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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本薄情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你之后……想要怎么处置我……


    乌静寻有些受不住他侵略性过于明显的视线, 垂下眼,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虽然慢,但她的的确确是在向他走来, 她愿意选他。


    裴淮光神情散朗,没有催她, 那双琥珀眼瞳紧紧盯着她,享受着她目的明确,朝他走来的过程。


    在她与自己仅有两步之遥的时候,裴淮光伸出手,搂住乌静寻倏地紧绷的腰肢。


    香气一如往昔,人却瘦了,隔着一层厚厚的披风, 仍能感受到她的纤细与孱弱。


    “……饿不饿?”


    被裴淮光紧紧箍在怀里,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席卷过她, 这种感觉暌违许久,让她觉得陌生, 更有些不自在。


    头顶响起他的声音,乌静寻迟钝了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他话里在问什么。


    她摇了摇头:“不饿。”


    细声细气,像是多日都没吃饱饭过。


    裴淮光啧了一声, 却没说话。


    他当年在草原上饿得挖草皮吃的时候, 说话的声量都比她大多了。


    一朵娇贵的花缺乏甘露滋养, 憔悴成这般模样,是他的错。


    裴淮光搂在她腰间的手又紧了紧,有些疼,乌静寻眉间微颦,没有出声。


    对于裴淮光, 她时常抱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忧虑。


    这个人偏执得可怕,他想要的许多东西,她不想给,但现在也不得不给了。


    好在能救下翠屏,之后裴淮光应当会带她回金陵,老槐树旁那间铺子正好能留给翠屏,她做些营生,攒些银子傍身,平平淡淡地继续在这座小城生活下去,就很好。


    见自己还没到嘴的六姨太和前来找事的那个黑衣青年搂搂抱抱,极是亲昵,孙虎成大怒,觉得自己头上绿得他心慌,气得往李三腚上踹了一脚,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们给我拆开!把这臭小子绑在房梁上,让他看着我和美人儿入洞房!”


    李三和一帮小喽啰应了一声,举着手上的刀就往裴淮光冲去。


    还不忘嬉笑道:“六姨娘,您可躲开些,别让您情郎的血溅到您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上,那可就不漂亮了。”


    刀光剑影即将劈下,裴淮光低下眼,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的暴戾不断地被怀里的软玉温香抚平、又因为他们的话继续翻涌。


    “别怕。在这儿等我。”


    裴淮光拉着她走到院子回廊下,冷白细长的手指抬起,替她重又系好了披风,柔软的兜帽罩住了她大半张脸,他的手无意间擦过她瘦得愈发尖的下巴,感受到她下意识往后缩的颤抖,裴淮光动作一顿,忍下想要亲她的冲动,手腕一转,反手刺出的刀锋上映出一张还来不及收住猖狂笑意的脸。


    ‘呲’的一声,是血透过一道缝隙齐齐喷涌而出的声音。


    她还是怕他,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抗拒骗不了人。


    但那又怎样。


    这回是她自己朝他走过来的,一步一步,他会帮她记清楚。


    裴淮光眉眼散漫,手上的刀一次比一次挥得更快、更狠。


    眼看着李三和那群小喽啰很快便接连倒下,那个拿着刀的黑衣青年轻轻睨来一眼,满是杀意,孙虎成抖抖索索地靠在门上,连忙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我有眼不识泰山,大侠千万别和我计较,这儿喜堂、洞房都布置好了,您和美人儿,不,是,是您的相好不如在这儿入个洞房再走?我再奉上黄金百两,就当是给您二位随的礼钱,如何啊?”


    看着那摊笑得谄媚的肥肉,裴淮光昳丽眉眼被浸满了血色的刀锋映得格外冷峻。


    手起刀落,地上多了一个猪头。


    “孙虎成来历不小,你把他杀了……”翠屏还能在桐城安身立命吗?


    她急急扯下兜帽,原本苍白的脸庞上因为担忧而浮现出淡淡红晕,一双妩媚的眼直直望着他。


    里边儿映的全是他的影子。


    裴淮光为这个认知感到愉快。


    “他冒犯你在先,该杀。”裴淮光言简意赅,“我既做了,便有解局之法。”


    是吗?


    虽然乌静寻知道裴淮光已是新晋的天子近臣,但她心里边儿,记得最深的,还是他刚回金陵,那副野性难驯的模样。


    看着满院呻.吟哭嚎的人,裴淮光神情冷淡,将手上的刀伸进水缸里随意洗了洗,收刀入鞘,朝她走了过去。


    刚刚才浴血战斗过的青年眉眼冷峻,沉着脸不说话的样子,看着让人心里发颤。


    乌静寻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自己,掩在披风下的手攥得很紧,她告诉自己,不能躲。


    裴淮光走到她面前,奇怪,他刚刚才杀过人,身上却没有什么令人作呕的味道,仍清冽干爽。


    “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不偏不倚,不遮不掩,只看着他一个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乌静寻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只能保持沉默。


    他也不在意,搂住她的腰,足尖一点,两人便轻巧地跃到了屋顶之上。


    乌静寻心一跳,手下意识环住他劲瘦的腰。


    男人薄而有力的肌肉散发着不容忽视的热度,乌静寻皱着眉,想松开手,但下一瞬裴淮光紧紧抱着她,往下一跳,失重的感觉不大好受,她顾不得其他,咬着唇,缠在他腰间的手臂收得愈发紧。


    就他能搂得那么紧?她也要缠得他发痛。


    裴淮光不知道她赌气似的想法,只为她主动贴近自己而高兴。


    几个起跃之间,他们便离开了孙府。


    乌静寻不知道裴淮光要带自己去哪里,她猜,应该是回金陵,他置办的一处私宅里。


    她现在的身份,尴尬极了,只能住在外面的宅子里,像那些小妇人一样,翘首以盼着他的到来,再等到红颜老去,不,或许都等不到那个时候,他渐渐便不再来了。


    那个时候,她就收拾行李去找翠屏。


    乌静寻把自己哄好了,周边的嘈杂动静倏地大了起来,她抬眼,发现他们正站在一间酒楼前。


    酒楼?


    她有些懵然,便听裴淮光道:“你不饿么?陪我吃一点儿。”


    说着,便拉着她往里面走。


    还好,这里人多,他至少给她留了些颜面,没有搂着她的腰继续往里走。


    但乌静寻还是默默把兜帽带上了,遮住了大半张脸。


    裴淮光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步伐未停,让店小二引路去了二楼雅间。


    他很快点好了菜,店小二高兴地退下了,裴淮光拎起茶壶替她洗了洗杯盏,才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没有别人了,喝茶吧。”


    乌静寻慢慢扯下兜帽,纤细的手指捧住茶盏,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后面,她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沉默的时候多一些,也就他受伤之后,她为了做戏哄他卸下防备那段时日,会对着他笑。


    裴淮光倚在椅子上,姿态散漫,心里却有些恍惚。


    眼前的人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会皱眉,会眨眼睛。是鲜活的。


    ……就是不会对他笑。


    他静静出神,但视线之中的侵略性却像岩浆,一寸寸地淌过她肌理。


    像是,要把她扒光一样。


    乌静寻受不了这样像是凌迟的折磨,她抬起头,看向裴淮光。


    “你之后……想要怎么处置我?”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她根本没有真心接纳他的意……


    “处置?”


    裴淮光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尚未退去肃杀之色的面颊上又浮上几分嘲弄。


    他的注视不再如浓稠滚烫的岩浆一般令她难忍,却变得更冷,更利, 乌静寻下意识想低下头去,她想起仍在监牢里的翠屏, 又逼着自己抬起头,不偏不倚地迎上那道冰冷的视线。


    两人对视间,有无声的执拗蔓延开来。


    店小二恰好过来上菜,察觉到雅间里气氛不对,店小二动作又轻又快,把裴淮光刚刚点的菜放好,正想收回手, 却听那位乌发琥珀眼的客人冷冷道:“把这道八宝葫芦鸭放她面前去。”


    店小二下意识照做。


    “有劳了。”


    乌静寻对着店小二轻轻颔首,她揭下了兜帽, 一张略显苍白的柔美脸庞让店小二看得晃了晃神,直到裴淮光冷冷投来一瞥, 店小二才有些害羞地低着头跑了出去。


    看着店小二近乎于落荒而逃的背影,裴淮光闭了闭眼, 缓和了些许原先的阴鸷之意。


    他不想再吓着她。


    “先吃饭。”


    裴淮光动手给她盛了一碗鸡汤,用仔鸡和各色菌菇柴火慢炖许久, 又特地撇去了油层, 味道十分鲜美, 他想应该合她的胃口。


    回到金陵那么久,他已经恢复原本的冷白肤色,只是手指上的粗糙茧意仍在。乌静寻看着他递来的汤碗,没有接。


    她没有动,裴淮光也固执地维持着伸手的动作, 那双琥珀珠一般的眼瞳亦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乌静寻想要叹气,他的姿态和动作都强势极了,为什么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明晃晃的委屈?


