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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她本薄情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向来温和持重的兄长露出这样堪比霜雪冰冷的神色, 裴淮光并没有怕,他想起两人重逢的第一面。


    他是衣衫陈旧古怪,不被任何一个草原部落承认的流浪者, 而裴晋光,是身着盔甲, 姿貌巍然,被边城人民翘首期待他大胜归去的青年将军。


    那时他发现了他的踪影,以为是敌人,那瞬间望过来的眼神就如同现在这般冰冷。


    裴淮光想,或许他该感谢他,没有多出几分杀气。


    裴淮光慢慢坐直身子,面对裴晋光显然惊怒不愉的神情, 他反倒是很淡然,从女郎乌润浓密的发髻中轻轻摘下一点草屑, 侧头去望裴晋光的样子说是无辜,又像是挑衅。


    “我在照顾她。”


    “有何不妥, 阿兄?”


    裴晋光落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他看向少年,声音里带了些不容撼动的坚决:“她是你未来的嫂嫂, 会有我照顾她。就算我不在身边, 也会有她的女使、医女甚至旁人。”


    “可这人, 唯独不能是你。”


    裴淮光满不在乎的表情一凝。


    上一次见面,她也是这样严词拒绝了他。


    凭什么?


    他心里这样想,于是他也这样问了。


    裴晋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到了这一步,他不知道二郎是在故意装傻, 还是生长于草原的经历叫他拥有着特殊的天性。


    “她会是我的妻子,你的长嫂。”裴晋光着重强调了这个身份,“男女大防。二郎,若你真的为她好,就该起来。”


    “那不是你的位置。”


    裴晋光说得直白,裴淮光慢慢垂下眼去,他拥有和兄长截然不同的一双凤眼,垂眼不说话时,莫名让人感觉委屈。


    小小的隔室内,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女郎始终幽微平稳的呼吸声。


    裴晋光将目光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她好像又瘦了些,闭着眼的模样脆弱得像是他幼年养过的那株兰草。


    他稍稍不注意,兰草就会枯萎。


    可她不应该是兰草,裴晋光想,她应该是生命力更强的松柏青竹,不符合时下世人对于女子的定义也无所谓,裴晋光只想她康健平安,与他携手白头。


    他望向女郎的目光过于柔和,那种专注温柔的神情落在裴淮光眼里,只觉得刺眼。


    “你不生气吗?你不想揍我吗?”


    裴淮光主动发了话,裴晋光淡淡瞥他一眼:“你我是兄弟,我不会对你拳脚相向。”


    却没有说自己生气还是不生气。


    少年双手撑在窄窄的床边,细长手指几乎快要碰触到女郎淡绿色的裙衫边缘,他看着兄长皱起的眉头,笑了:“我在草原上的时候,经常看见很多男人,左手绑着白布,右手却绑着红花。”


    绑着白布,是在向他们信仰的神明致歉,草原上又失去了一个勇士。


    那朵红花却是喜庆的象征,代表着死去之人的兄弟可以继承他的所有,包括妻子。


    裴晋光冷沉的目光落在少年漂亮到毫不掩饰恶意的脸庞上,他最好不要继续说下去,不然他不介意立刻推翻自己刚刚说的话。


    可裴淮光显然不怵他。


    裴晋光早在重逢第一面的时候就看出来了,这个幼时走丢,长于草原的弟弟,天生有一股邪肆个性。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他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裴晋光懂得他的意思。


    “很早之前。”


    说起这事时,裴晋光脸色很淡,无人知道他当时心中翻起多么汹涌的波浪,一层一层,直至要将他淹没一般,带来没顶的窒息与痛苦。


    他钟爱的未婚妻,他满怀愧疚终于找回的弟弟。


    他无法想象这两人之间会有除他以外的关系纠缠。


    “在碧游庄救了她的人,是你。”


    “与我传信,又偷偷溜进密道潜入荣王府救她的人,是你。”


    “从你在楼上丢出那颗石子儿开始。二郎。”裴晋光自嘲道,“你对她的心思就不想掩饰了,是不是?”


    裴淮光没有说话,好半晌,才开口:“兄终弟及、弟承兄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是吗?”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淡,神情亦自然,好像不知道这样袒露心意的事有多么令人惊骇。


    若身后躺着的女郎是草原上帐篷里的女人,裴淮光会毫不犹豫地割破帐篷主人的喉咙,帐篷里流光溢彩的黄金宝石对他而言都是死物,他只为了帐篷里柔弱美丽的女主人而来。


    “这里不是草原,她也不是那些可以随意供人欺侮、当作货物一样搬运买卖的草原女人。”裴晋光目似剑光,“她只是你的嫂嫂,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要想。”


    裴晋光自小被家族重担压着,他知道自己应当同父亲一般,执剑弯弓,担负起守护晋朝安宁的重责。可家族又要他不能只做一个莽汉,多年的中庸教养之道让他坚毅隐忍,若为大局着想,他个人的生死荣辱统统都不重要。


    可他不是石头,他也曾情窦初开,他也会在路过不同的城池时停下脚步,为远在金陵的未婚妻选一些礼物。


    猜测她收到礼物时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用什么样的语气和他说话,这些幻想曾是裴晋光在严寒艰苦的北境的唯一一丝甜蜜。


    “二郎,她只能是你的嫂嫂。”


    裴晋光又重复了一遍。


    “侯府的爵位、指挥使的位子、金银财宝,我统统都可以给你,什么都不要。可是她不行。”


    心智冷硬之人唯一一点柔软,他割舍不下。


    裴晋光站在对立面,药庐里光线称不上多好,落在他紧绷的英俊面容上,有一种莫名的阴骛。


    裴淮光亦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以为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重要吗?”他有些坏心眼地笑起来,点点笑意落在那张比女子还要精致昳丽的脸庞上,显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阿兄,你口口声声有愧于我,什么都不会与我争。怎么现在变了?”


    他仍坐在那里,手指与女郎的裙衫贴得紧紧的,他似乎在享受亲近之下,兄长那副隐忍而又不悦的模样。


    金陵城中的人,都一样虚伪。


    这是二郎归家之后,头一回唤他‘阿兄’。


    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裴晋光声音冷沉:“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我不是君子。二郎。”


    是人就会有私心,裴晋光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多么高尚的人。


    他的私心欲.望,远比二郎想象之中更加多。


    “而且她不是一件物品,不是一件可以在我们兄弟俩流转的东西。她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裴晋光看着他,目光中隐含叹息,“二郎,你以为你真的喜欢她吗?你只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


    裴淮光冷哼:“你从哪里得出的谬论?”


    他对身后的女郎存着只是执念,的确不是什么喜欢。


    实际上,他连喜欢这种情感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下意识地遵循自己的心。


    那里叫嚣着,想要将这个珍贵可爱的猎物掳进他的帐篷里。


    裴晋光凭什么否决他的一切,难道对猎物的喜欢,不是喜欢吗?


    看着少年不服气的样子,裴晋光没有笑,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女郎陡然间慌乱了一瞬的呼吸。


    二郎还在生气,没有注意到。


    裴晋光的话凝在齿间,转了转,这才又道:“你刚刚归家,接受阿娘她们作为你的家人尚且有些困难,又何况是对你而言陌生的她?只是出于好奇与警惕,你才会对她多出这许多关注,才会做下这些事。二郎,实际上,你对静寻只是出于亲人的关心而已,无关其他。”


    他说得铿锵有力,裴淮光听得几乎想要冷笑出声,他以为能骗得过他?


    裴淮光自认没有他才高八斗、文武双全,却也知道什么他为什么那么关注乌静寻。


    无非是想要得到。


    兄弟俩剑拔弩张的时候,乌静寻原本乱颤的眼睫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时候药僮掀开帘子,看着屋子里两人近乎对峙的紧张模样吓了一跳,但还是鼓起勇气道:“药已经捡好了,你们还没给银子呢……谁给一下?”


    “他。”


    “他。”


    兄弟俩几乎是异口同声。


    裴晋光面无表情:“我没带银子,我知道你荷包里有。”


    药僮对着那位脸色更臭的公子哥儿弓了弓腰,殷勤道:“您请这边儿走!”


