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品:《折花枝

    她赠他鸿鹄志


    安玲公主的一日,始自辰时。她轻步踏入莫嫔的寝屋,只见她仍埋首绣那屏风。莫嫔见公主来了,便搁下手中针线,将针头细心藏好。


    公主平日里都是那番耀武扬威,唯独在莫嫔面前,会露出难得的温婉。她顺势倒入莫嫔怀中,手里还攥着她的鬓发缠绕,“莫嫔姐姐比尚织局的女工还要勤勉,一早起来就绣这屏风。”


    莫嫔轻笑,“不是你说看腻了那幕山河,想要个花鸟图,所以我才绣的?”


    安玲倾身瞧去,那绣面上花蝶深见,蜻蜓款飞。她甚是喜欢,“那是那是,莫嫔姐姐对我太好了。”她更深地依偎进莫嫔的怀抱。


    “你说要,我自然得给你……”莫嫔柔声回应,眼中尽是宠溺。


    莫干年前,莫嫔被其父献予先帝,入宫封了答应。两年后,先帝驾崩,新皇开恩,恩赐无子嗣的妃嫔皆可离宫。莫答应当年十七,她以为这是天赐的重生,翘首以盼着离宫的日子。


    可造化就在一念间。那日在御花园,她偶遇一女童,正独泣于角落里。她心生怜悯,便上前温言抚慰。而这女童正是新皇的公主安玲。


    于公主而言,在这孤寂深宫之中,唯有这位答应姐姐如一缕霞光,暖怡了她的心扉。新皇怜公主年幼失母,难得有此知心人,便命莫答应留宫照料,并赐封为嫔。所以直至今日,莫嫔还依旧住在安玲公主宫中,似姐姐、又似母亲地与其相伴……


    “对了,莫嫔姐姐,从雷州发来急报,朔王哥哥要回来了!”


    “这可是好消息啊。”莫嫔微笑回应,“朔王殿下此去两年,可算是要回来了。”


    “哼!”公主坐直起来,“可我看他一点儿也不想我这妹妹。若他这次连点雷州特产都不带给我,我就再也不理他了!”


    莫嫔垂下肩头,叹息一声,“你还惦记礼物呢,倒是替盈盈想想对策吧。两年前,他与盈盈的婚事还能拖一拖。可如今情况不同了,也不知他是何打算。若再拖延,盈盈……就真的太可怜了。”她按着公主的手,恳切地托付,“欢逸,等朔王回来,你可得好好劝劝他。你乃我朝长公主,理应尽些本分。盈盈更是你的至交,你也该为其尽心尽责。若实在有缘无分,也得好聚好散,务必得保全盈盈的体面。”


    公主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哎呀,放心吧姐姐。看在盈盈这么喜欢他的份上,我怎么也得帮她一把。到时,我给他们创造点儿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机会,还怕这婚事不成?”


    莫嫔还是头一回从她的口中听到这等不合礼数的字词,“欢逸,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呃?”公主一愣,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她可没脸解释这个,赶快起身往屋外逃去,“盈盈和沐妍快到了!不和你说了,我去接她们啦!”


    “欢逸,你回来!”莫嫔怎也叫不住她。她想也罢也罢,正值情窦初开的少女,怎会不好奇这些情爱之事?


    她猜待来日公主寻得心上人后,她们这样的日子就也该到头了……


    ——


    自从公主偶然间收缴了一本坊间话本后,她便若通了一窍,那些字里行间的细语缠绵,真令她想钻进书里头去,自个儿弄个明白。


    今日,容盈盈又带来了一本新书。三人互换眼色,默契地溜向了戏台楼。三怀春少女,在戏楼里放肆躺着、趴着,翘着腿,各自默读。读着读着,公主突‘啊’得一声叫起。


    “怎么了?!”容盈盈关切地问道。


    公主愕然指着摊开的书本,“你们看第二十回 了吗?这……”她羞得语塞,赧然红了耳根。


    其余二人甚是不解,其他两人疑惑地翻开书页,找到了第二十章 ,标题赫然写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作者,唐,白行简,白居易之弟。该书是一篇淋漓尽致地描写不同身份阶级、不同年龄段以及不同场合下男女之欢的赋体作品……


