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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彻夜星辰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能不联系


    “你好,林彻。”


    眼前的人说完就起身迎过来,接过她手里的资料,然后凝眸看她。


    他的眼角眉梢透出掩饰不住的疲惫,眸色却清亮,炽热,仿佛等待这一刻已很久。


    她瞬间就懂了——


    初见时的疏离,三天来的避而不见,以及当下这个假借苗处名目的面谈,都是为了保护她所做的精心安排。


    他这一次,正是因她而来。


    她自觉如一条在茫茫暗夜中独自漂泊的小船,此刻清风吹开迷雾,星辰投下光芒,前路骤然开阔明朗。


    “师兄!”她极力想要控制住自己,一开口却发现声音依然激动得发抖。


    他被这声呼唤从失神的状态中拉回,随即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坐下,她立即醒悟,这个面谈室的隔音效果并没有那么好,必须小心。


    他见她神色已定,便也坐下,双手放在桌面,紧紧地握拳,仿佛在努力按捺内心的激动,然后低声说道:“何爱华的问题,集团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有所了解,这次审计也拿到不少实证。”


    “集团已经知道了?你们查到实证了?”


    她努力压低声音,眼里却无法抑制地闪出激动的光芒。


    他郑重地点头,心底也正在绽放最灿烂的烟火。


    他没有告诉她,中天对富源问题的关注和行动,和作为派出董事的他当然分不开。经过数个日夜的抽丝剥茧、仔细查探,他摸索出事情的主线,再经过周详的谋划,终于走到此刻,与她并肩。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问:“你是不是也一直在收集何爱华的罪证。”语气那么笃定,不像是在询问,更像是在确认。


    她“嗯”了一声,接着便开了个玩笑:“师兄,没想到那次说的玩笑话竟然成真,我成了无间道。”


    他却没有笑,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机缘巧合而已。”她轻轻一句带过,不愿多提中间的艰辛和危险,只是把之前的误会向他一一解释和道歉。


    “上次的电话,我当时遇到很大的麻烦,有点烦躁,所以没跟你解释清楚,你别怪我就好。”


    “不会。”他摇头。他怎么可能会怪她?打电话提醒她,只是担心她入戏太深,不够谨慎,万一留下罪证,便会把自己折了进去,再也回不了头。


    “还有之前的临时会议,因为必须给何爱华递个投名状,又想拖延些时间,才好找出更多证据,所以不得已造了个假,还跟你对峙,你别介意。”


    “这个假,造得很聪明;对峙,也对得很有水平。”他唇角轻轻弯起,专注的目光变得愈加温润柔和。


    当日与她剑拔弩张的那一幕幕,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回放。


    他依然记得当时内心复杂的感受,既为她的处境担忧,又为她的策略折服。是的,她成长了,成长得那么快,走得那么远,他险些就跟不上她的步伐。


    她闻言,却怔了一下。


    早已猜到他洞悉一切,但是当她此刻凝望着他的眼睛,亲耳听到他的肯定,那种奇异的知己之感再次袭来。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就像有一千只蝴蝶在翩翩起舞,一万只小鸟在放声歌唱,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人说了一句话而已。


    只用一句话,她就听懂了他志同道合的惺惺相惜,心照不宣的默默守护。


    人生一知己,足以慰风尘。


    她不由在心里紧紧地抱了抱自己,在这一刻,过往很多的难过,伤感,如同被春水融化的冰雪,一一释然。


    只是,她很快便把这些心思全部收起,深藏在心底最深处。


    因为此时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除了解除误会,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分享信息,制定计划。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头从其中一个文件袋里拿出她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思路一如既往地清晰:“你们这次查到何爱华挪用资金的实证了吗?”


    他也迅速恢复工作状态:“你先说说看,你查到的情况。”


    ——————


    半个小时后,他们已经交换好所有信息和分析,脸上的神色都变得严峻而沉重。


    他们所持有的信息互相佐证,情况正朝他们所设想的最严重的方向发展,然而他们的手上,还缺乏最关键的实证。


    “代理人账户的查证工作,我会协调审计处继续跟进;灵犀的收购事宜, 我也会在董事会上行使一票否决权。而你,接下来的任务,是尽快辞职,离开这里。”江皓辰嘱咐道,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师兄,我想多坚持几天,”林彻摇头,“找机会摸清他们更多的底细。”


    “不行。”他语气决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这个案子牵涉广泛,旷日持久,目前我们所掌握的多为旁证,很难立即立案,就算将来立案,彻底查处也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也就是说,即使在最顺利的情况下,何爱华也会在富源董事长这个位子上再待一段时间。”说到这里,他的双手攥得更紧,凝视着她的双眼变得焦灼,“所以,你必须尽快以一个合理的个人理由,不着痕迹地辞职离开,才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甚至是报复。如果等到他们用灵犀收购富源的图谋失败,任你掩饰得再好,何爱华也一定会起疑,你就会非常危险。”


    “师兄,你说得对,所以我应该留到董事会前最后一天。”林彻迅速回应,然后开始了缜密的分析,“这次审计结束,他们会觉得已经成功瞒天过海,所以这几天,一定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是何爱华对我信任值的最高点,也正是调查取得突破的最好时机。”


    她明明是在讨价还价,所用理据却完全符合他之前的论述逻辑,最后还加上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这一切的背后,却是绝不退让的决心。


    他看着她,对面那双眼睛一如初见时那般清澈灵动,此刻还带上几分狡黠。


    他当然看透她的套路,也知道绝不能被她带偏,不能让她走入不可预知的危险。


    正想要拒绝,她却在此时补上一句:“师兄,这一次,我一定要拿到证据。”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很清楚。


    她在赌,他会懂她。


    当年两人初遇时她所遭受的挫败,再到之后她在职场中一次又一次地以卵击石,那么巧,每一次他都在。


    有时是旁观者,有时是盟友,还有些时候,是对阵的敌人。


    他们如同并肩走过湍急的河流,最初正是他引领着她,蹚过碎石,冲破险滩……她觉得,他一定能够懂得,江水执着东流的意义。


    她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


    那条记忆的河流,此时也同样流淌过他的胸怀。


    他的眸中汇聚了很多情绪,然后又一一散去。


    终于,他点头:“好。”


    这简短有力的支持,让她再次怔住。


    仿佛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被注入到她的身体里,而心底的那些蝴蝶又要飞舞起来。


    她赶紧垂下目光,努力稳住气息:“师兄,我会小心!”


    然后语速飞快地说道:“做戏做全套,待会儿我从这里出去,一直到董事会前,我们都不要有任何的联系。”


    “不行,不能不联系。”


    他语调平和,但是三个“不”字叠加在一起,仿佛在宣示一条绝对不容突破的底线。


    她错愕地抬头。


    “我同意你推迟离开,唯一的条件是,你的每一步行动,都必须第一时间让我知道。”他看着她,眉间再次紧蹙,“我教你一种加密的联系方式,他们就算想要调查你,也无法解密。”


    她顺从地点头,然后递上手机。


    一个演示,一个学习,两人默契地进入了短暂的教学模式。


    “这个很好用。”她很快就学会。


    他却舍不得结束。


    分别就在眼前,她要独自留下深入险境,他却不得不佯装无事地离开。


    此刻积聚在他心里的忧虑已经快要撑爆他的胸腔。


    但是以一个合理的审计面谈的时间来看,他们今天已经聊得太久了。


    他只能最后一次强调:“任何时候都要记住,第一要务是保护好自己!”


    她迅速把文件收拾好,目光轻轻扫过他的,沉稳地点头,然后提醒道:“师兄,我要开门了,你是不是得背过身去?”


    ——————


    然而事情并未像林彻预计的那样发展。


    审计小组在第二天如期离开。临行前,苗处出具的是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书,这意味着富源的财务系统中的确存在一些问题,但并未对整体财务状况产生重大影响——如果说审计小组这一次的确是带有某种目的而来,那么这个结论等于宣告他们走这一遭最后无功而返。


    这本来是一个特大好消息,然而当何爱华终于像送瘟神一样把审计四人组送走,却依然心情沉重。


    问题出在了别的地方。


    宋铭哲推荐的那个号称可以给与百分之一百配合的证券信息服务公司,事实上证明是配合有余,却技术不足。他们的分析系统无论易用性还是稳定性,跟灵犀相比都差了十万八千里。原本林彻和陈卓为已经制定好隐藏人工调整的最优方案,但是就在林彻全力应对审计的这三天,陈卓为才发现,这个魔幻的系统跑出来的贴现率每一次都不同,更不要说跟灵犀的结果保持一致了。


    他们只好把这个公司的运营团队叫来,发现原来是系统内部有bug,大家只能一点一点地筛查问题,然后做手工调整。


    这几天何爱华一直都心急如焚,林彻原先期待的因为审计过关而举行的庆功宴之类的活动,连个影子都没有见到,更不要说其他接触核心信息的机会。


    江皓辰每一天都收到林彻发来的消息,喜忧参半,虽然调查没有进展,但是在心底深处,他宁可她没有得到那些可能取得进展的机会。


    这一天是周六,距离董事会还有两天。


    陈卓为带着团队已经连续加班三天,总算把所有问题筛查完,好不容易把新系统和原来灵犀系统的所有数据口径都对齐。


    林彻是午后接到通知的,当即赶到公司进行参数调试——按照调试后的新的数据口径,她必须确保所做的手工调整,能够在收益法下完美得出53亿元的结论。


    入夜时陈卓为建议先回家休息,第二天再战,但是林彻不同意,表面上的理由是必须尽早调出结果才能安心,心里的想法却是,董事会前只剩下两天时间,余下的一天,是星期天,也是何爱华惯常赌博和打球的日子。只有大事已定,何爱华才会有心思去娱乐和放松,她也才可能有深入调查的机会。


    这一调,就是一整个通宵。


    一直奋战到星期天的清晨六点,她终于调出一个从各个角度看都几乎挑不出破绽的版本。


    从电脑前站起身来,往周围一看,陈卓为的团队早已回家,他自己倒是够义气,坚持不走,只是早已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林彻觉得浑身都要散架,疲惫地活动一下僵硬的肩颈,再冲杯咖啡,走到窗前。


    此时天色依然暗沉,但是一抹淡淡的橙色已经浮现在东方,很快便如晕染一般扩散开来,将深蓝的夜空提亮为浅蓝,橙色也渐渐变得更加浓郁,还渗进绚丽的红和金,远处的高楼剪影愈加清晰。


    夜幕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退场了。


    她看了看时间,50岁后的女人都少眠,是时候了。


    马上回到位子上,把并行测算的完美结果截个图,发给何爱华。


    再附上一条信息:“可保万无一失。”


    何爱华果然很快答复道:“辛苦了!”