    裴淮光路过裴晋光身边时,冷冷瞥他一眼,不过他也知道,像是他阿兄这样虚伪的金陵贵人,还是有些优点的。


    至少他们会被那些个礼仪规矩牢牢束缚,不会轻易冒犯他看中的猎物。


    裴淮光臭着脸跟着药僮出去付账了。


    裴晋光沉静如海的目光落在正在床上躺着的女郎身上,两人独处的时光稀少而珍贵,他沉默而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幸福。


    他好像不知道,这样沉默却焦灼的视线落在一个人身上,被紧紧凝视着的那个人感觉会有多强烈。


    裴晋光发现了她的异状。


    女郎原本苍白的面颊慢慢蔓延上红意,比他见识过的大漠朝霞还要绚烂,比宫廷花园之中的牡丹芍药更加娇艳。


    裴晋光不说话,原本冷峻的神色却柔和了许多,只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在哪里纠结。


    乌静寻的确在纠结,纠结什么时候醒来比较好。


    ……相比于两个人都在的时候,还是只面对一个人,比较容易吧?


    趁着裴淮光还没回来,乌静寻上演了一出悠悠醒转,发现裴晋光,十分惊讶的戏码。


    裴晋光含笑看着她。


    “救你的不是我,是二郎,你还记得他吗?”


    若不是刚刚听到了一些他们兄弟俩的谈话,叫她胆战心惊,乌静寻几乎都要以为这句话只是再单纯不过的一句询问。


    但是……


    乌静寻咬了咬唇,弱声道:“隐隐约约……还有一些印象。”


    站在门帘后,提着几包药包的裴淮光‘哐’地一下进了门,无视裴晋光皱起的眉头,对着身子缩了缩,似乎是被他发出的动静吓到了的美貌女郎,扯了扯嘴角:“救了你三回,只是隐隐约约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还说什么今后要寻更多珍珠送给他。


    骗子。


    乌静寻为难,求助似地望向裴晋光。


    裴淮光也没有忽略她眼底那点紧张无助的光。


    他更生气了。


    只是他表现出来的生气,只是脸更臭,气势更冷。


    乌静寻默默地又往床角缩了缩。


    裴晋光上前几步,站在床前,是一个守卫的姿态。


    “二郎,不能对你嫂嫂这样无礼。”裴晋光责怪地看向弟弟,眸光温和又无奈,“待日后熟悉了,你嫂嫂或许就认得清你的脸了。”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他生着一张大众脸?


    裴淮光就是再愚钝,也能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


    人家都不记得你,你在那儿上蹿下跳有什么用。


    ……骗子,都是骗子。


    裴淮光将那几个药包丢在桌上,冷冰冰道:“一日一副,可别再病倒在大街上了,我那阿兄忙着保家卫国,可不能时时救你。”


    至于他?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不愿意再做。


    裴淮光走了。


    乌静寻抬起眼睫,没有说旁的,只让裴晋光帮忙去乌府叫她的女使过来。


    裴晋光没有勉强她:“好。”


    翠屏和紫屏很快就过来了,见裴晋光也在这儿,先是惊讶,随即一喜。


    乌静寻脑子又胀又痛,叫两个女使搀扶着,勉强和裴晋光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裴晋光在原地驻足良久,低下头不说话的样子有些脆弱,就在药僮犹豫着要不要请他去诊个脉的时候,他走了。


    ·


    乌静寻回了玉照院,被残存病气冲击的脑子因为他们兄弟俩的谈话更加不适起来。


    紫屏煎了药送过去给她服下,见她闭眼喝完了,心疼地给她递过去一碟子蜜饯:“娘子吃些甜甜嘴再睡吧。”


    乌静寻没有胃口,她觉得现在自己的心比刚刚的汤药还要苦。


    裴世子知道了。


    他还在劝慰裴二郎,说那并不是真的喜欢,只是出于关心……


    他心里真是那样想的吗?真的不会介怀吗?


    乌静寻越想越觉得头痛,刚拉过被衾盖过头顶,想好好睡一觉,却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佟夫人风风火火地过来了,见她竟然在床上躺着,眼睛一瞪:“我不过宽宥你几日,你那懒骨头就长出来了吗?”说着,她手上也去扯被衾,“快起来!”


    乌静寻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知道自己争不过佟夫人,也不挣扎,只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佟夫人觉得她这副样子陌生得很,下意识开骂:“好哇,是觉得自己要嫁出去了了不得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听话,我怎么不听了?”乌静寻一看到佟夫人,就想起几日前她在自己病床前说的那些话。


    女郎苍白幽艳的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阿娘哄骗我,说昔年来金陵的路上为了生病的我花完了最后的银子,害得你只能当了祖母给的传家镯子才能继续赶路,那镯子该传给阿兄未来的妻子,却因为我没了,所以这些年阿娘从我这里拿去许多东西要为阿兄充作聘礼,我都没有二话。”


    “你说那半个馒头,是你如何舍弃尊严跪在地上求那老板,他才给了那么半个馒头。你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给阿兄吃,喂给了还在病中的我。我时刻谨记阿娘恩德,从不敢违背你,连这样的谎言生生听了十四年,都不反驳。”


    “阿娘,我还不够听话吗?”


    女郎难得说了这么长一串话,不仅是佟夫人,连翠屏她们都被惊呆了。


    娘子这一病……好像把愚孝的那点子毛病给以毒攻毒治好了!


    爽了之后就只剩担忧,夫人若是打娘子可怎么办?!


    果不其然,佟夫人面色一白之后随即涨得发红。


    她习惯了女儿对自己百依百顺,这样猝不及防地从她嘴里说出当年的真相来,佟夫人羞怒之下,高高扬起了手里的巴掌。


    这次没有人帮她。


    乌静寻偏头躲过佟夫人急急落下来的巴掌,掌风迅疾,扇动了女郎垂在胸前的头发。


    见她还敢躲,佟夫人更是怒从心起:“逆女!早知你如此不孝,我当初何必吃了那么多苦头生你下来,一副药了结了你便罢了!“


    乌静寻轻声道:“若阿娘当年能这样做,我反倒该多谢你。”


    何必将她带到这世上,做了这么多年蠢人,好没意思。


    佟夫人见她还敢顶嘴,捂着心口连连痛呼。


    乌静寻现在不吃这一套了。


    “阿娘若有病就去看大夫吧,毕竟我这儿可没有药丸子可以给你吃。”


    佟夫人被这一夕之间性情大变的不孝女气得脸色铁青,嘴里嚷嚷着定是脏东西上了身,急急出门去找懂些驱邪术的婆子过来给她施法。


    翠屏有些担忧,又十分钦佩地望向乌静寻:“娘子,若是夫人真找来神婆可怎么办?那些符水可臭了。”


    乌静寻只是笑了笑,阿娘只是找个借口快些逃离这个让她尴尬难堪的地方罢了。


    她哪里会真的在意她是不是鬼上身。


    ·


    裴晋光回府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他刚踏进松风院,就看见一位不速之客。


    裴淮光臭着脸坐在树上:“你白天那时候,是故意那样说的,是不是?”


    “你知道她醒了,你在骗她。”


    “这如何算得上骗?”裴晋光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腰间的佩剑,骨节分明的手指捋过已经发旧的流苏,“不要将她牵扯进来。这是我们俩兄弟的事。”


    裴淮光跳了下来,看向他的兄长:“你就不怕我直接去找她说清楚?”


    少年神情尖锐,带着难以融化的戾气。


    他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喜欢的猎物,他为什么不能争?