    “二郎。”她试图用往日亲近些的称呼来安抚他此时算不上太好的情绪,“既然事情已经成了定局,在世人眼里已不再有乌静寻这个人,你又何必执着呢?”


    裴淮光冷着脸,没说话。


    乌静寻逼自己忽略他冷得过分,且更加粘糊的视线,继续劝道:“你年纪比我小,有一片大好的前途,金陵,乃至天下的好女儿那么多,你总能遇到一个与你相知相许的人,我这样的人……”她顿了顿,想起过去那些人对她的评价,阿娘和阿兄怨她毁了乌家的声名,恨不得她去死;琼夫人知道她的两个儿子爱上同一个女人之后的惊痛与憎恶,却又不得不同意她的提议,与她联手做了一场戏,让乌静寻这个人伴随着摔碎的马车,还有那些浮浪香艳的传言一起消失在金陵;还有翠屏,一心一意护着她的翠屏,在她以为终于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的时候,又因为她这一身皮囊受了大罪。


    是以乌静寻无法理解,这样的自己,哪里值得裴淮光执着那么久?


    她咽下喉间的干涩,低声道:“为了我这样的人,实在是不值得。”


    坐在他对面的女郎低垂螓首,裴淮光紧紧盯着她,每夜都会在梦里见面的人,他哪能看不出来,她比在金陵的时候,又清减了许多,像是一尊泫然欲碎的瓷像,都不用太多外力加持,她自己就会碎掉。


    不是那么想离开金陵,离开他吗?


    既然已经得偿所愿,为什么还是把自己照顾成了这个样子?


    他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


    乌静寻一怔。


    她以为裴淮光听到那样一番拒绝的话,可能会暴怒,可能会用翠屏来逼她就范,但他问的是她为什么过得不好。


    很平淡的一句话,没有嘲弄的意思,仿佛只是他自然而然发出的一句疑惑。


    她摇了摇头,一头乌发因为前不久的动荡有些微乱,此时有几缕青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最后贴在她瓷白细腻的面颊上。


    裴淮光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的耳垂上,应该有一抹殷红如血的珊瑚珠,再不济,也该有匠人精心打磨雕琢的如水翡翠。


    总之,不该这样素净。


    “或许我就是这样的命。”乌静寻说出这句话,荒诞得来她自己都笑了,眉目间总笼罩着忧愁之意的美人轻轻一笑,如拨云见月,只是那轮婵娟并不圆满,连缺失的角都带着凄美的意味。


    “与我走得太近的人,总是没什么好下场。”


    阿娘是这样,她怨憎了大半生的‘平妻’二字,据她所说,有一半都要归咎于她出生的时日不凑巧,要是没有怀上她,或许她便能早早跟着夫婿去到金陵,这样一来,怎会有让旁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还有裴晋光。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她原本以为嫁给他,能够稍稍幸运一些,但他也被她连累了。


    她垂下眼,浓密的眼睫被缓缓渗出的湿润洇得低垂下去,有些难受。


    “所以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和我在一起,你或许也会……”说到这里,乌静寻声音放得更轻了,要不是裴淮光一直紧紧盯着她,耳目绝佳,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他嗤了一声:“你咒我?”


    乌静寻连忙摇头,她就是不想他之后也过得不好,才说这些话的啊……


    倘若现在对她视若珍宝,今后却因为各种各样的琐碎、际遇,和佟夫人他们一样,对她恶语相向,乌静寻想,她也会有点伤心的。


    只是她平生第一次遇见裴淮光这样执着的人,沿着丝丝缕缕的线索,他竟然可以追到桐城来。


    乌静寻告诉自己,因为这份真心,她也不能,也不愿看到它将来会有变质的那一天。


    “这世间已经没有‘乌静寻’了,她的过往,她的枷锁,都已经灰飞烟灭。”裴淮光仍保持着递碗的动作,汤碗被端得极稳,一点儿勉强摇晃的意思都没有。


    “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是我的眼前人。”裴淮光头一回说这样的话,但意外的,这样剖白心迹,让他仿若赤条条地站在天光下的感觉并不让他反感,反而有一股莫名的忐忑与紧张席卷而来,让他口舌发燥。


    “你因为害怕今后的变动,就把我拒之门外。这对我不公平,我不服气,所以,我会一直缠着你。”


    听着前半句,乌静寻心里还有些惭愧,但听到后半句,她又抿起唇。


    “……无赖。”


    她轻轻嘟哝一声,裴淮光心情却忽而明媚起来。


    他试探着道:“那你是愿意……了?”他用词有些含混,但那双琥珀珠一样的眼瞳里流露出的期盼与欢喜那样明显,明显到乌静寻都有些不忍心看到它们熄灭的样子。


    她伸出手,接过那碗鸡汤,平静道:“我可以随你回金陵,但我不会回裴家。”


    她曾经与裴晋光有过夫妻之名,在他存在过的府邸里与他的弟弟谈情说爱,乌静寻接受不了,甚至一想到那样的场景,都觉得浑身难受。


    裴淮光愣了愣,随即冷笑:“怎么,你以为我大费周章说了这些话,是为了让你乖乖点头当我的外室?”


    难道不是吗?


    乌静寻已经说服自己尽量平静地接受了。


    虽然名义上,乌静寻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但金陵城里有不少人曾见过她,也知道那些浮浪香艳的往事流言。看到裴淮光身边出现一个与昔日故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他们会说些什么,传些什么,可想而知。


    何必让大家都那么难堪呢。


    看着她懵然无辜的眼,裴淮光只觉一阵无力,刚刚的欣喜好像是一个笑话。


    ……她根本没有真心接纳他的意思。她只是逃得累了,不再反抗。


    但那又怎样。


    裴淮光面无表情道:“我家底薄,买不起金陵的宅子。委屈你再在桐城住些时日,得空了,我会来看你。”


    乌静寻松了口气,点头。


    这比她设想的要好些。


    看着她完全没有反对的样子,裴淮光心头一哽。


    他起初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为什么,现在还会不爽。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门外闪过一张惊骇的脸……


    翠屏伤得有些重, 等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


    “娘子?”


    她看着扶在床边睡着了的年轻女郎,轻声呼唤, 刚想坐起身,动作牵扯到之前在牢狱里落下的伤口, 痛得她龇牙咧嘴,一下又躺了回去。


    乌静寻被这阵动静吵醒了,她看见翠屏躺在一旁,额上大汗淋漓,俨然是十分痛苦的模样,吓了一跳,拧了巾子给她擦汗, 又端来煎好的药汁喂给她喝。


    翠屏不想她那双远山一样的眉再颦起,乖乖地喝药、换药。


    她想问乌静寻是怎么寻到法子放她出来的, 还没来得及开口,翠屏注意到一道峻拔身影进了屋, 停在屏风后,影影绰绰地透出青年英挺的轮廓。


    “我要走了。你不送送我吗?”


    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像裴家二爷那尊煞神?