    林彻微微一笑,刚想叫醒陈卓为,他的手机却响起。


    他条件反射般从桌上弹起,搓搓眼睛,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在加班,便一手摸到旁边的圆框眼镜戴上,一手拿起电话瞥了一眼,视线再扫过眼前的林彻,尴尬一笑:“不好意思,睡着了,先接一下电话。”


    林彻微微一笑,端起咖啡转到外间。


    陈卓为刚聊两句,就起身把会议室的门关上,但四周实在是太过安静,里面的对话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


    “对,通宵……”


    “好,我看看……”


    “嗯,的确已经全都调好……应该没有大问题……我等一下再仔细检查一遍……”


    “明白,全部版本我这里都有备份……”


    她听明白大意,便走得更远一些。


    此时,金色的阳光终于越过地平线,晨曦洒满大地,照在脸上,微微晃眼。


    陈卓为终于讲完电话,从会议室里出来,满脸的抱歉:“不好意思,林彻,我后来睡着了,这次全靠你。”


    “没事,咱们轮流值班,现在换我轮休。”林彻说完,收拾好东西正要走人,却听陈卓为又说了一句。


    “董事长说,让你上午好好休息,下午起来的时候跟她联系一下。”


    “哦?”林彻眼里闪过一丝好奇,拿着包的手却一下子攥紧,“知道了,再见!”


    ——————


    下午两点,林彻在闹铃中准时醒来。


    她只睡了五个小时。其他的时间,都留出来做研究和准备。


    但是她此刻觉得精神非常饱满,每一个细胞都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按照之前的约定,她先到加密系统里跟江皓辰打个招呼:“起来了。”


    清晨时分她一回到家,就联系他一起讨论应对预案。但是在了解清楚最新的情形后,他很快叫停,坚持让她先去补眠。


    如今接收到她起床的信息,他马上发来一个名为DC的文件。


    他怎么好像24小时都挂在这系统上面?她脑子里的念头一闪而过,然后便专注细看他发来的文件。


    DC,就是“对策”的拼音首字母简写,他们预计下午何爱华很可能会带林彻去赌博或者赌球,这份文件正是针对CGC会所以及附设赌场贵宾厅里可能遇到的各种情况和应对方案,详细作了分析。


    其实江皓辰一回到京城,就给林彻发来大量关于CGC以及赌场的资料。从这些资料当中,她第一次了解到,原来地下赌场的资金链已经完全渗透到国内,虽然受到大力打击,但是却依然无孔不入,屡禁不止。她也才知道,地下赌场与高尔夫球会的合作并非偶然,因为高尔夫本身也可以用来赌,精心设计的赌博规则让每一次击球的刺激程度都被放大到极致,这完全符合赌徒的心理需求。


    除了了解这个暗黑行业的背景知识,她同时也学习了赌场以及高尔夫赌球中的所有条规。因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的认知必须站在更高的高度,才能以清晰的神智俯视对手,同时引导那个戏中的自己,不被迷失,不被操控。


    而刚刚他发来的这个名为DC的文件,明显是一份更进一步的指引。这几天他一定还在不断通过各种渠道去搜寻关于CGC的更多信息,所以如今这份文件里,才能增加如此多的细节,甚至还附上那个神秘会所里每一层楼的平面图。


    而且,这份文件的侧重点,已经明显从帮助她“深入了解”,转为支撑她“如何应对”,他甚至标出那个硕大无比的建筑物中每一层楼的紧急通道,让她感觉这已经接近一份“逃生指南”。


    他应该很不放心吧?可是,他还是坚守当初的承诺,同意她去,再给她最有力的支持。


    她轻轻抚平心里的涟漪,继续全神贯注地阅读和记忆。


    当时针指向三点,她给何爱华发去信息:“董事长,我休息好了。”


    “好,阿强已经在你家附近等着,你带上泳衣,我今天带你去好好放松一下。”


    “好的,谢谢董事长!”


    林彻回复完,心中一动,泳衣?


    马上在加密系统里给江皓辰发去信息,然后边商量对策,边迅速收拾随身衣物。


    正要出门,手机响起,是李泽峰。


    “找个理由,今天哪里都不要去。”他语速急促,语气中警示意味十足。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最喜欢的人


    20分钟后,阿强在楼下接上林彻,就驾车往Z市方向疾驰而去。


    林彻不动声色地打开加密系统,收到江皓辰刚刚发来的最新资料——凯撒运动水疗中心简介。


    他们原先估计,何爱华要拉林彻下水,最大的可能是带她赌博或者赌球,现在却说让她带泳衣,事情的走向瞬间变得扑朔迷离。


    江皓辰迅速把所有可能性过滤一遍,最后锁定CGC会所里的运动水疗中心,他此刻发来的正是这个水疗中心的对外宣传资料。


    林彻快速扫了一眼,里面介绍说该中心是凯撒高尔夫球会会员的专属中心,其高端运动水疗项目针对高尔夫运动导致的肌肉损耗提供专业解决方案,环境奢华,手法独特,疗效甚佳。


    林彻爱打高尔夫,何爱华要带她去做运动水疗,似乎也合情合理。


    但她心里却依然疑窦丛生,如果何爱华只是单纯让她去做水疗,为什么李泽峰会特意前来阻止?


    刚才的电话里,她试探李泽峰,回问“为什么?”,他推说“你太累了,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不愿说出真正的理由,只是反复强调让她留在家里,言辞间已顾不上掩饰他的焦灼。


    她听出端倪,瞬间心跳加速,指尖冰凉——这次必定是鸿门宴。


    但只是语气淡定地回答他:“知道了,谢谢你。”


    收线后,她往掌心呵一口热气,双手互搓,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等待这个机会已久,绝不能轻易放过。


    此刻坐在车里,盯着加密系统的对话框,权衡再三,她没有把李泽峰的来电告知江皓辰,只是拜托他再查看一下这个水疗中心有无任何异常之处。


    江皓辰很快回复:“好,我继续深挖,你见机行事,保持联系。”


    “好。”她回答完就关闭系统,神态自若地看向窗外,脑子里却开始默默温习会所的各层平面图以及紧急出口——到时如果真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极端情况,那便撒腿就跑。


    一个小时后,车子到达东滨跨海大桥附近,接着转进上次的停车场,然后同样是换到CGC的黑色七人车。师傅带着墨镜,看不出和上次是否同一个人。


    路上,林彻特意用粤语问道:“师傅,今日我哋去边啊?


    今天我们去哪里啊?”


    “会所。”师傅惜字如金。


    她的心稍稍安定——应该没错,目的地是CGC会所的水疗中心。


    15分钟后,车子开进CGC,然后停在那栋体量巨大的会所门口。


    一个穿着旗袍的美艳咨客正候在门外。


    她微不可察地跟司机交换了一个眼色,便笑意盈盈地迎向林彻。


    “林小姐,这边请。”


    林彻点头,便随她步入会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堂中央一片巨大的黑色水面,仔细看去,才发现其实是一个大型的长方形水池,四周以黑色大理石包边,池底铺着黑色的马赛克底砖,再与大堂的黑色大理石地面相连,一眼望去几乎浑然一体,难以分辨出水池的边界。


    池中的水很浅,清澈见底,几盆睡莲被错落地放置在池中,绿色的荷叶与紫色的花朵成为这片纯黑中唯一的点缀。这样的设置,原本应该是为了增添生气,但是在林彻眼里,非但没有感觉出生机,反而涌起一种隐隐的担心,害怕这些柔弱的生命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一盏硕大的水晶吊灯从高耸的屋顶垂下,冷色调的光芒映照在黑色水面上,再反射到四周。


    除了这一池一灯,整个大堂内几乎再无其他装饰。


    大堂内的光线并不暗淡,却弥漫着一种空灵的气息,让人如同穿越到另一个平行世界。


    这种气息当然是由整体的空间及色调设计所刻意营造出来的,但是大堂里正在播放的音乐无疑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林彻从未听过的乐声,旋律平淡、节奏缓慢,还夹杂着大量的自然界的声音,一会儿是潺潺流水声,一会儿是单调的虫鸣。


    这种乐声,让聆听的人,不知不觉就放空思绪。


    同样令人放空的是空气中弥漫的香薰。


    这香薰层次丰富,过渡自然,林彻能够闻出其中既有清新提神的迷迭香和风信子,也有温暖木质的雪松和檀香,后调中还加入广藿香和苔藓,充满大自然的气息,闻入令人顿生安神和放空之感。


    林彻跟随着咨客一直往里走到尽头,终于看到前台,之后是电梯间,搭乘电梯到二楼,再转了几个弯,便进入到一个宽大的套间里。里面有一个小型的睡莲池子,风格造型和大堂的大池子如出一辙。池边放着两张布艺扶手椅,何爱华穿着浴袍,正坐在其中一张扶手椅上喝茶,一见林彻,便笑道:“林彻,到了?昨晚辛苦了。”


    “董事长,我没事,睡一觉就回过神。”林彻笑道,然后看看四周,明知故问,“这里是?”


