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那个不恋爱的朋友

    相亲,两个陌生人,哪门子亲?


    静安寺华山路一条小弄堂的居民楼一层,网红本帮菜餐厅里人声鼎沸,进店后一连串的小厅,顶灯是淡橘色的,空气里飘着糖醋小排的甜香。


    门口的大哥操着软糯的沪普对每个进门的人说:“到前面看看,没有位置再来找我,噢,欸,那么有位置的话就好哦。”


    苍蝇馆子的魅力除了菜,还有人。


    大家挤在一起吃饭,不用像在高档餐厅里那样端着,连门口铁笼子里那几只大胖猫都一副喜气洋洋的劲。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比如,靠窗的那桌男女。


    女人扶着额头苦大仇深地打电话,而男人看着女人,满脸满眼都只写了一个字:啊?


    “你邮件抄了所有人?!”


    苏盈拿着手机,问了实习生三遍,最后认了命,捏住眉心。


    一个多小时前,刚从虹桥站出来的苏盈,还在为此刻的相亲饭局伤感。


    现在,这一切简直不值一提。


    她深呼吸三次,告诉自己“没关系”,抬眼,看见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好像想说话,公式化地笑了一下,按住话筒,指着红烧狮子头说:“你吃,你吃。”


    这场相亲活动的策划人是苏盈的奶奶,一个酷爱昆曲,深受超古早言情话本影响的老太太。


    去年清明,一大家子人去祭拜苏盈的爷爷,一向扔束花就走的老太太,突然站在丈夫坟头开始抹眼泪,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苏盈的爹和二叔眼珠转出了火星子也没想明白老太太这是在唱哪一出。奶奶一开口:“老头子,你说咱们的小孙女婿在哪呢?你倒是在下面想想办法啊。”


    ……


    这回,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在北京上班的孙女来上海出差,一定要和这个“特别优秀”的男孩见个面。


    苏盈本来想问奶奶:退十万步说,要是她真中了邪,和人家看对了眼,自己在北京,人家在上海,没有哆啦A梦的任意门,这是准备牺牲谁?


    但最终,苏盈没吭声,决定敷衍了事。


    她怂,她承认。


    和“优秀男孩”加了微信,对方开始还挺热情,就是在了解到她今年32岁后,再没了声音,直到苏盈出发来上海的前一天,他给苏盈发了条消息,内容很长,花里胡哨的,翻译过来就是:听说你要来上海出差,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其实我不是很想见你,所以你最好是没空。


    苏盈太明白这种不想来相亲,又因为不想被家人评价成“难搞”而不得不继续敷衍下去的感觉。


    于是立马回:嗯嗯,有空。


    饭店是她挑的,人气很高,人均很低,非常合适。


    但现在,看着满桌子菜,她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电话那头,实习生小伙子还在解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姐,你看怎么办?”


    你看怎么办?


    苏盈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公司对外是从来不招实习生的,能顶着这个名头的孩子,连老板都要哄着一两分,更何况苏盈这种底层牛马。


    生气也没用,她平静下来,又细细问了一遍情况:两个小时前,实习生把明天大会的演讲PPT终稿,邮件发给了各个嘉宾做最后确认。只是为了省事,他没把PPT从压缩包里解压出来单独发给每个人,而是一封邮件主送了所有嘉宾。


    到此为止,倒也还好,更加不幸的是接下来的事。


    其中一个收件人,居然给老板回了封邮件,指出老板的演讲材料里有点问题。


    这封邮件只主送了老板和实习生,苏盈是在微信群里得知这个噩耗的。


    老板在群里什么都没说,只甩了张截图。


    一分钟后,苏盈的主管,苏盈的主管的主管,管不到苏盈的主管,一个个电话涌进来,大家只有三个问题:那个实习生怎么这么发邮件?那个回邮件的人是谁?那份天杀的PPT不会还要改吧?


    “说老板材料有问题的人是谁?”苏盈咬牙切齿地问实习生。


    小伙子在电话那头磨蹭一阵,“找到了!曾……沐谦,姐你认识吗?”


    不认识,但听其他产线的同事说过。


    他是JT最重磅的报告类型的主笔之一,盯得领域虽然和苏盈所在的产品线不相关,但和集团的战略主营一致,要是能进JT的报告,无疑有助于提升技术形象。这次集团品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他来,想搞关系也是目的之一。


    只是据说此人严苛古板,冷冰冰的,很难打交道。


    之前苏盈对此并无实感,但现在她明白了,能多管闲事到这个地步,这人简直认真到烦人。


    手机一震,顶端跳出一条微信消息,点开,是老板。


    他老人家憋了一刻钟,果然还是忍不住,送了全体群成员4个感叹号:废物!垃圾!能力差!不用心!