    察觉到翠屏好奇的视线, 乌静寻抿了抿唇,心头微窘, 替她掖了掖被子, 柔声细语地叮嘱她好好歇息, 待会儿再来陪她说话。


    至于旁的……之后再解释吧。如今乌静寻自己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如何向翠屏解释她和裴淮光如今的关系。


    翠屏看着她微白的脸,点了点头,让她不用担心自己。


    屏风后那道身影还在,他一直在看着她。


    透过轻薄的纱屏, 乌静寻仍然能察觉到来自他的沉沉视线,压得她颈后发麻。


    乌静寻把药碗放到托盘上,拿着走了出去,即将路过屏风时,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出去说话吧。”


    裴淮光看着她轻轻颤动的眼睫下盈盈的眼,没说话,拿过她手里端着的托盘,向外走去。


    乌静寻愣了愣,垂着眼跟了上去。


    ‘嘎吱’一声,她带上了房门。


    她们租住的这间院子很小,连日来没人打扫,老槐树上积了厚厚一层霜雪,黄昏时的霞光落在上头,乌静寻莫名想起她生辰那日的烟花,漫天焰光,也是这样璀璨夺目的华彩。


    那一日裴晋光和他都陪在她身边。


    “在想什么?”裴淮光随意地将托盘放到一旁的竹架上,视线落在她素白的面颊上,眉间不自觉颦起,太瘦了,比躺在床上那个病怏怏的丫头还要瘦。


    乌静寻眼睫颤了颤,仍维持着面朝小院的姿势,有几缕发丝被风吹着落下,轻轻拂过她清癯的脸庞,她伸手挽住头发,轻声道:“天快黑了,雪天路滑,不如你明日一早再走。”


    她的声音很好听,哪怕语气平静,没有多少情绪的起伏可言,仍然让裴淮光下意识地眼瞳发亮。


    她这是在……关心他吗?


    “我以为你会巴不得看到我早些走。”若是可以,裴淮光自然也想留在桐城多陪伴她几日——或许换个说法,准确些来说,是逼着她陪他。


    裴淮光从前没有患得患失的毛病。但她很珍贵,失而复得的意义太不一样,他这两日时常忘记眨眼,盯着她一看就是许久,直到眼眶酸涩得要滚下眼泪,才堪堪阖上眼。


    闭上眼也还是她。


    裴淮光有时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癔症。


    他兀自沉默,乌静寻却不好敷衍他。哪怕他下意识说出的那句话的确是她心底所想。


    但她答应了他,做人外室么,不必像之前那样,浑身是刺,刺得他步步后退才甘心。


    而且,乌静寻毫不怀疑,就算她身上长着刺猬一般密密麻麻的尖刺,裴淮光宁愿被刺得鲜血淋漓,也会死死拉住她,不许她再跑。


    “……你想多了。”乌静寻不会说谎,憋了半晌,只能干巴巴地说出这么一句。


    裴淮光显然不信。


    不过没关系,她肯主动关心他,他很高兴。


    披在他身上那件氅衣暖得发热,他紧握的掌心濡湿一片。


    裴淮光索性将氅衣解下,披在她肩头,看着几乎要瘦成一片的人被带着他体温的氅衣牢牢裹住,那双漂亮的眼睛因为愕然而抬起看向他,裴淮光忍住想捏一捏她面颊的冲动,冷声道:“穿着,不许脱。”


    乌静寻动作一顿:“屋里有炭盆,我待会儿进去就不冷了。”


    “我给你的东西,你自己收着就是,是之后拿来取暖还是拿去卖钱,都随你。”裴淮光看着她被颇有些分量的氅衣衬得整个人更显纤细瘦弱的样子,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个荷包递给她,“牢狱里多的是暗里折磨人的手段,光靠汤药疗养不够,你拿着这些钱多买些补身子的东西,给翠屏补一补,给你自己也吃一点。”


    他知道,如果他给钱让她买补品,她不会接受。只有用翠屏做幌子,顺便给她自己分一些,她才有可能答应。


    青年紧紧盯着她,伸出来的手骨节分明,凸起的经脉在苍白肌肤下游走蛰伏,乌静寻不敢多看,下意识按下跳得过快的心,低声道:“不用,我有银子。”


    “可你一点儿也不会照顾人。”把自己养得那么差。


    裴淮光皱着眉看了她半晌:“罢了,我找个人过来照顾你们。不然我不能安心。”


    他的语气强硬而不容置疑,乌静寻正想开口,听到他后半句话,又安静下去。


    让他的人来监视她,总好过他时时往桐城来。


    想到远在金陵的耶娘阿兄,乌静寻夜里偶尔还是会做噩梦,梦到他们顺着裴淮光留下的痕迹抽丝剥茧找到这里,骂她不知廉耻,怪她让乌家名声大跌,把她带回乌家,让她在那间窄小昏暗的佛堂里度过残生。


    她不愿再和他们有牵扯。相比之下,她宁愿是裴淮光。


    “好。”她答得简单,裴淮光却是一愣,紧接着,掌心被什么微凉的东西一划而过。


    她拿走了那个装着厚厚银票的荷包,却解下了肩上披着的氅衣,踮起脚,有些艰难地撑着那件分量颇重的氅衣,想要为他披上。


    裴淮光微微弯下腰,浓烈旖丽的眉眼垂下,看起来竟然有些……乖巧?


    乌静寻飞快丢开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形容,给他披上氅衣,系好衣袋,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好了。”


    她手指上洇开的幽馥香气还停留在他鼻间。


    裴淮光慢慢直起身:“多谢。”


    倘若不是圣人急召,他也不愿意那么快就返回金陵。


    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从前有很多人横亘在他们中间,现在只有一个翠屏,但也让他无法忍受。


    人都是贪心的。


    但裴淮光知道,他还是不敢靠得太近,不想看到她脸上露出厌恶警惕的神情。


    “我走了。你……”裴淮光顿了顿,没有把埋在心底那句话问出来。


    自取其辱而已。她怎么可能挂念他。


    青年秾丽冰冷的脸庞上露出一点儿自嘲的笑意。


    “好好照顾自己,别再瘦下去了。”


    乌静寻立在屋檐下,看着那道隽挺身影逐渐远去,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没一会儿,他留下的那串脚印就被新雪给盖住了。


    她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荷包。


    裴淮光……


    望着满院子的白,她无声地念他的名字。


    她不明白裴淮光对她的执念从何而起,如果说是因为这副皮囊,这具肉.体,他大可以在昨夜与她共衾。


    偏偏他又在这种时候守礼,宁愿去住客栈。


    哪怕他们都心知肚明,乌静寻自己也已经接受了成为他外室的事实。


    真是个怪人。


    乌静寻轻轻叹了口气。


    ……


    裴淮光很快就选好了人,送到了桐城。


    来人约莫四十多岁,收拾得整齐利落,一张圆胖脸庞看起来十分和善,性子也十分好相处,整日笑呵呵的,空闲的时候就给乌静寻吨甜汤做些小零嘴儿。


    连带着翠屏也被补得红光满面,身体上的伤渐渐好了,人也圆润了不少。


    “周婶,您别忙活了!让我来。”翠屏今日起了个大早,她要和乌静寻一块儿去开铺子。


    闲了那么久,总算能派上用场了,翠屏摩拳擦掌,恨不得一人把所有事都包揽了。


    乌静寻看得出来周婶有些踌躇。


    裴淮光应该交代了她好好照顾她们,她担心她开铺子累着,日后裴淮光责怪起来不好交代。


    说起裴淮光。他有些时日没来了,似乎是忙着雀鸣卫的事,却有人源源不断地送东西来。


    衣料首饰,珍奇古玩。还有许多花。


    小院里都快摆不下了。


    “乌娘子,给我称一斤核桃糕!”


    乌静寻回神,笑着应好。


    铺子里热热闹闹,人来人往,乌静寻她们忙着称装点心,没有注意到门口闪过一张惊骇的脸。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在吻你的人是谁?