    “是凯撒球会的运动水疗中心。”何爱华介绍道,“这里最大的特色就是Watsu——水中按摩。这种按摩利用水中的失重状态,可以帮助快速释放压力,达到深层放松的效果。我平常打完高尔夫之后都会来做一套。你通宵加班,这个正好可以帮你放松一下。”


    “谢谢董事长,Watsu?”林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似乎想要想象大概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按摩。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何爱华指指旁边的更衣室,“现在赶紧先去换泳衣。”


    一进更衣室,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稍稍稳住心神,然后马上连接加密系统。


    一进入这个水疗间,她就敏锐觉察到此处的香薰虽然闻着跟大堂差不多,但是成分比例已经做了显著调整,其中雪松和檀香的占比变得很高——这两种香分开来看,是很多失眠人士的助眠首选,然而这里把两者高浓度地混在一起,说是点了迷魂香也不为过。


    她的警觉陡然提升。


    情况如此复杂,她此刻急需外援。


    只是在这里信号似乎有点受阻,加密系统连接得很慢。她不能在更衣室耽搁太久,还没等连接成功,就开始输入信息。


    “Watsu水疗,音乐不对劲,香薰也有问题。”


    系统总算连通了,她的信息刚发送成功,江皓辰的信息也同时进来。


    “刚刚查到,国外曾有通过水疗实施催眠的案例,这种技术可以令人短暂失去意识,何爱华不会无缘无故叫你去,你的处境非常危险。”


    水疗催眠?难道何爱华要用这个考验她?李泽峰一直都不愿意她牵扯进这个团伙,所以他今天阻止她,恰好说明,只要通过这一关,她就能真正入伙?


    正想着,江皓辰的第二条信息又进来了,显然是在收到她最新信息之后的回复。


    “音乐和香薰都是催眠的辅助手段,你必须马上离开!”


    她脑海中顷刻间数个念头掠过,一番权衡,手上已经迅速回复:“这里只有何爱华,我会小心应付。”


    点击完发送,她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知道这是因为恐惧,可是必须用百倍的勇气把这恐惧层层包裹起来,让自己看上去无懈可击。


    她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当前——对,催眠术!


    她正要切换界面去搜索破解催眠术的方法,就在同一秒种,江皓辰的第三条信息进入。


    发过来的是一大段的文字,她一眼看清最前面的几个字是:“如何识别和应对催眠术”。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如同摇摇欲坠之时被一双手稳稳扶住,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松弛——他早已料到她的决定,也因此做好了准备。


    但是,阅读和记忆都需要时间。


    她迅速把信息拉到最后,看清篇幅长短,便把头探出更衣室,见一名服务员守候在不远处。


    她招招手,待服务员走到近前,她问:“我的泳衣拉链坏了,你们这里有卖泳衣吗?我要M码。”


    服务员点头,马上去拿,她便朝何爱华的方向大声道:“董事长,不好意思,泳衣出了点状况,您稍等一下!”


    等待和换装,就这样多出几分钟,勉强够她速成这门新技术。


    换好泳衣,她又跟服务员要了几颗薄荷糖,剥开一颗压在舌底,冰凉清新的感觉,瞬间通过味蕾触达全身。


    她一出来,何爱华便领她往里走,转过一个弯,在屏风的后面,居然别有洞天——一个长方形的泳池,面积相当大,池水清澈见底,池底及四周铺满黑色镶金边的马赛克,奢华感拉满,却洋溢着一种暗沉的气场。


    这时,两位水疗师走了过来,一男一女,都身着长袖长裤连体泳装,其中的女士显得更为资深。何爱华对林彻说:“这是Jack和Mary,他们都是Watsu水疗师,他们会在水中牵引你,帮助你拉伸和按摩,你第一次来,就让Mary服务你吧!”


    Mary年约40,化着淡妆,眉目和善。她全身被贴身泳衣包裹,手臂和大腿的肌肉线条却依然清晰可见,脚腕处还包着沙包,想来这是为了帮助她在水中站立与操作。


    Mary很快在林彻的手腕和脚腕处套上充气浮圈,然后引导她伸直双腿,平放双手,再托着她的后颈部和腰部轻轻一举,她整个人便浮在水上,再扶着她在水面上做小幅度的移动,以便适应当下的姿势。


    随着身体的移动,水面也在轻微地摇晃,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便悄悄袭满全身。林彻马上意识到,这都是因为池水的温度出乎意料地高,也许有50度,甚至60度,让她想起泡温泉的时候,泡久了会犯困,此时也是完全一样的感觉。她心里涌起不安,赶紧搅搅舌底的薄荷糖,瞌睡感才得以稍稍减轻。


    此时水疗间里的音乐声明显加大了,和刚才大堂播放的是同种类型的音乐,单调,枯燥。当林彻的耳朵没入水中时,马上感知到也有音乐声同步从池底传来。原来池底也设有音箱,这应该是一种特意的设计,因为经过水的传播,乐声显得遥远而又空洞。


    破解催眠术的要诀之一,是必须时刻努力思考对方各种做法或者设置的用意,保持脑子的活跃与清醒,于是林彻认真倾听,想要把乐声中内含的元素一一拆分和破解,但她越是这样做,却越被这种混沌而又单一的旋律牢牢牵引住。


    她只觉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眼前一黑。


    心道不妙,她想要重新睁开眼睛,但是越来越重的困倦感却让她全身都好像不受控制,唯一能做的只有再次搅了搅舌底的那颗糖,然后便感觉她残存的那一丝神智,仿佛带上了眼睛,浮起在虚空中,俯视着水中那个任人摆布的自己。


    Mary直到此时才正式进入水疗流程,带着她开始大幅度地在水面上漂流起来。


    林彻此刻眼前一片漆黑,反而能够更加清晰地感知到身体在水中移动时的流畅和欢快。水流不停拂过她的全身,如丝般顺滑,仿佛幻化成世上最温柔的怀抱,毫无保留地包裹着她。这让她想起年幼时母亲温暖的怀抱,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仿佛一下子被袒露出来,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哭吧,”她听到虚空中的那个自己对她说,“不要紧的,既然这里需要释放情绪,那就释放。”


    泪水就这样慢慢噙满眼眶,从紧闭的双眼中溢出,然后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汇入池水。


    Mary随即加快牵引的速度,带动林彻的身体在逐渐缩小的轨道里转圈。


    轨道越缩越小,林彻感觉如同陷入漩涡,剧烈的旋转和水流的撞击让她仿佛随时就要飞出去,耳边的音乐声却越来越重地撞击到心底深处,像是带有魔力一般,让她很想放声大喊,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喊什么。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连声追问,一声紧似一声,不断地召唤她,催促她,撕扯她。


    “你最喜欢的人是谁?是谁?是谁?”


    第一百二十三章  柚子茶冻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连声追问,一声紧似一声,不断地召唤她,催促她,撕扯她。


    “你最喜欢的人是谁?是谁?是谁?”


    那召唤的力量如此之大,正在夺走她的最后一丝清明。


    她调动所有感官,感知水声,乐声,檀香的气味,氤氲的热气,水流的包裹,还有那覆盖在她右手臂上如鹰爪般牢不可破的指力……


    接着舌头一动,那颗糖再次释放出些许微酸的汁液,轻微的刺激迅速通过味蕾直达大脑,然后她就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最喜欢我——自——己——”


    说完,她便睁开了眼睛!


    眼前陡然一片明亮,让她觉得无比刺眼,只能重新闭上,再睁开,才勉强重新适应。视线所及是水疗间的天花板,正不断地变换着方向,从那里她知道自己正被带动着顺时针旋转。她顺着自己右手上的“鹰爪”看去,是Mary那张无表情的脸——此时她正扎着马步,以她自己为圆心,牵引着林彻的右臂在快速转圈。


    林彻凭着直觉,把头转向刚才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的却是何爱华!她正坐在池边的阶梯上休息,微笑着看向她。


    一切似乎都如常,以至于林彻一时不能确定,刚才那个问答是真实发生过,抑或只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


    过了一会儿,Mary转换方向,牵引她的左手转圈,之后依次拉伸背部,颈部和下肢,最后是和缓的大圈漂流做放松。


    完成所有流程后,林彻拆下装备重新站起,一转头,发现何爱华已经重新回到池中,Jack正在帮她做单边拉伸,林彻便在池边台阶坐下来等她。


    “林小姐,你好犀利,本体意念好强大


    林小姐,你很厉害,本体意念很强大……”Mary讲粤语。


    林彻便也用粤语回答:“係咩,我啱先点样啊


    是吗,刚才我什么样子啊??”


    “你好稳定,” Mary回答道,“好多人第一次做都会一路做一路不停咁叫。做完之后,佢哋都同我讲,感觉好似重生咁。


    很多人第一次做都会一边做一边不停地喊叫。做完之后,他们告诉我,感觉就像获得重生。”


    做的时候不停喊叫,做完之后获得重生?