    草原之上向来如此,谁先抢到,就是谁的。


    裴晋光看着弟弟,目光温和又无情:“二郎,你还不明白吗?她根本不喜欢你。”


    “因为不喜欢,所以才会装睡,所以才不想面对你。”


    裴淮光心里不知为何,痛了痛,但他仍满不在乎道:“我不在乎那些。”只要能天天看到她,裴淮光就觉得心里无休无止的烦躁会安分下去,不再整日在他耳边吵着要那个最标致珍贵的猎物。


    看着尚且年少的二郎,裴晋光笑了笑:“可是我在乎。”


    “二郎,赌一把吧。若是你输了,今后你都不能再去纠缠她,乖乖认她作嫂嫂。”


    青年俊美眉眼间的神色太过笃定,裴淮光感觉骨血之中的战意正在沸腾。


    要抢夺珍贵的猎物,当然要付出些代价。


    “怎么赌?”——


    作者有话说:今晚晚一点会有第二更,大家明早起来看吧(*^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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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五月十五, 花神节。


    这是属于晋朝女郎们的节日,无论老幼,大家头上都簪着花, 或是紫云牡丹,或是碧玉盏, 又或是金缠枝,站在高处晃眼望去,只觉得满街都成了一片无垠花海。


    但大家都期盼着今儿的重头戏。


    终于,在天光最明烈光耀的时候,有一队由十二支步辇组成的花海游龙自金陵城的中心蜿蜒向前,轿辇上垂着金色纱帛,上边依次用彩缕金线绣着十二月的花令图案, 随着队伍前行,步辇上缀着的铃铛叮铃作响, 与道路两旁民众的欢呼声相应,奏响了今日最为宏大的乐章。


    按着规矩, 该有主持这场花神节的人站在永昌门前特地建设的玉露台上,看着载着十二花神的步辇一步步从中心的皇城大街出发, 去往最南边的承花台,向花神娘娘献以最诚挚的祭礼, 以此祈求花神娘娘赐福于晋朝女郎。


    那明明该是她母后的位置, 却被昌邑这个没脑子的夺了去。


    昌邑郡主衣着锦绣绮丽, 刚转身,就看见站在观景位上的晋城公主一脸不高兴地盯着她。


    周庆帝只有两个公主,年纪长一些的隋城公主乃是高贵妃所生,今年二十,已经出嫁。


    而不远处那位晋城公主, 则是皇后所出,今年十五。


    将王朝的名字赐予她作封号,足以可见周庆帝对幼女的疼爱。


    可那又怎样?皇叔没有儿子,将来这天下,还是得落到她阿兄手上。


    昌邑郡主笑吟吟地走过去,先是关心了几句太后,又走向晋城公主:“听说皇婶病了,真是可惜,这样的佳节,若是皇婶一起,那才热闹呢。”


    晋城公主呵呵笑了一声:“我母后从前看过许多回,早就不新鲜了。倒是昌邑你,难得有这个机会,还是多看看多瞧瞧,最好啊,将这段记忆刻在脑子里一辈子都别忘,下一次可就没那好的机会了。”


    明年她就十六了,就算母后不愿再操劳,她也可以帮上忙了。


    昌邑郡主咬牙,晋城从来不叫她堂姐,都是直呼她的封号,听着就刻薄。


    今日出嫁了的隋城公主也回来一同观礼,见妹妹和堂妹又开始剑拔弩张,有些头疼,柔声唤她:“晋城,来。”


    隋城公主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晋城不想气她,乖乖走了过去。


    她看着昌邑郡主又去太后那儿撒娇卖乖,暗暗呸了一声:“没骨气的东西。”好好的皇室贵女,她偏偏要作成哈巴狗。


    隋城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这样的日子,别再惹祸了。上回你唆使那个绣娘作弄人,已经连累得她没了性命,这回可不能再任性。”


    说起那件事,晋城也有些后悔:“我只是不服气,想要给她的宴会捣捣乱而已……”哪里会想到会那样严重,又牵扯出什么纵火贼人的事儿。


    “说起来那个绣娘也是倒霉,正巧碰上的是裴世子的未婚妻,人聪明,没上钩,不然啊,若是裴世子向父皇提起此事,认真追究起来,你可落不了好。”


    隋城公主低声和妹妹说着话:“我记着,她今日也是十二花神之一吧?”


    晋城对那些不大感兴趣,加上又被训了一顿,只怏怏点头:“好像是吧,我方才瞧了一眼,是挺好看的。”


    隋城公主眼睛微眯,想起太后昔年曾夸赞过乌家女贞静有德,不由得低低嗤笑一声,不知道那老太婆又打的是什么笼络朝臣的主意。


    在玉露台上看了会儿,隋城公主借口身子重,叫晋城扶着她下了台,姊妹二人一同去向皇后请安。


    正说着话,却听得内侍匆匆来报信,说是载着十二花神的步辇被贼人劫掠一番,那十二个扮演花神的官家女郎被冲击得有跌伤的,有失踪的,场面乱糟糟的,民众心里也惶然。


    今年没有顺顺利利地完成花神祭祀,难保花神娘娘不高兴,不再赐福给她们呢!


    隋城公主听完,下意识看向皇后。


    皇后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却保养得很好,听着这个消息,雍容面庞上带出些愁色,念了句佛号:“还不快些发动卫兵们去救人,大好的日子,真是作孽。”


    内侍低着头下去了。


    晋城有些担心,又有些痛快:“哼,谁叫昌邑自个儿揽下了举办花神节的事儿,没这个凤命,就少做这些事儿,母后你瞧,她还连累了那么多人,真是讨厌。”


    皇后宠爱地摸了摸晋城的头:“你呀,嘴上总是没个忌讳,在你父皇面前可不能这样了。”


    晋城只是笑。


    父皇比母后还要宠她呢,她才不怕。


    隋城公主低着头看着自己高耸的肚腹,拢着烟雾的水眸里闪过几分忧愁。


    ·


    乌静寻有些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运道不行,该去找个香火旺盛的寺庙烧烧香拜一拜。


    要不然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在贼人手上呢?


    在黑衣人的攻势下,仪仗两旁举着装饰花牌的侍卫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散,抬着步辇的轿夫们也难逃厄运。


    贵女们哪里见识过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不免放声尖叫起来。


    但很快她们就没心思叫了,黑衣人们粗鲁地拽起十二个女郎,依次清点之后将她们扔上马车,无视一地的残兵死尸和周围惶恐害怕的民众们,大笑着疾驰而去。


    负责金陵安卫的上九司指挥使韩明赶到时,只剩满地狼藉。


    他脸色铁青,被掳走的贵女们个个出身名门,没一个是他得罪得起的!偏偏那群王八羔子就朝着身份高贵的贵女薅……


    韩明正臭着脸吩咐手下沿着马车痕迹去追寻那伙贼人的踪迹,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起。


    正是裴晋光与裴淮光。


    得了裴晋光提出的‘赌约’,裴淮光问了许久到底什么时候进行,可裴晋光只是摇头:“她这几日忙着花神节的事,不要去打扰他。”


    裴淮光很不满,难道他是那种很笨的人吗?


    他们俩比试,关她什么事?


    她那么瘦、那么柔弱,是能给他们举得动箭靶,还是能给他们擦汗?


    不行,哪一个都不好。


    要擦汗,也是回了帐篷仔仔细细、慢慢柔柔地给他一个人擦。


    裴晋光并不知道自己弟弟那些阴暗的小心思,等到了花神节,才叫了他一块儿出去跑马。


    若是能遇见她,说几句话,那就更好了。


    裴淮光也是这么打算的,兄弟俩难得摒弃旧嫌,一块儿出了门。


    没成想却撞上了这样一桩事。


    裴晋光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勒紧了缰绳,御马朝着韩明给他指着的方向跑去。


    裴淮光自是紧随其后。


    他没有忘记从假山石后走出的那些黑衣人,事实上,他那天晚上在荣王府见到的那些侍卫,身量气场与那伙黑衣人十分相似。


    □□王不是昌邑郡主的亲爹,昌邑郡主又是主持这场花神节的人吗?


