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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彻夜星辰》 第一百零一章 表哥阿明
中秋节的午后,H市老城区的步行街上热闹无比。道路两侧都是骑楼式老建筑,被改造一新后,一楼的街铺开满各种小店,既有老字号,也有最新潮牌,全都张灯结彩,迎接着街上源源不断接踵而至的人流。
林彻照着刚才与阿明通电话时记下的地址,从步行街主道拐进旁边的一个小道。
她回想起阿明的回复:“哦,你就是婉如的朋友,你过来吧。”他的声音低沉,甚至有点慵懒,没有透出一丝意外,仿佛等待她已久。
林彻终于停在一栋楼龄至少有四十年的旧式宿舍楼前。
水印横街15号202,没错,就是这里。
楼下两侧都是小店铺,中间一条狭长的楼梯,楼梯口一侧摆着一个不起眼的立式招牌。
永明咨询
商务咨询、调查取证、线索收集:
知识产权维权
民事纠纷
婚姻家事
价格面议
地址:水荫横街15号202
林彻原来以为会是一个钓鱼用品店,怎么变成咨询公司?她拿出手机,再次核对地址。
“靓女,是不是来找私家侦探的呀?”
林彻抬头一看,说话的是一旁的五金店店主,40多岁,嘴里叼着一根烟,正目光暧昧地看着她。
私家侦探?
林彻又看向那块招牌,“调查取证、线索收集”,难道阿明这家咨询公司,做的是私家侦探的营生?
她点点头:“我找阿明。”
五金店主伸手一指:“二楼左转!”
这时,一阵尖细响亮的脚步声传来,有人正从窄长的楼梯走下来。
楼梯深处光线黯淡,来人一直走到最后几级楼梯,林彻才看清楚她的轮廓。
首先是一双银色的尖头高跟鞋,然后是一对纤细的小腿,接着就是一身真丝碎花包裹式皱褶连衣裙,一只拎着大牌手拎包的纤纤玉手,手上反射着钻戒和手链的光芒,再然后,便是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可惜,一副造型时尚的墨镜,挡住了她的眼睛和所有的情绪。
这时,一辆箱型保姆车悄无声息地开过来,对着楼梯口靠边停下,自动车门恰到好处地打开。贵妇从林彻身边走过,闪身上车,车门随即迅速关闭,车子便悄无声息地开走,空气中只留下一股好闻的香水味,一阵秋风吹过,便几乎散尽。
“靓女,到你啦!”五金店老板说完嘿嘿一笑,似乎早已知晓林彻的来意。
林彻没再搭理他,迈步走上二楼,左转,202的房门上贴着一张招牌,写着“永明咨询”,应该没错,林彻便敲门:“请问阿明在吗?”
不一会儿,门便打开,门后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他看一眼林彻,眼神中透着精明和锐利。
“我找阿明。”
“我就是。”
“我是……”
“我知道,进来吧。”
说着,阿明把林彻让进屋来,然后把门关上。
房间不大,但是有一个临街的大窗户,光线应该比外面的走廊和楼梯好得多,但是此刻窗户上的百叶窗却拉得严严实实,主要的光源是天花板两侧的四根日光灯管。屋子里有一张洽谈桌,两个文件柜靠墙摆放,显得严谨整洁。房门上做了包边条,隔音应该不错。
阿明问道:“你要喝水,茶,还是咖啡?”
“水就可以,谢谢!”
阿明便递过来一瓶矿泉水,和林彻一起在洽谈桌旁坐下。
屋里的空调开着,清凉的冷风从送风口不断地吹出,发出轻微的声响。
林彻发现,坐在这里,完全听不到一点点外面的喧嚣,仿佛是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绝的所在,让人莫名心安。
“没有什么鱼竿,婉如就是有些东西,让我交给你。”阿明语调平和,开门见山。
这和林彻的预想差不多,但她还是诧异于他的直接:“你,都不问问我是谁吗?”
“你是婉如信任的人。”他的语气既笃定又松弛,说完就起身打开文件柜。
重新坐下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但他首先递过来的是他的名片。
永明咨询
曹永明
上面并没有印上地址和电话。
“四年前,婉如来找我帮忙调查这个人。婉如提供了一些线索,我负责深挖,但是这个人非常小心,当时始终没能查到确切的证据,后来没什么进展,只好停下来,查到的资料也都交给婉如。但是一个月前,婉如把这些资料交回给我,让我好好保管,说她信任的朋友,有一天会来取。”
说着他把文件袋的绕绳一圈圈绕开,然后从里面拿出来几样东西。
他首先递过来一叠A4纸复印件,用一个反尾夹夹着。林彻拿出其中一张,是一份十年前的备用金支取记录登记表,写着“总经办特殊用途备用金”,每一个记录上面都有具体日期以及签名,最后一栏备注栏大多标识着已报销,但是还有若干则打着问号,金额大小都有。
看到那个熟悉的签名,林彻不禁一下子屏住呼吸,才能压制住狂乱的心跳。
过往很多的怀疑、猜测瞬间涌向脑海,在其中汹涌撞击。
可是,眼见未必为实,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所有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细节上。
她一张一张地翻看其他的记录,基本是集中在十年前到四年前的记录,金额最大的多达500万。
“这个人早年经常频繁挪用公款,但是绝大部分都会在一年之内填回,所以这么多年,从账面上看不出瑕疵。”阿明耐心等她全部翻阅完,便开始介绍他的调查结果。
“有没有查到,她挪用公款用来干什么?”见阿明摆出知无不言的态度,林彻也不跟他绕圈子,直接提出核心问题。
“他们怀疑她是用来做老鼠仓。”阿明回答道。
“他们?”林彻马上抓住关键字,“所以委托你调查的人,不止婉如一个人?”
“真正想做这个调查的是婉如的老板,那个渣男!婉如那时瞎了眼,一心一意帮他做事情!”阿明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愤恨。
所以幕后想查的人是蔡明辉。
林彻迅速调出脑海中的时间线,与阿明的说法进行匹配核对,似乎相当吻合。
阿明见她眼神中带着审视,却没有提出更多质疑,便继续说道:“这个人非常狡猾也非常小心,每次挪用公款都是分多次提取现金,所以我追踪银行系统的记录,线索很快就断了。我又把她所有密切联系人的银行账户全都调查一遍,也没有找到疑似的代理人账户。所以没能查到她做老鼠仓的实证。”
所以所谓老鼠仓,只是一个没有切实证据的推断?
“你查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有没有可能她挪用公款是另有用途?”林彻提出质疑。
“不可能是什么正规用途,这个人一定在做老鼠仓或是其他的非法营生,而且获利非常巨大。”阿明的语气带着一种偏执,与他刚才稳重淡定的表现大相径庭。
没有查到切实的证据,就如此妄下结论,难道是因为先入为主受到婉如和蔡明辉的影响?
林彻不禁抬眼看他。
私家侦探并不是一个正规的行业,这些从业者自然也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所获得的证据也未必能够拿得上台面,而他此刻判断问题又如此武断……
阿明似乎看穿林彻心里的质疑,却并不以为意,而是笃定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她这几年一直在赌博。赌博就像一个巨大的坑,在里面,谁都赢不了,谁都会发疯。她赌了这么久还屹立不倒,只能说明,她有巨大的资金来源在支持。”
赌博?林彻心中一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两个字眼意味着很多事情,甚至能够催生出心底深处最大的恶。
但是“赌徒”这两个字和何爱华一向以来的形象实在是相去甚远,林彻的眼中不由充满了疑惑。
阿明对她的反应似乎早有所料,脸上淡然无波,只是递过来几张照片。
林彻接过一看,每一张里都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入在几个入口处。
“这里是?”她问道,那几个入口看起来都非常普通,就好像是普通商场的地下停车场。
“这是Z市几个地下赌场的停车场电梯间入口。” 阿明回答道,“她是证券高管,不方便过澳门赌,也容易留下行踪记录,但是澳门赌场的生意跨境做到Z市,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既方便又安全。”
他说的这些信息落在林彻完全陌生的领域,要判别真伪,还需要进一步核实确认。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仔细翻看每一张照片,不放过其中任何一个细节。
她忽然停下,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张照片上。这一张拍到了赌场的内景,她注意到门厅上的一个牌子,上面雕刻着一个金碧辉煌的转盘,虽然把转盘的轮廓进行了抽象,让它带有几何对称的美感,但又仍然保留转盘的特征,设计得相当巧妙。
林彻隐约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影像,当时也是觉得它美得很抽象,到底是在哪里?
阿明见林彻看着这张照片蹙眉凝思,便介绍道:“这是地下赌场里贵宾厅的门厅,挂着的是它家的专属标志。”
“贵宾厅?”林彻对这个字眼有着朦胧的认知,大概知道这是赌场里服务最高端客人的地方。
“对,我曾经跟着何爱华进过地下赌场,但是在大厅找不到她,说明她肯定进的是贵宾厅。但是贵宾厅的保安非常森严,根本就进不去。我辗转找到一个给他们修空调的师傅,才拍到这张内景照。”
当阿明直接说出“何爱华”三个字,如同一道闪电击打在林彻眼前,让她心中一惊,却也仿佛一下照亮她眼前的迷雾,回忆的阀门随之徐徐打开。
没错了,在何爱华那个美轮美奂的酒店式公寓中,在那个42楼的豪华高尔夫模拟练习间里,她曾经在何爱华的高尔夫球袋上看到过一枚小小的徽章,上面正是以这个转盘图案作为装饰。那天的影像在她的脑中一幕幕闪回,被图案围绕着的,是三个英文字母的缩写:CGC。
她马上问道:“你听过CGC吗?”
“你也知道CGC?”阿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嗯,我曾经在何爱华的球会徽章上见到那个转盘,上面有CGC三个字母。”
“那就对上了!”阿明闻言,仿佛终于看到一丝曙光,“CGC就是凯撒高尔夫球会,坐落在Z市最大的岛——东滨岛上。我一直怀疑何爱华在CGC打球,但是CGC门前保安森严,客人都必须预约专车接送,其他人根本没办法靠近,所以从来没有拍到过她到CGC的照片。”
“CGC跟地下赌场是什么关系?”林彻顺着逻辑继续发问。
“他们合作非常密切,甚至,可能就是同一个老板!CGC对外是一个顶级私人球会,不但会员费高昂,要加入还必须老会员推荐。有一次我帮忙追查赌债,才知道CGC里面不仅有球会,还有一个很大的会所,主打运动水疗,还有很多其他娱乐项目。那里大部分的客户都来自地下赌场的贵宾厅,这些客户拥有贵宾厅和CGC的联合会籍,你看到的那个徽章,就是联合会籍的徽章。”
原来如此。
这个信息点上的相互印证,让阿明的推测多了一重可信度,林彻的心头却多了一分沉重。
“我一直想从CGC入手找突破口,”说着,阿明摇摇头,“但是CGC的保安非常严格,除非拿到官方的调查令,否则根本无从入手。”
“拍到这些出入赌场停车场的照片,不能证明何爱华行为有污点吗?”林彻不解,蔡明辉已经知道这些疑点,怎么可能不对此大做文章、甚至拿去举报何爱华呢?
“这些通过私家侦探获取的照片是不能作为举报的正式证据的,必须找出她用于赌博的交易账户,还有资金往来的证据,才能把她锤死。他们这些人通常都不会用真名,而是用代理人的账户来处理,所以查证起来难度相当大。”
阿明脸上现出一丝挫败的神色。
林彻心中不由一凛,的确,阿明所说的一切,最缺乏的就是切实的证据。
这些零零散散的发现,只是依靠主观的推断,被连接在一起。如果真的拿去检举,在严苛的审查面前,恐怕轻轻一推敲,这幅基于推断而非事实拼凑而来的所谓真相图,刹那间就分崩离析。
阿明又递过来最后一张照片。
“蔡明辉还一直怀疑何爱华跟灵犀科技关系密切,但是我查遍李泽峰所有的信息,只找到这一张跟何爱华有交集的照片。”
这是一张两人多年前合影的翻拍照。当时何爱华看起来还不到四十岁,李泽峰更是十分青涩,两人在一个颁奖礼上,李泽峰手上还拿着一张奖状。
“这是从H大计算机系的系刊上找到的,李泽峰那时大三,获得富源设立的最高等级奖学金,何爱华当时是富源的副总,作为公司代表到学校颁奖。”
大三?!
如同一阵微弱的电流流过林彻的全身,让她的头皮一阵发麻。
李泽峰说过,创立灵犀初期,在他资金将要耗尽的时候遇到他的天使投资人,对他慧眼识珠,给与他资金上的支持。那时,正是他的大三暑假。
那个投资人,独具慧眼,数次救灵犀于水火,但是当灵犀即将成为公众公司,他却因个人原因退出,消失在股东名册之中,不被大众所知晓。
巧合的时间,诡异的消失。
林彻觉得心头愈加沉重,她把所有资料收回到文件袋中,对阿明说道:“这些资料,我都清楚了,谢谢你!我回去再仔细研究。”
她语气谦逊,却充满保留。这些信息,有一些与已知疑点相互印证,却有更多尚待证实。
“不客气。”阿明点点头,对于她的回应并不意外。
想了想,林彻又问:“如果还有事情需要查证,可以请你帮忙吗?”她直觉里阿明并无恶意,眼前迷雾重重,多个帮手不是坏事。
阿明马上点头:“可以啊!我本来就做这一行,你又是婉如的朋友。”
一说到婉如,他眼里似乎就有光,林彻心里浮起猜测,又问:“不知道你可以查到些什么信息呢?”
阿明拿出一份价格表,翻给林彻看。
600元:提供姓名、性别、户籍省份、年龄,可查符合条件的身份证号码和头像;
2300元:提供身份证号码,可查全国5年内开房记录,带酒店名称,开退房时间,
3800元:可查同住宿记录;
3000元:提供身份证号码,可查飞机火车记录、出入境记录、名下房产车辆、婚姻状况等14项记录;
8500元:提供手机号码,可查社交账号聊天记录,提取社交账号上的好友,或提取对方手机通讯录好友。
……
林彻目瞪口呆。
“你是婉如的朋友,我不收钱,有需要随时找我就行,很多东西其实查起来很快,不费什么功夫。”阿明见她呆住,以为她觉得价钱太贵。
林彻点点头,还在震惊当中。
阿明踌躇了一下,却问道:“你,有见过婉如吗?她去举报之后,手机一直打不通,已经快两个月。”
“婉如跟你说了她去举报的事情?”林彻脱口而出,这绝对是非同一般的信任。
“对,有一些证据还是我帮她找的。我没别的本事,也就这个能帮帮她。”阿明说着,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婉如这么信任他,把最大的秘密都交给了他,两人之间肯定交情很深,应该可以放心把婉如的近况告诉他。
林彻便道:“婉如去协助调查一个多月,陈老师上周去看过她,她通过陈老师转告我,让我来找你的。她的案子应该调查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她也算是心愿得偿。”阿明说着,眼里闪过伤感,又问道,“昀姨呢,她最近可好?婉如不在,她生活上有没有困难?”
