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朱笔如锋

作品:《汴京食野记

    他今夜展现的力量与压迫感,与他重伤卧床、连坐起都需人搀扶的模样实在相差太远。她心中隐隐觉得,今晚的沈恕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沈恕捕捉到她眼中的惊疑,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吓到你了?”他声音低下去,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喘息,“心脉是损了,不良于行也非作假……这副残躯,大多时候确实不中用。”


    他抬起眼,眸光幽深:“但与夫人亲近,这点力气,攒一攒,总还是有的。”


    这话半真半假。林知微虽知并非全貌,却也不好继续追问。


    她挣开他的手,手脚并用地爬回床内侧,裹紧锦被缩成一团,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


    “沈恕,你要对我再好些。”


    沈恕眉梢微动,对她这欲拒还迎的示好勾起了兴趣。


    “哦?”他声音低沉,引诱道,“那夫人觉得,本侯该如何对你好?”


    林知微顺着梯子就爬了上去。小脸从被中探出,边思索边掰着手指头絮絮叨叨:


    “第一,我阿爹的腿疾畏寒,他很喜欢你这个女婿送的兔皮护膝,你得再给我些好皮子,我明日就差人送去。


    第二,我阿爹和阿兄总是报喜不报忧,你得让松泉时不时去看望,无须做多,只需确认他们安好,没有他人刻意刁难即可。


    第三,我取回的酒,若是作为年礼反响良好,日后便挂靠在你名下的酒楼售卖,你要支持我,不许拦着我赚钱。”


    她目光灼灼看着他,一二三数的理直气壮。


    沈恕看着她明亮的双眸,那纤长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啊晃,搅得他心里非但没有被指使的冒犯,反而被这赤裸裸的依赖和信任感染,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混杂着未散的情欲,在他心头盘踞。


    她不愿做被豢养的金丝雀,偏要为家人求庇护,为自己铺前路,这份韧劲与护短,让他不由好奇林家到底是怎样的光景,才能养的出这样的女儿?


    他沉默着,想看这只有着锋利爪子却又懂得适时收起、还会谈条件的小狸奴还能如何。


    林知微得不到回应,借着酒意与他的好心情,胆子更是肥的没边。


    带着酒香的温热气息将沈恕笼罩。


    她倾身凑近,小声又任性地说:“还有,我今晚心里不痛快,睡不着,你得陪我说说话,不许干别的,也不许嫌我烦。”


    这话说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


    微凉的手掌倏地揽过她的腰背,温柔地将她拢入怀里。他身上的清冽气息与沉稳心跳,像一张柔软的网,稳稳接住了她所有的不安。


    两人瞬间亲密无间,呼吸交融。


    沈恕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她的惊慌,她的娇憨,她的醉意朦胧,都清晰地映在他眼底。他喉结微动,嗓音带着温柔的沙哑:


    “好。都依你”


    得了承诺,林知微开心的脑子晕乎乎的,笑眯眯地地仰起头,在他脸颊轻啄了一下。


    “沈恕,你真好。”


    这是得了便宜,便开始卖乖了。


    沈恕收紧了手臂,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


    “想聊什么?”


    林知微原本攒了些零碎的话,可被他这样抱着,那些压在心底许久的疑问忽然全冒了出来。


    她仰头望着他,睫毛轻颤:“沈恕,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娶我?”


    这话问得突然,却藏着她许久的困惑。


    两家并非世交,他贵为侯爷,却偏偏选中家道中落,身陷囹圄的她,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蹊跷。新婚之夜,他以“最合眼缘”的理由带过。可问题是,她的画像如何能出现在侯府“冲喜”的候选人之中?