    裴淮光拧着眉,得出一个结论,金陵城的人不仅虚伪,还有病。


    兄弟俩疾驰而去,轻松越过沿路搜查的卫兵,沿着车轱辘的痕迹一路到了一个岔路口。


    裴晋光提紧缰绳,停了下来。


    他看着那个岔路口,两条路上都有着与先前马车一模一样的车轮印痕。


    “这就是我们的赌约,二郎。”


    裴淮光眯着眼,看向他。


    “若我先找到她,你不许再阻拦我。”


    裴晋光笑了,光是他许不许有什么用,得看静寻。


    可他坏心眼地没有纠正在情感世事方面近乎纯白无知的弟弟,只点了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裴淮光骑着那头神气十足的白色神驹,很快就消失在了右边小路上。


    在那里,他赢了。


    阿兄似乎忘了,他是草原上最出色的猎手,擅长记住猎物的气味,循迹寻人的功夫,并不比他这个在战场上厮杀锻炼出来的将军差。


    他发现了乌静寻她们的踪迹。


    在一处深山大坑内,十二个衣着华丽的女郎被押着依次走向深不见底的洞口。


    这是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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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一辆不太宽敞的马车内, 塞下了十二个女郎,大家不得不挤着抱着拥在一团。


    黄梅珠紧紧挨着乌静寻,眼里含着泪, 喃喃道:“静寻,我们会不会死?”


    乌静寻也被突如其来的祸事搅得脑子发昏, 但她记着上一回被拐子掳走的事。


    不忧惧,有所为,就算今日真的命丧于此,她大抵也没什么遗憾。


    “不要怕。那伙贼人想要的就是咱们自乱阵脚,不要趁了他们的意。”女郎沉静的声音落在黄梅珠耳朵里,其他人听着,原本紧张惊惧的心也平静了一些。


    事已至此, 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静、等。


    冷眼看着那伙贼人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等着父兄带人来救她们。


    可是当她们被赶下马车,被要求沿着那条幽深不见底的小道走到地底下去的时候, 先前在马车上互相打气安慰的女郎们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伙贼人是要把她们埋在地底下不见天日吗?这样的话来救她们的人还能发现她们的踪迹吗?


    女郎们停下脚步不肯走,黑衣人里走出一个身量高大的男人, 狠厉道:“诸位,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是自个儿走下去, 还是被我踹下去,您请自己选。”


    乌静寻抿了抿唇, 看了眼那仿佛直通地底、幽深不见一丝天光的地道, 开口:“给我们几根蜡烛, 这下面太黑了,若是我们跌落受伤,你们背后的主人恐怕也不会高兴的吧?”


    事到如今,看着这件事的走向风格,乌静寻下意识地将此事和荣王府会下沉的宫殿与那个躺在冰棺里的女人联系起来。


    荣王对于见识过他真面目的人, 就那样轻轻放过,反倒不正常。


    要蜡烛?


    黑衣人头目不耐烦:“到哪儿去给你们找蜡烛?这儿我们走过许多次了,跌不死人,快点走就是了!”


    乌静寻紧紧攥着掌心去,强迫自己快些冷静下来,去思考他话里隐含的意思。


    走过许多次。


    说明荣王在地底下修建了什么东西,而且时日不短,依着荣王穷奢极欲的性子,这座山下埋着的东西可能十分惊人。


    荣王这样大度,将他埋藏在地下的秘密呈现在她们眼前,定然也花费了大力气,不留下点什么东西,是不会罢休的。


    黑衣人头目手里的刀在天光下闪着又冷又寒的光,上边儿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


    乌静寻平静地收回视线,那个将她带到那间宫室里的女人,她手里握着的刀也很厉害。


    还不是死在她的手下。


    说来奇怪,那是她第一回杀人,回去之后居然没有做噩梦。


    向来是恶有恶报,说不准是阎王爷借了她的手,她才会刺得那样精准。


    乌静寻下意识弯了弯掌心,被树皮磨蹭刮伤的地方已经好了,裴晋光送来的药膏很有用,新生的血肉逐渐覆盖了难看的疤痕,重又变得雪白无瑕。


    黄梅珠发现乌静寻低下头没说话,以为她是对黑衣人拒绝了她不高兴,走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黑衣人里走出另外一位,他们都戴着头巾,看不清脸:“大哥,不然还是给她们几个蜡烛吧,这些小娘皮一个个细皮嫩肉的,若是跌伤了,说不定会坏了滋味儿。”


    在场的都是未出阁的女郎,但还是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眼眸中顿时溢出几分惊恐与嫌恶。


    这群人……竟然存了那样的心思?!


    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几个火折子,点了火之后递给她们,阴恻恻道:“赶紧拿好,别想再耍什么幺蛾子。要不然,这火折子可就不是用来照路,而是要落在你们娇嫩的小脸蛋上了。”


    放完狠话,黑衣人期待地看向女郎们。


    虽然主上有令,不能真对她们做什么,但是看到从前高高在上的贵女们在他恐吓下露出各种各样的惊慌丑态,黑衣人就觉得十分舒爽。


    女郎们倒是很平静,有人开了口:“我走前面吧,我视力好,投壶的时候每次都赢呢。”


    黑衣人冷笑,她们以为这儿是给她们戏耍游玩的地方?


    女郎们陆陆续续地排好了队,握着火折子,安安静静地沿着那条小路,慢慢走进幽深恐怖的地底。


    乌静寻走在最后,她今日穿着一件绯红色裙衫,裙摆上用彩金绣线绘制了大片芍药,在天光映射下,照耀出格外璀璨的光芒。


    这一点光,正巧落在裴淮光眼中。


    浑身雪白的马儿被主人毫不留情地赶到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他不想马儿讨食的声音和马蹄声惊扰了那伙贼人。


    他蹲在稍高一些的山头上,借着茂密的草丛掩盖了自己的身形,眯着眼看向她们。


    嗯,好歹还算聪明,知道自个儿总爱走错路,这回走在最后,至少前边儿有人探路。


    ……如果有危险,她也能缓一缓。


    裴淮光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只想自己在乎的人事物乖乖按照他预想的轨迹继续。


    可现下俨然是不行的。


    裴淮光又看了一眼,正准备起身,却发现女郎的目光忽然望向他。


    距离太远,裴淮光知道,她应该看不清自己。


    可他周身莫名腾起一种奇怪的感受。


    心好像落在雪山上那棵酸果子树下糜烂的果汁堆里,又酸又涩,让他下意识想要脱离这样让他无力到烦躁的环境。


    可女郎无意间投过来的目光像是一道网,他挣脱不了。


    他要回去搬救兵,在这之前,也得给那伙人找些事儿做才是。


    原本安静的密林里突然传出些嗡嗡密密的声响。


    黑衣人们皱着眉对视一眼,下一瞬,却被从树林里冲出的飞虫给惊得睁大了眼。


    那些飞虫个头足足有杏子大,个个生得黝黑肥壮,背上一对透明蝉翼,口器中露出的尖牙闪着恶毒的光。


    乌静寻她们在听到动静时就加快了脚步,飞虫怕火,她们牢牢攥着手里的火折子,原本让她们感到恐惧的地道也成了避险的好地方。


    黑衣人们持着刀剑奋力砍杀,可飞虫好像是杀不尽一般,杀了一批随后只会涌上来更多,饶是他们有头巾包裹,一些裸露在外的肌肤也不免被叮咬得露出红肿大包。


    “嘶。”那些飞虫毒性不小,蛰在肌肤上留下红肿疼痒的痕迹,黑衣人们面对犹如乌云压顶的一堆飞虫,生出了退怯之意,“大哥,不如我们先去地宫里躲一躲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黑衣人皱着眉,按着原本的计划,他们该留一半人守卫在这附近,避免有人发现端倪,追了过来。


    这地面上没人守着,始终不安心。


    但那些飞虫不知吃错什么药了,来势汹汹,他们刚刚又将身上所有的火折子都给了那群女郎,现在身上竟没有什么可以驱散这些飞虫的东西。


    就在黑衣人皱着眉对剩下的人打手势,示意他们赶快下地道的时候,山林中却突然传出一声狼嚎。


    很快,在他们四周的草丛中,出现了一双双幽绿色的眼睛。


    黑衣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快!下地道!”


    生活在山野之中的狼比他们的速度更快!