“她挺好的,就是挺想你的。”
“是吗?”阿明一滞,露出茫然的神色,“我以为她不会想要见到我。”
他们之间应该是有误会,但是身为外人,林彻不便深入这个话题,便道:“她有时候关节炎发作,行动不太方便,你有空就回去看看她吧。”
“好,谢谢你告诉我。那时候她把我赶出来,我以为她一直生我气,我该早点回去探望她。”阿明讪讪地说。
林彻闻言不禁一惊,很难想象一身书卷气的陈昀还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情?
阿明看出她的想法,赶紧解释:“你别误会,不怪昀姨,都是我的错,那时候我不好好读书,还……影响婉如,那时婉如正是考大学的关键时期。昀姨找我谈心,我听不进去。后来昀姨一气之下说再这样下去就要赶我走,我也是犟脾气,就跑了,想着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再回来……那时候真是……年少无知。”
林彻完全听懂了,原来是青梅竹马,年少恋人,怪不得对彼此有这么深的信任。
阿明说着,仿佛陷入回忆,回过神便觉得不好意思,摇摇头:“不好意思,扯远了。”
然后像想起什么,又道:“婉如说,如果你真的来了,让我告诉你,何爱华一定有更大的图谋,让你心中有数。这些资料你想要怎么处理,都可以。”
更大的图谋?
林彻点点头,又是一阵心惊,但脸上神色不变:“好的,谢谢你!”
第一百零二章 日期谜题
林彻刚到家,父母就打视频电话回来。赵淑娟似乎感觉到林彻最近情绪低落,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儿,才收了线。
林彻终于回到房间,坐到书桌前,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神,感到攥着牛皮纸文件袋的那只手,掌心里居然沁出了汗。
她从文件袋中取出所有的资料摆放在桌上,然后缓缓扫视过去,目光最终锁定在那一沓备用金支取登记表上。
如果阿明所言为真,挪用公款就是何爱华罪恶的起源。
想要证实或证伪,应该围绕这最初始、也是最核心的一环。
她想了想,打开电脑,把登记表中的挪用金额按照时间序一一记入表格中,散乱的数据马上变得一目了然——在那七年间,一共有41次,总金额高达6000多万。
这些钱,被何爱华挪用出来,到底用来做什么去了呢?眼前这个简单的表格,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谜题横亘在她的面前,挑战着她。
她首先琢磨了一会儿挪用的金额,但是金额的大小似乎相当随机,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规律。
接着,便是日期。
每一个日期,代表着何爱华每一次非法牟利的时机——其中一定暗含线索。
林彻的目光在那41个日期之间来回往复地审视,如果自己是何爱华,位居富源高位,想要牟取暴利,可以怎么做呢?
最简单直接的牟利渠道,应该是做富源自营部的老鼠仓,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何爱华应该会想方设法规避任何可能导致自营部被查处的风险,然而这次吴婉如进行举报,自营部也被拖下了水,何爱华似乎并不着急,可见她自己在自营业务上面应该没有留下把柄。
除了自营,另一项可以利用内幕消息进行牟利的业务,就是投行。在做投行上市承销业务时,券商通常要包销一部分的股票,就成为了这只股票的第一任庄家。为了保证自己稳赚不赔,一些主承销商不但会授意研究部门发布积极唱多的研究报告,更会利用手上的持仓不断倒手,推高股价,吸引股民跟进后再伺机退出。
何爱华自己正是投行业务出身,二十年来一直把持富源投行部。她想要利用投行业务做老鼠仓,简直易如反掌,只需跟随富源投行部的做庄节奏,先早早进入,待水涨船高后再逢高抛出即可。
林彻马上把相关数据调出来,很快便整理出富源在那几年期间承销的29家上市公司的时间线。
把投行业务的上市时间线和何爱华的挪用公款时间线一比对,发现其中有27次的时间相互吻合!
这些公司每次上市前大约一个月,何爱华就会准备好资金;而在完成老鼠仓操作之后,她大都会在六到八个月之后把资金归还。
林彻把这些股票的历史股价提取出来仔细研究,发现在何爱华操作期间,这些股票的累积涨幅都能达到50%以上,最多的一只甚至超过200%!
唯独只有一只股票,刚上市就遇到股灾,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接连阴跌,直到9个月后才重拾升势,而巧合的是,何爱华那一次挪用资金的时间也非常长——将近一年才归还。
但是这些只能解释其中27次挪用公款的去向,难道其他的钱,何爱华就直接拿去赌了吗?但是一旦拿上赌桌,最终一定逃脱不了输光的命运, 她又怎么可能把钱如期归还呢?
不对,她一定另有生财之道!
林彻深知自己没有亲身做过投行业务,对这部分业务不那么熟悉,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业务板块被遗漏掉了。
她打开电脑里的一个名叫“富源业务资料”的文件夹,里面再细分为经纪、自营、投行等多个文件夹。
这些资料是当初刚到总经办时,她为了尽快了解公司业务,从总经办资料库里搜集来的。她一直保持着写论文时做文献综述的研究习惯,对待任何一个问题,总是喜欢采用一种近乎地毯式搜索的方法把所有能够找到的资料全部集齐,然后分类整理好。
这些早些时候搜罗来的资料,在这一刻为她解答谜题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她耐心而又迅速地翻阅着,虽然还不确切知道要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是一旦看到,她想自己一定会知道。
忽然,一则投行业务简报引起林彻的注意——那是一份喜报,说的是H市大规模地推动国有企业的兼并收购,而富源投行部借此春风,大力发展并购业务,在短短一年内就担任六家本地上市国企并购的财务顾问。时间点则是在七年前。
没错,是并购业务!
林彻仿佛醍醐灌顶一般,马上反应过来——担任上市国企的财务顾问,就意味着富源可以提早获知并购的详情,并且利用这个内幕消息进行相应的操作。而且在那个年代,上市公司发生并购,通常都会被视为是重大利好,受到市场的积极追捧,股价也会随之暴涨。何爱华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个做内幕交易的绝好机会呢?
她马上以“并购”为关键字进行搜索,找出富源投行部在那七年间一共发生14单并购业务,再把时间线迅速地理清、比对。
刚好与剩下的14次资金挪用的时间完美对应!
这匹配如此严丝合缝,无论如何都绝对不会是巧合。
林彻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心中疑问又起——这当中到底是有多大的盈利空间,何爱华居然一次都没有放过?
她随机抽取其中一单并购业务查看详情。
这次并购发生在七年前的一月份。何爱华在当年一月初挪出资金,那家上市公司很快在一月中发布计划收购的公告,股价紧接着连拉十多个涨停板,升势一直持续到二月中旬,何爱华恰好在二月中旬归还公款。可以推测她吃尽了这一波利好的上涨红利,短短一个多月便盈利近千万。
只是这股票在二月之后便陷入颓势,半年后跌回原型,到第二年初更是跌至历史新低。再一查相关的报道,原来是这家公司在实施并购之后并未取得预期的效果,到年报出炉,盈利反而不如从前,因而支撑不住之前虚高的股价。而那些在之前高位接货的普通投资者,要么割肉离场,要么被套牢,一直到现在都无法回本解套。
简单比较就可以发现,比起做承销业务的老鼠仓,做并购业务的内幕交易所获盈利更为巨大,而且所需时间更短,因此这14次牟利的机会,何爱华一次都没有错过。
6000多万的公款,就这样借助内幕消息和黑箱操作,让何爱华轻轻松松就无本生利。
她就这样不断地攫取财富,然后再到赌场上去挥霍消遣。
然而,她所肆意攫取的,不正是那些无辜的普通投资者所失去的吗?
林彻心中一恸,不由想起了晓东。
何爱华,正是害死晓东的那些庄家利益集团中的一员。在她暴利的背后,不知道是多少个晓东的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尘封已久的哀伤和愤怒,犹如带着尖刺的藤蔓一般从心底深处迅速地蔓延攀爬,转瞬便紧紧地缠上了林彻的胸口,让她感到尖锐的刺疼,让她喘不过气。
下意识地,她合上了手提电脑,不愿直视那些揭示出残酷真相的表格和数字。
她起身来到窗前,一轮满月刚从东方升起,又大又圆。
曾几何时,她以为何爱华会是在富源茫茫暗夜中的一轮明月,照亮自己前行的道路。何爱华所描述的那幅美好的公司治理图景,曾经是她决定留在富源继续奋斗的重要原因。何爱华也的确给与她发展的机会,甚至言传身教,让她学习职场之术与驭人之道。
但是随着工作的深入,她渐渐发现,何爱华无论是与蔡明辉斗法,还是力推混合所有制改革,都有着很多不可告人的隐晦考虑,并不像她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一心为公。
在今天之前,这些都只是林彻隐约的直觉,直到此刻解开这个谜题,她才终于看清,在重重伪装之下,何爱华那丑陋的真面目。
此刻的她,好像一个手握密匙误入秘境的小孩,也许有一些孤单,但是却并未犹豫或者害怕,更多的,是一种命定的执着——
既然命运让她看到这一切,她就有责任去找出所有的真相,让罪有应得者受到严惩,让无辜受害者重获公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又回到桌前,打开电脑,扫视着那些数据和表格,脑海里回想起阿明的话。
“婉如说,何爱华还会有更大的图谋。”
那会是什么呢?
林彻蹙眉凝神,把所有的事情按时间线重新梳理了一遍。
首先,吴婉如提前举报蔡明辉,顺势带倒了永利地产,导致富源发生重大损失,富源的估值随之腰斩。
接着,市场上的投资者纷纷被富源暴露的问题吓退,灵犀科技却逆潮流而动,主动把投资比例提升至31%。
现在已经走到最为关键的最后一步,一旦全体股东同意,灵犀将成为富源持股比例最大的相对控股股东,而李泽峰,将入局董事会和管理层。
这诡异的变局,一环紧扣一环,发展到如今,小小的灵犀科技,居然将要鲸吞富源。
所以吴婉如的提前举报,最大的受益者,竟是李泽峰?
难道何爱华的图谋与此有关?
林彻拿起了那张何爱华与李泽峰的合影,端详许久。
一个想法渐渐成型。
诸多信息之间的逻辑关联由此可以全部打通。
但是,要证实这个想法,还需要确认其中一个关键点。
她马上拨通电话:“阿明,富源证券被立案调查一事,最先报道的是S市的媒体,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S市的媒体最初是从哪里获得这个消息的。”
三天的中秋假期很快结束。节后的第一天,林彻正在办公室里忙碌着,收到邹蓉的电话:“你过来一下,有要事面谈。”
很快,林彻走进邹蓉的办公室,跟邹蓉打招呼后,便在桌前坐下。
邹蓉抬眼看她,若有所思:“做了部门负责人之后,感觉你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林彻笑一笑:“希望是好的改变。”
“嗯,今天找你来,的确是有个好的改变要告诉你。恭喜你,要晋升为证券金融部经理。”邹蓉说着,脸上却没有太多笑容,反而隐隐带有一丝担忧。
林彻也觉得有点突然,所有不在年度考核期间所做的特别晋升,都会带来很多议论和关注,未必有利于将来工作的开展,而且还有三个月就到年底,为何要急于在这个时候做这个特别晋升呢?
“谢谢,”林彻略一沉吟,便问道,“只是,为什么要做这个特别的安排呢?”
“不错,这的确是一个特别的安排,是为了把你加到限制性股权激励方案的50人激励计划名单之中。你也知道,激励方案的门槛是经理级别以上,为了把你加进去,董事长特意给你安排在年度考核之前晋升。”
“激励方案很快就要报批吗?”
“对,会在这个周末的临时董事会进行汇报,董事长希望激励方案能够在第四季度正式启动。”
又是临时董事会?这可真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会议。
“说实话,你是我经手过的晋升到经理级别的时间最短的员工。虽说你这次是临危受命,在证券金融部最艰难的时期做出显著成绩,获得晋升可以说是实至名归,但是这种火线提升我原本是不太赞成的,因为这会给你带来一些不必要的压力和困难,特别是你因为这个提升会拿到股权激励的额度,很多人对此一定非常眼热。”邹蓉的话相当推心置腹。
林彻点点头,明白这样的安排会让她拉大跟其他同事的距离,削弱了她的群众基础,却会加强与何爱华的绑定。将来她想要在公司做进一步的发展,就必须更进一步地紧跟何爱华的方向和步调。这样的安排,完全符合何爱华一贯以来的驭人之术,这同时也说明,何爱华相当看好她,想要重用、拉拢她。
“我跟董事长提过这个问题,但是她非常坚持,你自己好好琢磨,好好应对吧!”邹蓉嘱咐道,言语中带着一丝无奈。
“我明白的,谢谢邹经理!”林彻知道邹蓉是真心为她好。
回到办公室,林彻的手机忽然响起,是阿明。
“打听到了,S市媒体收到的爆料,就来自富源,爆料人是富源的内部员工。”阿明低沉的声音传来。
“消息确切吗?”
“确切,我辗转联系上收料的那个人,他说爆料人一开始想要隐瞒身份,说自己是H市的媒体,后来聊着聊着穿了帮,无奈才说了实话。收料人还说,那人爆了很多永利的料,数字和细节都非常具体。他们用这些线索,再去找永利的内线确认过,都对得上。”
“好的,谢谢!”
林彻放下电话,想了想,便给阿明微信转账了一笔钱,再发了个信息:“感谢友情帮忙!”
“我说过了,不用的!”阿明秒回。
“做调查肯定有花费的,总不能让你亏钱。后面还要请你继续帮忙,请务必收下!”
过了一会儿,阿明终于点了接收:“你有需要随时联系!”
林彻定定神,便去冲了杯桂花红茶,呷了一口,茶香依然,入口回甘。
她细细回味,然后又呷了一口。
自己的猜测终于被证实,按照这个逻辑链条,何爱华所有的行为都能够得到合理的解释。现在她的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当中,想要阻止她,必须要赶在她的阴谋得逞之前揭发这一切。
可是,要揭发,就必须要有无可辩驳的证据。
很久以前,曾经有人对着自己疯狂而又得意地叫嚣:“你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再严密的推理,再合理的逻辑,都无法伸张正义。
林彻终于放下了杯子,仿佛下定了决心。
接着她便打通顾少青的电话:“阿青姐,董事长在吗,我想过来汇报一下工作。”
“没问题,来吧!”
五分钟后,林彻来到何爱华的办公室。
“林彻来了,来,坐!假期过得怎么样?”何爱华的话语充满关怀。
“休息得挺好的,”林彻点点头,然后又说道,“董事长,我刚刚去见过邹经理,非常感谢您的提拔,我会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全力以赴,把工作做到最好。”
“你一直都很努力,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何爱华笑道。
“关于这个周末的临时董事会,我也想出点力。”林彻说道。
何爱华不禁眼中一亮:“是吗,你有什么想法?”
“虽然我现在已经和江董没有联系了,但是我们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我比较了解他分析问题的思路。不知道这次是由谁来汇报资产评估报告这一部分?这几天,我可以抽时间和负责汇报的同事一起来准备这个报告的讲解和答辩。”林彻说完,看向何爱华。
“哦?这样太好了!”何爱华显然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就转为欣喜,“林彻,你有这份心意,我很欣慰!”
