无波。


    练萃坊是何地？是锻造兵器，生产新器的核心重地。某些人的阴私盘算，他心知肚明。


    被人视为囊中之物的新械没了。


    比他们着急的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