    林彻面露惊讶之色,心里却已明白。


    这个Watsu水疗,果然是融合了类似催眠术的原理,利用水流的撞击和身体的旋转,再配合单调重复的音乐以及具有镇静作用的香薰,把客人带入一种高度放松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客人可以充分释放自我,吐露心声,获得身心的双重释放;但是意识却变得模糊,感知力和判断力下降,极易接受外界的暗示和指令。


    这正是拷问一个人秘密的最佳时机。


    回想刚才濒临失控的一刻,林彻全身不由一阵发紧,心里浮起后怕——这一关,过得好险。


    她把嘴里那片已经变得很薄的薄荷糖嚼碎咽下,心里暗暗感谢这颗小小的救命糖——薄荷糖在融化时带来的清凉感可以刺激大脑,增强警觉性和集中力。


    当然,她知道最应该感谢的,是那个及时发来破解要诀的人。


    在他那份要诀里,不但提示薄荷糖有助于保持警醒,还提到把注意力集中在单个点上是大忌,因此当她很快被音乐带入半昏睡状态,便知道自己不小心着了道,之后她尽最大努力去关注周围的整体环境,终于在最后一刻把注意力从喊话声中抽离,重新夺回对身体和意识的主动权。


    她定定神,见此时何爱华正处在急速旋转之中,池边只有自己和Mary两人,机会来了。


    她貌似无意地突然问道:“唔知我哋何董第一次做水疗嘅时候,係咩反应呢


    不知道我们何董第一次做水疗的时候,是什么反应呢??”


    “何董?”Mary愣了一下。


    林彻便以眼神示意泳池的另一侧,Mary立即明白过来林彻说的是谁,若无其事地低头收拾东西,声音却绷紧了:“唔清楚喎,嗰次应该唔係我做嘅。


    不知道呢,那一次应该不是我给她做的。”


    林彻无所谓地笑了笑,就此跳过这个话题,心里却开始琢磨。


    看Mary的反应,何爱华在这里肯定不叫“何董”,甚至不姓何,那么她会叫什么呢?回想自己两次来到CGC,无论是球会还是会所,所有服务人员似乎都刻意省略对何爱华的称呼,这难道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服务准则?因为即使是化名,也终究见不得光,来这里的客人,谁都不愿意被人多提。


    沐浴更衣之后,两人来到何爱华预定好的位于会所顶楼的包间里吃晚饭。


    何爱华兴致很高,说她打完高尔夫,经常会来这里做水疗,然后吃一顿健康料理,只是之前每次她都是自己一个人。


    “今天很高兴,有你跟我一起!”说着她还亲切地揽了揽林彻的肩。


    这种亲密的身体语言,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林彻明白,经过刚才的最后一关,何爱华对她的戒心已经降到新低。


    何爱华边吃边给林彻介绍每道菜品中的用料搭配,之后话题便转到最近发生的大事上面。


    “这次审计,苗处跟你面谈时有没有问到龙景的合同?”审计结束后,何爱华一直在操心并行测试,这是她第一次细问审计面谈的情况。


    “全靠廷哥准备功夫做得足,苗处没在经纪代理合同上多问什么,倒是对背对背合同问了不少问题,好在我也算蒙混过关。”林彻按照跟江皓辰约好的话术,给出的回答与最后的审计意见书完全吻合,滴水不漏。


    “嗯,那江皓辰私底下有没有找过你?有没有提起过他们这次审计的起因到底是什么?”何爱华的问题依然尖锐,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她直接提问,不再旁敲侧击。


    “没有,董事长,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联系。”林彻语气淡然,“他既然心有所属,我也选择了不同的方向,我跟他从此不再有任何纠缠,就是最好的结局。”


    何爱华凝望着她好一会儿,才道:“林彻,你跟我真的很像。”


    林彻眼中闪过惊讶:“董事长,我哪能跟您相提并论。”


    “不要妄自菲薄!”何爱华摆摆手,“我第一次做水疗的时候,也一度被水流、旋转和音乐所迷惑,但是很快就识破那一切不过是幻境。今天看到你也是一样,有挣扎,有迷茫,但是最终回归清醒淡定。”


    刚才那个声音果然是她!


    林彻脸上闪过谦虚的微笑,心里多了几分笃定。


    “男人和感情也是一样,都不过是我们前行路上的考验。永远记住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被任何外界因素动摇,这才是成大事的关键。”说着何爱华举起杯来,“来,为你自己干一杯!”


    林彻举杯与她相碰,浅浅抿下一口,此时气氛良好,她看准时机,放出一个小小的诱饵:“董事长,这次审计组没有从借壳方案里找出太多破绽,但是指出泽峰以个人独资企业账号来接收资金,不方便我们后续监控资金的使用情况,要求我们立刻整改。这个账号以后不能再用,那后面的资金怎么处理才好?”


    “不错,其实他们在来审计之前就已经盯上这个账户,只是我们保护措施做得好,他们最终无功而返。”何爱华眼中闪过得意之色,“不用担心,我们另有后备的账号,等这次董事会开完,金廷会跟你详细交代如何操作。”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后天的董事会,我们必须要让55亿估值顺利通过,否则,所有其他的谋划全都白费,”何爱华的眼睛微微眯着,语气变得无比谨慎,“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千万不要分心,只要把估值做好,其他的自然水到渠成。”


    “董事长,我知道轻重。”林彻点点头,心里却一声轻叹。


    何爱华果然万分小心,她已经逼着林彻在突击审计里成为张金廷的替罪羊,如果不是因为审计组里都是自己人,林彻的职业档案此时早已沾上无法洗清的污点。然而即使是这样,何爱华还是不放心在此刻就把最核心的信息交给她,而是坚持必须等到灵犀收购尘埃落定——因为到那时,林彻与他们的利益将进一步绑定,再也难以切割,只有这样,时机才算完全成熟。


    “好,很好,你一向懂事、能干,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何爱华微笑着,显然对林彻的恭顺非常满意。


    林彻却有点着急。


    此路不通,必须另辟蹊径。


    但是留给这个夜晚的时间已经不多。


    酒过三巡,边吃边聊,转眼两人已经吃完主菜。


    主菜跟甜品之间的间隔稍长,何爱华进了包间里附设的洗手间。


    趁着这个空档,林彻迅速走出包间。


    这一层的平面图,清晰地刻在她的脑子里。


    今晚的包间是502,靠近大楼最东侧,上来时她们坐的是东侧电梯,一出来没几步就直接进了包间。但是林彻很清楚,沿着走廊往反方向走,经过一个设计独特的玄关,将会到达餐厅的正门以及中部电梯,而正门的旁边有一个小开间,便是收银台。


    她匆匆走过长长的走廊,一路未曾碰见其他人。她并不觉得奇怪,从平面图就能看出,这一层的走道设计非常考究,从主道进去,还要经过七弯八拐的支路,才能到达各个包间,因此各包间的客人互相之间很难相见。


    待到穿过玄关,她一眼便看到收银台,此时恰好无人,桌上摆放着一沓单据,正是今晚的写菜单。


    她打开迅速查看,很快找到502的单子,很可惜,上面只标注房号,并没有客人的其他信息。


    正在这时,玄关后传来脚步声,步履急促,正迅速向收银台走来。


    林彻知道距离太短,已避无可避,便保持着原有姿势,略显错愕地转过头,与对方正好打个照面。


    来人一身西服短裙,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描着细眉,化着淡妆,正是餐厅的部长。她刚才进过包厢想帮她们点菜,结果被何爱华一句“照旧”就打发了。


    “您是2号包厢的客人吧,到这边来有什么事吗?”部长非常眼尖,一眼便认出林彻,她目光和善,却相当机敏,不着痕迹地扫视林彻全身,最后落在她的手上——此时她手里还拿着那一沓点菜单。


    “我想买单。”说罢,林彻把单子递回给部长。


    “买单?”部长用疑惑的语调把这两个字的音尾拖长,正要说些什么,她的手机响起。


    “不好意思,我先接个电话。”部长笑了笑,把电话接起。


    林彻背过身去,礼貌地回避,但是身后的对话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大致的意思是今天有一种甜品没做够,需要按照客人的偏好改换其他种类,对方拿不准,来向部长请示。


    部长把声音压得很低:“陈总和郑总……都换成蓝莓芝士蛋糕……红姐……不行,她要清淡点的……嗯……那就蜂蜜柚子茶冻。”她边说边翻开那沓写菜单,在对应的单子上记录。


    听到她终于交代完,林彻才转回身去。


    “您要买单?”部长打量着林彻,目光中带上两分警惕,接着便摇头,“这里是会员制,不方便这样结算。”


    林彻知道,CGC的资金流转不走一般的通路,所以对方一定不会同意开现场买单的口子,但是她此时却只装做不知:“部长,能不能破个例?微信或者支付宝包都可以,我只是想表达一下心意。”


    部长闻言,眼中多了几分了然,抢单的客人她见过不少,只是下属抢老板单的倒不多见,莫非她老板对她有什么大恩?


    但是她并不想深究,这里每一个客人都满身秘密,听到不该听的东西,只会给她带来麻烦,她现在只想确保这张她经手的单子顺利结算,不要出任何的幺蛾子。


    于是她再次重申:“这样不合规矩,我很难做的,您还是赶紧回去吧!”说着,扶着林彻的肩膀就把她往包间的方向送。


    待到回到包间,何爱华已在位子上等待,桌上也已经上好甜品。


    听说林彻刚才出去是想要抢着买单,何爱华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摇头笑道:“你不该去操心这样的小事,你的脑子应该琢磨大事。”


    然后便招呼林彻:“来,赶紧来尝尝甜品,可惜那道最经典的豆腐生巧已经卖完,不过,这个柚子茶冻也不错!”


