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那个不恋爱的朋友

    对不起,很难说吗


    大会进入最后一个小时,集团的老大已经撤了,集团品牌部来盯场的人放松了不少,男人们集体外出抽烟,女人们聚在舞台下方斜侧聊早上各自的遭遇,顺带八一八曾沐谦。


    热聊中,突然有人问:“田甜,你室友怎么跑那去了?”


    田甜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向会场。


    会场前三排是留给嘉宾的白色单人沙发座,会议进入后半程,人已经走了大半,留下来的人不多,曾沐谦算一个。


    他身后的那个沙发上也坐着个人,不过不是嘉宾,是苏盈。


    二十分钟前,从苏盈犹豫该不该去道歉的那一刻起,“不要去”的念头始终盘踞理性和道德的高地。


    但逃到会场门口,她还是停了下来。


    有再多的理由,当着别人的面骂了那么难听的话,该不该道歉,是小朋友都能回答的问题。


    苏盈胆小,而且爱面子,但不懦弱。


    她闭眼,叹气,一个念头说服了自己,转身再次扎进会场,猫着腰走到曾沐谦身后的那个沙发椅。


    决定道歉是一码事,如何开口又是另一码事。


    是要说:您好,我是昨晚骂你大乌龟的那个人,还记得吗?对不起。


    还是说:您好,对不起,昨晚不该当着你的面骂你大乌龟。


    这话她怎么说得出口?


    这话她昨晚怎么就说出了口?


    苏盈盯着他的后脑勺,忽然听到了个熟悉的咳嗽声,一抬头,看见了高老师。


    走在第二排过道中间的高老师笑得春光灿烂,一心奔着曾沐谦去,倒是没看苏盈。


    她立马挡脸,但为时已晚。


    高老师走到曾沐谦身边,握着手机的手还没伸出去,瞥见了低着头坐在曾沐谦身后那张白色单人沙发椅上的苏盈。


    “耶?你怎么在这?”高老师颇为惊喜地喊了一声。


    还好高老师没喊名字。


    苏盈讪讪地笑笑,捏着嗓子,生怕曾沐谦记起她的声音,“那……那个,正好有点事。”


    紧接着,高老师和曾沐谦火热social,微信加了,行情聊了,机会谈了,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又看了眼苏盈,大概以为她也是来发展客户关系的,笑得意味深长,“我先走了啊。”


    苏盈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忙完去自助餐厅找您。”


    高老师走后,最后一个演讲嘉宾上了台,金色的光线自后向前,照在舞台上,观众区霎时变暗。


    曾沐谦抬起胳膊看了眼时间。


    再犹豫下去,他就要走了。


    做错了事,道个歉而已,不难。


    苏盈一拍大腿,佝着腰离开沙发向前挪了两步,一只手扒着宽宽的沙发扶手,凑到两张沙发中间。


    “曾总!”


    准备的时间太久,苏盈一开嗓,中气十足到理直气壮。


    前座的男人吓了一跳,像只受惊的大猫,立刻向后侧身。


    苏盈更心虚,没敢看他。


    还好,他又转回去了一点,只留了张侧脸。


    苏盈清了清嗓子,放低腔调,“您好,我是来和您道歉的,辛苦您昨天改材料改到那么晚,我之前还那么……说您……您看方不方便,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回头我去JT当面赔罪。昨天真的真的真的真的不好意思。”她一连说了四遍“真的”,一次比一次恳切。


    道歉,无非就两种结局,对方接受或不接受。


    无论曾沐谦怎么回应,她都准备好了,被超雄老板训练了这么多年,没什么是她受不了的。


    曾沐谦没看她,所以苏盈仗着会场光线昏暗,盯着他的侧脸。


    舞台深蓝色和白色交织的光影里,他的眼角尖尖的,感觉能把她戳死。


    他偏了下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苏盈看着他,张了张嘴。


    什么名字?他不是知道吗?忘了?


    她还没回答,他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我们见过吗?”


    苏盈傻了,缓慢而虚弱地吐出了两个音节,“呃,啊?”


    刚才在台下,她看着屏幕里的曾沐谦,只觉得是昨晚相错亲的那个人,但完全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或许,就只是像呢?


    苏盈的手紧紧扣住皮沙发背面,尴尬到毛囊要从头皮里钻出来,顿了一秒,立马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飞快地丢下一句“抱歉,我认错人了”,撑着沙发佝腰站起来。


    “等一下。”这回,曾沐谦反应很快,整个人转了过来,看着逃跑未遂的苏盈,挑了挑眉,“你刚才说不好意思,因为之前说了我什么。你说了我什么?”


    苏盈面如死灰,咬死那五个字,“我认错人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改材料?”他抱着胳膊,表情算是淡漠,语气步步紧逼。


    退一万步说,扪心自问,但凡是个上过班的,谁没蛐蛐过别人。


    坦白从宽,上黑名单。


    “我认错人了。”苏盈像个复读机,把那五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两个人离得近,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最后丢出三个字:“你确定?”