    桐城的冬日有些漫长, 却又不似金陵那般冰冷,吹来的霜雪里夹杂着梅花甜糕的香气,乌静寻渐渐回神, 望着房里桌几上摆着的那瓶花发呆。


    折梅相送。


    裴淮光昨日来得突然,夜色已深, 乌静寻甚至都不知道他来过,直到今早看见瓷瓶里摆着的那几枝梅花,又听周婶提了一句,才知道他昨夜来过。


    “能诗人去花无主,图得重来未落时。”乌静寻低声念出这句诗,说完,她又觉得那句诗的意境与她和裴淮光如今的关系并不相符。


    一想到他, 乌静寻整个心都是乱的。先前她还能用铺子里的活计转移心神,让自己忙得没时间去想他们之间的纠葛, 但这会儿一闲下来,那张苍白又俊美的脸总会抑制不住地在她脑海里悄悄浮现。


    那样深沉又执拗的眼神。乌静寻下意识想要逃避。


    但她独处时, 又时常想起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瞳。


    今日休息,她们不用开铺子, 翠屏想多帮乌静寻分担一些,平日得空就钻去厨房和周婶学着炖甜汤做糕点, 这会儿新做了一碗酒酿圆子, 端着过来给乌静寻尝尝, 见她坐在罗汉床上,双手环抱着膝,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事,周身萦绕着的忧郁都带着窗外积下的凉意。


    翠屏把瓷碗放在一旁的桌几上, 声响惊动了乌静寻,她看见翠屏,轻轻莞尔。


    翠屏不想看到她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大着胆子拉过她的手,果不其然,冷得像块儿冰,她皱着眉头,认真道:“娘子,你若是不喜欢现在的日子,不如咱们逃走吧。”


    能从金陵逃走一次,她们也能再抛下桐城的一切再走一次。


    乌静寻一怔。


    翠屏确认门外没有人偷听,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出她的计划。


    她连周婶每日什么时辰去买菜,又会赶在一炷香之内回来的事都记清楚了。


    乌静寻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在翠屏失落的眼神里开口:“我先前的确是屈于现状,但……”


    这个代表转折的字一出口,乌静寻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要下意识地为不再出逃这件事找理由?


    翠屏还在疑惑地望着她。


    乌静寻定了定神,低声道:“或许是我已经没办法再承受更糟糕的情况了。”


    裴淮光现在在想什么,是要报复她,让她作为他的附属物,用不见天日的外室身份过一辈子……其中种种,她不得而知。


    倘若再一次被他捉住,不等他那把刀钝钝地落下,乌静寻想,她恐怕也会被逼到极限。


    “左右也不会比如今更难了。就这样吧。”


    翠屏瘪着嘴,任由她温柔地替自己擦着扑簌簌落下的眼泪,看着面前女郎柔软生艳的眉眼,翠屏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大娘子这样好——这样好的人,自己都难受得不行了,却还要反过来耐心地哄着她,替她擦眼泪。


    明明该被呵护的人是她才对啊。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乌静寻动作一顿。


    “是我。”


    声音有些哑,不复从前清亮。


    翠屏对裴淮光的观感很复杂,如今更是害怕之余又多了几分厌恶,听出来人是他,她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去开门,手却被另一只柔软泛凉的手轻轻按住。


    “我去吧。”


    乌静寻拢了拢肩上披着的小袄,走过去拉开门,明亮的天光倾泻奔入,青年站在原地,身影面容被逆光勾勒得有些模糊,那双眼却亮得吓人。


    她没有再逃避地别开脸,而是轻轻迎上他的视线。


    “用过饭了吗?饿不饿?”


    此时已是二月,时不时飘些小雪,裴淮光肩上落着一些霜雪,乌静寻踮起脚,拿着手绢轻轻替他拂落那些雪痕。


    她的动作和声音一样温柔,温柔到让裴淮光生出近乎虚无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不,他甚至在梦中都不敢构想这样的场景。


    久久得不到他回答,乌静寻有些疑惑,眼睫微颤,就当她眼睛发酸,想要移开视线的下一瞬,裴淮光哑着声开口:“……有点饿,一路上都没吃饭。”


    翠屏在屋里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搓了搓胳膊。


    这种阴晴不定脾性暴戾的人竟然会说出这种像是示弱,或者说撒娇的话……


    听到他这样回应,乌静寻愣了愣,侧身让他进屋:“……正好有碗酒酿圆子,你吃吗?我替你去热一热吧。”


    光影浮动,她耳垂上的那个小小红痣落在裴淮光眼里,艳得惊人。


    他嗯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察觉到掌心下那抹柔软一颤,他面无表情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直至十指相扣,也没放开。


    翠屏局促地站在原地,乌静寻轻声让她出去,又让她告诉周婶,待会儿多备些餐食。


    翠屏点了点头,隐含忧虑的目光扫过乌静寻,随即她感觉到一道阴冷的视线扫过全身,下意识有些怕,僵着手脚出了这间屋子。


    碗里的酒酿圆子还散发着甜香气。


    乌静寻把碗往他的方向推了推:“吃吧。”


    裴淮光想起裴晋光曾带着他去吃过的那家酒酿圆子,加了许多黄糖,甜得腻人。


    他一向很讨厌甜腻的东西。


    她却喜欢。还开了一家糕点铺子。


    是在借着那些东西怀念她的亡夫么?


    乌静寻不明白,酒酿圆子这样软乎的东西,怎么能让他吃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往下吞咽,一碗甜蜜香浓的酒酿圆子下了肚,乌静寻又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你不喜欢吃甜口的东西,可以和我说的。”


    他几乎是要把难以下咽四个字摆在明面上了。


    裴淮光沉默。


    乌静寻快要习惯他变得沉默寡言的性子了,却又听他说:“可是你很喜欢。”她死去的夫君、他英年早逝的兄长也喜欢。


    裴淮光不想提起那个名字,更不敢问她,是否是爱屋及乌的缘故。


    乌静寻一时哑然。不明白他介意的点。


    看出她低垂的眉眼间隐隐的几分懵然,裴淮光喉头微滚。


    横在两人中间的桌几忽然被推开。


    乌静寻下意识抬头,腰上一重,她下意识发出一声轻呼,都在下一瞬被人尽数吞入口中。


    那是一个极尽缠绵的吻。


    他的呼吸洒在她脸上,带着明亮的热度,几乎快要将她融化。


    乌静寻僵硬地承受着陌生的潮涌。


    裴淮光紧紧掌着她的腰,察觉到她的紧绷,唇齿碾磨间时不时啄吻着她柔软细腻的面颊,捏住她细白的颈,示意她呼吸。


    “这般死去实在太不值当。”他甚至在笑,低低的笑声洒落在她耳畔,那颗小痣泛起靡艳的红。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交缠在一起的呼吸声,还有又渐渐泛浓的水渍声。


    乌静寻闭着眼,任由他怎么孟浪,也不肯睁眼看他。


    裴淮光动作微重。


    “在吻你的人是谁?”他捏住她的颈,纤细柔白,那么脆弱。


    “你把我当成谁了?”


    他语气里的凉意太过明显,乌静寻倏地睁开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倘若你介意我的过去,就不该来。”她用力推开他,却没能成,反而被抱得更紧。


    身体还泛着热,陌生的潮涌一浪接着一浪,乌静寻却觉得有些冷。


    迎着裴淮光沉沉的目光,乌静寻咽下喉头的酸涩,接着往下道:“只是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在这种时候想起他。”


    不知出于什么默契,两个人都没有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还留在尘世的人各有各的纠缠和孽债,乌静寻不想扰了裴晋光的清净。


    倘若日后在黄泉之下相逢,裴晋光知道了这些事,会用什么目光看待她呢?