    林彻心中一震,嘴上却笑道:“谢谢董事长,我来尝尝。”


    第一百二十四章  犹豫不决


    晚上10点多林彻才到家。


    一进房间,她马上给阿明打电话。


    “马上到智通的数据里找出所有名字里带有发音为‘hóng’字的收款人。”


    CGC餐厅部长提到的那位喜欢吃柚子茶冻的客人“红姐”,正是今晚热情招待林彻的何爱华,所以,“红姐”,就是何爱华在CGC的化名,这意味着,她所用的代理人的名字里,很可能带有‘hóng’字 !


    阿明很快打回来,声音里透着兴奋:“这样的名字一共有八个,数据范围大大缩小了,我马上逐个排查!”


    林彻心里一动,随即冷静道:“你把这些名字发给我,我一起看。”


    阿明很快便把名字发来,林彻一个个扫过去:刘昌宏,梁洪丽,曹燕虹,郑晓红……


    等一下!郑晓红——姓郑?!红姐?!


    这个名字触动了林彻脑海里一些久远的记忆,一个片段闪现在眼前。


    “这是阿红的,不准抢阿红的东西!”在司机阿强的视频对话里,那个头发蓬乱、满脸皱纹、神情呆滞的女子正奋力地要护住手中的手机……


    没错,她自称阿红,而司机阿强,正是姓郑。


    难道是她?!


    林彻马上给阿明打过去。


    “阿明,你查过何爱华的司机阿强吗?”


    “查过,他叫郑刚强,我四年前就查过他所有的银行流水,但是没看出有什么问题。”阿明对此记忆犹新。


    “他有一个姐姐,名字里也有红字。”


    “什么?!”


    “她大约50岁左右,脑瘫,生活不能自理。找到她的身份证号码,看看是不是也叫郑晓红,然后找出她所有的银行账户。”


    “这个不难,我马上着手去做!”


    同一时间,何爱华已经回到42层公寓,正站在落地玻璃窗前,俯瞰脚下的璀璨夜景。


    窗玻璃上折射着客厅里的豪华摆设,也隐约可见她那张已经卸下笑意的脸,那双一向深不可测的眼睛,此刻因为凝神思考而习惯性地半眯着。


    今天晚上本来一切都很好,她计划里的每一步都得到顺利的执行,对林彻的考验和笼络,全都达到想要的效果,然而在回程路上,却发生了一件让她此刻坐立难安的事情。


    当时她跟林彻相谈正欢,一阵电话铃声忽然响起,两人的视线都自然地被吸引过去——那铃声来自林彻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机,然后两双眼睛便同时看到,在手机屏幕上出现了“江皓辰”三个字!


    林彻似乎非常意外,以致于整个人完全呆住,电话继续响了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然后赶紧按下拒绝接听键。


    “董事长,我们真的已经没有联系,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打给我。”


    林彻连忙解释,一向冷静的脸上此时既有疑惑,也有些许惊慌。


    何爱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又再次响起,还是江皓辰!


    林彻这次像是为了证明清白,迅速把来电按灭,紧接着就把他的号码设为拒绝接听。


    一番操作后,车厢里重新回复平静,两人心里却都泛起波澜。


    “他找你,一定是想谈明天董事会的事情。”何爱华瞥了一眼林彻,淡定地开口。


    林彻此刻似乎还没从电话的铃声中回魂,有点茫然地点头,然后停顿了一秒钟,才忽然醒悟何爱华此话背后的含义,赶紧说道:“董事长,刚才实在是太突然,我一下子没有做好准备。”


    说完,她重新打开手机,取消了对江皓辰号码的拉黑设置,但是操作时,动作却有些慌乱。


    “董事长,等一下他再打来,我会小心处理的,您放心。”说这句话时,林彻的气息终于完全平稳下来。


    何爱华笑着点头,但是眼眸中却多了一分忧虑。


    车子继续开着,车厢里一片平静,两人都默契地等待江皓辰再次打来。


    然而,直到回到林彻家楼下,电话也没有再次响起。


    下车前,林彻向何爱华请示:“我,要不要给他打回去?”


    何爱华看清她眼里稍纵即逝的迟疑,摇摇头:“这样恐怕反而会着了痕迹。”


    说完,她轻拍林彻的肩膀:“不要想太多,回家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天午饭后跟我一起出发去会场。”


    自始至终,何爱华都神色自如,语调平和,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刚才电话的影响。


    但是一根怀疑的刺,已经深深扎进她的心底。


    第二天一早,宋铭哲和平常一样,在车库停好车,便到大厦一楼买早餐。


    走到一半,他却忽然放缓脚步。


    他正从一间咖啡厅经过,这里也经营早餐,但因为环境优雅价格昂贵,帮衬的上班族并不多,透过玻璃窗往里看,此刻里面只有两三桌客人。


    因此,里面那一对外形出挑的男女,尽管坐在最里侧的角落,依然一下就落入他的眼睛。


    男士正在对女士说着些什么,女士却只是低头不语,面前的早餐看起来完全没有动过。


    突然,女士一下子站起,转身就要离开,男士也跟着站起来,伸手拉住她,不知说了些什么。两人相持一阵,女士终于重新坐下,却把脸别到一旁,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宋铭哲无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们的神情和动作已经激起他心中各种猜测。


    他清楚自己再看下去会引起对方的注意,只能把步伐调回到正常速度,重新融入步履匆匆的人流。


    “他走了。”


    江皓辰低声道,他的位置视线很好,眼角余光里,宋铭哲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嗯。”林彻轻轻舒出一口气,却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因为除了宋铭哲,还可能会有其他同事继续从外面经过。


    江皓辰转头看看她憔悴的脸色,眉心不由轻轻蹙起,把她面前的餐盘端到自己面前,里面是一份摆盘精美的牛油果班尼迪克蛋。他低头拿起刀叉开始切分。


    林彻继续保持一副心烦意乱、没有胃口的样子,眼里闪过的忧虑却是真实的:“宋铭哲这人心眼多,虽然看到,未必会尽信,也未必会去跟何爱华报告。”


    “他一定会的,”江皓辰把声音压到最低,“他现在跟你依然利益冲突,不管他自己信不信,他都希望何爱华相信,你很有可能弃暗投明。”


    “昨晚你那两个未接来电,何爱华应该已经起了疑心。”面前的咖啡传来浓郁的香气,林彻用勺子拨弄几下,又重新放下。


    “对,但是不够,”江皓辰边切边低声道,“昨晚的电话只是让她疑心我想要说服你,但是无法确定你的态度到底如何。而今天的早餐,还有等一下的辞职面谈,你都要表现出犹豫不决,才能彻底摘清她对你一早就卧底潜伏的怀疑。”


    他现在还不能确认这帮人是否跟黑道有勾连,而要彻底颠覆何爱华的整个网络还需要时间,在这之前,如果不摘除林彻卧底的嫌疑,她之后很可能会面临打击报复。从他看透她卧底计划的第一天起,这忧虑就一直重重压在他的心上。


    “嗯。”林彻当然明白他的苦心,想要缓和一下气氛,便转移话题,“就是这些美食,看得到吃不到,真是酷刑。”


    江皓辰把刚切好的班尼迪克蛋轻轻推回到她的面前,金黄的蛋液正缓缓流出,与牛油果泥和火腿融为一体。


    “其实,”他斟酌着开口,“‘犹豫不决’可以表现为,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


    用词非常严谨,语气却像微风一样轻柔。


    林彻心里一暖,的确也是饿了,便尝了一口,味道果然很不错,但是再吃了几口便又放下,继续饰演她的“犹豫不决”。


    此时已过上班的钟点,路上的人流明显减少,江皓辰心里略略放松,瞥一眼林彻那重重的黑眼圈,一直盘桓在心头的疑问不由问出了口:“昨晚熬了通宵?”


    “差不多吧,”她说着,抬眼看他,“师兄你呢,也没怎么睡吧?”


    最近两次见到他,他都是满脸疲惫,审计面谈那次是因为熬夜查证,今天则是因为他昨晚一直等到她平安到家才连夜坐红眼航班赶过来演这一场早餐戏。


    “没事。”他大而化之地回答,目光在不经意之间对上她的。


    视线交错,又默契地移开。


    她收敛心神,低声问道:“发给你的材料,都收到了吧?”


    他轻咳一声:“收到了,代理人账号信息非常给力,我已经转发给苗处,他刚刚回复我会进一步取证,同时上报监管。”


    “太好了。”她内心无比激动,此刻却只能隐忍地表达,因为距离胜利的彼岸,还差最后、也是最凶险的一步。


    她定定神,瞄一眼时间:“九点十分,我得上去了。”


    “我等你。”


    “嗯。”


    她点点头,却并未看他。


    他也一样,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眼角余光里,她慢慢地起身,然后以一种心事重重的姿态匆匆离去。


    这是两人之前就商量好的收尾动作。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转头去捕捉她的背影。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条件


    一回到办公室,林彻就接到小宁的电话。


    “你跟江皓辰怎么回事?公司里一大早的都传开了。”


    “我其实也没想好……”对着好朋友也要演,林彻心里泛起愧疚,但是没办法,今天她必须360度无死角地完成这最后一场表演。


    不久,顾少青敲开何爱华的办公室:“董事长,林彻说有事找您谈?”


    “哦?”何爱华神色和蔼,“让她20分钟后过来吧。”


    门重新关上,何爱华脸上的微笑逐渐凝固,她需要一点时间理清思绪。


    昨晚江皓辰那两通电话绝不会是偶然,最可疑的是他对林彻的态度与突击审计时大相径庭,难道他俩审计时的冷漠只是做戏?莫非林彻从头到尾就是江皓辰布下的一颗棋子?