    他的眼珠又黑又亮,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把戏。


    也是,她这把戏玩得也不怎么高明。


    “我……就是那个……”苏盈扶着沙发,迟疑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下定决心、如果他非要追问“对不起什么,对不起谁”,她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反正本来就是来道歉的。


    只是这次,曾沐谦什么都没问,点了点头,重新靠回椅背,“苏盈,我知道了。”


    她愣住,摸了摸脖子,没挂工作证,“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曾沐谦看着舞台,不慌不忙地“嗯”了一声,“乌龟也是有短期记忆的。”


    苏盈:……


    好小子,说什么没见过,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被搞了一通心态的苏盈就像坐着云霄飞车,上下横窜,窝火到无语,“哦,哈哈哈,这样啊,又学到新知识了呢。”


    田甜笑得喘不过来气,拍了半天胸口,“哈哈哈哈哈哈,我对曾沐谦大有改观。”


    上次看到田大美人笑成这样,还是两个月前她前男友在提车当天一脚油门把新车撞回修理厂的时候。


    “我被他耍得这么惨,你有所改观?是不是人啊?”苏盈翻了个白眼。


    “起码他还是挺有意思的嘛。”


    苏盈幽幽地纠正:“是闷骚吧。”


    “所以你俩加微信了吗?”田甜抱着珍珠奶茶和苏盈的胳膊走在黄埔江畔的春夜里,问得热切。


    “我加他微信干嘛?!”苏盈没好意思说,她确实提了加微信的事儿,但人家没接茬,“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回北京我高低得去拜拜。”


    一周后,田甜和苏盈一起去了火神庙,各抽了一支签。


    抽了下下签的田甜看上去没那么沮丧,抽了上上签的苏盈看上去也没那么欢喜。


    春末的北京,柳絮杨絮好不容易飘完,是一年里不错的好日子。夕阳里,两个女人手挽着手。


    田甜向佛祖咨询了一下自己的感情问题,简单而言,就是该不该和那个即将奔赴新加坡的前男友再联系联系。


    结果被佛祖一脚踹了回来。


    “你呢?你求了啥?”田甜好奇地问苏盈。


    “没求什么具体的。”


    “我不信,”田甜噘嘴,想了一会,“连来个帅哥什么的都没要?。”


    苏盈被她一句话呛得半死,忙不迭地说没有,“老天爷要是真的给我发一个男人,会和我的其他需求冲突的。”


    “冲突?什么需求?”


    “美好安宁的生活。”


    “拜托,这话我说还差不多。”田甜皱眉,揉了揉苏盈的手心,“你这是对男人有偏见?还是对爱情有偏见?”


    苏盈认真回答:“我是实话实说。”


    田甜站住,“你打算一辈子都一个人生活?”


    “怎么可能是一个人,”苏盈笑着点了点田甜的鼻子,“现在,你不是在我身边吗?”


    如果把苏盈的心看成一架天平,一侧是她现在编织紧密的生活——工作、生活、自我,另一侧用来衡量每一个出现在她生活里并且有机会发展的男人。


    无论谁跳上来,天平永远岿然不动。


    倒是也有心里翻江倒海的人,比如苏盈的奶奶。


    她对苏盈在上海没和那个“优秀男孩”见面颇有微词,“桃桃,人家说你把他删了,你你你你,你这是干什么呀?见一面,你又不会掉块肉。”


    提到这事儿,苏盈还是火大,噼里啪啦对奶奶一阵暴风输出,说得老太太哑口无言,最后自我安慰地表示,“算了算了,不见就不见,你在北京,比我们见得多。”


    苏盈没告诉奶奶,她那晚其实和另一个姓曾的男人吃了顿饭。


    想到他,苏盈还是忍不住的尴尬。索性,曾沐谦没再在她的生活里出现过。


    总之,没许愿的上上签,就是日子和之前一样平静地流淌下去。


    七月,天气开始燥热,发薪日当天,苏盈正忙着给一个机构回邮件反馈当季度的市场进展,内部聊天软件突然“叮当”一声,弹出一条消息。


    “在吗?”


    发消息的人是苏盈的主管,姓霍,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哥,因为过分明哲保身,外号“霍稀泥”。


    苏盈立马回复:“在,您有事?”


    “来一下06会议室。”


    苏盈没多想,抱着笔记本离开了工位,路上正琢磨着可以和霍稀泥对一下这个季度忽悠高老师的口径,一抬头,看见06会议室门口站着两个一脸警觉的HR。


    从上海回来,公司的风声一直起起伏伏,高层变动传来传去,论坛里每天都有人表示被HR“找了”。


    苏盈当然想过“裁员”的事有一天会轮到自己,但打心底里又不相信这事会这么快就发生。


    说不定,霍稀泥不是找自己谈裁员的呢?