    乌静寻一时晃神。


    她的恍惚落在裴淮光眼中,登时变了味道。


    重重落下的亲吻将她拖回刚刚那阵令她感到慌乱的潮涌里。


    乌静寻不想看到裴淮光眼神中可能会流露出的情绪,正要闭上眼,后颈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睁开眼,看着我。”


    他的语气很冷,呼出的气息却很热,乌静寻被夹击在冰与火之间,艰难地保持着清醒。


    有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将她牢牢困在其中的情潮仿佛被冻住一瞬。


    “……和我亲近,有那么让你难以忍受吗?”裴淮光吻去那串泪,语气莫名。


    乌静寻沉默地摇了摇头。


    她真是有些怕了他。


    “我有些困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吗?”乌静寻硬着头皮,主动投入他的怀抱,双手环住他的腰。


    裴淮光垂下眼,看着她不安得一直发颤的眼睫,沉默半晌,应了一声好。


    乌静寻原本只是想转移话题,但当她被裴淮光抱着躺下时,身边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比十个汤婆子都还要管用,她下意识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意识到怀里的人真的睡着了,裴淮光抬起手摸了摸她晕出淡淡红霞的脸颊,浑身的疲惫在此时慢慢消解。


    他从未经历过这样平静,甚至可以称为幸福的时刻。


    裴淮光甚至有些舍不得睡去。


    连日来的辛劳如潮水般向他涌来,耳畔是爱人沉静连绵的呼吸声,裴淮光慢慢合上眼,将怀里柔暖的人抱得更紧了些,沉沉睡去。


    ……


    乌静寻先醒来了。


    一片混沌过后,她反应过来,两个人此时依偎着睡去的姿势实在是太过亲密,她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轻手轻脚地想从床上下去,刚刚一动,就看见裴淮光眼皮微睁,像是要醒来的样子。


    乌静寻心里一跳,手指下意识搭上他的眼睛。


    “继续睡吧,我不走。”


    裴淮光刚刚只是下意识的警醒,被她柔声细语地安抚着,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开,他重又睡了过去。


    乌静寻松了口气,动作更为小心。


    见她出了屋,翠屏连忙凑过去,正要说话,却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


    乌静寻皱了皱眉。她不是很想面对清醒着的裴淮光。


    她示意翠屏别动,自己走去开门。


    院门缓缓推开,她看清了门外立着的人影,心头划过的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


    或许她早已猜到会有这么一日,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她意外的平静。


    “有事?”


    看着早已死去的妹妹如今活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甚至眼神、口吻都是那样的平静,乌须琮有些接受不了。


    “般般,你既好好活着,为何不与我们来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出,乌须琮看见妹妹被人从后面轻轻搂在了怀里。


    看清那人的脸,乌须琮惊愕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是他?!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得到了,厌倦了,就尽快抽……


    冷檀的气息混合着她熟悉的暖香从身后亲昵地环抱住她, 乌静寻方才十分平静的心间缓缓泛起细微的波澜。


    他身上还带着她床铺间的气息。


    想到那个仍让她手脚发软的吻,乌静寻垂下眼,轻轻推下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你回屋休息吧, 我自己同他谈。”


    裴淮光没说话,默默重又环上她腰, 一双琥珀眼懒懒垂下,嗅闻着她颈间不断传来的幽馥香气,一个眼光都吝啬施舍给眼前面色大变,俨然一副全然不可置信模样的乌须琮。


    “般般!”乌须琮语气加重了些,抬起手指向裴淮光,隐隐颤抖,“你假死私奔, 就是为了这个男人?为了你早亡夫君的同胞兄弟?你——”


    乌须琮一时没收住声音,声音惊起了巷道里的鸟雀, 残雪簌簌落下,掩不住几道轻微的开门声, 乌静寻稍稍偏头,便看到几个邻居悄悄探出头来朝着她们站着的方向看。


    “你见识到了?失望够了?那就走吧。”乌静寻没心思同他争吵辩论, 拍向腰间那只手臂的力道大了些,示意他放开自己。


    柔软温热的掌心拍在他小臂上, 一点儿威慑力都没有, 裴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始终冷淡的脸色。


    难得, 有人在她面前的待遇还要差过他。


    乌须琮抿紧唇,上前一步牢牢攥住乌静寻垂下的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裴指挥使,劳烦你放开我妹妹,我要带她回家。”


    巷子深处刮来一阵风, 吹得人身上发寒,或许真的是太冷了,乌静寻想扯唇笑一笑,脸却僵硬得动不了。


    实在是太可笑了。


    裴淮光搂着她,清晰地感觉到她身躯霎时间变得僵硬冰冷。


    “回家?回哪个家?人一旦落入你们手里,怕是后脚就掉进金陵城外哪个尼姑庙的荒井了。”


    青年的声音又冷又沉,嗤笑意味明显,乌须琮面色紧绷,正要反驳,手上却是一痛,随即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一抬头,乌静寻推开裴淮光,后退一步,离他们二人都远了些。


    没了那阵令他身心松快的柔暖芳馨,裴淮光脸色下意识一沉,眼下青影深深,看起来愈发阴鸷。


    “你们要吵就在外面慢慢吵吧,恕不奉陪。”


    裴淮光臭着脸止住她关门的动作:“你迁怒我做什么?”


    要不是乌须琮这个不速之客登门,他仍好端端地在屋里抱着她睡觉。


    他本就生得一副冷感俊美的模样,比寻常女子更加丰茂浓翘的眼睫垂着,将那双琥珀眼里盛着的碎光衬得越发亮。


    裴淮光目光执拗,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乌静寻有些犹豫,她竟然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些许可以称为委屈的滋味……


    乌须琮死死盯着他拉着妹妹的手,想开口,想起刚刚乌静寻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又迟疑着悻悻闭嘴。


    般般从前与他虽说也称不上亲近,但相比于耶娘,乌须琮还是有这个自信,觉得般般亲近他多过他们。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般般看到他的时候也不再笑了,也不再会认真告诉他是糖葫芦好吃还是蜜麻花更好吃了。


    乌须琮怔忡间,乌静寻已做了决定。


    她拉住裴淮光的手,力道并不大,身量颀长的青年顺势来到她身边,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环住她腰肢,抬眼看向失魂落魄的乌须琮,下巴微抬,方才一身骇人的戾气登时换成了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被她选择的是他。至于其他人……管他去死。


    “若你心中还对我存了一两份的往日情分,就请你回去。我这里庙小,招待不住来自金陵的贵客,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乌静寻轻轻挪开视线,主动握住那只缠在她腰间的手,“回去了,你不是还没休息够?”


    语气虽是一般的冷淡,在场的两个男人却硬是听出了两种滋味。


    裴淮光嘴角勾起,嗯了一声,揽住那截纤细的腰朝着屋子走去,顺势关上门,深红色的木门砰一声在乌须琮面前关上,力道过大,乌须琮狼狈地往后退了一步,仍觉得鼻子被震得发痛。


    巷子里冷清清的,几道探寻的视线仍缠在他身畔,乌须琮失魂落魄,此时也顾不上那些看好戏的人,他想起乌静寻方才那句近乎决绝的话,心神恍惚,整个人浑浑噩噩,又想起他来时知道妹妹仍存活于世的狂喜、阿娘与他截然相反的愤怒……


    他虽然没有直说,但他想,般般应是知道,阿娘并不欢迎她回去。或者说,是不欢迎一个活着的,会给她带去耻辱的女儿回去。


    抬眼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乌须琮缓缓放下僵直的手。


    般般说得对,他若是还对她有几分真心,就不该再来打扰她。


    ……


    乌静寻嘱咐翠屏和周婶在房里休息,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用管,见二人听话回了房,她转头看了一眼裴淮光,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这会儿没有别人,可以放开我了?”


    裴淮光一声不吭地把另一只手也缠了上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乌静寻轻轻颦眉。


    罢了。


    裴淮光从来不是点到为止的性子,见乌静寻没有露出反感神色,他立刻得寸进尺地将她打横抱起,几步就进了屋。


    突然腾空,乌静寻下意识溢出一声短暂的惊呼,双手紧紧环住他脖颈,一双雾蒙蒙的狐狸眼恼怒地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青年嘴角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容。


    她蓦地想起裴淮光向她说起他在草原上的名字时的样子,也是笑得这样鲜活自在。


    “温都苏。”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称呼,裴淮光弯腰放她坐在罗汉床上的动作一顿,低头看向她:“你叫我什么?”


    乌静寻抬起眼,伸出手,轻轻碰着他的脸。


    他实在是一个长得过分俊美的青年。若论皮囊,他其实胜过她早亡的夫君,更胜过她见过的其他男人。


    只是脾气太过古怪执拗,她常常不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你现在开心吗?”温热的指尖缓缓沿着青年紧绷的线条摩挲,乌静寻想起困扰着她数日的那个问题,终于问出口,“和我在一起,你会开心吗?”