    这份演讲材料,按照老板风云诡谲的意见,苏盈拉着研发和市场的主管已经改了无数个版本,就算是哪吒也该出生了。


    功败垂成。


    苏盈放下手机。


    圆木桌上贴着一枚“忍者神龟”的卡通贴画,隐隐约约地从几层磨砂透明一次性桌布里透出来,神气活现地看着她,好像在说:瞧,输了吧。


    苏盈吸了口气,抬起手“啪”一声拍在桌上,盖住贴画,咬牙切齿地小声嘀咕:“大乌龟……曾沐谦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她只是崩溃泄愤,骂得没有逻辑,电话里,实习生小伙子笑了,坐在苏盈对面的那个男人刚好呛了嗓子,苏盈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把手边的纸巾盒丢给他。


    苏盈向实习生安排了接下来的事,“你现在去找会务组的人要间会议室,从今晚十点用到明天早上,参会的人我来约。还有,我给你打五百块钱,你去买点水果、零食放到会议室,一个小时后见。”


    挂断电话,苏盈低着头噼里啪啦地忙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不好意思,你刚刚想说什么?”苏盈放下手机,低着头看了一圈,笑容微微凝固,“只有一副碗筷啊?”


    男人耸了耸肩,那意思大概是:是啊,你自己要呗。


    恰好,阿姨来上菜,“葱油拌面,一碗,谁的呀?”


    “我的。”苏盈举手抢答。


    照这架势,想也知道,只有一碗,绝对不可能是她的。


    “这样我就有碗筷了嘛。”她笑眯眯地对他抬了抬下巴。


    苏盈巴不得这个男人是个奇葩,实在不行讨厌她也可以,无论如何,能向奶奶“复命”就行。


    来相亲的男女,多数是奔着找结婚对象来的,可苏盈不喜欢带着目的的交往,对结婚也没兴趣,更讨厌相完亲后家长无休无止的询问和催促,所有不得不来的相亲局,都被她统一视为“单身税”。


    即便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长得不错,眉毛很黑,眼睛圆圆的,肤色干净,鼻子像个小盒子一样挺在整张脸的中央,穿了件藏蓝色圆领薄羊绒衫……如果不是相亲,苏盈对他的兴趣可能会再上一个台阶。


    葱油拌面量少但味香,狮子头的甜淡淡的,肉质浸着红彤彤的苋菜,酱油毛蟹浓油赤酱,土豆泥沙拉厚实绵密,都是家常菜的味道。


    “你奶奶身体还好吧?”苏盈随口问。


    “我奶奶?”男人愣了一下。


    “对啊,你奶奶是我奶奶的老同事,就是她俩撺掇我们相亲的,你不知道?”苏盈心不在焉地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打算二十分钟结束“战斗”。


    “原来是相亲啊。”他笑了。


    苏盈一个白眼没忍住,飞了过去,“不然你觉得是什么?”


    他没接话,不以为意地笑笑,停顿了几秒,突然问:“你既然不想来,为什么还要来?”


    正在嗦面的苏盈抬起头,指了指自己,“你问我?”


    他点头。


    “我挺想来的呀。”苏盈舀了一勺沙拉塞进嘴里,面不改色地言不由衷。


    “是吗?”他抱着胳膊,微微侧头,若无其事地不以为然。


    苏盈有点无语,对,自己是怂,也确实有那么点别扭,但他又不是心理咨询师。


    而且,怎么又来个姓曾的给自己下套?


    嗦完浸甜咸酱汁的小毛蟹,她想明白了,抽了张面巾纸,反问:“我看你才是不想来吧?”


    他笑笑,没生气,继续问:“那既然都不想来,为什么还要来?”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来还要来?”苏盈又点了下手机屏幕,嘴皮子和时间都磨得差不多了,她站起来,睨了他一眼,“你继续吃,这顿AA,回头我微信给你发红包。”


    “等等,苏盈。”他喊住她,“不用发了。”


    她耐心全无,以为他不同意餐费的分配方案,“发发发,必须发,你不想来也来了,我不想吃也吃了。我俩扯平,干嘛不用发?”