    许是先前被飞虫蛰了的缘故,有人的速度被迫变慢,黑衣人见状咬牙,看来那飞虫的口器里藏着毒,还有着令人行动迟缓的作用。


    不知是谁被狼猛地扑倒在地,触碰到了一旁的一个小土堆。


    随即,在黑衣人猛然瞪大的眼睛中,地道的门被迅速合上了。


    上面还盖着一层黄土,看起来,和普通土地没什么两样。


    其余的黑衣人握紧了刀剑:“大哥,这门……”


    他们当然知道这门打不开。


    荣王生性多疑,从地道进入地宫时,每次都需要新的口令与印章作引,这一次的已经用掉了,地道大门关闭,他们进不去地宫了。


    而身后等待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飞虫与口中不住流下涎水的狼群。


    裴淮光慢条斯理地将沾染了糖浆的手帕塞了回去,几个纵步翻身上了马:“好伙计,走。”


    ·


    身后的地道大门突然轰隆隆关上了,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吞噬,女郎们惊慌地举着火折子,看着对方在橙黄火光下显得有些阴森的脸,都有些害怕。


    黄梅珠方才还在笑他们恶人自有恶报,但现在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静寻,这里好可怕……”


    这条地道很深,她们已经走了一会儿了,但还是幽深不见底。


    难道她们通往的是十八层地狱?


    地道很窄,她们走的时候都很小心翼翼,不小心撞到墙上,却感觉一旁的墙壁上……仿佛有着什么东西。


    黄梅珠压下嗓子里的尖叫,抖抖索索道:“静寻……我,我背后是什么?”


    乌静寻举着火折子,靠近那些墙壁,远山芙蓉般的面庞被火光映照,眉目之间的认真愈发夺目。


    其余女郎闷不吭声,但心里对乌静寻的感观倒是变了不少。


    这人是闷了点儿,但是对朋友,好像挺仗义的。


    乌静寻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家小心一些,尽可能离这些土墙远一些。”


    女郎们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按着她的话做了。


    乌静寻另一只手拉着已经浑身僵硬的黄梅珠,手里举着的火折子往土墙上靠了靠,让大家可以更清晰地看见那黄土上突兀支出的森森白骨。


    白骨……?


    已经有女郎忍不住转过身去吐了,其他人亦是又惊又怕,刚刚她们一路走下来,难道身边都有……


    呕!


    乌静寻脸上没什么表情,或许她现在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这骨头,应当出自一个成年男性。修建地道乃至下面可能会有的宫殿、墓室,都需要大量人力,那些工匠苦力,可能一辈子都被留在这里了。”


    她话音平淡,里边儿包含的意思却让人不寒而栗。


    到底是谁苦心孤诣设下这局,又将她们都拉下水?


    有胆小的女郎已经在低低抽泣,乌静寻往后瞧了瞧:“门关了,他们没有立刻再打开门追下来,要么是不能再打开,要么就是他们打不开。”


    “按照常理推断,他们之中最少应该派两个人下来盯着我们一块儿下去。可是他们没有。”乌静寻从没有这样迫切地希望自己的脑子再清明一些,动得再快一些,她语速也变得又快又高起来,“我猜测,那伙贼人现在已是自顾不暇。


    我们不能往回走,可若是往下,可能底下有着更多人手。”


    “那该怎么办?”女郎们觉得乌静寻说的有道理,闻言纷纷皱起眉头。


    黄梅珠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她,提醒着乌静寻她们还在人间。


    美貌无双的女郎眼神淡然而坚定,越过众人望向更幽深的地道另一端。


    “我们继续走。”


    走,总比困在远处要好得多。


    众人沉默着相互搀扶、鼓劲,不知绕了多久、走了多久,她们才终于发现前方传来一丝光亮。


    乌静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队伍最前面,她分明是方向感不大好的那一个,但是她现在走得最稳当。


    众人看向前面光亮的来源,又走了几步,待看清了眼前那座巍峨华丽,本不该存在于这样幽深地底的水晶宫,眼睛惊愕地瞪大了。


    ·


    裴晋光沿着另一条路上的马车痕迹寻了没多久,地上的痕迹由重变浅,就知道这只是那伙黑衣人的虚晃一招。


    华骝骏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有些不同于寻常的波荡心绪,仰起头咴咴两声,似乎是在安慰他。


    “我没事。”


    裴晋光抚摸鬃毛的动作温柔又缓慢,这场赌约是他定的,他也不愿成为失信之人,更清楚其实接受谁,无非都只看静寻一个人的意思而已。


    只是,他心中难免还是会升起丝丝许许的疑惑。


    究竟是天注定,还是……


    裴晋光不愿再想下去,因缘际会,还未发生,他为何要为未来那些虚无缥缈之事浪费眼下的时间。


    “玄光骋,走吧。”裴淮光调转马头,往先前兄弟俩分别的那个岔路口驶去,他在那儿留下了信号,很快北十二司的人就会赶来汇合。


    玄光骋驮着主人回到岔路口,却看见那匹浑身雪白的马儿正在那儿站着,鬃毛耸立,马首微仰,一瞧就是很欠揍的模样。


    它的主人站在一旁,分明也是一副俊美模样,可玄光骋高傲地扭过头去。


    没有主人俊。


    裴晋光眼下没有去管两匹马儿之间的不和,他望向裴淮光:“可有消息了?”


    裴淮光点头,简单将事重复了一遍,又嗤道:“多半又是荣王那个老肥夫在搞鬼。”


    荣王。


    他们都知道,借着荒诞淫逸这面旗帜挡了这么多年的荣王背地里绝不是个简单角色,可如今圣上不发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不能违逆。


    眼下恐怕就是能够让周庆帝名正言顺抛下手足亲情,也要让荣王伏诛的好时机。


    裴晋光的身后,站着数百名沉默肃杀的战士。


    他望向裴淮光,目光沉凝:“背后之人是谁,尚且不清楚,莫要妄下断论。”他不想让二郎牵扯进天家那些腌臜事中。


    裴淮光没心思和他在这儿绕来绕去打官腔,只哼道:“嘴上口口声声说看重你那未婚妻,现在人家都被埋在地底下了,你还不快些去救。阿兄,看来你那份情意,与我相比,也没有深厚到哪儿去。”


    后面那句话,他压低了声音,只有兄弟二人能听见。


    他看着裴晋光沉肃的面色,笑了。


    二郎只有在故意气他的时候才会叫出‘阿兄’这两个字。


    裴晋光翻身上马,手上一扬,后面的战士立即整装待发。


    玄光骋的背袋里惯常放着一刀一剑,裴晋光将那把刀丢给裴淮光:“待救出了人,我带你去兵器库挑把趁手的。”


    裴淮光脸黑了,他想要的才不是兵器。


    “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拿。”裴淮光不看他,翻身上马,“走!”


    马蹄阵阵,尘土飞扬,这样的动静,那伙被飞虫和狼群折磨得苦不堪言的黑衣人不是没注意到。


    可为了自保,信号弹也被丢了出去,只炸死了一两匹狼,他们现在人手不多,且大多负伤,自是无法与之后可能要面对的卫兵战斗。


    “走!”


    黑衣人头目用刀撑在地上,对着剩下的人勉声下令,其他人没办法,只能咬着牙跟着他往山林里蹿。


    飞虫只盘旋在地道附近的那片土地上没有跟来,那群狼却因为受伤死去的同伴被激发出了血性,一直紧跟着他们。


    黑衣人们叫苦不迭,但好在没有了飞虫的骚扰,他们身手麻利地上了树,好歹躲过了一劫。


    裴晋光他们来到那处地道前,地道大门紧紧闭合,完全看不出曾经吞噬过十二个如花鲜艳的女郎。


    裴淮光点燃了个火折子,在一处散发着诡异甜香的土壤前站定,将火折子丢了上去,火焰很快将那阵甜香吞噬,原本狂躁的飞虫也很快散开了。


    还有零星几只潜伏在草丛中的狼看见少年阴骘暗沉的眼睛,喉咙里低低呜了一声,再顾不得给同伴报仇,撒丫子跑了。


    周边掉落许多飞虫、狼的尸体,其中不失有人的血迹。


    裴晋光凝眉,弯腰拭去地道大门上盖着的泥土,底下露出的泥面仍旧平整,像是天衣无缝,根本找不到破门的契机。


    裴淮光回忆着之前的场景,在地道入口的右前方位上立着一个不起眼的土堆。


    他踹了一脚,土堆摇晃一下,却没散。


    裴晋光眼神一冷,走上前去用剑拨了拨那个土堆,拂开上面压着的黄土,下面赫然有着一个小小的机关。


    看样子需要放特定的信物上去,地道才会打开。


    “雪山上的兔子都会打好几个洞,有时候循着一条路找下去,只能找到几颗石头。”裴淮光抱着手站在一边,长刀粗狂,配上他那张昳丽到几乎可称之为光艳逼人的脸庞,其实有些违和,但少年身上那种不羁的野气太过瞩目,与那把长刀在一起看得久了,也就看出了几分顺眼感。


    裴晋光明白他的意思,转头吩咐亲兵几句,百十个来人瞬间四散到周围。


    “狡兔三窟,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裴晋光仍在观察那个机关,壁上刻着纹路,他仔细瞧了瞧,依稀像是……牡丹?