    女郎眸光柔软,眉眼间依稀有几分饮醉后的迷蒙,瞳孔里倒映出的全然是他的影子。


    裴淮光深深望着她,心中一时激荡未休。


    “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他的声音有些哑,乌静寻迎着他的视线,认认真真地回望,像是在思考他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视线交缠,两个人像是水一样吻在一起。


    一个水到渠成的亲吻,两个人都没有分神去想那些令她们不开心的事,唇齿相依,心神紧贴。


    分开时,裴淮光下意识还不想放开她,指腹摩挲着她因为情热而发红发烫的面颊,浓稠犹如实质的目光紧紧黏在她艳丽似桃花的脸庞上。


    乌静寻拨开他的手,不等裴淮光再度覆上来,她闭上眼,又轻轻吻上他。


    她吻得很生涩,裴淮光夺过主动权,吻得更深。


    无论他怎么亲,怎样在她耳边低声让她睁眼看他,乌静寻眼睫乱颤,紧紧闭着眼,就是不愿看他。


    就这样吧。只要当下开心就好。


    他得到了,厌倦了,尽快抽身,那就更好。


    ……


    快开春了,金陵却是阴雨连绵,半点不见复春之象。


    见乌须琮进来,佟夫人抵着酸胀的额头看过去,不见另一道熟悉身影,眉间皱痕顿时深了许多:“你妹妹呢?怎么没把她带回来?”


    从她的陪嫁徐妈妈告诉她在桐城看到乌静寻,确认她还活着,还将一间糕点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佟夫人在刚开始的惊喜之后,心头升起了巨大的愤怒。


    若不是乌须琮拼命拦着她,出现在桐城小院外的人除了他,佟夫人也会亲自去抓那个不孝女回来。


    自从乌沛丰搬出去之后,偌大的乌府就只有她们母子,空旷得过分,佟夫人有些时候恍惚,将低眉顺眼的女使们认作晃动的人影,惊叫不休,卧床静养了好长一段时日,整个人像是深秋之后开败的花,衰落的速度令人惊心。


    乌须琮看着眼眶深得泛着青色的母亲,喉头艰难地滚了滚,慢慢走到她面前跪下,握住她冰冷发腻的手,低声道:“阿娘,就当她死了吧。就当那座坟茔里埋着的是你的亲生女儿,是我的同胞妹妹……你已经为她流过一次眼泪了,何必再惹来更多伤心?”


    佟夫人愣了愣,用力地把自己的手从儿子手里抽出,不可置信道:“是不是她不愿意跟着你回来?她想逃到没有我、没有乌家的地方是不是?你告诉我,她是不是这么想的?!”


    女人的声音高亢尖锐,乌须琮身心俱疲,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却并没能起到什么效果。


    佟夫人想到至今仍不肯回头的丈夫,想到自己失败告终的婚姻,想到一双儿女,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乌须琮叮嘱徐妈妈照顾好佟夫人,自己又守了一会儿,见床榻上的妇人在昏睡中也始终紧皱着眉,印堂间萦绕着淡淡铁青色,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佟夫人服用了一碗安神药,朦胧醒来时已是深夜。


    徐妈妈背靠着床架正在打瞌睡,听到有动静,连忙膝跪着走过去,轻声问她要不要喝些水。


    佟夫人无力地摆了摆手,徐妈妈连忙扶着她坐起来,又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正要把温在小泥炉上的药汤端过来,却听到佟夫人哑着声音开口:“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徐妈妈下意识点头,却在听到佟夫人的命令时渐渐瞪大了眼。


    ……


    金陵近来很不安生,周庆帝时常抱恙,以致三日一次的大朝都连连缺席了好几次,偏偏东宫人选迟迟未定,宗室野望渐大,皇后一人独木难支。不过又有流言传出,言周庆帝与皇后有意为晋城公主招婿,待生下男嗣便立为皇太子,以承天地。


    雀鸣卫是周庆帝一手打造的刀,裴淮光更是其中最锋利最趁手的一把,这种时候他自然不能擅离金陵。


    铺子里接连上了三款新的糕点,反响不错,乌静寻和翠屏她们接连忙了许久,再一回神,院子里那棵新植的山茱萸已经开花了,鲜妍灿烈,挤得满院都是烂漫春意。


    许久没见到裴淮光了。


    这日几人在铺子留得久了些,回到小院时已是暮色苍茫,天色昏暗,大家都疲乏得紧,简单用过晚膳之后就各自回房歇息。


    直到突然腾起的火舌唰地舔破了一片深沉的夜幕,乌静寻被烟呛得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被映得一片橙红的屋。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般般,许久不见


    “着火了!”


    “哎呀, 是乌娘子住的那户院子着火了!”


    “这么大的火势,那一家女眷怕是逃不出来了。”


    夜正深沉,突然燃起的冲天火光吵醒了附近的人家, 不少人匆匆披着衣裳出来看热闹,有人想过去帮忙, 但看着骇人的火势又顿足不敢上前。


    乌静寻她们住的那间小院正好在巷位,紧邻着的院子又常年空着,这会儿火焰被吹到隔壁院子,年久失修的木门窗扉遇着零丁火星便倏地烧了起来,火势一下变得更大。


    巷子就那么点儿大,众人担心火势会烧到自家,七手八脚地回去拿水桶打水准备灭火。


    “不行, 这火势太大了,怎么救啊!”


    大伙七嘴八舌一筹莫展之余, 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叫起来:“抓贼啊!你干嘛进我家院子还扯我家棉被啊!”


    众人顺着她的尖叫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量颀长的青年抱着一床棉被大步出来, 升腾的火光和深沉的夜色在他那张苍白俊美的脸庞上洒下错落的光影,有人认出来了, 小声同旁边的人说他仿佛是乌娘子的相好。


    不等其他人附和,只见乌娘子的相好将棉被往他们面前的水桶使劲儿一塞, 又猛地抽出来, 披着淋漓的水色, 只身闯入火海。


    “乌娘子人生得美,眼光也不错……”邻居高大婶摸了摸下巴,又叹了口气,“好端端的夫妻做不成,做一对火烤鸳鸯也算是圆满吧。”


    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被火势隔绝在外, 乌静寻被逼到角落,眼角不断溢出泪珠,不断浸润她捂在口鼻上的湿帕。


    这场火来得莫名其妙,她房间的门窗更是被人从外面锁住,那人的目的已经很明显。


    不过是想要她这条命而已。


    乌静寻闭上眼,想着翠屏和周婶,不知她们能不能逃出去。


    想着她那间糕点铺子,住在槐花巷的高大婶和她的孙女很喜欢她们铺子的茯苓糕,说明日还要来照顾生意,怕是再没机会了。


    还有。


    “裴淮光。”


    意识模糊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进入临死前的幻境。


    要不然怎么会看到他逆着满屋的火光站在自己面前呢?


    裴淮光先前一脚踹开门的时候不觉得腿脚有哪里疼痛,看着她蜷成小小一团锁在角落,被熏得闭着眼还一直掉眼泪的可怜样,却觉得喉咙发涩,一霎间甚至闻到肺腑里的铁锈腥气。


    他把那床湿棉被批在她身上,低低应了一声:“是我。”


    这个幻境好真实啊。


    乌静寻感觉自己被他抱起,意识模糊间伸出手,摸向他被火光映得发暖的脸。


    她喜欢的琥珀珠一直在晃。她的头也跟着一直晃。


    直到横梁猝不及防砸下。


    乌静寻倏然瞪大的眼瞳里映出裴淮光露出痛色的脸。


    “我没事。”


    裴淮光忍着痛,一脚踹开落下的横梁,抱着她冲出小院。


    “翠屏她们没事。”裴淮光捂住那双泪盈盈的眼,感受到柔软的眼睫扫过掌心,他声音低沉,“不用担心,睡吧。”


    ……


    再度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帐顶。


    乌静寻下意识往外望,却看到裴淮光闭着眼,枕在床沿闭着眼,眉头蹙着,看起来睡得并不安乐。


    原来那不是她临死前的一场梦。


    火灾……被关紧的房门……裴淮光替她挡去的横梁……


    乌静寻迟疑地抬起手,轻轻触上他紧皱的眉头,动作很轻,裴淮光却在下一瞬睁开了眼。


    被他锋锐的目光盯住,乌静寻一时间愣住,等回过神来,她没有收回手,又碰了碰他缓缓松开的眉心:“你的伤怎么样?”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裴淮光。


    “怎么不说话?”乌静寻手撑住床铺,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细瘦的腕却被裴淮光紧紧攫住。


    “……我没事。”只是有些受宠若惊。


    她会主动关心他了。


    是出自真心。不是他费尽心机求来的。


    他嘴上说没事,但那副神色看着却着实奇怪。


    乌静寻抿了抿唇,往床铺里面挪了挪,示意他上来:“你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他背上有伤,又趴在床沿边守了她那么久,身上自然不会多舒服。


    裴淮光手脚僵硬地上了床,正要躺下,肩上却落下一只柔软的手。


    “你背上有伤,不好这么躺下。”乌静寻有些担心,昨日横梁是不是砸到他的头了。


    不然怎么他整个人都看起来那么奇怪?