    片刻之后,两位姑娘的脸也如火烧云般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公主义愤填膺地指着此书,“好大胆的狂徒!竟把这龌龊事写得如此详尽!书中这……这女子竟还主动……”


    通常来说,女子在成婚之日,方才略通男女之事。这下可好,三位小娘子竟从一本言情话本中窥得了奥秘。书中人没害没臊颠鸾倒凤,用词之露骨,行为之浪荡,颠覆了她们所有的认知。


    “这,这定是捏……捏造的!”李沐妍红着脸言之凿凿,“对……从来都只有男子热衷此事,从未听说过女子也会这般垂涎若渴。这……这定是这作者,为了讨好男读者而瞎编的!”


    连容盈盈都过激地掷下话本子,应声附和,“对!不然也不叫女子伺候男子了,应改成男子伺候女子才对!”


    公主也觉得此话在理,“对对对!怎么可能呢?!”


    三位慌了神的少女面面相觑,最后,惊愕化成了阵阵欢笑,徐徐不断响彻整座戏楼……


    ——


    往昔,御花园中并不常逢太子,可近日公主她们却接连数次偶遇。有时,太子之侧,还会跟着震国公家的大公子韩子士。不过韩子士此人性情内敛,不苟言笑。


    一日黄昏,宫门即将下钥,李沐妍随王府侍卫离宫。半路上,她被人叫住名字,回首一望,竟是太子驻足相唤,身后还跟着他的随从。


    她拘谨向他行礼,“小女见过太子殿下。”


    “你这是要出宫吗?”太子轻声相询。


    她答是。


    “既如此,那本宫送你一程吧。”太子微抬右手,示意同行。


    两人并肩而行,却无言相诉。


    幸而太子率先打破了沉默,“李姑娘,其实……本宫有一事一直想问你。”


    “殿下请说。”


    他避着她,暗自紧张地摩挲着指尖,“那日在络桃河,你为何要女扮男装?”


    太子果然还是对那日之事耿耿于怀,她只好将来龙去脉实话相告,“那日我在络桃河,发现这摘花之礼甚不合理。本该你情我愿之事,却只让女子供人挑选。实在太不公……”言及此处,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抱歉殿下,是我多嘴了。”


    太子明白了她的用意,但却藏起了对此的不解。他持着储君的端庄,微微扬起唇角,“本宫明白了,你是怕招惹是非,故才换了男装。”他又浅笑道,“你可知经你撮合的那对佳人是谁?”


    “是谁?!”


    太子缓缓道来,“女子乃当朝工部尚书千金吕明芝,那位郎君乃上届探花郎张氏。那张氏出身贫寒,又不识人情世故,至今还只官任工部度量衡。”


    原来两人的身份如此悬殊,李沐妍恍然,“怪不得他不敢问吕姐姐摘花,那后来呢?”


    “后来,吕家千金向张探花表明心意。两人情投意合,吕尚书亦看重张探花的人品与才华,两人已定下了婚事。”


    她激动之下竟忘了礼数,“真的?他们要成亲了?!”


    “对,托你的福。”太子含笑点头。


    “没想到还真奏效了!”