    牡丹式样繁多,花瓣重重更不知几何,就算开启大门的关键在于牡丹,他们也不能真的恰巧就找到一模一样的牡丹印鉴。


    裴晋光皱眉思索间,却见裴淮光面无表情地在地面上撒什么东西。


    “二郎,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淮光头也不抬:“喂蚂蚁。”


    延成细细一条黑线的蚂蚁沿着他撒下的糖粉蜿蜒前行,直至地道大门之前。


    工匠手下再巧夺天工的大门机关,也比不上真正天地造物的精妙。


    裴晋光眼睛亮了。


    ·


    训练有素的亲兵们悄无声息地顺着地道下去。


    那座珠宫贝阙般的水晶宫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惊讶,他们只沉默着,用地宫守卫的鲜血去浇灌这座神秘又邪性的宫殿。


    裴淮光手持长刀,走在前面,他不在乎其他人,因此也不会像裴晋光那样必须思虑周全,统领大局。


    他只在乎自己看中的猎物被埋在这样又臭又冷的地底,她肯定很害怕。


    地宫之中空气并不流通,但裴淮光天生五感过人,他闻到了那阵淡淡幽微的香气。


    他放轻了脚步,手里长刀沾血,拐弯处却撞上来一个人。


    衣服上绣着芍药花图案,染了血的面容上有一种从未显露过的冷淡狠戾。


    裴淮光看着乌静寻手里紧紧握着的金簪,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


    作者有话说:来迟了,给大家发红包,么么叽,明天更新小丸努力早点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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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撞上人了, 乌静寻下意识绷紧了心神,手上的金簪往前一刺——


    却连同金簪,还有那只手, 都被裹在一个更加温热的掌心里。


    “昏头了?自己人都刺。”


    这话他说得阴阳怪气,才从险境之中脱离的乌静寻有些怔然地抬起眼皮, 最吸引她的自然还是那双琥珀珠一般的眼瞳。


    是裴淮光。


    心里反应过来是谁,可脑子总是慢半拍,乌静寻于是又想起了躺在医馆药庐时,听到俩兄弟之间的对话。


    乌静寻来不及别扭又或者是恼怒,她只紧声道:“小心——”


    她身后还跟着追兵呢!


    裴淮光牢牢攥紧握住她的那只手,另一只手灵活地将手里的长刀一挥一砍,顷刻间身后那衣着奇怪的追兵就被抹了脖子。


    飞溅出来的血落在女郎们的脸庞、裙衫上, 但她们没有尖叫,看着裴淮光三下五除二就将纠缠她们许久的那些巫师给了结了, 俱都忍不住眼里冒了泪,抖抖索索地开始撕扯裙衫, 互相给受伤的人包裹伤处。


    那柄长刀饮满了血,裴淮光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就算是事出紧急, 可这成何体统!


    她板着脸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对着身后的女郎们解释道:“这是裴家二郎。”


    黄梅珠身上脸上也都沾了血, 有些是她们的, 有些是旁人的, 闻言放了心:“是你未来的小叔子,那就好那就好……等等,裴二郎都来了,裴世子定然也一块儿来救你了吧?”


    那她们就不必担心了!


    乌静寻也探寻地望向裴淮光。


    裴淮光本来就爱冷着个脸,这样的下意识正好掩盖了他当下心里泛起的刺痛。


    ……明明是他先找到她的。


    刚刚挥刀杀人救她的, 也是他。


    为什么不信他多一些?


    看出面前少年的心绪猛然变差,乌静寻不知所以然,低声道:“大家都受了伤,先出去要紧。”


    她受伤了?


    裴淮光猛地抬眼看她,仔仔细细将人打量一转,在女郎蹙眉的神情中发现她另一只垂下的手,手腕处用一条手帕潦草地裹了裹,许是离得近了,他都能闻到那里传来的淡淡血腥气。


    “怎么受伤了?”


    乌静寻无法承受这样灼热而执着的视线,轻轻偏过头去。


    黄梅珠凑上前去说话,她之前也算和裴二郎见过好几回了,自觉有几分熟稔:“你不知道了吧?这地宫的主人,是个听信巫师谗言的蠢货,绑了我们来要放血,给他,他什么妻子换血……你说说,若不是脑子有疾,怎会信这些?”


    这些都是那些巫师在跳大神的时候嘴里嘀嘀咕咕念的,也多亏他们直白地将恶意坦露出来,要不然,也不能激发出女郎们求生的欲望,偷袭了一个巫师,打乱了他们祭祀念咒的顺序,巫师们方寸大乱,跳错了节拍,一个推一个地摔在台上,她们这才有匆匆逃跑的机会。


    祭祀、巫术。


    裴淮光想到草原上那些神神叨叨的萨满,眉头皱得更紧了。


    ·


    地宫里的守卫不多,可穿着古怪,嘴里不清不楚念着什么咒语的神棍儿很多,见卫兵们贸然闯入,那些巫者大惊失色,嘴里念叨的是什么,裴晋光不知道,只使了个眼色:“别叫他们轻易死了。”


    随便逮了个看起来怕死些的巫者带路,裴晋光看见了一处祭台。


    祭台上用鲜血描画了大幅诡异繁密的图案,中央有着一个用琉璃铸造的盆,里面血色粼粼,在四周嵌在墙壁上的夜明珠照耀下,散发着格外不祥的光。


    血迹落在祭台上,画出狰狞的模糊轨迹,依稀能看出挣扎打斗的痕迹。


    裴晋光眉头皱得更紧了,荣王为了那劳什子的复活之术,真是疯了。


    这座地宫很大,裴晋光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还存在危险,带着人搜寻了一圈,除了死去的守卫和那几个巫者,整座地宫空旷安静得过分。


    荣王没有留下痕迹,或者说,这次的计划中,他根本不会现身。


    裴晋光站在原地定了好一会儿,握住剑柄,沉声道:“走吧,先将那些女郎带出去。”


    荣王还藏着更深的盘算,这一次的失手,可能是下一次事变的诱饵而已。


    两伙人总算会面,裴晋光见乌静寻脸上、身上都染着血,神色一变,再也顾不得那些礼仪规矩,急急上前两步:“你可还好吗?”


    裴淮光死死盯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甩开他的手啊,这时候怎么不甩开了?!


    裴晋光的手温热宽厚,虎口、掌心都布着厚厚的茧子,但并不磨人,而且他很有分寸,只轻轻搭上她的手指,没有像裴淮光那样握得很紧,紧得她都有些难受。


    等等,她为什么要下意识拿两兄弟做对比?


    乌静寻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悄悄透出些红晕,她收回自己的手,点了点头:“我还好,就是踏歌她……”


    裴晋光跟着乌静寻担忧的视线望去,有一个脸色格外苍白的女郎已经站立不稳了,只能倚在别人怀里,她腕间绑着的布条已经阻止不了鲜血的涌出。


    仔细观察,几乎每个女郎手腕间都有伤。


    联想到祭台上琉璃盏内的鲜血,裴晋光脸色铁青,这群畜生!