    ……


    翠屏和周婶受了些轻伤,突遭横祸,不知背后的人还有什么后招,乌静寻决定先把铺子关一段时日。


    松子巷那间院子被烧了大半,已经不能再住了,乌静寻她们如今住在裴淮光置办的一间别院里,从屋内半开的窗望去,庭院里一片茸茸翠色,深浅青碧间各株红影花艳,她望得出神,连翠屏坐到她身边都没察觉。


    “娘子,饮些银耳润喉。”现在大家说话时声音还有些沙哑,周婶这几日变着法子炖煮润喉的汤羹给她们喝。


    乌静寻轻轻颔首。


    翠屏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娘子,裴……二郎君可告诉你纵火的人是谁?”


    乌静寻顿了一下,摇头。


    发生那件事后,她心里闪过一个影子,虽没有明证,但她莫名笃定,就是她想的那个人。


    裴淮光不能在桐城久待,前两日又回了金陵。乌静寻想起他背上未愈的伤口,眉头蹙起,有些担心。


    他那样的性子,怎么会记得好好换药养伤。


    翠屏看着她带着几分忧郁的眉眼,不知怎的,有些想笑。


    “婢猜一猜,娘子现在是不是在想裴二郎君?”


    语气轻快,夹着几分笑。乌静寻偏过头看她,翠屏从前提起裴淮光时都是用贱人、死狗代替的,冷不丁听她这么叫,还有些不习惯。


    乌静寻低下头,看着盏中清亮柔润的银耳露,里面模模糊糊映出一张微微泛红的芙蓉面。


    “娘子,你怎么不说话,只是脸红?”


    “有吗?”乌静寻有些不自在地用手贴上面颊,是有些烫。


    翠屏捂着嘴看她,嘻嘻笑,沉重了好几日的心情也跟着春风一起轻盈起来。


    乌静寻嗔她一眼,想了想,起身去写了一封信,封好之后交给翠屏,让她送去驿站让信差送去金陵。


    听到她说出那个熟悉的地址与名字,翠屏愣了愣,紧接着反应过来,喜庆圆脸上登时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气怒:“娘子,她——她是你的阿娘,亲阿娘啊!虎毒尚且不食子,她怎么可以做得这么过分!”


    说到后面,她话音颤抖,哭腔浓浓。


    乌静寻没有说话,沉默地拍了拍她的肩。


    翠屏想起这些年的事,越想越替乌静寻委屈,呜呜哭得更起劲。


    乌静寻轻声道:“其实我该多谢她。”


    翠屏哭出一个鼻涕泡;“啥?”


    看着她这幅傻样,乌静寻忍俊不禁,接着道:“坠崖的是世人眼中的平宁侯世子夫人、乌家大娘子、乌静寻。在那场火灾里,她又杀了我一次。我不再欠她了,想通了,我反而觉得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真的。”


    翠屏涕泪俱下。


    虽然她说得那样轻松,但是……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委屈。越是明白乌静寻是怎样一个人,翠屏就越看不惯那些对她不好的人。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本来不想哭的,被你招惹得也想哭了。”乌静寻拿出丝帕给她擦眼泪,故意道,“噫,看着你这样哭,我都喝不下银耳露了。”


    翠屏呆了呆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涨红了脸扭过头:“娘子说得我都犯恶心了。”


    听到门口的动静望过去时,乌静寻脸上犹带着笑意,一双浮着盈盈水光的狐狸眼更显活色生香。


    裴淮光就站在门外,静静看着她。


    “你来了。”乌静寻有些惊讶,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是他伤势未愈,还是他着急赶路的缘故。


    裴淮光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翠屏不敢多看,红着脸别过眼去,说自己去沏壶新茶就要离开,裴淮光睨她一眼:“不用了,我喝这个就好。”


    他拿起那盏银耳露一饮而尽。


    乌静寻注意到他不自觉皱起的眉头,低下头轻轻莞尔。


    银耳露里放了黄糖,他不喜欢吃甜的。


    翠屏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她们已经是可以随意拿起对方吃过的东西的关系了,脸瞬间变得更红,结结巴巴地哦了几声,拿着红漆托盘飞快跑了出去。


    匆忙间还不忘帮她们带上门。


    乌静寻拎起茶壶斟了一杯清茶递给他:“清清口吧。”


    裴淮光接过茶,却没急着喝,反而问她:“我喝完了你的银耳露,不生气?”


    一杯银耳露而已,她生什么气。


    乌静寻摇了摇头,髻边的玉兰花柔柔舒展。


    腰上一紧,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淮光揽着腰坐到了他腿上。


    “很久没见了。”也很久没亲了。


    他说的是前者,望着他幽深不见底的眼瞳,乌静寻莫名耳热,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后者。


    裴淮光搂住她腰的手愈发烫,那阵灼人的温度透过衣衫惊得她心跳如鼓。


    乌静寻垂着眼,双手慢慢抬起,环住他的脖颈。


    唇瓣贴住的一瞬间,他快要破出胸腔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入乌静寻耳畔。


    ……应该害羞的是她才对。


    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温存过后,裴淮光不许她走,手牢牢揽在她腰间,下巴枕在她乌蓬蓬的发顶,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气息。


    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就让他贫瘠的心流再度充盈。


    乌静寻靠在他肩上,手指无意识地缠上他的手指,半晌,她想起正事,有些紧张地抬起头:“你的伤怎么样?按时换药了吗?骑马奔波会不会裂开?”


    一连问了几句,裴淮光只是笑着看她,没有回答,乌静寻皱着眉拍开他伸来的手:“让我看看。”


    裴淮光仰起头,语气懒散:“青天白日,就扒我衣裳,不太好吧?”


    乌静寻瞪他一眼。


    还好,伤口慢慢长好了。乌静寻看着他背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抿了抿唇,轻声问他这次能留几日。


    裴淮光忍着她指尖划过肌肤引起的酥痒,唔了一声:“兴许明日。”


    乌静寻抽出手,不赞同道:“你既然有事忙,何必浪费时间奔波在路上?不如多歇息。”


    裴淮光不置可否,拉住她的手,像她刚刚无意识缠住他手指那样,亲昵地紧紧相扣。


    “我想见你。我乐意。”


    这个回答太任性,却又太符合裴淮光的性子。


    乌静寻移开视线,懒得再搭理他。


    由得他去,累得半路摔下马苦的也不是她。


    周婶今早说了要煲鸡汤,乌静寻想着出去和她说一声放些天麻进去煮,裴淮光不肯放开她,揽着她的腰一起起身:“走吧。”


    乌静寻闭了闭眼。


    裴淮光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很快就感到腻味,反而是越来越……奇怪?