    但是似乎又说不通,如果真是这样,江皓辰一定会知道昨晚的那个时间,林彻跟她在一起,他又怎会贸然打来电话?


    何爱华正斟酌着各种可能,她的手机响起,是宋铭哲。


    宋铭哲一直想要向何爱华表忠心,当何爱华提出让他注意多观察林彻,他便时时处处都小心留意。今天早上的意外发现,让他既意外又兴奋,一回到办公室就赶紧打来通风报信。


    “拉拉扯扯的?”何爱华听完他一番描述,反应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激烈,“是谁拉扯谁?”


    “是……”宋铭哲犹豫了一下,当时的情形未必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便老实道,“中间林彻想走,被江皓辰拉住,两人就拉扯了一下。”


    “但是林彻很快就重新坐下来,他俩肯定有问题!您要小心!”宋铭哲有点不甘心,最后还是补了一句建议。


    放下电话,何爱华端起杯子,呷了一口桂花红茶。


    她当然知道宋铭哲的小心思,贬低林彻他便可以获得更多机会。但是即使把他话里加的色彩全部过滤掉,今早江皓辰和林彻也肯定见过面,只是看情形两人似乎还没有达成共识——莫非是江皓辰想要说服林彻调转枪头,而林彻却犹豫不决?


    想到这一层,何爱华的心里充满警惕。


    下午就要揭开董事会会议的序幕,必须要在出发之前厘清这些潜在的变数。


    二十分钟后,林彻敲开何爱华的办公室。


    她满脸憔悴,一看就是一晚上没睡,何爱华心里轻轻一跳——情况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果然林彻第一句话就是:“董事长,今天下午我可能不能跟您去开董事会了。”


    “我知道你刚刚见过江皓辰,你答应帮他了?”何爱华问得相当直接。


    林彻脸上浮起一阵短暂的愕然,但很快就重新镇定下来:“没有答应,我没有答应他任何事情。您对我情深义重,我绝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情。”


    她一脸坦然,何爱华却不敢有半分的轻信,冷静的目光没有放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


    林彻看出她的防备,略停了停,便继续说下去:“但是他说的话,的确让我陷入两难,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未来的路究竟要怎么走。”


    “他说了什么?他要跟你重新在一起?”何爱华当然知道不只是感情因素这么简单,但是问感情是最直接的突破口,接下来一步一步深入,就能诱导她说出全部真相。


    “我的确一直对他意难平。”林彻艰难地开口,她知道何爱华对于女人的痴心非常警觉,与其掩饰,不如坦承,但她接着又道,“但是,我不会只因为感情上的变化就轻易改变自己的方向。”


    然后轻轻摇头:“所以,现在的问题,不全是因为感情。”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很清晰。


    “那是因为什么?”何爱华的语气不疾不徐,身子依然放松地倚在大班椅靠背上,似乎只在闲话家常,但她隐在檀木办公桌下的手却下意识地握紧。


    林彻凝视着何爱华,缓缓说道:“江皓辰告诉我,他已经知道我篡改系统,我们如果敢把做假的报告呈上董事会,他就一定会死磕到底,不但会行使一票否决权,还会彻查所有工作底稿和系统记录,一定会把做假的证据找出来。”


    何爱华闻言瞳孔一缩,但是很快又恢复镇定——江皓辰早在上次会议就怀疑报告造假,如今他摆出这个态度,也算意料中事,但是林彻若仅因为江皓辰这样一句话就阵脚大乱,却不符合她一贯的心机谋划。


    何爱华眼里浮起狐疑,正想旁敲侧击,却听林彻继续说道:“他还说,他通过监管的关系,已经拿到蔡明辉举报您的资料,监管和中天都在组织调查,您这边……恐怕会凶多吉少。”


    何爱华闻言,只觉身体忽然僵直,一股森森冷气贯穿后背。她竭力保持镇定,但还是不得不调整坐姿,微微前倾,借此让躯体找回些许活气。


    之前突击审计的时候她就怀疑江皓辰已拿到蔡明辉的举报资料,但是他们最后无功而返,又让她重获信心,笃定蔡明辉那边依然缺乏关键证据。然而今天江皓辰却对林彻说得如此言之凿凿,这到底是他为了忽悠林彻所使用的诈唬,还是蔡明辉真的提供了新证据?无论如何都得赶紧设法摸清对方的底。


    她一边暗暗盘算,一边告诫自己:形势未明,千万不要自乱阵脚,毕竟这么多年来,年年都有人去举报她,最后都因为缺乏证据无功而返,这一次也不会有例外。


    想到这里,她轻轻舒出一口气,看向林彻——现在最棘手的,反而是如何处置眼前这个人。


    此人对待任何问题都有一盘清晰的风险收益账,从来不会去承担那些超出回报的风险。此时此刻她如此纠结犹豫,是因为江皓辰提供的信息让她意识到,继续跟随何爱华将会面临巨大的风险,这个风险已经超出她所能够承受的底线,或者说超出她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的预期回报。


    她现在提出下午不去开董事会,又把江皓辰说的这些高度机密的信息和盘托出,未必是因为她对何爱华有多么深厚的情感,反而说明她已经萌生退意——她想用这些能够救何爱华一命的重要信息,换取何爱华同意她全身而退!


    何爱华目光渐冷:“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林彻看得明白,此刻已经图穷匕见,最重要的是交换条件。


    她的脸上变得平静无波,坦言道:“我一定不会做出伤害您的事情,但是因为知道了这些,让我在富源的处境非常尴尬,我也明白,我无论担任富源哪一个管理岗位,都会让您为难,所以,我想要离开富源。”


    她的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她口中的“尴尬”,是指她同时知晓两边的秘密,再也无法获得何爱华的信任;而所谓“为难”,则是指何爱华从此必须防备她,一定不会再把她放在关键岗位上,她在富源的职业发展就此到头。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对应的却是第一句话,连起来的意思是:只要您让我离开富源,我保证一定不会帮江皓辰对付您。


    何爱华眼眸微微一震。


    林彻果然是要走,而且不计代价。


    何爱华脸上笑意不变,眼神却愈发冰冷:“你想要走,不是不可以,但是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恐怕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的,您说。”林彻点头,眼里没有流露出一丝怯意。


    五分钟后,林彻回到五楼,开始有条不紊地办理离职手续,那些流程她昨晚已经提前仔细研究过,该填的表格,该办的手续,都已经心中有数。


    各种表格填写好,她便把卢东升找来交接工作。


    卢东升感到非常突然,林彻没办法对他说太多,只说因为有些事情超出了她所能够解决的范围,所以只好选择离开。


    卢东升听罢,心下了然。这个部门步步皆利益,身处其中,想要洁身自好,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只是他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内心认可的领导,眼见那一本原本污浊不堪的乱账渐渐变得清晰干净,没想到刚刚升起的希望这么快就要破灭。


    此时此刻,他只感到惋惜、不舍,还有无助。


    林彻自然明白他的感觉,她又何尝不是舍不得,但也只能把几个月的同僚情谊全都转化为临别叮嘱:“部门当前在册的所有业务,从合规角度看都已经没有瑕疵,后续的维护,你只要严格照章处理,就不会有很大的问题。但是,等到新的部门主管到位,可能会有不同的管理理念,你要多多小心,为了家人,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卢东升没说话,眼圈却红了,又感到不好意思,只好偏开视线。


    林彻心里也不禁一阵难过,连忙安慰他,两人互道祝福,就此告别。


    林彻迅速把办公室收拾好,接着去归还电脑,再回到办公室,电话正好响起,是邹蓉。她让林彻直接到她的办公室办离职手续。


    一个员工的离职手续并不需要由邹蓉亲自处理,这一定是何爱华的授意。


    林彻边想边敲开邹蓉的办公室。


    “我刚在系统里收到你的离职申请,董事长就把我叫过去,要求我以第一优先级处理你的申请,务必让你的离职即刻生效,所有授权立即收回,人必须马上从公司消失。”邹蓉一见林彻,便直言不讳。


    林彻听闻,笑一笑,脸上并不见丝毫的意外。


    邹蓉虽然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她上下打量林彻,心中也猜到几分:“不过,似乎你也并不留恋这里。”


    此刻林彻手里拎着一个大纸袋,里面装满各种零碎,说明她已经把办公室收拾好;而她递过来的离职申请表,已经跑完所有其他流程,只差人力资源部的处理意见——她行动如此迅速,可见离职的心意非常坚决。


    林彻坦然道:“邹经理,离职的事情,我跟董事长已经沟通过,我离开,对大家都好。”


    “明白了。”


    邹蓉迅速在离职申请表上签字,然后解释道:“你这个月的工资按比例计算到今天,今年的奖金则根据最低等级的奖金额度、按全年任职时间的比例计算得出,将在明年4月发放给你。”


    “好的。”林彻点点头——这样的处理,非常公道。


    邹蓉又递过一份文件:“这是你的离职证明。”


    林彻接过细看,这份证明言简意赅,用语中庸,无褒无砭。


    她不禁略松了一口气。


    “离职证明都是有标准模板的,”邹蓉似乎看出她的担忧,解释道,“没有人打算要在离职证明上为难你。”


    “不过,”她接着却话锋一转,“关于你将来求职时的背景调查,董事长的确有特别的交代,总之,你想要跳槽到其他券商,恐怕是很难了。”


    林彻点点头,依然面沉如水。


    这就是何爱华提出的条件——要求她彻底离开证券行业。


    只有让林彻远离这个行业,才能保证她再难有机会利用那些她已知的秘密和人脉要挟他们。


    另一方面,一旦离开这个行业,林彻此前所有的职业积累都再无用武之地,她的职业生涯将不得不回到原点。让她承受这巨大的沉淀成本,何爱华也许因此可以得到心理上的微妙补偿。