    沈恕动作顿了顿,声音柔缓:“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林知微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软糯,“旁人都说是我高攀,可我总觉得,你不是会为了门第或是应付差事,就随便娶妻的人。我可不要听最合你演眼缘这等鬼话,我知道你不是好色之徒。”


    不是吗?他可太是了。一年前在宋记酒楼外的惊鸿一瞥,他至今记忆犹新,否则怎会因穆寒川的一封“照顾”书信,便对她多加关注。


    沈恕喉结滚动,眼底的幽深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他没有全盘托出,只低低道:“娶你,自然是有缘故的。”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是偶然,也不是将就。”


    这句“不是偶然,也不是将就”,像一颗定心丸,钻进林知微心里。


    她其实没指望他能说透,可这半句回应,已经足够让她安心。


    紧绷的神经一松,倦意便铺天盖地涌来。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沈恕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低头看去,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竟是真的睡着了。


    汴京已经平静太久了。边关的战报,怕是开春就要到了。


    宋凌昀这等杂鱼易解决,可藏在暗处的目光,还需步步为营。


    沈恕合上眼,将所有筹谋掩于眸底。


    “林知微,别让我等太久。”


    林知微在朦胧中感觉到身边的男人轻轻抽回了手臂。


    她困得睁不开眼,只模糊听见压抑的低喘与极轻微的瓷器碰触声。随后,一股凛冽的松针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苦意钻入鼻腔,转瞬即逝。


    他好像在吃药?可是医官明明已经给他停了猛药。


    思绪彻底陷入黑暗,将她刚起的疑惑被沉沉掩埋。


    翌日清晨,她醒来时,沈恕依旧安静地睡在她身旁,面色是惯常的苍白,呼吸平稳,仿佛昨夜那个与她缠绵的夫君,只是她醉酒后的一场幻梦。


    她揉了揉发沉的脑袋,既有羞赧,也有逃过一劫的微妙胜利感,手指不由得抚上他睡梦中依旧微蹙的眉心。


    “醒了?”沈恕睁眼,眼底带着刚醒的惺忪。


    林知微被抓包,瞬间收回手指,埋头躲进锦被之中,耳尖红得要滴血。


    身边人低笑出声。


    “醒了,就去梳洗,帮我唤青山进来侍奉。”


    林知微从锦被里探出小脑袋,飞快地在他唇角啄了一下,又立刻拉开距离:“夫君昨日答应我的话,可还算数?”


    这是生怕他忘记,所以先给他一个甜枣尝尝吗?


    “你真是……”沈恕薄唇微张,将“放肆”二字咽下,无奈道,“林家那边,我会交代松泉操办。”


    他抬眼望着她微红的双颊,想起她对父兄的牵挂,沉吟片刻,加重了筹码。


    “太学的石介先生,是难得的清流,最惜实学人才。你阿兄倘若真的怀才不遇,他定会赏识。”


    “我见过我阿兄的策论,用词精炼,那些治农桑,固边防的举措,全是他踏遍西北州县的真见识。”林知微自信满满,转瞬又蔫了下去,“可我们与石先生素不相识,贸然自荐未免太唐突了。”


    沈恕没有回答,目光示意她近前。林知微嘟着嘴,裹紧锦被挪过去。


    “藏书阁西侧,有三部《徂徕集》手稿残卷,是石介早年未刊印的论著。你让福伯陪你去取,以你阿兄的名义当成年礼送去。再附一张短笺,只说‘读先生著作,深服经世之论,偶得手稿,敬奉左右’即可。”沈恕摩挲着她的手背,缓缓道。


    林知微雀跃:“真的?可这孤本会不会太过珍贵,石先生若是不肯手呢?”


    “石介治学最痴,这残卷是他心头憾事。你阿兄既懂实学,又肯费心寻这残卷,恰是投其所好。清流拒的是虚礼攀附,不拒懂他的心意,残卷不过是敲门砖,到底能否让他倾心结交,终究要靠你阿兄的真才实学。”


    林知微仰头望着他,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那我今日就去取书,让阿兄誊抄策论一同送去。”


    沈恕提醒道:“你让福伯陪你过去。他是府里的老人,管着书阁钥匙,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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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目位置也熟。”