    乌静寻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他了。


    正值春日,庭院里的景致很好,两人在花圃边站定,裴淮光在乌静寻不赞成的眼光里掐了一朵牡丹,别在她发间,末了还笑:“好看。”


    乌静寻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盯得脸上发红。


    这时门口忽然响起敲门声,她如梦大赦,撇开他的手:“我去开门。”


    有低低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


    乌静寻抬手捂住发烫的面颊,走到大门前,平复了一下呼吸,拉开大门,将将抬眼,只一眼,就愣在原地。


    裴晋光站在门口,目光柔和而复杂,对着她微微一笑。


    “般般,许久不见了。”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她战死沙场的夫君回来了……


    乌静寻怔怔地看着他, 抓住木门的手指不自觉绷紧。


    她战死沙场的夫君回来了。


    他变了许多,一条疤痕横贯了他的左脸,不难想象, 他当时经历过怎样惊心的濒死时刻。但他看向她的目光仍如往昔,乌静寻在那样深沉柔和的注视中渐渐放松下来, 却又在感受到腰间横来的那只手时倏然脸色一白。


    “阿兄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先和我说一声?”裴淮光目光擦过他脸上那道疤,语气闲散,横在乌静寻腰间的手臂隐隐绷紧,“桐城地方不大,寻过来也得费一番功夫。叫阿兄费尽心思满怀期待看到这幅场面,倒是叫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话虽这么说,他神情间看不出一丁点儿可以称之为歉疚的意味。


    乌静寻低声道:“你先放开我。”


    裴淮光脸上那点儿淡淡的虚无笑意登时被冻住。


    “你怕他知道?可惜了, 阿兄目光如炬,只怕已经看出来, 我们如今已经——”他故意将话音拖长,似笑非笑地转向裴晋光, “阿兄从前告诉我要知先来后到。如今是阿兄迟来,可别怪我。”


    裴晋光错开弟弟充斥着沸腾战意的视线, 看向那张苍白的清艳脸庞。


    乌静寻仓惶地垂下眼,不想也不敢去看裴晋光此时的神情。


    他应该会很生气吧, 他战死的消息传回来还不到一年, 他的新婚妻子已经琵琶别抱, 转身投入了他胞弟的怀抱……


    仅仅是想象裴晋光会露出那样鄙夷、厌恶、悔恨的眼神,乌静寻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被她留在金陵的那些人和回忆里,裴晋光是对她最好,最无辜的那一个。


    他九死一生站到她面前, 凭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羞辱。


    “二郎,她是我的妻。”明媒正娶,只差夫妻对拜,洞房花烛。


    裴晋光看着被她咬得失去血色的唇,伸手按在裴淮光手臂上,示意他放手。


    兄弟俩四目相对,谁都不肯让。


    “你这样又争又抢,是怕一放手她就会走到我身边吗?”


    裴晋光微微加重了语气:“二郎,看来你对自己也没多少自信。”


    裴淮光神情冰冷,他早不是昔日初入金陵的草原少年,绕是心中为他毫不留情的话激荡难休,面上也不肯露出丝毫。


    “阿兄久未归家,怕是不知,护国公夫人,亦就是从前的平宁侯世子夫人,几月前不幸跌落山崖,香消玉殒。”裴淮光一字一顿,余光睇住她轻颤的眼睫,嗤了一声,“这里没有你的妻。不信,你且问她。”


    她当初那样迫切,摆脱了束缚她的一切来到这里,难道为了裴晋光,她宁可再回到金陵么?


    裴淮光甩开兄长钳制他的手。


    乌静寻示意他放开自己。


    “我和……裴世子有些话要谈。”乌静寻在称呼上犯了难,想了想,还是沿用从前的称呼。


    护国公是周庆帝因他战死沙场才追封的爵位,此时再唤未免太不吉利。


    裴淮光不肯放开她的手,先前裴晋光说的那些话实在太毒辣,字字锥心,他没办法不介意,更无法抑制心头不断溢出的恐慌与愤怒。


    他害怕她会跟着裴晋光走,走得远远的,一点儿念想都不给他留下。


    他知道,他并不是什么讨喜的人。她也不喜欢他。


    乌静寻看着他执拗的眼,轻轻叹了口气,手覆上去,把他推开了些。


    裴淮光一动不动,像个僵直的木偶人,一双琥珀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一看就是倔脾气又犯了。


    乌静寻又想叹气了。


    “二郎,不要叫她为难。”裴晋光眉头微皱,显然很看不惯弟弟这幅无赖模样,向乌静寻伸出手,“来。”


    裴淮光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两人轻轻交缠在一块儿的手上,眼尾泛起秾丽的赤红。


    乌静寻回头。


    裴淮光立刻迎上她的目光,唇瓣微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不要跟上来,不要偷听。”乌静寻知道他的性子,叮嘱了两句,这才转身,潋滟多情的狐狸眼在碰上那道柔和视线之前就已经垂下,“我们走吧。”


    裴晋光目光从她如云发鬓边的牡丹上掠过,又看了一眼心有不甘的弟弟,嗯了一声。


    ……


    别院不远处有一处翠河,正值仲春,绿柳低垂,桃李娇艳,堤前一片落英。


    原本有着世间最亲密关系的二人不知何时松开了对方的手,并肩而行,一路沉默无言。


    夹杂着甜腻花香的春风拂过面庞,带来些许凉意,乌静寻将散乱的发丝挽至耳后,听得裴晋光有些迟疑地开口。


    “般般,我回来……于你而言,是否是一种麻烦?”


    乌静寻满腹心事,闻言有些惊愕地抬起头,裴晋光抬起手摸上左脸那条骇人的疤。


    “我破了相,前程亦如风中残烛,不知何时就会覆灭。我……远不及二郎。”


    周庆帝病重,荣王一党落网,储君之争波诡云谲,军中叛将背景深厚,他此时甚至无法正大光明地给予她曾许诺过的一切。


    裴晋光语气平淡如水,平静地道出他之后的命运,水面下却是激荡痛苦的心绪,那样深沉的悲伤悄无声息地将乌静寻包裹在内,她发现自己无法忍受裴晋光说出这样自伤的话。


    “你不必与他相比,更没有逊色于他。”乌静寻说出这话时,不禁闭上眼,压下心底蔓延开来的羞惭之情,迎上他仿佛洞悉一切,却依旧温和平静的目光,肚腹里明明存着许多话想与他说,临到却哽咽难言,“你不是我的麻烦,明明是我,是我……”


    她哭得很安静,生得这样一副光艳动人的好模样,垂泪哭泣的时候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唯有豆大的泪珠不断滚过她雪白柔软的面颊,洇湿了她裙裾下堆着的花瓣。


    裴晋光心头发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揽她入怀,任由她滚烫的泪水层层洇湿他身上的衣衫。


    多么登对的一对男女。


    裴淮光面无表情地折断了手里的柳枝。


    一双狭长的琥珀瞳冰冷黑沉。


    裴晋光自然发现了偷偷尾随在后的弟弟。


    他轻轻抬手,抚着她发鬓间那朵娇艳动人的牡丹,乌静寻有些不自在,却被他轻轻按住:“般般,你中意二郎吗?是发自真心,欢喜于他吗?”


    她的夫君问她是否钟意另一个男子,乌静寻被这个认知激得下意识摇头,速度却越来越慢。


    裴晋光看出她的迟疑,抚弄那朵牡丹的动作越来越温柔。


    在木门打开的一霎间,缝隙缓缓拉开,裴晋光看得分明,头簪牡丹的女郎刚刚回过头,眼里、脸上残存的笑意是那样明亮柔软。


    那分明是对上心仪之人才会有的神态表情。


    她从未对自己露出这样毫不设防,欢欣娇媚的模样。


    她眼里潋滟柔软的春光在看到他时尽数冻住。裴晋光闭了闭眼,哪怕只是回想,他也仍觉得心神俱裂,痛楚难挡。


    他历经艰辛,没有直奔金陵,而是取道来到桐城,只因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再度活着走出金陵。


    既如此,不如为她再多做一件事。


    他低下头,只要再稍稍倾低一些,就能吻上那张他昏睡梦境里一直对着他羞怯微笑的面庞。


    “让我自私一回,好吗?”


    乌静寻怔住,感觉到陌生的男子气息渐渐将她笼住,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一只手轻轻揽住后腰。


    他的眼睫扫过她轻颤的腮。


    裴淮光沉着脸,被折得不成样子的柳枝从他掌心坠落。


    他忍无可忍,想要拔足狂奔冲过去拉开他们时,却看见裴晋光后退一步,对着面染桃花的女郎笑得很温柔。


    隔着一段距离,裴淮光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连唇瓣翕张的弧度都那样小,他分辨不出话里的内容。


    这种感觉很不好。


    尤其……她并没有推开他。


    裴淮光想起吻她时,她下意识横挡放在他胸前的手。


    那样警惕,生怕他会兽性大发,再进一步。


    对待他的兄长时,却只有红红的脸,柔顺仰起的脖颈。


    凭什么。凭什么。


    裴淮光看着那对渐渐走远的背影,背上的伤口再度裂开,有暖流缓缓蔓开,青色的衣衫下洇出深艳的血花,他恍若不觉。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