林彻笑一笑,没有说话。
何爱华便开始介绍这次会议的安排:“这次的临时董事会,尹杰负责介绍整个混改项目的进展,但是有关资产评估报告的具体情况,我打算请陈卓为来做讲解,首先,他是独立第三方机构,讲解起来立场比较中立,意见更为客观可信,其次,他熟悉整个报告和工作底稿,万一董事们问到细节的问题,他可以直接给出确切的答案。这样吧,我跟尹杰和卓为都打声招呼,你也加入到会议的准备工作里,你们一起看看怎么准备会议能够更加周全。”
然后,何爱华犹豫一下,又道:“其实,这次会议非常重要,我一直希望你也能去参加,虽然你已经不是董事会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但是这次资产评估报告的最大调整,正是围绕你们部门的业务,你最了解其中的各种细节,如果你能够去提供支持,我会放心很多。”
“没问题的,董事长,我可以去!”林彻点点头,眼神坚定。
“好!那就好!”何爱华笑了。
第一百零三章 幕后英雄
两天后,宋铭哲召集临时董事会的准备会议。和他一起坐在富源会议室里的还有陈卓为和林彻,而尹杰则依旧出现在视频会议的视窗里,他的脑门依旧被几缕发丝遮盖着,反着微光。
宋铭哲和尹杰对于林彻的加入都给与积极的回应,尹杰甚至还用上“如虎添翼”这样的词汇来表达对林彻的欢迎。
陈卓为的态度却有点别扭。
“前天何董特意给我打电话,说林经理跟中天集团的江董打交道多,经验非常丰富,看来这次的汇报想要顺利过关,还要请林经理多多指教!”
说这话时他就坐在林彻对面,招牌的圆脸圆眼镜,一如既往地笑容满面,但是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似乎并没有打算隐藏眼里的那一抹不以为然,林彻自然也就看了个明明白白。
这次临时董事会上的汇报,陈卓为是主角,何爱华突然提出让林彻加入,虽然林彻担当的只是辅助角色,但是这种安排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对陈卓为不够信任的意味。他因此对林彻心生防备,并不奇怪,但是必须设法化解,否则后面的戏就没法好好唱。
“陈经理言重了,”林彻淡定地开口,“我只是之前跟江董开过几次会,后来又跟他一起去永利做尽调,比较熟悉他考虑问题的一些角度而已,而且这些角度也许您早已经都考虑到了。”
她把姿态放到足够低,只希望能够尽快进入到问题的讨论本身。
“多一些思考的角度总是好事,”尹杰马上接过话头,“林经理,前天给你发的会议汇报材料,你都看过了吧?”
林彻点点头:“已经看过,陈经理的汇报材料,思路清晰,信息充分,我从中学习到很多。”
她继续释放友好信号,微笑着看向对面的陈卓为,陈卓为自然不好再阴阳怪调,连忙摆摆手:“哈哈,过奖了!”
宋铭哲见气氛回暖,便趁机建议:“那不如这样,请陈经理先简略地介绍一下汇报的思路,然后我们再一起来讨论一下答辩环节的应对。”
“好。”陈卓为便在视窗里打开汇报用的投影片,很简要地给大家讲述一遍。
他虽然长相卡通,工作作风却非常严谨,整个报告结构清晰,观点明确,理据也非常充分。听他一路不疾不徐地讲下来,林彻也不禁心生佩服。
尹杰却首先提出疑问:“陈经理,你的汇报非常清晰,只是对工作底稿的展示这一部分,是否需要如此详细呢?”
工作底稿的展示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而且细节甚多,尹杰显然觉得在董事会这样决策层次的会议上,不宜带入过多细节。
“我倒是觉得陈经理准备的这些工作底稿,是江董很可能会问到的内容,”林彻马上提出不同的看法,接着却又话锋一转,“但是尹经理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因为其他董事未必都会感兴趣,如果放在汇报材料中直接宣讲,不但会拖慢会议的节奏,还会模糊汇报的重点。”
大家闻言都看向林彻,静待她提出解决方案。
林彻微笑着做出建议:“我的想法是,不如把这些投影片放在汇报材料的附录里,然后在正文加一个链接,万一江董问到,就点开回答,如果不问,就过。”
她想了想,又进一步建议道:“给董事们发送的电子版会议材料,还有现场派发的纸质版材料,都不必附上这些底稿。一方面,如果一开始就提供过多细节,会把董事们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这里面来揪细节,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这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先收着,需要用的时候再亮出来,效果会更好。”
尹杰听完,对这个安排的妙处心领神会,不禁笑道:“林经理,你的战斗经验很丰富嘛!”
“不敢当,只是在董事会办公室历练过大半年,跟着董事长和宋主任学了几招而已。”林彻很谦逊。
“这样处理的确更加主动,”陈卓为微微一笑,眼里已经多了几分探究,虽然这只是对会议资料的小优化,但是可以看出林彻心思缜密,她一定还准备了其他更重磅的弹药,他扶了扶圆框眼镜,进一步提问,“那你觉得,除了深究工作底稿的细节,江董还可能会关注哪些问题?”
“陈经理,您的报告其实已经回答了他绝大部分的关注点,在汇报阶段就把他的很多问题直接给消灭掉了。”林彻先夸为敬,接着便委婉道,“但还有少数的几个问题,目前的会议资料可能还不够充分,江董很可能会要求您提供更多的理据支持。”
陈卓为瞳孔微微一缩,马上追问:“譬如呢?”
“譬如说,这份最新的资产评估报告,把富源的估值从当初的110亿,腰斩到55亿,而目前的意向投资方,只剩下灵犀科技一家,他单独一家的出价,无法体现出市场力量对这个评估价的纠偏作用。”
说到这里,林彻微微一顿,接着以不容置疑的语气继续道:“所以,江皓辰作为股东代表,他最在意的应该是,这个55亿的评估价值,是否体现富源当前的真实公允价值,是否存在恶意的压价,是否存在关联方的黑箱操作。”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语速变得缓慢而郑重,目光在其余三人脸上轻轻掠过,他们也都正专注地看着她,每个人看起来都对她的话充满认同,尹杰甚至还微微点头,并未看出谁的脸上泛起特别的波澜。
林彻收敛心神,继续说道:“所以,到了答辩环节,我们需要用最坚实的论据,对江皓辰的这些关切给出明确的回应——第一,55亿就是富源当前的真实公允价,多一分市场也不会认同;第二,这个价格的出炉,是完全客观公正的,所有推算的过程都可以拿到阳光下,经得起推敲和审视。”
“林经理说的这个方向,我很认同,”尹杰的语气中充满赞同,虽然他之前热烈欢迎林彻的加入,但那更多是出于对何爱华的尊重,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眼前这个女生也许真的能帮上忙,“关于如何回应江皓辰这些质疑,你有什么具体的建议吗?”
林彻这时不再谦让,点头道:“我有一些初步的想法,在这里抛砖引玉,供大家参考。”
“首先,江皓辰很可能会质疑,我们对徐家盛三笔借款做资产减值准备时,所采取的计提比例是否过高,从而对当期利润造成不必要的影响。对于这一点,我们需要给与正面的回应——我们不能只是以‘管理层决策’作为采信的理由,把解释的责任推给董事长,而需要摆出更多的论据,说明采取当前这个计提比例是一个经过审慎考虑之后的选择,这个选择不但符合行业惯例,而且也完全符合当前富源的实际情况。”
听到这里,陈卓为脸上微微变色,他原本的确想要用“管理层决策”这个理由来解释,这个理由在一般情况下的确也够用,但正如林彻所指出的,这样的说法只是把解释的责任推给何爱华,问题本身并没有真正解决,因为江皓辰一定不会因为质询的对象变成何爱华,就偃旗息鼓。
林彻点破这一点,让陈卓为不得不收起原本存有的那一丝侥幸,明白江皓辰远比他原先设想的更难对付。此时林彻的目光恰好掠过他,但并未停留下来与他对视,而是继续自然地扫视全场,仿佛并未觉察到他的尴尬,反而让他略感轻松。
而林彻则继续讲述她的建议:“这些相关的论据我想应该并不难找,譬如,陈经理是否可以找到过去发生跟永利类似的破产危机时,相关券商所采取的减值比例;又譬如,尹经理可以列举在跟相关投资者接触时,所收到的市场反馈,说明投资者对于我们采取的减值比例有一个最低的要求——毕竟,最难以反驳的,就是市场。”
她的语气笃定,仿佛已经不是在做建议,而是在进行工作安排。
这其实已经僭越了何爱华对她加入时的定位。
但是她的意见是如此具体而合理,还带着十足的紧迫感,场上的气氛转瞬之间就有了微妙的转变——其余三人都没有去计较她说的到底是建议还是安排,纷纷就自动进入到各自的角色,去回应如何落实她的想法。
陈卓为第一个给与回应:“可以,我们团队会把相关的实证案例准备好。”
尹杰也马上表态:“投资者反馈都是现成的,我马上去整理。”
宋铭哲则补充道:“我找罗永新把富源之前的减值计提比例做一个汇总,说明采取比较保守的计提比例,符合富源财务部和管理层一向以来的谨慎原则,并不存在为了压低估值而故意为之的情况。”
“好!”林彻点点头,继续说道:“第二,在当前富源利润遭受重创的情况下,采用市盈率法来做评估,明显会导致估值偏低,所以江皓辰大概率会问到,为什么要坚持采用市盈率法?而不改为对估值影响较小的市净率法?目前的汇报材料里,只是说明采用市场法的理由,这不足以回应江皓辰的质疑。”
此话一出,陈卓为的脸上现出一丝难色,他在汇报材料里采取大而化之的策略,正是因为这个问题并不好解释。从专业角度来说,采用市盈率法或者市净率法,其实都可以,但是何爱华却坚持要用市盈率法。说到底,宏信做出这个选择,主要还是因为受压于“管理层决策”。但是他知道林彻说得对,这件事情如果江皓辰揪住不放,他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必须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来应对。
林彻注意到了陈卓为的反应,心道果然此中另有隐情,但她脸上神色未变,继续说道:“所以,我们要对两种评估方法做出更多的比较和说明,摆出站得住脚的理由,说明当前选择采用市盈率法,是客观的,公正的,也是符合富源业务情况的。关于这一点,我建议陈经理可以从两种评估方法的特点和适用情形出发进行说明,尹经理也可以补充资本市场的相关案例作为佐证。”
陈卓为此时当然只能点头:“好的,我回去再好好准备一下。”
他想了想,又对宋铭哲道:“这件事情,麻烦宋主任安排一个时间,我需要跟何董再过一下。”
他眼中带有浓厚的求助意味,宋铭哲自然明白其中关系,马上点头称好,神色间也颇为无奈。
尹杰的目光在几人脸上打转,大致猜出其中的利害关系,但这是富源内部决策的问题,他并不打算去趟这滩浑水,便只回应林彻给他安排的任务:“我这边也会准备过去经手的案例,帮助说明这次采用市盈率法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林彻把各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只微微一笑:“那就辛苦大家。”
紧接着她毫不犹豫地抛出最后一个建议:“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必须要设法消除由于灵犀科技的敏感身份,而给这份报告带来的不信任感。”
“灵犀科技?不信任感?林彻,你这具体指的是什么?”尹杰一脸疑惑。
宋铭哲和陈卓为的脸上却只有微微的惊讶,显然对于林彻的言下之意早已了然于胸。
林彻心里马上明白,此事只有尹杰一人被蒙在鼓里。
林彻便向尹杰解释道:“尹经理,宏信资产评估事务所的证券信息合作方,就是灵犀科技。宏信这份资产评估报告,所用到的可比上市公司市盈率,还有市场贴现率,都是用灵犀科技的证券分析系统计算得出的。”
尹杰果然是第一次听说,他凑近摄像头,脸庞瞬间变大:“陈经理,这件事情可能有点麻烦啊!”
陈卓为作为此事的直接责任人,脸上自然尴尬至极,他正在组织语言去做一个周全的回应,尹杰却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宏信和灵犀之间的这种合作关系,相对松散,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关联关系,但是现在讨论的焦点落在价值评估上,而之前宏信又一直没有披露此事,万一在讨论的过程中,这件事情被江皓辰层层细究出来,反而显得富源和灵犀之间好像真的有什么勾连,我们一定要想个妥当的方法,把事情好好澄清。”
尹杰不但没有打算深究其中的关系,反而一门心思想着要帮忙澄清此事,陈卓为的脸色马上就缓和过来。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脸上现出感激的笑容:“尹经理,感谢您的理解!这本来就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谁都没想到最后居然只剩下灵犀一家意向投资者啊!”
林彻冷眼旁观,心里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是于敏在这里,肯定要对这个问题细究到底,如今换成这个一心只想尽快完成项目的尹杰,不但对这么大的疑点视而不见,第一反应居然是想着要帮宏信澄清此事。两人都是中盈信达的项目经理,专业操守怎会这样天差地别!
好在她从未指望尹杰能够提供什么有力的支持,如今他这样敷衍,倒也算误打误撞帮上忙。
她顺着两人的话题,分析道:“两位说得不错,我也正是担心,如今灵犀成为唯一的意向投资者,灵犀与宏信的合作关系就变得非常敏感。所以,我建议在这一次的汇报中,宏信可以主动披露此事,既是展示诚意,也是展现信心。然后再把工作底稿与分析系统之间的对应关系,进行详细的说明,让江皓辰还有其他股东代表都能够确信,灵犀的分析系统,就是一个客观的工具,跟一个计算器或者一本字典没有差别,这个计算不存在黑箱操作的空间。这样,富源、宏信以及灵犀,三家之间关联交易的嫌疑就可以得到完美的解决。”
尹杰马上点头:“我赞同这个方向。”
宋铭哲和陈卓为却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迅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随后宋铭哲便出来打圆场:“林彻,你的建议很好,但是这件事情,恐怕还需要跟董事长再从长计议。这样,我等一下跟陈经理再去请示一下董事长,如果有了决定,我们再知会大家。”
又是要请示董事长。
林彻心里默默又记下一笔。所有需要请示何爱华的事项,都一定有问题。
“好,没问题的。”说话的是尹杰,他正在视频会议的视窗里点头微笑,这件事情显然并未造成他的任何疑虑。
他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落在林彻的身上:“林彻,你今天提出的这些问题和建议,对于我们准备周末的会议,帮助非常大!真是很感谢你!”
他的这份感谢倒是相当真心。
富源的这个融资项目已经拖得太久,他的耐心早已磨得七七八八。林彻今天把江皓辰可能问到的问题做出周全的预判,不但言之有理,还顺带提出对策建议和分工安排,如今大家各自领了任务回去做好准备,无疑能够大大地提高会议讨论的概率,而何爱华早就暗示过他,只要搞定江皓辰,基本上就等于搞定董事会,这样他完成这个项目也就指日可待。
所以此刻的他,对于林彻,充满了真挚的赞赏和感激。
“尹经理,您客气了,都是我应该做的。”林彻笑道。
尹杰又问:“你会一起参会吗?”