    林知微点头应是,翻身下床,取过矮屏上的外裳披上,走向外间,低声唤了丫鬟进来。


    沈恕望着她的背影,指尖轻轻敲击着床沿。


    石介性情刚直,最护弟子。林知珩若能抓住这层机缘,往后在朝堂之上,于他也能多一分助力。


    秋穗等人听到动静鱼贯而入,伺候林知微梳洗毕,垂花门外候着的青山才低眉进入内室侍候沈恕。


    林知微先往小厨房吩咐了沈恕的早食,随后唤来福伯,二人径直往后山去。


    藏书阁位于后山与花园的交界处,三层飞檐,古朴厚重。


    她在福伯的带领下顺利进入,从西侧书架寻到三部《徂徕集》手稿残卷后,想到阿兄明年的秋闱,指尖在另一侧书架扫过,翻了两册应试时文,只觉辞藻浮泛,算不得上乘。


    目光逡巡间,一套蓝布封皮的《孙子集注》映入眼帘。她心头一动,想着或许是哪位名家旧藏,便伸手抽了下来。


    书页翻动时带着纸张的脆响,满纸朱砂批注骤然撞入眼帘:笔势龙蛇,锋芒毕露,透着股掩不住的少年狂放。然批注言辞犀利,不循常理,绝非寻常读书人能及,倒像是一位亲历沙场的将军所作。


    林知微指尖抚过朱砂字迹,疑惑问到:“这批注不知出自哪位名家?”


    旁侧福伯凑近瞧了,昏花老眼骤然亮起来,满是追忆:“这是侯爷少年时的笔迹。”


    他轻抚书页,似触着尘封已久的时光:“夫人有所不知,侯爷少年成名,十七岁作《御戎策》十篇,纵论河北、西北边事,字字珠玑。当年晏相公阅后,当庭抚案叹道:‘此子不为词臣,当为宰执!’”


    “晏相公?”林知微心头猛地一震。


    晏殊晏相公是文坛宗主,当朝宰辅,能得他这般盛赞,于读书人而言,无异于一步登天。


    可这样一位本该青云直上的少年才俊,如今却只能卧病在床,连起身都需人搀扶。


    她想起他的孱弱,想起他隐忍的喘息,想起他眼底藏不住的幽深。朱砂如血,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个挥斥方遒的少年郎的温度。可转眼,这温度便与她身边那个苍白、隐忍、步步为营的夫君重叠在一起。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是啊,”福伯声音低了下去,满是唏嘘,“那时侯爷与穆家公子并称汴京双璧。穆公子承继将门,弓马娴熟、韬略过人;咱们侯爷原本走的是科举文臣路,人人都道他将来定是翰林学士、辅弼之臣。谁曾想……”


    福伯的话戛然而止,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林知微捧着书卷,不由自主地一页页翻下去,试图从批注的字里行间拼凑出沈恕完整的少年形象。当她翻到书册后半,正想仔细看一段关于“用间”的详论时,却发现此处的批注墨迹,与前后页相比,显得尤为深浓凌乱,仿佛书写者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也正在这一页,她感觉书页有些异样。在靠近书脊的夹缝处,似乎比别处更厚一些。


    她小心地用手指探入,指尖触到了一处与书页材质不同的厚纸。她轻轻拨弄,一张泛黄的纸页,便从夹层中滑出,无声地飘坠而下。


    福伯“咦”了一声,弯腰欲捡。


    林知微却已先他一步,将纸页拾起。她的目光落在上面,瞳孔骤然一缩。


    纸上没有署名,只有一行力透纸背、挥洒自如的狂草,那扑面而来的愤懑与锐气,几乎灼伤她的眼睛:


    “武备之弊,不在士卒不勇,而在庙堂不醒!”


    而在这一行字的下方,则以沉稳克制、力蕴千钧的行书,附上回应:


    “欲醒庙堂,需先于无声处听惊雷。——渊墨”


    看到“渊墨”的落款与那熟悉的笔迹时,她猛地抬头,看向福伯,声音微微发颤。


    “福伯,你方才说的穆家公子,他的字,可是‘渊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