    他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仅有的一颗固元丹递给了陈踏歌,而后又对着乌静寻轻声道:“她伤势重些,我……”


    “我明白。”乌静寻头一回主动打断了他的话,微微弯起的狐狸眼里带着一点信赖的光,“我都知道的,你不必解释。”


    不过弱冠就能凭借一己之力率领大军驱退进犯的敌人,守卫边境安宁的青年将军,自然知道生命的可贵。


    看着她的笑靥,裴晋光觉得心里熨帖又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炽热,她懂自己,所以才不必多言。


    有低低的窃笑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欸,你们继续,继续啊。”黄梅珠嘻嘻笑,她就喜欢看这样郎才女貌的一对儿!


    其余女郎也投以好奇又羞赧的视线。


    甚至连裴晋光身后那群一看就十分严肃齐整的兵士都在探头探脑……


    乌静寻低下头,脸红红的。


    裴晋光想笑,但知道自己若笑了,脸皮向来薄的未婚妻只怕会恼羞成怒,因此只得转过身去,训斥了自己的亲兵几句。


    裴淮光抱着刀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也就是比自己多了个正经名分而已。


    要是没有,指不一定也就和他差不多。


    “阿兄,还是快些出去吧。”裴淮光那张比女子还要精致许多的脸庞上闪过几分嘲讽,“在这里,大家也不方便给你们敬酒贺喜不是?”


    裴晋光下意识去看乌静寻,她闷不吭声地往黄梅珠那儿靠了靠,是被二郎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走过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身形虽颀长清瘦,但衣衫下的爆发力不容小觑。


    裴晋光看了看那把染血的长刀,笑了笑:“今日多亏了二郎在,出去之后阿兄请你一块儿去喝酒。”


    裴淮光没理他,只转头,看着乌静寻:“我救了嫂嫂,嫂嫂不会一点儿表示都没有吧?”


    乌静寻一时没反应过来。


    裴晋光已经站在她身前半步。


    “都说夫妻一体,我与静寻是未婚夫妻。你对她的恩情,由我来还也是一样的。”青年人的声音柔和如春风,可只有与他对视,隐隐形成对峙姿态的裴淮光才知道,他阿兄现在的脸色有多冰冷,“二郎,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众人脸上原本挂着的笑也僵了。


    ……怎么感觉,气氛怪怪的?


    裴淮光定定看了裴晋光一眼,又去看乌静寻,发现她那双妩媚漂亮的狐狸眼里全然没有自己的倒影,不由得更生气了。


    “是,阿兄说得对。既然都是一家人,未来嫂嫂的事儿,也就是我的事,不必分得那么清。”


    乌静寻不喜欢他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只颤了颤眼睫,望向他:“待出去了,我会亲自向裴二公子致谢。”言下之意,就是婉拒了他刚刚话中一家人的意思。


    裴二公子。


    从恩公、裴二郎到裴二公子,裴淮光一点儿都不怀疑,待他们日后有了孩子,她宁愿叫他孩子他二叔,都不愿正正经经叫他的名字。


    好像在她眼中,他一直就是一个俗世中随时可以被替代的人。


    裴淮光不说话了,裴晋光环视了一番,对着乌静寻轻声道:“你跟在我身后。”


    乌静寻点点头。


    看着她们一路上都紧紧贴在一块儿,裴淮光落后在队伍后几步,一张染血之后更似玉面罗刹的脸庞寒冰带雪,还想上前与他攀谈几句的亲兵也只好歇了心思。


    指挥使这个弟弟,看起来很刺头。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走在前边探路的亲兵脸色严肃,匆匆下来:“指挥使,上面原本打开的地道大门……被人关上了。”


    目前为止,她们只找到了这么一处出口,那里已经被封了……


    众人脸色沉重,后面却响起裴淮光似嘲讽又似感叹的声音。


    “这下好了,大家想喝阿兄和嫂嫂你们的喜酒,也是喝不成的了。”——


    作者有话说:明日上夹,更新挪到晚十一点(づ ̄ 3 ̄)づ


    第二十八章(也就是上一章)新增2k字内容,大家可以刷新重新看一下


    推推预收《不做贤妻》,在线等一个爱的收藏么么叽-


    宣明珠嫁入卢家三年,侍奉舅姑,掌管中馈,卢家上下乃至建康城中无人不赞叹她的贤惠得体。


    唯独她的夫君。


    那位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又连中三元,受人敬仰的大理寺卿卢延庭,待她始终淡淡。


    今夜卢延庭再一次不打一声招呼,就独自歇在书房。


    欢庆她们成亲三年的一桌佳肴已经冷透。


    宣明珠面沉如水,生生将桌子角掰碎一块。


    她受了这么多委屈,却连他身子都摸不着。


    旁人以为她守着满汉全席过日子,却不知她夜夜都只能清粥小菜。


    宣明珠冷笑着踹开了书房的门。


    再睡一次,就和这鳖孙儿和离!


    ·


    卢延庭愕然地发现,向来娴静柔婉的妻子力气竟然这样大。


    云收雨歇之后,他闭着眼平复心绪。


    却听宣明珠冷冰冰道:“鳖……相公,我们和离吧。”


    一道惊雷闪过,宣明珠看着卢延庭的嘴张张合合。


    他说了什么?


    宣明珠眼前白光闪过,再醒来,她回到了十七岁。


    云英未嫁,和卢延庭没有半分关系。


    ·


    卢延庭对这次光怪陆离的际遇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情绪。


    想至昨夜的癫狂极乐,少年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薄红。


    他要去找尚且年少的妻子。


    不料却正撞上她比武招亲的现场。


    围观的人一阵惊呼。


    哎哟,那被建康城万千少女爱慕的玉郎,被宣十三娘一脚给踹下了台!


    宣明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跌坐在地上狼狈而错愕的脸,笑了。


    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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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第三十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话说得有些晦气, 众人都忍不住瞪了裴淮光一眼。


    怎么说话的?


    裴晋光没有看他,只望着乌静寻:“二十箱玉卮醪酒已经埋在侯府槐树下十年有余,只等两月后启出, 哪里有浪费的道理?二郎且等着,到时有你痛快畅饮的时候。”


    金陵人成婚向来有饮酒的习俗, 男方备下的酒越好、越多,就越能代表对女方的重视。


    从十年前就开始备酒,还是足足二十箱的玉卮醪酒,恐怕耗费不止百金之数。


    啧啧,这事儿传出去,谁还敢说裴世子不满这门婚事?


    乌静寻自然知道那话是对着她一起说的,但这种事, 她总觉得有些无措,只咬了咬唇, 没有回应裴晋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裴淮光薄凉的目光在女郎红似绯玉的耳廓上一掠而过:“阿兄费心了,该我敬你才是。”


    主敬客, 弟弟亦能反过来敬兄长。


    裴晋光含蓄道:“那日怕是不方便,二郎若想喝酒, 我日后再陪你痛快喝一场。”


    至于为什么不能在婚仪当日陪他喝个痛快,自然是宾客们都有共识, 喝了主人家备下的美酒, 一同欢庆一对佳人新婚礼成的大好日子就足够, 可不能将新郎灌醉了,耽误了洞房花烛。


    裴淮光从没有参加过金陵的婚宴,可他初流浪到草原时,身上什么都没有,饿得不行了, 偷溜进一对正在举行婚礼的夫妇帐篷里,想要偷些东西果腹,却被那个部落的人发现,他们气怒于他的小偷行径,险些就要将他举起摔死,还是新娘救了他下来,又递给他几块肉干。


    草原上的女人成亲不会像金陵这样着绿衣戴金冠,裴淮光模糊的记忆中,那个草原新娘的模样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她鬓边戴着一朵红色的格桑花。


    这是裴淮光记忆中难得的彩色。


    胸口那颗紫珍珠又在隐隐发烫。


    裴淮光不说话了,裴晋光也无意在众人面前讨论这些事情,借着这几句话勉强缓解了一番众人因为方才地道大门被关一事而紧绷的情绪,他看了乌静寻一眼,走下去与亲兵们低声商量着对策。


    裴淮光闷不吭声地立在一旁,可是见乌静寻气定神闲,还有心思用裴晋光刚才分给她的伤药去给旁的女郎包扎伤口,心里边儿的戾气越腾越大,还是没忍住,下巴微仰:“你就一点儿都不怕?”就那么信任裴晋光能带她平安出去?