    歹毒的乐观刚冒头,就被理智一巴掌拍死,并且连踩三脚。


    会议室门口配俩“石狮子”,如果不是聊裁员,她配有这种待遇?


    其中一个HR看到正在愣神的苏盈,轻声说了句“在这”。


    苏盈朝身边一指,“我去趟洗手间。”


    厕所隔间,此刻就是她的诺亚方舟。


    她靠在门板上,点开公司论坛那几个加了“精华”的裁员贴,看了半天,得出结论:无论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


    悲伤,愤怒,怀疑和失望,瞬间漫灌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她甚至没想以后该怎么办,只想问:为什么是她?自己明明已经尽了全力。


    淡淡的清洁剂混合着氨的味道,熏得她头疼,她抬起脚,在感应器那晃了晃,“哗啦”一声,马桶抽水,力道极大,她向旁边躲了一步,撞到了腰侧的卷纸盒。


    突然,她想起之前在上海,高老师闲聊时说的话。


    那天,一向自视甚高的高老师竟然主动表示要去和苏盈的老板“请个安”。


    苏盈故作夸张地说,“那我们老板得感动死。”


    高老师表情严肃,“你不知道,我们公司厕所的卷纸变成了两层。”


    老板和厕纸的关系……苏盈倒是也有过类似的想象。


    “以前是三层!”高老师说得痛心疾首。


    苏盈现在才恍然大悟,就像变薄的卷纸,埋伏的危机是针对所有人的,其实与她做了什么,做得如何,并无关系。


    她弯腰撕下一片纸,用指尖仔细剥开。


    果然,两层。


    从厕所隔间里出来,苏盈用水冲了个脸,那个陪自己度过了快乐或痛苦的日日夜夜的笔记本电脑安安静静的躺在一边。水滴挂在脸上,像汗水,不像泪珠,她凑近镜子,看着自己的眼睛,轻声说:苏盈,你没做错什么。


    会议室里,霍稀泥满脸焦灼地和HR部门主管坐在一起,手边两摞纸,看见苏盈,开门见山地说,因为业绩问题,产品线要做重大调整,苏盈平时做得很好,为公司做出了重大贡献……


    苏盈打断他的话,平静地问:“赔偿方案是什么?”


    霍稀泥愣了愣,叹气,没再说其他的。


    从会议室出来,苏盈加入了三十多岁领“毕业证”的队伍。


    她的企业权限还在,邮件和钉钉里依然有人给她发消息咨询问题、下发工作,她看着电脑,手指刚碰到键盘,又缩了回去。


    前段时间,大家都在传,老板没续上任期,苏盈仔细回忆,在上海那晚,原本兴致冲冲的老板,突然对第二天的演讲毫不在乎,说不定那时,他就已经得知了些什么,所以才会告诉苏盈:嫁人是比上班更稳定的工作。


    苏盈坐在工位上发呆,忽然听到老板的声音,前呼后拥好几个人,他嗓门很大,听起来心情不错。


    路过苏盈工位的时候,他向往常一样停下,嬉皮笑脸地说:“看到美女就开心,小苏今天穿得……”他猛然一顿,讪讪笑笑,没说下去,转身就要进办公室。


    “老板。”苏盈站了起来。


    在这层楼工作了六年多,今天是苏盈声音最大的一次。


    工位里,原本在敲键盘的众人,悄悄停了下来。


    “怎么啦?”老板背着手,音量一如往常,语气却明显弱了几分。


    苏盈“啪”一声合上电脑,微笑着看着他,“你不打算向我道歉吗?”


    这两个字大概已经很久没出现在这个中年男人的生活里了,他脸色一变,“哼”了一声,撂下一句“夸你也要道歉?”


    他的不屑就像一颗滚烫的火星,噼里啪啦地点燃了她心里的愤怒。


    “这样啊。”苏盈笑了,扬了扬手机,用整层楼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那我替你问问警察。”


    老板猛地回头,眼中满是讶异,像是在问:就为了这么点小事?


    苏盈神色一凛,抬头看向天花板边边角角里的监控,“这些摄像头,它们监督我,为什么不监督你?”


    老板身边的人反应过来,想要打个圆场,被老板一挥手拦住,他眉心紧锁,嗫嗫嚅嚅了半天,仿佛这三个字会杀了他一样,最终,在苏盈的目光里屈服了。


    “对不起。”


    下班时间,苏盈最后一次打卡,站在公司楼下,春天的北京其实挺美的。


    很久之前她就想过,离开这家公司的那天,她一定会发条朋友圈。


    从相册找出那张准备了很久的图,她飞快敲击键盘,然后按下发送键。


    “小精灵多比是自由的。”


    她放下手机,看着夕阳,终于有点想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