“我会在会场外等候,主要是董事长担心江董会问到股票质押回购的详细情况,如果需要,我可以进来协助回答。不过,我已经整理出所有2000万以上质押合同的处置情况汇总表,稍晚会发给各位。这个汇总表也可以作为附件放在汇报材料放在最后,万一被问到再拿出来,应该足够用来应对江董,希望到时顺利过关,我就不用被叫进会场。”林彻说着,笑了笑。
她是真的不希望跟江皓辰正面对抗。
“那这次你可真是我们的幕后英雄。”尹杰笑道,心想这女生还真是难得,又能干又低调。
第一百零四章 心里有数
转眼便到周五,临时董事会将在第二天上午召开。
这还是林彻第一次遇到把会议安排在周末的情况,也许因为是临时会议,董事们的时间不好协调。会议的地点则选在Z市东方高尔夫球会里的东方酒店,距离H市仅一个小时车程。
听说时林彻不禁心念一动,这个东方高尔夫球会正是何爱华宣称她每个周末都去打球的球场,而那里距离那个神秘的CGC球会仅有25分钟车程。
这天一大早,顾少青和宋铭哲便出发去做会务准备。林彻已经不再是董办人员,她婉拒与何爱华当天下午同车过去,打算自己第二天一早再赶过去,毕竟会议10点才开始。
当天和法务部一直开会到傍晚六点多,林彻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正打算收拾东西早点回家,一查电脑,才发现宋铭哲午后便发来邮件,群发当天一起开准备会的所有人员。他说与何爱华商讨之后,决定不主动去提宏信采用灵犀系统的事情,但是做了预案,万一被江皓辰发现问起,陈卓为再把相关的系统参数和计算过程展示出来。
林彻不由得心念百转,何爱华如此躲躲藏藏,难道灵犀系统的计算里,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打开会议演示材料,逐张审视,再打开其中的工作底稿,仔细阅读其中有关参数的计算说明。
采用市场法进行估值,最为关键的指标就是可比公司市盈率,林彻特意进行了重点的检查。这次计算出来的可比市盈率,比三个月前的数字略低,这似乎也说得过去。因为这一次数据,取的是今年的半年报数据,而三个月前的评估,则采用的是去年的年报数据。证券市场持续低迷,券商的股价也随之走低,整体市盈率有所下降是合理的。
而根据市场法的计算步骤,在这个可比市盈率的基础上,还需要根据富源的实际情况进行一系列的调整,才能得出用于计算富源价值的市盈率乘数。如何进行调整,也是非常容易藏有猫腻的地方。
林彻仔细检查了参数调整的公式以及计算结果,都和三个月前的评估报告非常相似,其中针对盈利能力和增长率两项指标,比之前进行了更为保守的修正,也是符合当前富源经营的实际情况的。
一切似乎都很合理。
林彻不由得站起身来,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如果一切都很合理,何爱华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又何必遮遮掩掩呢?
不对,一定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她蹙眉凝思,在脑海中把资产评估的工作流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她很快便注意到,宏信进行评估时,除了采用市场法,还采用了收益法。因为根据国资监管部门的规定,所有的国有资产评估,必须至少采用两种不同的评估方法进行评估,当出现评估结果不同的时候,须优先选择评估价值更高的结果。如今这份评估报告采用了市场法的评估结果,可见收益法所得出的评估价值一定更低。
林彻赶紧回到电脑前,到工作底稿里去查找收益法的评估结果,一看,才53亿!
收益法,是把未来12年的预期收益贴现到当期作为企业的估值,虽然富源今年的利润受到徐家盛借款违约的影响而减半,但是未来年份的利润预估不应该也因此减半,但是本次的估值却从上一次的105亿大幅减至53亿,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林彻找出上一次的评估报告,把两份工作底稿进行仔细的比对,发现新的评估的确对未来12年的预期收益做了下调,特别是最近两年的收益,下调幅度较大,理由是监管可能会采取处罚措施,导致部分业务无法正常进行。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使整体估值下降如此之多,可见,新的评估肯定同时显著调高了贴现率。
林彻想要仔细检查贴现率的计算过程,却发现工作底稿中只列出公式,并没有给出具体的计算过程,而是直接引用灵犀系统的计算结果。她再去查看三个月前的旧版本,也是如此。这样一来,就难以通过比较中间计算的过程,来检验新版的计算是否有充分的调整依据。
她想了想,用计算软件大概估算两版贴现率的差异,发现新版比旧版大约调高了10%。贴现率是一个百分比,10%的差异,在数值上的变化并不显著,但是熟知经济学原理的人都清楚,这个小小的数字却犹如巨大的杠杆,一点微小的变化,就足以带来最终估值结果的巨大改变。
此事的最诡异之处在于,这个贴现率的变化如此凑巧,使评估结果刚好略微低于市场法的评估结果。
她能够看出这一点,江皓辰也一定会看到。
他会怎么做?她又能如何应对呢?
林彻陷入了深思,想法逐渐从混沌变得清晰。
此时已近九点,五楼的办公室里早已没有其他人,四周一片寂静。
她觉得有点口干,拿起杯子,却发现下午冲的咖啡早已喝完。
她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手机便拨了过去。
“李总,你好,我是林彻。”
“林彻?有事?”
“对,您在哪里?”
“我还在公司加班,没事,你说,我可以随时出来。”
“不用,我现在过来找您。”
灵犀科技的总部在H市东边新开发的科技开发园区里,林彻从出租车里下来,放眼望去,周围的办公大楼依然灯火通明,都说现在的科技公司很卷,果然007在这个园区里真是非常普遍的工作作息。
她收回目光,正打算转身走进大楼,却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转头一看,正是李泽峰。
“李总,您怎么……”
“你第一次过来,对这周围环境不熟悉,我下来接你上去!”李泽峰目光热切,边说边不自觉地搓了搓手,对于林彻的到来有着无法掩饰的欣喜。
“谢谢,您真是……太客气了!”林彻一时语塞,觉得难以回应这份热情,只能赶紧转向今晚的正题,“今晚,其实是要请您帮一个忙。”
“好,没问题!”李泽峰听闻,眼中闪过光芒,“走,先上公司,到我办公室再详细说吧!”
李泽峰的办公室相当宽敞,和灵犀整个职场的装修风格一样,简洁明快。
林彻在他桌子对面坐下来,轻轻吸了一口气,便坦言道:“我知道灵犀帮着宏信,在计算贴现率时做了一些特别的处理,明天这个评估报告就要拿到董事会去汇报,如果这个破绽被江皓辰发现,灵犀就无法成功入局富源,因为——他有一票否决权。”
李泽峰听到,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是并没有出言否认。
林彻原本只是五分揣测,此刻看他反应,心中已有九成把握。
这个人,她并不喜欢,却一直充满敬意。
他的反应并未出乎她的预料,但是真的到了确定的这一刻,她的心里却涌起难过。
然而此刻远远不是放纵情绪的时候,她敛气凝神,继续把要说的话说完。
“江皓辰一定会觉察到这个破绽,但一时应该找不出确实的证据,因为陈卓为很聪明,在工作底稿中特意做了模糊处理,所以,在江皓辰还无法完全确定的时候,我们还有机会挽救。”
“我们?”李泽峰看着她,眼中的诧异更深,似乎无法相信这会是她说出的话。
“是的。”她原本准备了一整套的说辞,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对着他,她却说不出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很多,却都不愿说破。
“你还没吃饭吧?”李泽峰终于打破沉默, 拿出电话,“不如吃点夜宵?”
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谢谢,不用了。”
然后,她抬头重新看向他,却不再说什么,执着地等待他的回应。
他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似乎想从她的脸上找出答案,却什么都看不出来,终于重新开口问道:“为什么?”
她为什么会选择站在他们一边?
“那你又是为什么?”她反问道。
他又是为了什么会愿意配合何爱华?
“我有我的理由。”他的眼中闪过无奈。
“我也是。”大家都有苦衷。
“但是,我不想你牵扯进来。”他看着她,语气苦涩而真诚,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然而她很快便重新集中精神:“这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且如果再不补救,明天这一关,灵犀肯定过不去。”
“你很了解江皓辰?”他的眼神中既有疑惑,也有探究。
“谈不上,我只是熟悉他的思维方式。”她并未避开他的目光。
他从她的语气里竟然听出如同壮士断腕般的决绝,心里莫名一软,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同意合作:“要怎么做?”
“需要在灵犀最新版的系统后台做一些特别处理,让客户端呈现出这样的效果。”说着,林彻拿出手提电脑,“不好意思,要辛苦你今晚加班。”
两个小时后,他把她送到她家楼下。
“这个方法,只能遮掩一时,如果江皓辰要求对系统进行彻查,一定能够发现问题。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吗?”他提醒道。
“不要紧,明天只要能够在表面证据上站住脚,他就不好去真正行使一票否决权,最多只能找个理由把事情再拖延一阵,但是那样,张秀英一定不会同意。”她分析道,目光坦然。
“你想清楚就好,”他点点头,“早点休息,希望明天一切顺利!”说完便转身上车。
她目送着车子消失在转角,拿出手机发信息给何爱华。
“董事长,明天江皓辰很可能会围绕收益法发问,我已经有所准备。”
很快便收到何爱华的回复:“好,明天见机行事。”
她轻轻舒出一口气,正想上楼,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顾少青。
“阿青姐,这么晚还没睡?”
“哪有这么早,董事长跟张秀英、杨德斌的夜场还没打完呢。”顾少青沉稳的声音传来。
“只有你一个人做会务,肯定很辛苦!”林彻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自己今天跟她一起过去,多少能帮上点忙。
“没事,这次的会务安排很简单,事情不多。”顾少青说道,然后停一停,便道,“今天江皓辰来得很晚,手肘还受伤了,戴着固定器。”
怎么还戴着,这都第几周了?她下意识就想计算他的康复时间,随即又发现自己不应该这样做,于是又停下来,然后就开始生自己的闷气。
“林彻,你在听吗?”
“嗯,在的。”顾少青的问话终于把她的神思重新拉回来。
“他特意来问我,你怎么没来,明天会不会来。”
是吗,可是他为什么不回复我的信息呢,只是一句明确的答复,都这么难吗?
林彻心里一阵酸涩,嘴上却回答道:“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顾少青特意停了停,然后才揭晓答案,“不、清、楚!”
林彻被逗乐了:“阿青姐,还是你够狠。”
“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顾少青也笑了,“但是见他好像很失望,又有点于心不忍,所以来跟你说一声,你心里有数就好。”
“嗯,谢谢你!”
林彻放下电话,心想,我的心里,一直都有数的。
第一百零五章 重逢
第二天早上,顾少青接到林彻发来的信息,便下楼来到酒店大堂,正好见林彻步入大厅,赶紧向她挥手:“林彻,这边!”
林彻一身烟灰色西装连身裙,手里拎着onthego通勤包,这身装扮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老成持重,晨光打在她的背上,周身像闪着光。
她笑着回应:“阿青姐,早!会议已经开始了吗?”
“这一身不错,很有气场,”顾少青由衷称赞,“会议还有五分钟开始,董事们刚刚进入会议室,第一个议题是邹经理主讲,估计要一个小时,你要不要去早餐厅先吃点东西?”
“也好,我去喝杯咖啡醒醒神。”
“你怎么又喝起咖啡,董事长送的桂花红茶呢?”
“我有喝啊,只是要打醒精神的时候,还是咖啡更管用。”林彻笑一笑。
“你呀,老习惯还是改不了,”顾少青笑道,“那你先去早餐厅休息一下,会议是在二楼一号会议室进行,你喝完咖啡可以到旁边的五号会议室等候,尹经理和陈经理也都在那边等着。这样你自己照顾自己,我先去忙。”
林彻点头道好,两人便分头行事。
走进酒店的早餐厅,林彻发现人并不多。她在窗边的位置落座,要了一杯咖啡,边喝边观赏窗外的景致。
东方高尔夫球会坐落在Z市的海滨新区,是全国闻名的海滨令克斯球场。和一般的球会设置不同,东方球会的附属酒店——东方酒店位于球场之中非常核心的位置,而餐厅又占据酒店的最佳观景点,此刻从餐厅的落地窗向外看去,东方球场的壮观景象尽收眼底。
远处,朝阳初升,金色的阳光洒在绵延的海岸线上,海面一片波光粼粼,著名赌都澳门就在海湾的另一侧。近处的球场,起伏的沙丘和精心打理的草地相互融合,笔直挺立的椰树点缀其中,充满原生态的美感。
此时海风非常大,椰树硕大的叶子也被吹得摇摆不定。打林克斯场地,虽然球道比较直,但是却要迎接来自海风的挑战。因为海风风力猛烈,而且方向飘忽不定,球手必须在挥杆前的一刻做出实时判断,并据此微调动作,才能让球真正飞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今天的风向,不知道会是怎么样呢?
林彻收回飘远的思绪,把咖啡喝完,定了定神,起身前往二楼会场。
走进五号会议室,陈卓为早已等候在内。
“林彻,你来了!”陈卓为一见她,就起身打招呼。
林彻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改了。
“陈经理,早啊!”她朝陈卓为点点头,然后看到尹杰就坐在一旁。
尹杰与她目光相接,马上站起,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林经理,终于见到你真人了,幸会幸会!”
“尹经理,早上好!”林彻笑着与他握手,发现他个子并不高,但是体型很宽厚,与视频会议视窗中美颜过的影像相比,真人版的他,脸上多了些沟壑,显得沧桑不少。
三人刚寒暄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走廊传来说话的声音。
“看来前面的议题结束了,现在是会议休息。走,一起过去跟董事们打个招呼,熟悉一下。”尹杰提议道。
“好啊,”陈卓为点头答应,不忘招呼林彻,“林彻,一起吧。”
林彻感到一阵头疼,但也只能答应。
一号会议室就在斜对面,此刻门开着。一走进去,迎面便碰见何爱华、张秀英和陆守诚三人站在一侧聊天,尹杰和陈卓为马上热情地加入进去。
尹杰之前与张秀英已经多次会面,彼此非常熟悉,他向张秀英介绍陈卓为与宏信评估事务所的情况,何爱华和陆守诚也在旁不时补充介绍情况。听起来,陈卓为对陆守诚语气尊敬有加,两人似乎已经相识多年。
林彻与他们每个人都很熟悉,所以只是简单打个招呼,便站在一旁倾听,眼睛的余光则扫向会议室的其他角落。
会议室的另一侧,宋铭哲、梁平仁和赵晓光正在一起聊天。怎么梁平仁会成为新任董事?林彻马上反应过来,蔡明辉落马,海宁集团需要补选一名董事,梁平仁作为公司副总兼工会主席,又是无派别人士,最适合担任这个过渡时期的挂名董事。
茶水桌那头,杨德斌正在独自挑选食物。
咦,江皓辰呢?
她念头刚起,熟悉的声音便从背后传来:“大家好!”
在那一刹那,林彻感觉浑身都要僵住。
站在对面的何爱华目光掠过她的脸庞,随即定焦在她的身后,热情地回应道:“江董,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宏信资产评估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陈卓为经理,负责这次的资产评估工作。”
林彻闻言,顺势向一侧后退,在何爱华和江皓辰之间给他们让出足够的对话空间。
于是,他们几人逐一握手,互相问候,然后开始寒暄。
林彻始终保持微笑陪在一旁。
江皓辰就站在她身旁,仅仅一步之遥,甚至,她还能隐隐分辨出他身上的草木清香。他的左手的确还佩戴着手肘固定器,但是她能够看出已经换成一种新的型号,也是黑色,但是结构更为透气,也许这样的设计,更适合康复后期的需要吧。
真好,他的伤快要完全好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到会议桌那边就座吧,继续今天的第二个议题。”何爱华招呼大家就座,要继续开会了。
林彻松了一口气,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林彻,你不参加这个议题吗?”