    “下月二十,就是他们大婚之日。”见离宫门愈近,他横下心,以略显生硬的语调试探道,“你若想去,本宫可以带你……”


    “嗯?”李沐妍惊愕地迎上他的目光。


    他朱红了龙颜,眸子里映着桃花。即便她再迟钝,也能看出这是他在示好。


    这叫她如何敢回应?她转身,对他行了个礼,明确拒之,“多谢太子殿下美意,但真的不必了。殿下就送到这儿吧,我先告退了。”


    随着宫门落锁,李沐妍匆匆离去,直到太子再不复见她的身影。方才那一刻,是他有生以来首次向女子示好,却被对方斩钉截铁地拒了。


    这一切都被其身旁的宦官看在眼里。向来皇宫贵族看上哪家姑娘,只稍一句话便能占为己有。他凑上前问主子,“殿下,若您喜欢那丫头,不如去向……”


    太子两颊的红晕已然散尽,面色阴沉,沉声命令道,“今日之事,不许传出去!”他愤然甩手,转身疾步离开此处。


    宦官听得出来,自家主子当真是动了怒。想来也是,太子素来不问世事,吕家那点事都是他特意打听来的。没想到那李姑娘竟这般不领情,太子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


    李沐妍似已逐渐适应了王都的生活。她的未来也已被安排妥当,待巫马霁回都,王爷就给他谋个厚禄高官,李沐妍将以亲王郡主的规格下嫁于他。然而,每当夜幕降临,她便扪心自问,这真的是她所求的余生吗?


    今日,她出门逛了一会儿,购得些许小食,意欲与姐姐共享。她一路奔归院里,口中呼唤着姐姐,同时推开了房门。然而屋里不见姐姐的踪迹,却见那珠帘后的床边,正有一人身影,她一眼认出此乃宁王。


    须臾之间,她脑海里尽是那大乐赋里的淫词,她唯恐自己不慎撞破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心中慌乱,正欲逃之夭夭……


    “你站住!”珠帘后的萧灼突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慌慌张张干什么?”


    她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再次向珠帘后望去,却见床边仅他一人独坐。萧灼沉着眼,似乎是没兴致正眼瞧她。


    她平复了心情,方才回他的话,“抱歉王爷,我没想到会是您,所以吓了一跳。”


    “你不知道你突然跳进屋也很吓人吗?”萧灼边说边掀开帘子,缓步走了出来。


    是人都听得出,他此刻心情不太好。他于屋中交椅上坐下,以唯他自己能听到的低吟,唉了口气。


    即便是光天化日,小姨子和姐夫孤处一室,仍难免有伤风化。李沐妍想赶快离开此地,“既然姐姐不在,我还是……”


    “过来。”萧灼打断了,虽在说话,却没看她一眼。她迟疑良久,他才抬起头来,微蹙双眉问道,“怎么了?”此言并非关切,而是出于命令没被服从,所提出的质问。


    被他这样一斥,她只能乖乖地在他旁边坐下。幸好两张交椅之间还有一张小桌,两人相隔甚远。


    “那个……姐姐去哪儿了?”


    他靠在椅背上,拊揉着额角,声音中透露出疲惫,“她今日受了凉,太医说她身子太虚,甚至都很难……”见他眼底悲凉,似在质问自己,“你说,是不是一个人杀孽太重,老天爷就不愿赐他子嗣了?”


    李沐妍似乎明白了他的苦恼所在。要说起来,姐姐已嫁入王府三年,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他颓然一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也罢,或许是我今生注定如此,在心爱之人与子嗣之间,我只能选一个吧。”他难得露出尴尬之色,“呵,我怎同你说起了这些?可切莫告诉你姐姐!”


    “知道……”


    他换了个姿势,想到眼前的李沐妍总能令他耳目一新,于是他饶有兴致地问起,“若换做是你,你会怎么选?”


    对于普通人来说,在妻子与子嗣之间做出选择,或许是个难题。但像萧灼这般身份地位,又何故会为此烦恼呢?连她的爹都能有二房妾室,又何况是他?


    她想,萧灼的苦恼只因他此生已认定了姐姐,所以常人能做的,却非他的选项。她沉思许久,终于开口,“若您不想纳妾生子,又望与姐姐承欢膝下。那何不考虑……救济天下的孩子?”


    “天下的孩子?”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你是想让本王……哈哈哈!你是说让我从街头捡个孩子来继承爵位吗?”