    “因为你没有我的微信啊。”


    苏盈僵住。


    “我们不是在微信里约的吗?”她拿出手机,一阵疯狂捣鼓,“你不是叫曾什么来着吗?”


    自从加了“优秀男孩”的微信,她压根就没仔细看他的名字是什么,只记得,他姓曾。


    “我是姓曾,但这个世界上姓曾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他说话的时候显然是在憋笑。


    苏盈张嘴,又闭上,终于从消息通知的最底端捞起了“优秀男孩”发来的消息——一条已读,一条未读,分别是:“对,就坐靠窗的那桌。”以及“我还早,没到。”


    半小时前,苏盈看到第一条消息时,已经进了饭店,紧接着,实习生小伙子来电话报告噩耗,窗边那桌又恰好真的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于是她问他是不是姓曾,他点头,她坐下,他一头雾水,她继续电话。


    苏盈看着被自己吃的杯盘狼藉的桌面,仿佛笨贼的第一次入室抢劫。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还不死心。


    男人指着自己的腹部,画了个圈。


    苏盈低头,看见之前去酒店报到时领的大会工作证,当时她手里东西多,随手挂在脖子上,然后就忘了这茬。


    工作证上,端端正正地印着自己的大名:苏盈。


    她默默捂住工作证,做最后的挣扎,然后轻轻拍了下额头,这一拍,总算拍回了点理智。


    人活着,不就是笑笑别人,再被别人笑笑,振作点,苏盈,反正你不会再和这个人见了。


    歹毒的乐观重新占领高地,她立刻拿出平时忽悠老板的精神头——职业笑容拉满,职业乖巧拉满,职业嘴甜拉满,“误会,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饭钱我付。”


    这当然不够,“桌子上的菜我打包带走,您再重新点,想吃什么都可以,我买单。”


    刚才,苏盈开始吃菜后,就发现他就没再动过筷子,她“贴心”地把每道菜都吃了一遍,包括她最讨厌的苋菜,并且在心里骂他有病。


    谁承想,人家压根不认识她,不吃她吃过的菜根本就是合情合理。


    她言辞恳切,男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苏盈一边收拾打包盒,一遍复盘,突然咂摸出点头绪,按着打包盒,说:“那个,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说。”男人正在哐哐点菜,一点也没有和苏盈客气的意思。


    “你之前其实有很多机会告诉我,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对吧?”


    “有吗?”


    “有啊。”


    他状似认真地想了几秒,给出了一个苏盈意料之外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比较……龟速吧。”


    拎着打包好的菜,重新走进春天的夜色中,苏盈对着空气大叹了口气,两分钟前,“优秀男孩”本尊在微信里告诉苏盈,说今晚临时加班,要不改到明晚。


    苏盈回了句:我没空。


    拉黑、删除。


    还好,愤怒和尴尬很快就被喜悦代替。


    她心急火燎地坐在出租车里时,实习生小伙子又来了个电话。


    “姐!天大的好事!”


    “怎么了?”苏盈回答得很平淡,除非明天的大会不办了,或者今晚的老板腿断了,否则在她这,都算不上什么天大的好事。


    “曾沐谦又发了封邮件。”


    “什么玩意儿?!”苏盈“嗷”了一声,她现在听不得“曾”这个姓。


    “姐你别急,他就是发邮件说材料他稍后会改一版出来,供老板参考,老板都回感谢邮件了,这个分析师人这么好的吗?”


    这大大超出了苏盈的预期,毕竟对于一个受邀嘉宾而言,协助修改演讲材料比指出演讲材料有问题更加超纲。


    难道曾沐谦是在跟老板套近乎,准备拓宽点业务?


    苏盈想不明白,但也没打算继续想这些没用的,“我知道了,会议室先别撤,我去问问老板晚上还要不要开材料讨论会了。”


    苏盈编辑了一条言辞恭敬的微信发给了老板,并在结尾处附赠了一个波浪号,让整段话的狗腿子感降低了的同时又不失一丝乖巧。


    “老板,晚上的会我约好了,地点在您下榻的酒店2层,您到了通知我,我让小张去接您哦~”


    小张就是背景深厚的实习生小伙子。


    苏盈既没提后来那封邮件的事,也没直接问老板要不要取消计划的会议,以退为进,是她甜美的职场智慧。


    就在她已经想好回去要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吃冰淇淋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


    是老板,他说:刚结束,马上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