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他在问她。
她只能站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转身,抬头,一眼就撞进他的眼眸里。
那里面有疑问,有关切,居然,还有一些焦灼。
她有一瞬间的迷失,但很快就醒悟过来,恨不得咬一下舌头,逼退这不合时宜的错觉。
其他的董事也都听到他的问话,纷纷看过来。
林彻笑一笑,回答:“江董,我已经调任证券金融部主管,等一下我会在场外等候,如果会议讨论中需要提供与股票质押回购业务相关的详细信息,我会过来协助。”
语气严谨又沉稳,无可挑剔。
“对,林彻已经转到业务部门,现在独当一面,非常能干!”何爱华毫无保留地赞许。
江皓辰点点头:“恭喜。”
他眼里的意味复杂难辨,她按捺住不去解读,脑子却因此陷入短暂的空白。
“林彻,恭喜恭喜,这么快升任经理,可真是不简单啊!”幸好这时赵晓光也来附和,把她一秒拉回现实。
富源股权结构改变在即,董事会也将随之改朝换代,这次也许就是赵晓光最后一次来开董事会,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他的语调神态比从前平和许多。
林彻顺势把目光转向赵晓光:“谢谢赵教授,谢谢大家,过奖了。我先出去了,不打扰大家开会。”
说完,她便迅速转身离开,然后把会议室的门带上。
“咔嚓”一声,她才感觉自己的心重新落定。
回到五号会议室,却见邹蓉正在整理东西。
“邹经理,准备回去了吗?”林彻上前打招呼。
“林彻?”邹蓉见到她,不禁有点意外,“你不用参加第二个议题吗?”
“暂时不用,场外支持。”林彻笑道,“你的议题顺利吗?”
“一半一半吧,”邹蓉摇摇头,“批准了激励计划的整体框架,但是关于激励的具体人选,会议最后决议是要等混改方案确定之后再决定。之前董事长很有信心,说混改方案应该在今天可以达成共识,但是从刚才的讨论来看,江皓辰似乎觉得混改方案还需要厘清很多问题,不会那么快定案。”
听到这话,林彻心中一震。
他认为混改方案难以在短期内定案,说明他一定已经察觉到评估报告的不妥之处。
挑战如期而至,林彻几乎马上就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语调却依然轻松:“这样也好,混改之后,万一核心领导班子有变化,50人名单少不得还要调整,还是等大局已定再批准更好。”
“嗯,那我先回去了,祝你顺利!”邹蓉挥挥手,便离开了。
林彻坐了下来。
她从来不曾抱持丝毫的侥幸——所有她能够发现的问题,江皓辰一定同样一目了然。他是如此强大,经验丰富,直觉敏锐,她从未设想过有一天会跟他正面对峙,但是今天,她告诉自己,她可以做到,也必须做到。
此时五号会议室只有她一个人,非常安静。
她能感觉到很多情绪汇聚在心底深处,汹涌澎湃,但是却仿佛被一层厚厚的保护膜牢牢地包裹着,隔绝着,大脑因而无法接收到那里一丝一毫的具体感受,整个人依然可以非常镇定,平静。
这样,很好。
接下来的会议,必须集中自己所有的注意力。
风也许会很大,但是一定要牢牢记住,自己要把球击向何方。
第一百零六章 请详细解释
林彻静静地坐着。
会议室有一扇窗户的合页稍微有些松动,海风吹过,不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忽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便打开了。
宋铭哲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一丝急切。
“林彻,现在进行到答辩阶段,江皓辰提了几个问题,大部分我们都准备到了,陈卓为正在逐一回答。但是,正如你所料,江皓辰要求详细披露宏信所使用的证券服务商的信息,还要求介绍参数的具体计算过程。”
听到这里,林彻站了起来。
果然。
“所以,董事长让你过来回答关于股票质押回购合同的细节的问题。她问你是否有把握回应关于灵犀系统的问题,如果有,你回答之后,就继续留在会场,看陈卓为后续应对的情况如何,再随机应变。”
“有把握的,”林彻点点头,“我做了充分的准备。”
宋铭哲眸色一松:“那好,我们现在过去。”
两人便一起来到会场。
此时,陈卓为正在解释对徐家盛三笔借款计提30% 的资产减值准备的依据。他列举过去三起上市公司发生类似破产危机时,相关券商所采取的减值比例。接着,尹杰也介绍在跟意向投资者接触时,市场对这个危机所给与的反馈。
“富源非常不凑巧地在融资的关键时刻,爆出这些违规的问题,而资本市场对于这样的问题,宽容度是很低的。所以,这个计提比例必须展示出足够的诚意,展示富源正视问题的决心,同时也给与投资者在估值方面一定的优惠,才能把融资推进下去。30%这个比例,可以说是权衡富源的利益与市场的考量之后,所能做出的一个比较合理的选择。”尹杰总结道。
林彻在会场外围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视线所及,恰好能够看到所有董事。江皓辰在她的左前方,他的左手垂在胸前,右手放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此刻正专注地看向发言的尹杰。
“谢谢两位补充的资料,关于这个比例的选择,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江皓辰回应道,声音清朗,一如从前。
何爱华点点头,便道:“好的,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是江董刚才提出,除了徐家盛三笔借款之外,富源最近也对股票质押回购业务的很多历史遗留问题进行了清理,对当期利润造成较为显著的影响,他想要了解这些清理工作的紧迫性和必要性。现在请证券金融部主管林彻对近期的清理工作做一个汇报。”
林彻点点头,便走上前来,先向大家问好:“董事长,各位董事,大家好,我是证券金融部林彻,今天非常荣幸能够有机会协助各位的讨论。”说着,她向陈卓为点头示意,陈卓为便把投影片切换到回购业务清理时间表。
江皓辰微微抬头。
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仔细看她。
她比两个月前在S市分别时明显消瘦了,下颌线更加清晰,显得棱角分明,原本那一分少女的甜美已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果敢和坚决。
待投影片调整好,林彻轻轻吸了一口气,便开始讲解。
“我们部门在今年发生了针对重大违规情况的举报事件,并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我首先来向大家简要回顾一下这次事件的时间线。”
“今年8月4日,我司当时的证券金融部主管吴婉如向监管部门举报部门存在违法违规行为。”
“8月6日,举报获得立案处理,检查小组进驻我司,并要求对相关情况进行保密处理。”
“8月9日,S市媒体收到爆料,曝光了此事,涉事的上市公司永利地产当日跌停,并在次日申请停牌至今。”
“8月6日至8月20日,监管检查小组到我司进行现场检查和证据收集工作,于20日傍晚结束工作。”
“从8月21日起,我正式接手主管证券金融部的业务。”
林彻说着,切换到下一张投影片,这是一个回购业务清理的明细情况表。
“8月22日至9月10日,我们理清了2000万以上的所有质押回购合同,共计51个。主要的清理工作包括:完善和更新所有的基本信息和盯市责任到人;发现共有31个合同,由于历史原因出现应平未平、应清未清的情况,我们果断采取措施,严格按照合同条款,采取先礼后兵的做法,先进行积极的沟通,要求客户补充质押物或者进行回购以终止合同,在与部分客户沟通无果的情况下,采取强制平仓的做法,一共完成29个问题合同的清理。共计收回融出资金八亿两千五百二十一万余元,欠缴金额转成其他应收款共计一亿两千三百四十五万余元,按照追缴的具体情况,分别计提资产减值准备六千五百四十五万余元,坏账准备金一千四百五十八万余元。”
“以上这些清理工作,及时发现并处理了客户潜在的违约行为,有效阻止损失进一步扩大。虽然造成对公司当期利润的影响,但是如果不及时处理,随着股市的进一步下行,这些潜在的损失只会继续扩大,因此这项清理工作不但必要,而且非常紧迫。”
“例如其中这一个合同,”林彻说着,点击了一下投影片,一个红色的方框把明细表的其中一行合同特别标示出来,“我们在8月25日进行强制平仓,就在26日和27日,该质押股票连续两天跌停。”
听到这里,在座董事无不露出赞赏的神色。
林彻继续说道:“另有两个合同,由于融入方存在恶意抵赖行为,我司已经进入司法诉讼环节。目前,根据这两个合同的追缴进度,我们在账务上已经把其中一个合同的融出资金转为其他应收款,同时分别计提资产减值准备六百四十五万余元,坏账准备金四百三十八万余元。”
“综上,我们这段时间所做的清理工作,共计造成我司当期利润减少九千零八十六万余元,占我司当期整体利润的17.3%。”
说完,林彻把视线转向江皓辰,想要确认他是否还有其他问题。
之前她做讲解,一直放空视线看向会场众人,此时才真正与他目光相接。
这一次,他的目光平稳冷静,不再掺杂任何情绪。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也无暇细究自己因为什么在紧张。
但是下一秒钟,她脑子里的另一根弦马上便又绷紧——全神贯注审核议题的江皓辰董事,绝对不好对付。
“谢谢林经理,最后这两个合同对当期利润造成的影响在所有清理的合同中占比最大,我想了解一下,你是如何判断这两个合同的融入方存在恶意抵赖行为,并决定进入法律流程的?”他看着她,提出了一个合理的质询。
“我们的同事前期与对方多次沟通,但是对方一直没有给与有效的反馈,因此我与我司法务部律师赴京与对方的财务及法律主管当面会谈,在确认对方的确毫无诚意之后,便委托京城的律所,在当地法院提起诉讼。”
说着,林彻拿出自己的电脑,打开对应的文件资料,然后连上投影仪,一一展示出来。
她知道他一向注重每一个判断的理据是否充分,每一个决策的逻辑是否严密,因此在做准备的时候她格外小心、步步为营。
此刻她不疾不徐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档,一边展示,一边讲解。
“这是我和这两家上市公司大股东的会议纪要和对话记录,全部由我们的律师做了证据保全。”
然后她又展示出另外两份文档。
“这是我们委托的京城律所针对这两起合同纠纷所出具的法律意见书。律所非常赞同我们的看法,认为提起诉讼是最佳的解决途径。”
她的回答精准贴切地回应了他的提问,问与答,犹如提前演练过一般严丝合缝。
讲解完,她轻轻舒出一口气。
然后看向江皓辰,眼神中带着期待——她习惯性地想要知道,这份答卷能在他那里拿多少分?
他却沉默了几秒钟,那眼神不像是在思考,反而像是处在片刻的失神,右手原本松弛地放在桌上,此刻却握成拳,显得骨节分明。
然后他忽然开口:“林经理,请倒回到前面关于9月9日的对话记录。”
林彻感到一丝愕然,但仍然依言照做。
这是一份林彻赴京追债时与其中一家公司的会议记录。
“我注意到这里的第八行,”江皓辰看向投影幕,然后开始朗读其中第八行的段落,“‘说完,徐某操起桌上文件及文具,砸向我方代表,虽未造成严重伤害,但是态度极其恶劣。’”
读完,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说道:“请林经理详细解释一下这个合同的情况,以及,当时的情形。”
他的语气依然平稳,但是握拳的右手攥得骨节发白。
9月9日,他记忆犹新。
那一天,他刚刚赶回京城;第二天,全天满负荷连轴转的行程安排,一刻不得停歇;直到第三天清晨,他结束一个马拉松会议,才接到她数小时前发出的信息,说要见他,而他至今仍未回复。
此刻,他看着她,眸光中情绪复杂。
她感到片刻的目眩——他,这是在心疼吗?
心底深处那层包裹情绪的保护膜好像就要被融化,一些真实的感受快要喷涌而出。
“林彻,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你没受伤吧?”何爱华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呼出声。
林彻一下子醒过来。
她转开目光,对何爱华笑道:“董事长,我没什么事,所以回来之后就没跟您特意提。”
对方当时砸过来的硬壳文件夹有相当的攻击性,幸好她反应敏捷,及时用手挡开,在前臂上留下一道淤青,如果砸在脸上,轻则破皮,重则破相。
陆守诚皱了皱眉,接着道:“这是什么老赖,这么嚣张?林彻,你当时自己一个人就上京追讨?太危险了!”
“真的没什么事,对方也就是虚张声势。”林彻故作轻松地一笑,“而且我不是一个人,还有法务部的何律师。”
此时其他董事也纷纷表达对她的关切和慰问,林彻一一感谢,心中庆幸这一小段寒暄正好可以让她缓一缓。
确定自己已经完全调整好,她重新看向江皓辰,脸上已是武装到牙齿的专业表情,镇定又冷静。
江皓辰现在是什么表情,她其实并不确切知道,因为她把视线聚焦在他的眉心,然后努力忽略他的五官。
“江董,这家公司是美林地产的大股东,质押美林地产的股票向我们贷款6000万元,今年年底到期。但是美林地产近期出现重大违规,正被监管立案审查,我们要求对方按照合同约定提前回购股票,他们却说,监管还在调查,还没判决,不算违规,不符合合同约定的提前回购的条件,拒绝提前回购。”
“9月9日那天,我们去面谈,对方自知理亏,便派了个五大三粗的人出来,自称是财务部副经理,态度蛮横,想要吓退我们。我们基于他们之前的反应,对可能发生的情况做出充分的估计,及时做好证据保全。这些记录在未来的诉讼中可以作为间接证据,证明对方故意违约。整件事情的大概情形就是这样。”
说完,她的目光终于可以重新放空,望向众人。
“林经理智勇双全,智斗老赖,这次的清理工作卓有成效,为富源抢救回来很多濒临损失的合同,值得嘉奖啊。”这次说话的是张秀英,“江董,我看,此事不必再诸多质疑了。”
江皓辰终于点头:“我同意张总的意见,谢谢林经理的讲解,关于清理工作,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林彻如释重负:“谢谢江董,谢谢大家,这样我先出去了。”
“林彻,你稍等一下,”何爱华叫住她,又向大家说道,“各位,林彻之前是资产评估工作的协调人,对于相关情况非常熟悉和了解,就让她留在这里,可以协助陈经理回答江董后面的几个问题。江董,还有各位董事,大家觉得怎么样?”