    “何止是一个?!”她的声音坚定,盖过了他的笑声,“以您的财富威望,您可以帮助到很多人!甚至是整个王都,乃至天下所有孤苦无依的孩子!”


    他越是不当回事,她就越发固执,肆胆继续说,“若您可以收留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教他们识字习礼、琴棋书画、天文地理,甚至打铁农耕、武术拳脚、刺绣手工,反正什么都行……指不定二十年后,如今在街头乞讨的孩子,就会成为我朝最得力的将军、最杰出的工匠……但若放任其不管,终有一日,整个致国都将为此付出代价。而且本就该能者多劳,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只要您愿意,此事必能成功。届时,你就是他们所有人的父亲。这样不好吗?!”


    她不计后果地大放厥词,直到见他面色凝重,她才心虚起来,“我……我就随口说说……”才一转眼,她又变回了在他面前又傻又愣的模样。


    然而不知不觉中,他早已听得入迷,心中犹如一道淤堵多年的沟渠,被势不可挡的洪水冲破。从天而来的滚滚浪涛,势如破竹地涌入大海。浩瀚包容了沟渠之水,沟渠之水也将自己化入了浩瀚。他望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张口?


    就在此刻,姐姐进屋了,“王爷,妾回来了。”经下人扶着,李沐仙缓缓走进了屋内。


    萧灼放下心尘,快步上前亲自扶起她,“怎么样,好些没?”


    “嗯,好多了。太医的药好像已经见效了。”


    “这就好。以后天再热都不能吃凉的了!”萧灼叮嘱道。


    “知道了,也就半碗糖水而已。”李沐仙羞答答地嘟囔,转眼又看向了妹妹,“沐妍,你怎么在这?”


    “我……”


    姐妹二人皆莫名一阵心虚。


    好在萧灼开口解围,“她来找你,见你不在,就留下来陪我一起等你了。”


    “哦……”李沐仙的尾音拉得很低,也没说别的。


    李沐妍自知不该再待在这儿了。“既然有王爷陪着姐姐了,那我就过会儿再来,先告退了。”她匆匆逃出了姐姐的卧房。回想起刚才对萧灼说的那番悲天悯人的话语,她不禁觉得自己有些荒唐可笑。


    屋里,李沐仙问道,“王爷,刚才太医有没有说妾什么时候可以怀上孩子?”


    萧灼掩去阴霾,释然一笑,“傻瓜,人家是大夫又不是算命先生。你好好休养生息,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就好。”


    “可是……”李沐仙心中有话,早已积压多时。萧灼越是这般宠爱,她越是过意不去。“王爷,妾入府三年,得您独宠三年。但我却未能为您诞下子嗣。若王爷想娶侧妃或纳妾,沐仙保证绝不会阻拦!”


    萧灼显得有些无奈,却还依旧耐心地开导,“沐仙,你又忘了?记住,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你的,宁王和宁王府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不在乎子嗣,只要能让你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功劳。”他每回想起当年,就不忍发笑,“你可得和小时候的自己学学,那时的你,可比现在蛮横多了!好了,不许说什么纳不纳妾的,我是不会娶别人的。”


    见他这般体贴,李沐仙却毫无喜色。只因她清楚记得,自己从未在荒郊野岭救过任何人。


    这一切的起源,许是她们姐妹幼时的约定。她们姐妹二人,一静一动,大人皆偏袒姐姐。于是俩人偷偷商量,妹妹若在外闯下祸事,姐姐就代其受过,以此减轻责罚。可李沐仙不知,这其中究竟哪里出了差错?竟让她最终替妹妹披上了宁王妃的嫁衣。


    李沐仙心知肚明,萧灼的一片真心,自始至终都是错付的。他从头到尾都不属于她。


    三年来,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可沐妍的突然造访,令她逐渐认清了事实,这一切终究是她借来的。可她抿紧双唇,什么都不敢说,唯有静静地等着。


    然而冥冥之中,她已有预感,这一切就快到头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