    到这个地步了,怕有什么用。


    乌静寻微微使劲,将丝帕系好,见血不再流出,陈踏歌的脸色也好了许多,这才舒了一口气。


    这一松,她愣了愣,才转过头去看裴淮光。


    少年因为她迟迟不回答,原本就像是挂着层霜的昳丽脸庞更是臭得不行。


    乌静寻看在眼里,忽觉他像是挂了霜的柿饼。


    她微微莞尔。


    为什么要笑?


    裴淮光不知道,他猜测,这可能是对他的嘲讽。


    是啊,世人眼中,他的那位兄长完美无缺,无所不能,她自然坚信,他会带着她冲出险境,顺顺利利地成婚、相爱,生子,乃至白头。


    乌静寻声音并不含着什么情绪:“我怕不怕没什么。裴二公子若是有空,不如去帮着裴世子出一出主意,若是能顺利逃生,我们也会很感激裴二公子的。”


    说实话,看到他一块儿下了地宫,乌静寻是有些惊讶的。


    可是那份微妙的情绪在他今日接连不断的阴阳怪气不对劲中消失殆尽。


    就是闲的。


    裴淮光这回真听懂了她话里隐隐的嫌弃,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黄梅珠似乎看出了些什么,抱着乌静寻的手嘀咕道:“静寻,你这个小叔子的脾气好奇怪,你嫁过去之后他不会整日欺负你吧?”听说平宁侯府的琼夫人是个偏心的,十分疼宠走失归家不久的二郎,黄梅珠真担心自己的新朋友之后受委屈。


    乌静寻还没来得及说话,黄梅珠又笑嘻嘻道:“我今日瞧裴世子对你那紧张样,应当没事,若是你小叔子犯浑,你就告诉裴世子,叫他教训他弟弟。”


    乌静寻笑了。


    裴淮光五感过人,将黄梅珠的话尽数清楚纳入耳中,又耐心放缓了脚步,耳朵立起来半晌,也没听见乌静寻反驳的话,心里又酸又胀。


    ……这婚还不一定能成呢,她倒是开始担心起他之后会成为她们幸福婚姻里的唯一不幸了。


    楼梯狭窄,裴淮光心里憋着火,走到末尾时不小心踢动了蜷在一边念念有词的巫师身后逶迤的袍子,那原本只是低声念叨着什么的巫师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猛地从绘满花纹的黑袍下伸出一只像老树根一样干瘪的手,指着裴淮光,嗬嗬怪笑起来。


    这老神棍发什么癫。


    裴淮光抱着手臂,实打实地踹了他一脚。


    那巫师陡然间发了狂,从地上蹿了起来,就在众人以为他要行凶时,那巫师却只是围着裴淮光跳起了大神,手攥得像是鸡爪一般,又唱又跳,场面一度有些安静。


    乌静寻看着被巫师围在中间,脸色愈发冰冷的裴淮光,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无他,只是这幅场景有些幽默。


    就在裴淮光耐心即将告罄,想要再踹这巫师一脚的时候,那巫师拔高了音调,低沉嘶哑,带着一股莫名的不祥:“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你的命运……好像一团乱线。”


    裴淮光面无表情,神棍们最爱的命理之说,他才不会信。


    但巫师接下来却将手指向乌静寻。


    裴淮光呼吸一顿,那把安静了许久的刀又被抬起,直直指向巫师。


    另一道剑光也凛然而至。


    乌静寻见巫师忽然对准自己,借着又将手指指向裴晋光。


    这是在做什么?


    巫师嘴里发出乌鸦般暗哑的怪叫声,他似乎是在笑:“你们三人的命理之线,缠绕在一块儿,有趣,有趣……晋朝贵人,最是讲究礼法,你们三人却要乱……”


    巫师的话没有说完,他脖颈间就突然多了一道伤口。


    裴晋光冷冷收回长剑,面如冠玉的脸庞上染着血,原本松风水月一般的人身上顿时多了几分让人不敢直视的戾气:“妖言惑众,可杀。”


    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都带出些尴尬神情。


    深陷话题中心的乌静寻更是抿紧了唇,对方才巫师口中妖言颇为反感。


    一个女人与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这样的批命说法,能是什么好下场?


    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心底思绪万千。


    巫师的同伴突然暴起,嘴里嘀嘀咕咕,情绪异常激动,好像在对他们施以什么神秘的诅咒。


    裴淮光心里正憋着气,他不知道死去的巫师嘴里为什么会突然冒出那样的话,原本对鬼神命理之说嗤之以鼻的他此刻有些动摇。


    三个人的命理缠绕……那是不是说明,她还是挣不脱他,他还是有机会的?


    裴晋光看着裴淮光若有所思的样子,眉头一拧:“二郎。”


    裴淮光这才堪堪回神:“什么?”


    典则俊雅,气势却比之前更为凌厉的青年将军拿着剑指了指那些巫师:“堵住他们的嘴,不要叫他们再胡乱开口,惑人心智。”


    这样的事,其实交给亲兵来做是最好的。


    可裴晋光偏要方才妖言之中涉及的另外一人去做。


    他不会容忍这则流言有中伤他未来妻子的可能,因此他要将这事扼杀在当场之人的心中,二郎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此时更不能显露出半分。


    裴淮光从不是个乖顺听话之人,现在却闭了嘴,只接过亲兵递来的布团子,心里带着气,手上动作更是粗鲁,一个接一个,堵住了那些还在忿忿念咒的巫师的嘴。


    亲兵们搜寻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在这座地宫找到除先前地道以外的出口。


    完全隔绝于地下的宫殿之中,空气渐渐稀薄,更遑论现在还有这么多人,先前失血受伤的女郎们脸上已经带上了显而易见的不适。


    有人抱怨道:“难不成其他人是乘天梯来这地宫里的?要不然怎么会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因为先前那事儿,又习惯性垂下眼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乌静寻却突然抬起头来。


    正好与遥遥望过来的裴晋光眼神碰了个正着。


    裴淮光目光炯炯有神,他也想盯过去,可想到女郎方才紧绷到极致的样子,片刻之后,又不感兴趣地耷拉下薄薄的眼皮。


    “天梯,地宫,正合上了。”


    裴晋光有了思路,与亲兵们低语几番,很快,十几个亲兵依次有序地叠站成一列,像是一排摇晃却又坚定不可摧毁的‘天梯’。


    他们的手碰触上绘制着大幅壁画花纹的地宫屋顶。


    在被匠人精妙的画技与浓郁色彩掩盖之下,藏着另一个机关。


    亲兵们背后披着的半人长披风有了新用处,在女郎们叽叽喳喳的指点下,沉默寡言的士兵们很快就拧成了一条又长又紧实的布梯。


    原本衣着锦绣、光艳逼人的女郎此时模样有些狼狈,脸上、身上都沾着血,发髻珠宝也是摇摇晃晃,看起来有点笨。


    可是,她在笑,在为即将可以逃出生天而笑。


    或许,还为了平宁侯府那几十箱的玉卮醪酒不用白费而高兴。


    裴淮光收回目光,感觉到在一旁指挥的兄长无言地将警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


    没有人知道,之前得知地道大门关闭之时,众人都在失望害怕,他心里却诡异地冒出一个想法——


    若是能这样永远留在地宫,长眠地下,那他和她,是不是也能算得上是死同穴?


    这样的话,没有名分也没关系了,他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赢得躺在她身边的机会。


    裴淮光从不畏惧死亡,若是能得到她,现在死去也没有关系。


    可是她,好像还是很想活下去的。


    裴淮光只能遗憾地按灭了心里更暗黑狂躁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今日份日记小剧场——


    乌般般:人眼里还是得有活儿(顺便,医书没白看,开心


    裴大:该死的神棍儿!


    裴二:该死的神棍儿,说快点再死不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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