董事们都没有异议,江皓辰也点头,看向林彻的眼神却变得更加复杂。
林彻重新回到外围就坐,此刻她没有余力去咀嚼和消化他刚才问话时的种种表现,因为必须全神贯注于下一个问题的解答,那将是今天的重中之重。
第一百零七章 如她所料
“好的,这样接下来就到江董的最后一个问题,江董提出,请陈经理披露宏信所使用的证券分析系统的详细信息,以及介绍市场法中所使用的市场参数的具体计算过程。陈经理,请你来一一介绍吧。”何爱华说完,看向陈卓为。
“各位,我在这里必须先向各位道歉,我们所使用的证券分析系统,正是灵犀科技推出的灵犀决策版软件,此事未能及时向各位披露,是我的疏忽,我感到非常抱歉。”
陈卓为语气诚恳,充满愧疚,然而张秀英、杨德斌和江皓辰脸上,都迅速浮起惊诧和警惕的神色。
他们的反应都在林彻的预料之内,她的目光一直锁定的却是何爱华——只见她第一时间就觉察到几位董事的神色,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懊悔,但是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如常,并且抢在众人前面作出回应:“陈经理,这是非常重大的存在关联嫌疑的事项,应该第一时间向委托评估方披露,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
何爱华用“不小心”几个字,马上就把宏信的行为定义为工作疏忽。陈卓为当然心领神会,立即接过话头:“何董,非常抱歉,这次的确是疏忽,但也是有原因的。”
然后他定定神,开始解释。
“按照我们资产评估机构的行业惯例,我们所使用的证券分析系统,就如同手机中使用苹果系统,或者电脑中使用微软操作系统一样,只是属于通用平台型分析工具。我们事务所从五年前就开始使用灵犀的系统,之前我们已经完成过五家证券公司的资产评估项目,全部都依托于灵犀分析系统的支持而完成。这几年,我们的资产评估方法与灵犀的系统不断磨合,配合越来越默契,这甚至可以说是我们事务所的一大优势所在。当时来竞标富源,我们的标书中就有提及这一点,但是当时我们甚至都不知道灵犀科技也参与了富源的投资角逐,因此完全没有意识到此事会牵扯到关联交易,也就没有在评估报告中进行特别的披露。直到刚才,江董提出问题时提到,灵犀科技是这次投资的主要角逐者,我才第一次听说此事,在我的印象中,灵犀虽然发展迅猛,但是毕竟规模还很小,能够来投资富源,我觉得非常震惊,完全出乎意料。”
陈卓为首先强调宏信一贯采用灵犀的系统,然后又推说不知道灵犀参与这次投资的角逐——这件事如果是真的,当然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但是在座所有人应该都知道,当初是何爱华推荐宏信参与投标的,两人之间关系密切,因此大家虽然无法质疑这个理由,却肯定也并不相信陈卓为完全不知道此事。要自证清白,他还需要更加站得住脚的理据。
“原来如此。”江皓辰点点头,“但是刚才你把灵犀科技的系统比喻成苹果手机系统和微软操作系统,我想灵犀的市场占有率应该不至于达到可与这两者相比拟的程度吧?”
江皓辰显然不愿意接受陈卓为硬塞过来的工具说,但是陈卓为似乎早有准备,他点头道:“江董说得对,在整个证券数据服务行业,虽然灵犀发展迅猛,但是仍然属于后起之秀,市场占有率并未占有绝对优势,但是如果细分到证券数据外接分析这个领域,他家的服务,却的确独一无二,在市场上处于断层领先的地位。”
“哦?如何断层领先?”在看到具体的论据之前,江皓辰显然不会轻易采信。
“您稍等一下,”陈卓为说着,在电脑里查找了一下,然后在投影幕上展示出了一份由证券行业协会统计的证券数据分析服务的最新调查报告,其中外接数据分析一类,灵犀的占有率高达83%。
“灵犀的外接数据分析,非常灵活便捷,这为我们计算市场参数提供了非常大的便利。据我所知,很多资产评估事务所,仅仅为了这个断层领先的功能,即使用不到灵犀的其他功能,他们也愿意去购买一个灵犀系统的高级会员。”
“这个外接分析功能,难道在国内外都没有替代品吗?”江皓辰显然有点意外。
“真的没有。在国内的证券数据分析行业,市场占有率高的大公司,不屑于做这个小功能,小公司又做不过灵犀;而国外的高端数据分析系统,虽然功能先进,但是当对接国内的证券市场数据时,却往往水土不服,很不好用。”
陈卓为的分析合情合理,各位董事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不少。
何爱华便抓住机会出来打圆场:“看来是一场误会,宏信未加披露,也算是无心之失,这次幸好江董提出这个问题,大家可以更加清楚地了解宏信如何使用灵犀的系统来计算评估中的关键参数。如果大家没有其他疑问,现在就请陈经理开始介绍具体的测算过程吧。”
张秀英和杨德斌都说“好”,显然已经接受陈卓为的一番解释,江皓辰虽然眼神中疑虑未消,但也不好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便也点了头。
于是陈卓为逐张展示市场法的工作底稿,详细说明每一步的计算逻辑以及与系统之间的对应关系。江皓辰听得非常专注,张秀英和杨德斌却有点心不在焉,毕竟这里面涉及到的公式很多,稍一走神便跟不上思路。再加上有江皓辰在把关,他们也都有了搭便车的心态。
终于,陈卓为讲解完整个市场法的计算,他向江皓辰谦虚问道:“江董,您看看这里面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江皓辰沉思片刻,便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市场法当中,市盈率的计算,整体逻辑非常清晰,系统中各项参数的设置,与工作底稿的对应关系也非常明确,我没有更多问题了。”
众人听说,无不露出轻松的神色,陈卓为也轻轻呼出一口气,正以为可以就此收工,谁知江皓辰却继续说道:“麻烦陈经理继续讲解一下收益法的参数计算过程。”
见众人纷纷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江皓辰耐心解释道:“这一次的评估最终采用市场法的评估结果,是因为收益法得出的评估价值非常接近但又低于市场法,所以收益法的评估是否准确,对于最终的评估结论具有决定性的意义。既然如此重要,值得我们花一些时间来仔细看一下。特别是其中的市场贴现率这个指标,是关键中的关键,一定要确保计算无误。”
说完,江皓辰微笑着看向陈卓为,眼神中却带有巨大的压迫感。
林彻把一切看在眼里,江皓辰果然看出了问题所在!她不禁也跟随着他的眼光,望向陈卓为——如果要继续捍卫这个弥天大谎,陈卓为很可能要赌上自己的职业前途,他会如何抉择?
再看会议上的众人,神色则各有不同。
张秀英和杨德斌虽然并不知道其中的底细,但是都听出江皓辰话语背后的潜台词,不由露出关切的神色。
赵晓光和梁平仁属于会议上的逍遥派,全程不在状态,此时虽然感受到讨论气氛骤然变得紧张,但因为并不在利益局中,因此脸上也不过是增加一分看热闹的好奇之色。
何爱华则默默地跟陆守诚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不动声色,显得气定神闲。
众人当中,神色最为尴尬的却是尹杰。
他身为中天集团推荐的财务顾问,原本身负为股东单位把关的重责,今天却被江皓辰首先指出宏信没能披露采用灵犀系统这一可能涉嫌关联交易的内情,现在又暗指收益法的计算中可能存在硬伤。这些问题都不是小事,居然出现在向董事会提交的最终版本上,尹杰的失职已是板上钉钉。他此时神色懊恼,后悔当初为了赶时效,在众多问题上采取妥协策略,又因为同时推进多个项目,他甚至还未亲身去过富源,更没有拿出足够的时间精力对评估报告进行到位的把关。他此时只能寄望于陈卓为不要掉链子,能够对江皓辰的质疑给出完美的答案,他才不至于颜面扫地。
和尹杰相比,事件的主角陈卓为却显得颇为淡定。
昨晚深夜他收到何爱华转发林彻的信息,便知此中隐秘已被林彻看穿,但是当时他对她的预判并未完全确信,还抱着一丝侥幸。但是今天随着讨论的深入,他发现她对江皓辰的预测几乎枪枪命中。他越来越明白,林彻对江皓辰的了解,绝不是曾经合作过这么简单,她所提示的最大危机,很可能真的会发生。
如今情势正沿着她预测的方向急转直下,他只能选择坚持到底,从容面对——此刻既然她选择留在会议室里,就代表她是友军,并且持有逆转形势的法宝,虽然直到此刻,他仍然并不十分确切地知道那法宝到底会是什么。
于是,陈卓为扶了扶圆框眼镜,坦然迎向江皓辰的目光,淡定回应道:“江董说得很对,这次我们根据富源新的业务数据,同时更新了市场法和收益法两种评估方法,非常巧合的是,根据收益法计算得出的结果,跟市场法相当接近,比起上一个版本的结果,估值几乎减少一半。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大幅度调低了富源最近两年的盈利预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贴现率同时受到市场风险以及富源自身风险两重因素叠加的影响,有了略微的提高。在上述两方面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按收益法计算得出的富源评估值便出现了大幅的下降。”
陈卓为的这一番说法,既展现了收益法的计算逻辑,也呼应了当前市场及富源的实际情况,可谓严丝合缝,理据周全,体现出扎实的专业基础。江皓辰听完,点了点头,表示对这番推断的认可。
但是问题在于,要说明收益法下得出的估值有所下降并不难,真正的难度在于,估值下降的幅度如此之大,又恰好与市场法如此接近。所以陈卓为还需要摆出具体的数据,说明每一步的计算都有充分的依据,而非随意、甚至是刻意的人为调整。
“下面,我就向大家展示具体的计算过程。”说着,他把投影幕切换到工作底稿界面,开始介绍盈利预估的计算。
富源未来两年的盈利将受到大幅度的影响,大家对这一点都颇有共识,因此这一部分的计算并没有很大的问题。至于后续十年的盈利估计,陈卓为则保持了与上一版本相同的增长率假设,也相当客观。
“这一部分的内容我在会前就详细看过,所使用的假设都很合理,我没有更多问题,”江皓辰点点头,接着就抛出他的最大质疑,“但是关于贴现率的计算,会议材料中的介绍却非常简略,我对于其中的关键假设还有很多疑问,希望陈经理能够展开陈述。”
真正的考验终于来了。
陈卓为深吸了一口气,保持笑容道:“贴现率是使用资本资产定价模型计算得出,由于里面涉及到诸多参数,考虑到会议的时长和重点,所以就没有一一列出。现在既然江董提出这个问题,我直接展示原始工作底稿,向大家做出说明吧。”
江皓辰眼睛一亮:“这样最好。”
陈卓为在电脑中搜索了一下,便在投影幕中展示出项目工作底稿中的一页,上面的小标题为:收益法贴现率参数设定及假设。
陈卓为按照工作表的内容,开始讲解其中的设定。
“陈经理,请稍等一下,”江皓辰忽然打断,“我们最关心的是,前后两个评估版本相比,哪些设定做了调整,以及调整的依据是什么,所以,您是否可以同时打开上一版的工作底稿,对比着来做解释呢?”
江皓辰的提问已经相当明确——你必须要讲清楚,你到底调整了哪些参数,调整了多少,依据是什么,这样我才可能接受你计算的最终结果。
陈卓为迎向他的目光,镇定地点点头,然后却不由看了林彻一眼。
一切,果然都如她所料。
林彻微微一笑,回以一个淡定的眼神。
第一百零八章 分道扬镳
陈卓为随即在投影片中打出一张表格:“江董,我们在做第二次评估时,非常小心地对第一版的贴现率参数设定进行了重新的评估,这张表格是当时做调整时的思路汇总,第一列是原设定,第二列是调整值,第三列是调整依据说明,下面,我给大家一一讲解一下。”
接着,陈卓为便逐一对参数的调整作出说明,江皓辰不时提出一些疑问,他都能给出合理的解答。
林彻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张表格,她仔细斟酌里面的参数,整体的确非常合理,挑不出什么明显的问题。她暗暗松了一口气,陈卓为至少在工作底稿中守住了职业操守的底线,否则,这个危机真的很难挽救。
“陈经理,从工作底稿展示的数据调整来看,新版贴现率的计算逻辑是合理的,但是我想要进一步去看,这些参数的设定是如何导入系统中,生成最终的贴现率数据的呢?”江皓辰提问道。
江皓辰的提问终于来到贴现率计算的核心所在,这也是新版计算最大的破绽所在。
他果然也和自己一样,怀疑是系统的计算有问题。
林彻心中既欣慰,又苦涩,一时只觉百感交集。
“江董,我明白您的需求,但是我们当前使用的灵犀决策版分析系统,无法支持远程的实时数据演示。我这里有几张系统数据截图,可以向您说明计算的过程以及最终的结果。您看可以吗?”陈卓为问道。
“这个计算非常关键,只是看静态截图,无法证明这些工作底稿中的假设,必然能够导出最终的结果。”江皓辰一语道出关键,然后提出他的要求,“如果今天无法远程演示,你看可否另行安排时间到你们事务所,进行实时的演示呢?”
他步步紧逼,此时任何的借口和推辞,都会显得欲盖弥彰,不但无法回应他的质疑,还会引来其他董事对此事的警惕。
何爱华眼中闪过一丝焦灼,不禁看向林彻,果然见她沉稳地举起手来。
何爱华眼睛一亮,赶紧问道:“林彻,你有什么建议?”
江皓辰闻言,也转头看向在外围位置上列席会议的她。
她站了起来,谦逊地说道:“董事长,各位董事,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否恰当。我是灵犀证券信息系统的高级会员,他们在7月的时候刚刚上线最新版本——灵犀决胜版,我抽中试用名额,最近两个月一直在试用。这个版本具有远程展示功能。我建议可以请陈经理用我的账户,升级到灵犀决胜版,这样就可以在这里向大家展示贴现率的整个计算过程。”
“这样很好!陈经理,你看可行吗?”何爱华闻言,马上询问陈卓为的意见。
陈卓为此时心中恍然大悟,连忙点头道:“可以的,只是需要请大家稍等片刻,大概十分钟吧。”
“好,这样大家先休息片刻,让林彻和陈经理把系统展示准备好,然后再继续会议。”何爱华宣布道,于是众人纷纷离座。
林彻来到陈卓为身边,两人交换眼神后,便默契地一起升级系统。
江皓辰站在不远处,默默地注视着林彻,她却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他忽然发现,仅仅分别两个月,与她之间的距离,竟然已经如此遥远。
十分钟后,众人重新回到会议桌上,陈卓为在投影幕上展示出灵犀决胜版数据分析软件,这个计算界面色调柔和,版面简洁,右上方显示着用户名“Lin Che”,左上方则标识着“测试版2.1”的字样。
“下面,我就把刚才介绍过的参数设定,一一输入到系统之中,因为需要从筛选可比公司开始做起,而且中间需要二次复核,确保没有出错,所以整个过程估计需要20分钟的时间,麻烦大家耐心等待。林经理对系统比较熟悉,我邀请她来帮忙做复核的工作。”陈卓为说明道。
“好,辛苦二位。”江皓辰点点头。
“各位董事,这是刚才陈卓为经理展示的参数对比表,大家可以一起来监督这个测算的过程。”宋铭哲给与会众人分发参数表,这是刚才林彻提示他去打印的。
大家拿着手里的表格,然后看向投影幕。陈卓为正熟练地操作着系统,而林彻则在他完成每一次操作后,按照工作底稿中的设定,一丝不苟地进行复核。
整个过程比陈卓为预计的还要漫长,董事们边看边互相议论着,只有江皓辰,始终保持专注,他的目光在投影幕和操作着的两人之间反复游移,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他们终于完成整个过程,待到最终结果出来的一刹那,看到得出的贴现率与工作底稿中的数字完美吻合,众人不禁发出赞叹声。
陈卓为只觉如释重负,林彻也露出放松的笑容。
何爱华微笑道:“江董,陈经理已经重现系统对贴现率的计算过程,您看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江皓辰却轻蹙眉头,他转向林彻,缓缓问道:“林经理,您建议升级的这个最新测试版,和当初计算第一版贴现率的系统相比,是否已经有所改变?”