    林彻却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在决定深入敌营之前,她考虑过比这更严重的代价,现在能以这种方式全身而退,与何爱华恩怨两清,便可以避免在将来调查工作取得更大进展时,何爱华再疑心到她的身上,对她施以更严重的报复。


    她此刻充满对邹蓉真挚的感激——邹蓉应该并不知道这苛刻的竞业限制是何爱华与林彻谈好的条件,她此刻告知林彻,完全是出于善意。


    “邹经理,谢谢您告诉我!还有,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和提点。”


    林彻说完,邹蓉却并不接腔。林彻明白话题敏感,不必点破,笑一笑便转身离去。


    她正要开门时,耳边却传来一句话。


    “不过,如果是其他行业的公司来做背调,我想,应该就不属于董事长要求的范围。”


    林彻一回头,却见邹蓉正低头整理文件,仿佛并未说过刚才的话。


    林彻心头一暖,但不再多说什么,轻轻开门离去。


    收拾好东西,林彻来到富源楼下,抬眼望去,正午阳光正盛,空气中却浮有轻霾,密集的楼宇显得灰蒙蒙。


    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多方绸缪之下得以全身而退,虽然她此刻心下一松,但这种落荒而逃的姿态却多少冲淡了喜悦的滋味。


    她很清楚,这是一场现实而严酷的战斗,没有鲜花和掌声,更没有明确的终点线。


    一路走来,她只见迂回曲折,陷阱遍布,迷雾重重。即使走到今天,也仍然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


    她打开加密系统,见他十分钟前已经给她留言。


    “何爱华刚刚推迟董事会,你一切都顺利吗?”


    “顺利。”她马上回复。


    “太好了。赶紧回家补觉。晚上再联系。”


    “好。”


    林彻切换界面正要叫车,忽然一个电话接入,是李泽峰。


    “林彻,你在哪里?”他语速急促,仿佛担心她从此便消失不见。


    “我刚刚离开富源,”她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有空吗,我去灵犀找你。”


    第一百二十六章  李泽峰


    半个小时后,灵犀科技。


    林彻跟着李泽峰穿过宽敞的办公空间。正值午休时间,灵犀的员工们三五结伴鱼贯而出,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从他们眼前经过,热情的招呼此起彼伏。


    “李总好!”


    “李总吃饭去吗?”


    李泽峰微笑地回应着,转头问林彻:“你还没吃午饭吧,不如去试试灵犀的员工餐厅?”


    “灵犀开了员工餐厅?”林彻有点意外,灵犀规模并不太大,还处于急速发展期,同样阶段的企业很少会在员工福利上做这么大的投入。


    “是啊,上个月刚刚开的。我们这里都是年轻人,大家天天加班,一日三餐吃外卖,又贵又不健康,灵犀别的待遇跟大公司没法比,先让大家吃上住家饭。”他语气平淡,眼里却有光。


    是啊,他一直都盼望自己有个家,可以吃上住家饭。灵犀就像他的家,员工如同家人,所以他才会如此尽心竭力地把员工照顾好。既然这样,他又怎么能看着灵犀步入歧途?


    林彻一阵难受,李泽峰却往电梯方向一指:“走吧,员工餐厅就在三楼,我带你去试试!”


    “泽峰,”她叫住他,“灵犀的员工餐厅一定做得很好,但还是下次再去吧。今天,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来到李泽峰的办公室。


    林彻来到落地窗前,窗外是创业园区里一幢幢林立栉比的办公楼,这里租金低廉,孕育出一个个充满生命力的新企业,灵犀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转过身来,李泽峰正看着她,眼神中含义复杂。


    她不兜圈子,直接问道:“我想何爱华已经告诉你,我辞职离开富源了。你今天找我,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她问得如此直接,他有一瞬间的错愕,但随即就恢复如常:“对,她刚刚告诉我的。我的确觉得很突然,但是我想你做出这个选择,一定有你的理由,我只是为你感到高兴,毕竟朋友一场,我想请你吃个饭,好好告个别。”


    “你为什么感到高兴?昨天你为什么提醒我千万不要去?还有之前你为什么一直都在劝阻我加入他们?”林彻抓住重点,连发三问。


    李泽峰眸中一震,仿佛隐约猜到了她今天的来意,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是的,我一直觉得,像你这样……这样好的女孩子,不应该牵扯到这些事情里面,你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现在你有了新的开始,是好事情,作为朋友,我为你感到高兴。”


    李泽峰说得很慢,明明说为她高兴,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很沉重。


    “那你呢?你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现在这样,你高兴吗?”林彻追问。


    他眉头一蹙,并不愿讨论这个问题,但见她眼神执着,还是很快给出肯定的答案:“我当然高兴,灵犀就是我的人生,带领它一天天发展壮大,就是我最高兴的事情。”


    “可是,你的人生也包括用灵犀一直供养何爱华吗?”林彻反问,他果然一下子愣住,她便把话说得更加清楚,“何爱华和智通之间的资金流水,我已经全部查出来了。”


    李泽峰的脸上浮起震惊,随即又转为无奈,但是他的思路依然非常敏锐:“所以,你加入他们是为了查他们?”


    林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李泽峰读懂了她的沉默,轻轻舒出一口气:“我一直不相信你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果然,你还是你。”


    林彻摇摇头:“可是你呢?你为什么要变成那样的人?为什么要给何爱华源源不断地输送资金?”


    李泽峰一滞,脸上的笑意随之变淡:“你既然已经查清楚,就应该知道,这些钱,本来就是她多年的投资所得,归还给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是你知道,她投资给你的钱是怎么来的吗?”


    李泽峰眉头再次蹙起,眸中如同刮起风暴,却不发一言。


    他当然知道,但是他不想说。


    很多事情是命运的安排,他当时只能被动地接受,时至今日,他已经无法改变。既然如此,再纠缠其中,不是自寻烦恼吗?


    林彻却开始了讲述,语调平和,一字一句都异常清晰:“她从一开始,就是通过挪用公款,利用内幕消息做老鼠仓,完成了她投资资本的原始积累。那笔对你意义重大的圣诞夜追加投资款,我查得很清楚,正是从她操作老鼠仓的专用代理人账户里转出来的,500万元,对吗?”


    李泽峰无言以对,唇边却涌起一抹苦涩,这件事情是他告诉她的,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兴致勃勃地向她讲述灵犀的发展历程,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会成为她抽丝剥茧探查真相的线索。


    林彻继续道:“那笔钱,是她利用富源投行部做财务顾问所获得的内幕消息、挪用公款操纵市场赚来的。短短两周,几个上下,就轻轻松松获利数百万,但是她赚到的,正是那些被诱多买入的股民亏掉的钱。在你眼中,她可能是独具慧眼的天使投资人,然而她手里的钱,却浸满无数股民的血泪!”


    她的指控充满义愤,说到最后一句,他甚至能看到她的眼中凝起水汽。一些久远的情绪在他的心中被重新激荡起来,让他想起,在很久之前,他也曾经像她一样,对这种恶行深恶痛绝。但是天意弄人,他当年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毫不知情地接受了这样一笔来路肮脏的投资。


    此刻的他,只能麻木地点头:“你说的不错,但是,那个年代,甚至到了现在,这种操作比比皆是,她身在其位,这样做也不过是顺势而为。”他下意识就想要辩解,不知道是为了何爱华,还是为了他自己。说完,他便背过身去,不愿再与她对视。


    林彻注视着他的侧影,心里涌起失望:“李泽峰,我不相信,你所信奉的‘顺势而为’,就是这样的含义!”


    李泽峰整个人一下绷紧,他缓缓地重新转过身来,脸上依然一片淡漠:“我就是这样的人,因为这个市场就是这样的规则,弱肉强食,你不做,别人也会做,你不要太天真了!”


    林彻痛心地摇头,感到难以置信,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让她非常清楚,李泽峰善良、真诚,还设立灵犀基金会帮助贫困学生,他绝不是一个没有良知的人!


    “但是,”她盯着他的眼睛,“灵犀是一家那么好的公司,你们明明可以干干净净地赚钱,为什么要跟着何爱华做这些违反犯罪的勾当,再这样走下去,灵犀是要被毁掉的!”


    李泽峰心里一揪,避开她的目光,心情变得异常复杂。


    他知道她还想拉他一把,即便他说了这么多混账话,她依然不想放任他随波逐流。


    是的,她一直都是这样的纯粹而美好。认识她的第一天,他就能感受到,他知道自己早已丢失这种纯粹,因此才会觉得她是那么的弥足珍贵。他曾经幻想过,如果他们真的能够在一起,所有的罪恶和肮脏就让他独自去承受,他一定会好好去守护她的这一份纯粹。


    然而今天,偏偏却是她揭开了他这最不堪的一面。


    她是他的白月光,他真的不愿意看到她对自己这样失望。


    如果她能够明白他的无奈,理解他的情非得已,也许她就能体谅他的苦衷,就不会这么失望和痛心了吧?


    于是,他艰难地开口,尝试去向她解释:“林彻,事情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灵犀的第一笔风险投资就来自何爱华,之后她又数次追加投资,成为灵犀最大的投资人,没有她,就不会有今天的灵犀,灵犀跟她,根本就切割不了。”他轻轻地摇头,眼神飘渺,仿佛陷入回忆,“在灵犀最需要资金的时刻,她给灵犀做市值管理,帮助灵犀渡过难关。也许她的确是触犯了监管的红线,但那都是为了灵犀的发展,不得已而为之。而且从中赚取到的投资收益,我自己并没有享受分毫,全部都重新投回到灵犀身上,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及时的投入,灵犀这几年才能超越对手快速增长,这也是实实在在地为所有灵犀的投资者在创造价值和回报!”