他看向她,复杂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
她当然听得懂,看得见——他正在用潜台词提醒她,回头是岸。
但是此时此刻,她不会也不能有任何的退让。
“江董,新版本做了不少的升级,例如数据可以更加方便进行外接处置,与用户的交互界面也更加友好,”她侃侃而谈,明知这些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却故意回答得煞有介事,最后郑重道,“但是新版的核心功能和旧版却完全一致。”
这句话一出,犹如一阵凛冽的寒风,在顷刻之间,就把江皓辰眼中那簇微弱的火苗吹灭。
“真的是这样吗?”
他再次跟她确认对这个问题的答复,她能够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稳,甚至暗含痛心的意味——她明白,他不愿意轻易放弃对她的劝阻。
她看着他,心里满是苦涩,但是脸上却愈加镇定。
“真的是这样!”她微微一笑,给出毫不迟疑的回答,然后提出建议,“您如果还是不放心,我们可以现在马上重现第一版贴现率的计算,只是需要花费在座各位董事更多的时间。”
看到她笃定的眼神,他倏忽间就明白过来——她早已预判了他的各种反应,必然也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所以她建议的这个重现旧版贴现率的演示,就算真的做了,出来的结果也一定会印证她的说法。
此时这个演示做或不做,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区别,因为她与他,已经分道扬镳。
但是,她选择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的脸上在一瞬间,闪过震惊,不解,最后是担忧。
场面一时僵住,张秀英却不愿再拖下去,她主动出来表态:“看到刚才陈经理的演示,我对于这次的评估结果已经很放心,今天的时间也差不多,我看不必再把旧版重做一遍。”
其他董事也纷纷附和。
江皓辰收回思绪,点头道:“是的,感谢陈经理和林经理的演示,非常完美。”他的每一步质询都被她预判得一清二楚,采取的应对堪称完美。
“但是,”他略一思忖便继续说道,“由于这次的评估报告直接决定了灵犀投资的最终价格,而按照目前灵犀科技所要求的投资比例,如果海宁将31%的股权转让给灵犀,灵犀将成为富源新的相对控股股东,这件事情事关重大。因此,宏信采用灵犀系统进行计算,属于具有重大关联关系的事项,宏信由此所得出的评估结果,不能作为灵犀投资作价的单一依据。”
在目前候选投资人仅剩灵犀一家的情况下,江皓辰拒绝以灵犀系统计算得到的评估结果作为单一的估值依据,无疑非常合理,亦难以反驳。
但是事情总要寻求解决的方案。
于是何爱华问道:“那么您的建议是?”
“原本最妥当的做法,是另找独立的第三方资产评估事务所重新进行资产评估,但是我知道这次富源的混改项目,由于受到举报事件的影响,已经拖慢整体的节奏,海宁集团对于尽快完成股份减持有时间上的压力,因此我建议,由宏信另找其他证券分析系统进行并行测算,与灵犀测算的结果进行比对,取其高者。张总,您觉得如何?”
江皓辰说完,看向张秀英,眸锋看似无意地扫过林彻,果然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个几乎微不可见的变化,那是一种隐秘的放松,还带着一丝极力隐藏的欣喜。
他心里某个模糊的猜测渐渐成型,脸上的神色愈加复杂。
张秀英此时却满脸无奈,江皓辰这样的建议,等于是一人让一步,他放弃要求富源另找第三方重新评估,但是宏信也必须另找分析系统进行重新测算,以自证清白。这样的建议非常合理,但是一旦答应,就意味着项目的推进会被再次拖延。
张秀英只觉头疼异常,只能转向陈卓为:“陈经理,如果另找其他系统进行测算,估计需要多少时间?”
陈卓为摇摇头:“目前市场上的其他分析系统,在数据处理的易用性方面,普遍与灵犀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尤其是计算贴现率的时候,参数众多,需要使用到的市场数据跨越多家公司的多个会计期间。如果使用市场上其他的分析系统,却要达到与灵犀同样的计算精度,需要进行相当多的手工调整。我保守估计,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计算出来发现与灵犀的结果差异巨大,既可能是技术因素,也不排除是数据源头差异导致,还需要逐个问题进行排查,这里的时间就更加难以预计。”
林彻使用过多款证券数据分析系统,心知陈卓为所言非虚,灵犀在产品易用性上的优势非常明显,而且各家系统的数据口径的确会有参差。如果要按照江皓辰所言,并行测算然后取其高者,就必须通过手工调整保证二者从数据口径到底层处理逻辑都完全一样,这肯定是非常大的工作量。因此他提出的一个月的期限,是一个非常合理的估计。
张秀英听闻,眉间的纹路却蹙得更深。房地产业今年以来一蹶不振,海宁的资金缺口已经非常巨大,而富源又深陷丑闻泥淖,利润狂减,对于海宁来说,越早减持越主动,她实在是不想再拖下去。
“江董,我知道你想要严谨行事,但是既然刚才你提出的多个问题,都已经得到富源的完美解答,我个人认为,这份评估报告是值得信赖的。此事实在不宜再拖。说到底,海宁进行股份减持,是海宁与新任投资者之间的交易。我们一直与你们中天集团、以及汉瑞能源保持密切沟通,把股东遴选和投资作价都拿到董事会上进行讨论,是因为我们尊重当初与你们订立的特别协议。但是尊重是相互的,希望中天也能够尊重海宁的实际需求。”张秀英措辞严厉,已经把矛盾上升到股东层面。
“张总,中天一直非常尊重海宁,我也非常尊重您的意见,但是兹事体大,评估作价如果被压低,真正受到损失的,还是海宁集团本身。”江皓辰语气温和,但寸步不让。
“现在这样的市场环境,如果再拖下去,万一永利倒闭,徐家盛那几笔投资就需要全数进入当期损益,再等到监管机构的处罚意见出台,富源的盈利预估和贴现率都可能会受到进一步的打击,这样带来的估值受损,难道不是海宁更大的风险吗?”张秀英的语气虽然依然平和,但最后一句反问,已经能令人感受到她隐隐的怒火。
“张总,江董,这件事情,大家都有各自的关切,”何爱华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大家看这样好不好,我们以一个月为限,由宏信负责完成其他证券系统的同步测算,再来向大家汇报!到时候,我们必须要就此事达成一个共识。”
她看向陈卓为:“陈经理,你看你们增加一些人手,加加班,是否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完成呢?”
陈卓为一脸难色,艰难地点头道:“董事长,这个真的是非常困难,我们尽力吧!只是有很多手工操作的因素,时间压力一大,错漏在所难免,到时还要请各位,特别是江董,多多包涵啊!”说着,他看向江皓辰,一脸苦笑。
江皓辰点点头:“陈经理辛苦了。”
见张秀英仍然隐有怒色,江皓辰便劝慰道:“张总,进行并行测算,除了可以保证评估结果的客观公正,还可以洗清宏信与灵犀存在关联交易的嫌疑,这份评估报告才能在独立性上站得住脚,否则等拿到国资委报批的时候,也是会受到质疑的。”
张秀英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对拖延的这一个月时间却依然不太满意:“江董的确考虑得周全,只是这拖长的一个月,我自己做不了主,需要向集团汇报再做定夺,希望我们股东之间,能够多一些理解包容吧!”
“理解的!我们对于您的考虑非常理解!以后我们几家股东之间一定要更多地沟通,更好地增进理解,”这次说话的是杨德斌,他笑容满面,不改以和为贵的本色,“关于并行测算的建议,江董也是为了将来具体实施的时候,可以减少合规方面的瑕疵,这样整个流程可以更加顺畅。”
然后又安慰道:“张总,您不要着急,我跟两家证券分析系统公司很熟悉,可以推荐给陈经理,希望可以加快并行测算的进度,争取事情可以尽早解决!”
张秀英终于点头:“暂时先这样决定吧,就以一个月为限。”
“好的,一个月后,正好是我们的第三季度董事会,希望到时候可以就此事达成最后的共识。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非常感谢大家的参与!接下来,请移步华庭中餐厅,我们一起共进午餐。”何爱华顺势把会议收尾。
众人纷纷离席,林彻也收拾好电脑,慢慢走在最后面。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不错,比她预计的还要稍微更长一些。
她深吸一口气,信步走出会议室。
第一百零九章 你觉得呢?
众人纷纷前去三楼中餐厅,林彻则回到五号会议室。她边收拾东西,边在踌躇,是马上返回H市,还是等何爱华结束午宴后再跟她一同返程——她猜测何爱华也许会有话要跟她说。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开了,正是顾少青。
“阿青姐,你不用去关照午宴吗?”
“午宴不喝酒,有宋铭哲在可以了。”顾少青摆摆手,一脸轻松,“走,一起吃饭去。对了,吃完饭,先别走,有安排!”
林彻一听,赶紧问道:“什么安排?”
“刚才董事长说,你昨晚没过来,错过了打这个林克斯球场,下午要带你补打一场,不过要去东滨岛上的球场打,说那边的球场更好。”
“东滨岛?” 林彻心头一阵狂跳。
顾少青点点头:“是啊,从这边过去,走东滨跨海大桥,只要25分钟。”
听起来顾少青对那边并不陌生,她会不会也是局中之人?林彻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次去董事长家,她只跟我说过经常来东方球会打球,没想到原来附近还有另外一个球场。”
“是啊,之前有两次周末在附近开会,会后董事长也让阿强送她去东滨岛打球。”顾少青回答道,神色间并无特别,林彻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顾少青又笑道:“董事长今天开完会兴致很高呢,你们的会开得很顺利吧?”
“也不能说很顺利,就是避开了一个大坑。”林彻斟酌着用词。
今天的会议,陈卓为未及时披露关联交易加上评估方法有瑕疵这两宗罪,在性质上都非常严重,处理不好很可能会大大动摇张秀英对宏信甚至对何爱华的信任,如果不是林彻有所准备并机智应对,会议的走向也许会完全不同,江皓辰很可能拒绝接受这份评估报告,甚至可能建议董事会换掉宏信。
现在的情况却要主动得多,大家同意由宏信来自证清白,主动权仍然牢牢把握在何爱华手中,不但有惊无险度过一劫,还让张秀英与江皓辰之间互生嫌隙,何爱华的心情当然很好。
“你肯定是帮了很大的忙,董事长说要好好奖励你呢!”顾少青笑道。
“真的吗,那最好年底能给我多发点奖金!”
“你什么时候成了财迷?”
两人一路说笑,来到一楼的餐厅,一起简单吃了点东西。林彻见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就去会议室帮着收拾东西,顾少青则去结账。
正忙碌着,林彻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一个信息进入。
“你下午有没有空?”是江皓辰。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
“三点半,你会在哪里?” 紧接着进来第二条信息。
他终于要给一个答案了吗?
可是,眼前的情形如此复杂,怎么能见?怎么见?
“酒店大堂。”她在自己做出理性判断之前,就把信息发送了出去。
这一刻,压抑了一上午的感性终于爆发,胜过了理性。
“到时见。”他秒回。
盯着他的回复,她有点自暴自弃地想:也好,就这样吧,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一个结果,其他的事情,就交给命运吧。
她拎着收拾好的会务材料来到大堂吧,已经三点二十五分,此时电话响了,是顾少青。
“林彻,你在哪里?”
“阿青姐,我刚到大堂吧。”
“董事长刚刚结束午宴,大概十五分钟后过来跟你会合,阿强会来接你们。我这边还要多一阵子呢,你就把东西寄存在前台吧,不用等我了,我晚一点和宋铭哲坐梁平仁的车回去。”
“好。”林彻看看时间,大概只有十分钟的间隙去见他,也好,已经足够说清楚很多事情。
她便把东西拿到前台寄存,刚办好,背后就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林彻!”
她闻言转身,他就站在不远处,身边一只拉杆箱,左手佩戴着固定器垂在胸前,右手则挽着一件卡其色的长风衣,正注视着她。
此时南方的天气还很热,他却备着风衣,这是要回京城,还是回美国呢?
她边想着,边朝他走了过去,越走越近,终于靠近到能看清他眼里的光,便停了下来。
“你瘦了。” 他看着她,眉头轻蹙,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波澜。
她笑一笑,并没回答,只是指指他的左手:“还没好?”
“在做恢复训练。”
她点点头,耐心等他进入正题。
“今天为什么要帮陈卓为遮掩?”
他终于开口,眼里满是疑惑和担忧,说的却不是她最想知道的。
明知他是出于关心,她却不可抑制地感到苦涩和失望。
她忽然很想知道,在他眼里,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呢?”她反问道,带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冷漠。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仿佛被刺到,语气中带着一丝恼怒。
她心中各种情绪涌动,脸上却愈加沉静,只是看着他,倔强地沉默着。
他似乎从这沉默中看出了端倪,走前小半步,低头,清冽的气息顷刻便将她笼罩。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低沉却热切,她从中读出了信任,也许还有更多,不由抬眸。
他们终于四目相对。
“江皓辰!”一声热烈的呼唤从大门方向传来。
两人一起转过头去。
车子很眼熟,是他在H市常开的那一辆,而唐蔓菁,正从驾驶室跳下来,走向他们。
林彻感到,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簇希望的小火花,忽然便熄灭了,重新归于一片黑暗。
“你怎么来了?”他问。
“因为你的手还没好啊。”她答。
然后便转向她:“林彻小师妹,你好啊!”
林彻点点头,笑道:“唐师姐,好巧!”
接着,三人一同陷入沉默。
林彻看着江皓辰的第二颗扣子,心里数到第十下,便很自然地抬头问道:“你们这是要飞去哪里啊?”
“纽约!”
“京城。”
林彻看看她,又看看他,只觉额角突突地跳着,脑子像要裂开一般,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若无其事地寒暄下去,便笑一笑:“其实我还有工作,不能陪你们多聊,不如就在这里再见吧。”
说着,她转身便想离开。
“等一下!”
他叫住她,右手微微一动,像要伸出去,却马上便克制住,但风衣一滑,落在地上。
唐蔓菁弯腰捡起,递给他,嗔怪道:“总是这么不小心。”
他默默接过风衣。
这是什么狗血场面,她忽然无比后悔同意跟他见面,恨不能拽起自己的头发离开这里。
恰在此时,一个沉稳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你们都在这里啊。”
是何爱华。
林彻如释重负,转身朝她挥了挥手:“董事长。”顺势退开两步。
何爱华很快便来到近前,目光在三个人身上转了一圈,便对江皓辰道:“江董,刚才午宴还没结束,你就匆忙告辞,这是赶着去哪里啊?”
“实在抱歉,要赶着去机场。这次开会是抓了个出差的空隙,时间很紧。”江皓辰解释道。
何爱华点点头,看向一旁的唐蔓菁,又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同学,唐蔓菁。”江皓辰介绍道,又转头对唐蔓菁说,“蔓菁,这是富源证券何爱华董事长。”
林彻在一旁保持礼貌的微笑,心里却无法不去想:原来,他叫她“蔓菁”。
“何董,幸会!”唐蔓菁点头示意,然后看看表,“抱歉啊,我们的时间真的很紧,只能先走一步。”
她说话语速很快,三言两语便掌握住主动权,说完,便看向江皓辰。
“林彻,”他却看向她,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是道,“你多保重。”
林彻仿佛听到“轰隆”一声,心底落下巨石,堪堪把最后一点念想碾碎。
她点头,微笑:“师兄,唐师姐,祝你们一路平安!”
第一百一十章 理性的冒险主义者
“林彻,今天你辛苦了,也没顾上打球,我现在要带你去的球场,跟东方球会一样,也是一个林克斯球场,但是球场的设计更加地道,而且人少。一起工作了这么久,我还没跟你打过球,正好今天一起放松一下!”何爱华说完,轻轻拍了拍林彻的肩膀。
两人此时刚刚坐上何爱华的专车,阿强驾驶着车子,正往东滨岛方向驶去。
“谢谢董事长。”林彻点点头,知道此刻应该趁着今天会议的东风,把两人的关系再往前推进一步,然而当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种空白的感觉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刚才她和何爱华一起目送江皓辰和唐蔓菁开车离开,紧接着阿强的车便到达,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平复情绪的间隙。
好在何爱华似乎完全看懂她的状态,此后一直都没再说话。
车子一路前行,午后的阳光穿过车膜斜照进车里,其中的紫外线被过滤掉,但是晒在脸上依然炽热,让林彻昏昏欲睡,内心随之变得麻木,痛楚仿佛也消失不见。她不由沉湎其中,陷入片刻的茫然。
不,这样不行。
想要做的事情,好不容易完成第一步,一切才刚刚开始,怎能掉以轻心?
林彻深深吸了一口气,抿抿唇,伸手调大头顶的空调,更多的冷空气被释放出来,既消退了暑气,也让她的头脑重归清醒。
何爱华注意到她的动作,眼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来,其中除了关切,也有探究。
在这样的目光笼罩下,林彻的注意力尽数回归,脸上却愈加松弛。
10分钟后,车子便开到东滨跨海大桥附近,阿强却把车子开进一个匝道上的停车场,在那里他们又换上另一辆黑色阿尔法七人车。车上的司机戴着口罩,跟何爱华似乎非常默契,静待她俩上车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便直接开车。
何爱华说这是球会的专车。
林彻只温驯地跟随,并不多问一句。
七人车很快便开上东滨跨海大桥,这是一座悬索桥,大桥的造型模仿金门大桥,红色的桥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下桥后便是东滨岛,车子随即转进一个匝道,再经过几道弯,来到一个大门前,门上写着Caesar Golf Club。
原来CGC对应的是这几个字,凯撒高尔夫球会。
“这里就是东滨岛的球场。”何爱华介绍道。
林彻点点头,保持适度好奇的神色,边透过车窗向外张望,边努力把心里汹涌澎湃的激动和紧张一寸一寸捋平。
门卫见到他们的车,便直接放行。车子再开几百米,来到一座会所门前,外观规模宏大,但是大门紧闭,无法窥探内里的乾坤。之前林彻已经在高德地图上做过功课,知道这里就是球会专营的会所,但是网上关于会所的信息非常有限。
“我哋今日直接去打波
我们今天直接去打球……”何爱华用粤语跟司机说道。林彻这才发现,何爱华的粤语说得非常地道。
于是车子继续前行,来到另一座规模较小的建筑物前,是球会。早有球童等在一旁,何爱华让林彻去选装备,自己则去前台办理手续。
球会内部富丽堂皇,还有几家大牌的高尔夫用品店。林彻在前台租好球鞋球杆,又被球童带去更衣室,说已经备好两套球衣在更衣室里。林彻心中明白,这些何爱华已经事先安排好。待到更衣室一看,两套球服都是她的码数,一套素雅,一套鲜艳,都是价格高昂的大品牌。她沉吟片刻,挑出一套,用手机拍下价钱。
待她换好装回到前台,何爱华已在那里等着她。
“我们自己开球车就可以了。”何爱华让球童离开,“我订的是林克斯九洞场,球道狭长,紧贴着海岸,洞洞见海,前五洞Out Course,后四洞In Course,车道直来直去,路线一目了然很好开。”
林彻点点头:“好的,董事长,我来开。”
两人上车后,何爱华指了个方向,林彻便开进球会门前的一条岔道,很快,眼前的视野变得开阔。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翠绿的球道紧挨着狭长的沙滩,在球场的内侧则嵌套了一个面积相当巨大的水障碍,与球道完美融合,组合出种种充满挑战的地形地势。整个球场连一棵树都没有,只有一簇簇令人望而生畏的长草生长在球道两旁,还有一个个又大又深的沙丘点缀在球场各处,格外抢眼。
耳边海风呼啸,风力强劲,两人说话时都不得不加大音量。
“这里真美啊!打了这么多年,林克斯是我最喜欢的球场,我觉得它既传统,又高贵,最能体现高尔夫的魅力。”何爱华赞叹道,然后问道,“你觉得呢?”
“董事长,我对林克斯的感觉就是:这种场地真是太难打了!”林彻笑道。
“我第一次打林克斯,是高中的时候去东方球会比赛,那次的成绩非常差,比起平时简直一落千丈。当时觉得海风实在是难以捉摸,打出去的球不是掉到沙坑里,就是飞进长草里,每次都是难以挽回的灾难。到了大学,有一次为了备战在沪都林克斯球场的比赛,我跟着校队针对性地练了一个暑假的低切球和逆风推杆,才算是找到一点门道。”林彻回忆起以往打林克斯球场的惨痛经历,一脸苦笑。
“哈哈,打林克斯的确很不容易。我也专门去打过沪都的林克斯,那边的场地比这里还要好,是国内第一的林克斯。”何爱华笑道。
这时她们已经来到第一洞的入口处。林彻停好车,两人拉着球袋,来到发球台前。
何爱华往前一指,分析道:“强劲的海风、恐怖的长草、坚硬的果岭,还有不易脱困的沙坑,就是林克斯最经典的特征。这些既是挑战,也是我对它着迷的原因。”
说着,她从球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测风仪,迎风放置,小小的涡轮便转动起来,才一小会儿,就测出当前风速。她把测风仪递给林彻:“今天的风不错,这就是这里比东方球会更好玩的地方。东方那边虽然也是海滨球场,但却被包裹在港湾之中,风速有限,而CGC位于东滨岛最当风的位置,全年的风速都保持在四级以上,这才是真正的林克斯!”
林彻点点头,接过测风仪查看,心里对何爱华的评判又多了一条:典型的风险偏好者。
“这个球场的发球台有五色可选,我记得你之前打过Gold Tee,今天你打算怎么选?”何爱华问道。
这句问话中隐含着挑战,也许何爱华今天本来就想上难度,但更可能是她想要借此机会考验林彻的胆量。
林彻马上回答道:“董事长,您来选吧,我努力跟上您的步伐!”她语气谦逊,却也毫不掩饰不服输的内核。
何爱华闻言,不禁兴致高昂:“好!我以前在这里只打过两次Gold Tee,成绩都不太理想,今天跟你搭伴,就一起再来尝试一下。”
她看了看眼前的地势,分析道:“第一洞是个410码的长四杆洞,形状上是个左狗腿,球道的左侧是水障碍,你要是冒险型,可以尝试直接越过水障碍,这样你的下一杆会有利很多;如果你是谨慎型,也可以沿着球道的方向击球,第一杆只要稳稳地把球放到折角处就可以。”她显然对这里每一洞的攻略都了如指掌。
林彻毫不露怯:“您说得不错,不过沿着球道方向击球,也并非毫无风险——球场狭长,折角处的右侧有长草和沙坑,现在右侧风非常大,要逆风把球精确地打向折角,挑战其实也非常大;如果选择打长球从左侧直接越过水障碍,容错率却反而会更高。我打算试一试长球。”她语气笃定,长距离球一向是她的强项。
“哦?”何爱华闻言不禁对她的选择稍感意外,“这么长的距离,加上侧面风的影响,必须要打出高质量的长距离低切球才可能成功越过水障碍。你可真是艺高人大胆!这样,你先来!”
“毕竟是第一杆,成本不大,试试不亏,”林彻笑一笑,又问道,“董事长,您有带测距仪吗?”
这样的距离,铁杆和开球木都是可选的球杆,但是在风力强劲的情况下,二者却互有长短——铁杆能够更好地控制方向,但是能够打出的距离远不如开球木;开球木击打距离够远,却又难以控制方向。这时用测距仪测出准确的击球距离,能够帮助球手根据自己的水平,做出更为理性的球杆选择。
“你稍等。”何爱华走到球包旁,弯腰开始翻找起来。
这时,林彻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她掏出来,屏幕一亮,顶端出现信息提示。
提示框里显示出该信息的第一行字。
“江皓辰:无论你打算做什么,我都”
他都会怎么样?他还想怎么样?
刚才的狗血场面再次浮上心头,林彻只觉一阵委屈,事已至此,这个人还想怎么样?
同时,眼角余光中,几步之外,何爱华已经直起身子,手里拿着测距仪,迈步走回来。
电光火石之间,盯着“无论你打算做什么”几个字,林彻忽然反应过来。
他说的应该是价值评估的事情!
难道,他看出她的打算了?毕竟刚才他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如果不是唐蔓菁的出现,她可能已经告诉他一切。
她的心跳瞬间加速。
何爱华马上就到近前,一定不能打开这个信息,但是如果慌张关闭,又会显得鬼祟心虚,还有自己现在的神色,也需要给出合理的理由。
林彻拿着手机的手一下子攥紧了。
“林彻,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事情了?脸色这么难看?”
说话间,何爱华已走回到林彻身边,手机屏幕亦完全落入她的视线。
只是,屏幕上此时显示的已经是江皓辰的微信好友主页面。
林彻没有立即回答何爱华的问话,脸上一片木然,看不出悲喜——这已经是她当下能够做出的最没有破绽的样子,而她的手则在缓慢而沉重地操作:点击右上角,在“资料设置”项下,点选“加入黑名单”。
做完,她把手机重新放进口袋里,再努力扯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事,董事长,咱们继续!”
“好,”何爱华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很快便收回目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对这件事情再多问一个字,只是把手里的手持激光测距仪递给她,“你好好测一下,选一把合适的球杆。”
“嗯。”林彻轻轻舒出一口气,定定神,用测距仪分别瞄了远方几个可能的落点,看了看距离,便拿出了开球木。
何爱华心中不禁一动,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举动,如果成功,可以打出更远的距离,却要冒着方向偏斜落入水中的巨大风险。
果然,林彻击出的小球在侧面风的影响下,向左偏出,落入了水障碍。
何爱华的眼睛微微一眯。高尔夫是对心理素质要求非常高的运动,当选定了某个策略,却无法顺利实施时,尤其考验球手的心理稳定性。是坚持,还是调整?特别是林彻在短时间内经历了这么多的感情波澜,还能发挥出正常的水平吗?
在林彻心里,其实倒没有纠结太多。
打长球本就是她的强项,而她此刻在胸腔里积攒的各种情绪已经实在太多,选择用开球木势大力沉地痛快一击,那种痛快淋漓,犹如心头所有的杂念也一起被击打到九霄云外。
此刻虽然小球偏出,她反倒浑身都轻快起来,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好了,不要再多想其他,赶紧专注眼前!
她又拿出第二个球,依然选择开球木。
这一次她的手感更有把握,感受风向后全神贯注地奋力一击,只见小球切出一道漂亮的低空弧线,越过水面,稳稳地落到果岭之下。
“Good Shot!”何爱华暗暗一惊,这才是林彻的真实水平!
何爱华采取的则是保守策略,她选用方向操控更好的铁杆,用两杆接驳,也把球打到林彻的球附近。
这一洞,最终两人都以平标准杆顺利完成。
之后的各洞,两人的成绩互有高低,不久便来到五号洞,这是Out course的最后一洞。果岭所在之处,是这片海滩尽头的一个凸起的小坡,三面都是海。
“这个洞,被球场的设计师称为‘难以触及的五杆洞’,是全场难度最高的洞,”何爱华介绍道,“Gold Tee距离长达545码。”
林彻站在发球台上,往前看去,远方的果岭与她之间,是一条非常狭长而又布满障碍的球道,在强劲的海风吹拂下,的确给人一种难以企及的感觉。
她想了想,果断地取出铁杆,何爱华打趣道:“怎么,不继续坚持你的长距离策略?”
林彻摇摇头,果断道:“风险太大,不划算。”
于是两人都采用三杆接驳的策略,把球打到距离果岭100码左右的地方。
走到近前林彻才看清,这是一个T型的两层果岭,两个巨大的碗状深坑一左一右把守在果岭前方的两侧,果岭前方中间的区域狭长,还分为两层,旗杆竖在较高一层的前方,而旗杆附近平缓地带的面积不大,朝后的三个方向都是大角度向下倾斜,犹如大海边上的一个小堡垒。
“林彻,最后两杆,你考虑怎么打?”何爱华微微一笑,问道。
林彻边想边分析:“林克斯的果岭很坚硬,如果从这里直接攻上旗杆,球落地后弹跳和滚动的距离会比较长,会有很大的概率朝后滚入大海;但如果选择先打上狭长的一层果岭,再攻旗杆,又会有落入沙坑的危险。”
说完,她果断决定:“我会先攻一层果岭。”
何爱华故意激她:“但是这样,你肯定保不了标准杆。”
“没办法,水平有限,必须接受现实。”林彻坦然一笑,不为所动,“最重要的是,这样做风险可控。” 她这样的选择,即使掉入沙坑,如果抢救得宜,只不过损失一杆,但是如果直接攻上果岭,万一掉入大海,就要从头再来,至少损失三杆。
说着,林彻拿出测距仪和测风仪,开始凝神准备这关键的一击。
何爱华在旁边默默注视着她。
高尔夫是高度讲究策略的运动,所谓球如其人,看击球策略就能在很大程度上看出球手的为人处世。
林彻的击球策略从表面上看,有时激进,有时保守,似乎没有固定的风格,但是其实背后一直都有一本清晰的风险收益账。而且,虽然她相当注重风险控制,但是只要收益超过风险,她似乎从来不会拒绝争取额外收益的机会。
这种既理性又冒险的特质,何爱华在最初认识林彻的时候,就已经感知到——当时她初入职场,便敢冒着得罪柳梦洁和蔡明辉的风险,在报告中加上那条业绩基准线,奋力一搏以获得何爱华的青睐。此举看似冲动,但是实际上她肯定已经提前权衡过这样做的收益大于风险。
所以,她是一个理性的冒险主义者——愿意冒险,但也时刻保持着清醒的风险意识。
她性格中理性的部分,使她拥有强大的分析决策能力,只要善加利用,她会成为一柄最强的利刃;而冒险的部分,就更妙,只要稍加调教,不但能推动她完成那些超出她原先道德准则的任务,还能成为拿捏她的最好把柄。
不过,这个女孩到底能不能成为自己更深度的合作伙伴,还要更加小心地观察印证,因为必须看清楚,在她的内心深处,那条她所信奉的风险底线,究竟划在哪里,又到底有多坚定。
何爱华看向林彻的目光,变得愈加充满审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