    说到最后一句,李泽峰的眼里重新现出光芒,在灵犀身上他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只有在为灵犀努力奋斗的时候,他觉得他依然是当年那个怀揣梦想的少年,他所追寻的梦想没有变,依然崇高、纯粹、不容亵渎。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林彻冷静的话语,却如同一盆冷水。


    她平静地看着他,思路异常清晰:“所谓的市值管理,就是变相的坐庄,就是大股东操纵股价谋取私利!你提供内幕消息,和何爱华一起抢夺投资者的血汗钱,然后再补贴到企业身上,却说是为投资者创造价值,这和贩卖毒品然后捐款盖戒毒所,有什么区别?我不相信你不明白,你只是离不开这种赚快钱的手段,却又说服不了自己的良心,才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麻醉你自己!”


    李泽峰眼里的光陡然黯淡下来。


    林彻的话揭开了他那番狡辩里似是而非的遮羞布,逼着他去看清楚,那个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闪闪发光的梦想,已经跌入泥潭,被玷污得污浊不堪。


    他很想要再说些什么,去否认,去挽回,最终却只能在脸上扯出一抹惨淡的笑容。他心里很清楚,真相是逃避不了的,他的确良心不安。


    林彻看着他顷刻间灰暗下来的面容,回想起他艰辛坎坷的创业历程,心底却在一瞬间浮起恻隐。


    他和何爱华那帮人,终究并不相同——阿明查出来的资金线索非常清楚,李泽峰每次拿到非法所得,除了满足何爱华的需求,剩下的全部都投入到灵犀的发展上。灵犀是他的梦想,也是他的软肋,何爱华正是利用这一点,才一步一步把他拖下了泥潭。


    她心里轻轻叹气,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自己,你做这些的出发点的确是为了灵犀。”


    李泽峰不由重新看向她,她眼里此时掩去锋芒,绽出柔光,让他感到些许的安慰。


    然而她默了默,接下来便话锋一转:“可是何爱华和她的团伙呢?他们操纵市场获利,可不是为了灵犀!”


    他的喉咙仿佛一下被堵住,半晌才颓然道:“我只能保证我自己,其他人,我没办法顾及那么多。事情要做成,总要有妥协。”


    这些年来,他当然知道何爱华和她的团队从坐庄灵犀科技当中谋取暴利,但是,当时正处于灵犀的急速发展期,他以“都是为了灵犀”为理由,对何爱华的种种操作或者无视,或者默许。


    林彻却不愿接受这种逃避的借口,继续追问:“现在灵犀已经成为行业翘楚,拥有健康的现金流,你已经不需要再依赖她,为什么不早点抽身退出、还要帮她收购富源呢?”


    李泽峰缓缓闭眼,抬手揉捏前额,良久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开口道:“不错,我并不想继续依赖她,你也能看到,这几年通过智通,加上那艘凌峰号,我把帮她代持的投资份额已经还清。但是今年年初,她提出让我帮她做最后一件事,就是控股富源。富源是她一手创立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真正拥有富源的控股权,然后把富源做大做强。她对我有恩,所以除了还钱,我必须报答她,帮助她完成她的愿望。”


    林彻听完,心下了然,何爱华的这一套说辞何其熟悉!在这段对何爱华虚与委蛇的日子里,林彻早已把她收割人心的套路看得一清二楚。李泽峰却因为受困于何爱华早年的恩情,仍然当局者迷。


    “对,她也跟我说过这个控股富源的宏图大略,”林彻点点头,随即正色道,“但是,这个宏图大略却是建立在阴谋和欺骗之上。你知不知道,她为了灵犀能够以低价收购富源,策划阴谋,亲手造成了富源利润的腰斩。所以,她哪里有一丝一毫顾及过富源的利益?以后,又怎么可能会把富源做大做强?!所谓的梦想,不过是谎言!”


    “这不可能,”李泽峰眼中泛起震惊和疑惑,但依然摇头,“导致富源利润大降的人是蔡明辉,何爱华只是抓住了这个机会而已。”


    “不,她不仅仅是抓住机会,她还是整件事情的幕后操控者。”


    李泽峰一顿,胸口犹如被人揪住。


    “她看准了房地产业的全国性大衰退,在年初首先匿名举报李永康,导致海宁集团的资金链出现连锁反应,之后她利用蔡明辉的旧爱揭发他与永利的勾结,再主动向媒体爆料,导致数万人围攻永利,永利的危机就此被彻底点燃!与此同时,她却对富源借款给徐家盛的合同不采取任何保护措施,直接导致富源巨大的资产减值损失,富源的利润才会因此腰斩!到了遴选投资人环节,她利用你我做出一份天衣无缝的资产评估报告,再与陈开远勾结,抓住海宁集团的资金危机,才使灵犀有机会以腰斩的价格购得富源31%的股份。”


    “她每一步的操作可以说是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最后的结果表面上看是灵犀机缘巧合捡了个大便宜,但背后却是她蓄意造就的海宁集团数十亿国有资产的流失!这是非常严重的罪行,灵犀如果真的收购成功,你就是帮凶!”


    林彻讲得缓慢清晰,李泽峰凝视着她,心底如同结起寒霜,寒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原本完全相信何爱华的说辞,富源今年的利润狂减是源于永利倒闭所带来的意外亏损,虽然他也参与了评估做假,但他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富源估值腰斩的主因并不在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居然从头到尾都是何爱华的操纵,是一起处心积虑侵吞国有资产的阴谋。


    他近乎机械地问道:“你说的这些,全部都有证据吗?”


    林彻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除了她检举李永康一事还需要进一步确认,其他的事情,全部都有铁证。我之所以推断是她检举李永康,是因为她早在李永康倒台前一个月,就对此事有所暗示。”


    李泽峰沉默良久,空洞的眼神终于重新聚焦:“她不惜毁掉半个富源,也要拿到富源的控制权,到底图谋的是什么?”


    “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富源,而是想通过富源这个壳,更方便地赚快钱。”


    说着,林彻打开手机中的一份文件递过去,李泽峰接过,是一份账户持有人名为“郑晓红”的银行账号明细流水。


    “郑晓红,就是何爱华的代理人。你通过智通转出来的钱,几经辗转后,大部分最终都来到这个账户。”


    李泽峰仔细翻阅,这个账户最近几年大笔资金的流入,的确在时间和金额上都能够跟他转出给何爱华的资金大致对应上。但是最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些巨额的资金,每个月都被大量地扣减,余额迅速减少,到最后一条记录,已经全部消耗殆尽!


    “这些钱,她都拿去干什么了?”


    “这个账户,是她用来跟地下赌场进行资金结算的专用账户。她是一个老赌徒,钱,全部都输光了。”


    “什么?!”李泽峰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彻,肺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


    林彻知道他此刻深受打击,但是必须把所有的真相披露到底:“最后这条记录,发生在上个月,之后她很可能还发生了新的赌债。所以,她让你收购富源,根本就不是为了实现什么最大的愿望,只是因为她从灵犀获得的投资收益已经全部输光,所以急于利用灵犀掌控富源,才能更方便地操纵市场,谋取暴利,为她的赌债填坑!”


    “昨晚她带我去的就是那个叫CGC的赌场专属球会,每周打高尔夫只是她的掩饰,她其实是去赌,然后在那里享受水疗、美食,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赌博已经成为她固有的生活方式。”


    李泽峰听罢,缓缓地摇头,嘴角却浮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是在为自己感到可笑,可悲,可怜吧?林彻垂下目光不忍细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要继续把话说完,虽然她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插在他心上的一把尖刀。


    “这次评估做假已经败露,但是她一定不会死心,如果你还要继续帮她收购富源,一旦成功,这么重大的利好,她肯定会做老鼠仓大赚一笔,然后拿去还赌债,然后再赌。这样的操作不会只有一次、两次,而是会有无数次!到时你就是富源的董事长,或者总经理,她要在你眼皮底下做这些违法的事情,你要如何自处?”


    “我想,一直以来,你并不是对她的图谋毫无知觉,只是因为她对你的恩情,因为她带给灵犀的利益,你一直选择逃避。但是,如果继续对她姑息纵容,你自己,还有灵犀科技,就会被她拽下深渊,万劫不复!”


    他脸上那抹悲凉的笑容褪去,神色变得痛苦而绝望,终于低下头去,双手颓然地按住桌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他自己。


    良久,他终于缓缓站直,抬起头来,重新看向林彻,脸上平静而严峻:“既然已经拿到铁证,你接下来会怎么做?”


    林彻明白他此刻已有决断,便道:“何爱华的所有罪证都将被递交给监管。至于那些她还在进行中的图谋,你还有机会去揭发,去阻止。”


    “我希望你会作出正确的选择。”缓缓说完这最后一句,她便转身,待要离开。


    “林彻,”他叫住她,“谢谢你。”


    她轻轻地摇头。


    他又道:“你放心,今天你说的,何爱华一个字都不会知道。”


    她闻言缓缓转过身来。


    “我知道。”她看着他,声音很轻。


    他的眼眶却瞬间一酸,这三个字,是他今天听到的最温暖的字眼。


    凝望着她的眼眸,他意识到和她之间也许再也不会有交集,胸口传来揪心的疼痛,最后却只是问:“你会去哪里?”


    “另找一份工作,重新开始。” 她回答道,停一停,又道,“希望你也能重新开始。保重。”


    “你也保重。”


    她点点头,转身,开门离去。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