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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被迫嫁入反派阵营

    第41章


    “自入夏, 每每下值后都能见你在府上,不忙了吗?”


    晏城有些好奇,询问时, 谢知珩已侧枕他大处, 悠闲地抓洒花瓣嬉耍, 好不惬意。


    虽说惬意, 细瞧那双瞳眸,瞳孔溃散, 所有光亮都融入比夜色还要浓郁的乌黑中。望向何处, 深墨便从那处汇聚所有,吞食世间所存万物。


    高悬于天的烈日, 瘫伏草丛的尸骨,牵动不了任何波澜。


    待听及他话语, 谢知珩好似从虚无的深思中脱身出来,凤眸顷刻间聚了神,偏仰下颌,与晏城对视。


    冷漠不改的神色,遇之桃红艳色,胭脂点洒般露出笑意,谢知珩笑说:“朝中有三省宰相、六部尚书, 孤仅为太子, 不过从旁协助而已。”


    “?”晏城略有听不懂此话, 他不知谢知珩何来的戒意,对着他也来说这客套话。


    眸眼光华流转, 晏城抬起头,环视庭院左右,也不曾见有何人拜访, 或是暗地里有人监视。


    可晏府内,谢知珩已掌权有数年之久,帝王被架空许久,宗室具已臣服,不可能会有人捉谢知珩字眼里的错误。


    “哼…”


    低吟的浅笑声绕在耳畔,晏城还未偏头瞧去,只觉肩膀有人攀附,顺滑的发丝随之倾斜胸前,与谢知珩散开的宽袖,跌落掌心。


    气息微凉,洒在脖颈处,比之月色都清凉。晏城有些不适应,他偏侧过去,只迎来对方越加的贴近。


    “你好冷。”晏城低声说。


    “夏日已立,许是夜凉致使,也许是孤病愈后的残留。已无法改变了,郎君。”


    谢知珩搂抱晏城的脖颈,指腹抵在虚掩喉结的高领处。许是突来的袭击,晏城没做好准备,情绪的紧张使得他气息不稳,喉结处也不安分,滚动的幅度不大,一下又一下顶着指腹。


    “怎这般关心,孤忙与不忙?”


    谢知珩凑到耳侧问,他靠得过近,没给人反应的机会。晏城方才还在思索是否有人监视,下刻就被人抱住,龙涎香自室内逸散,搭着清冷月色,冷着晏城。


    晏城视线不敢移动半分,连谢知珩勾起他几缕发丝,织成三股辫,系帽绳般系在他颔颈处都不曾发觉。


    他静滞的时长不短,盯着睡谢的花朵许久,才恍然般想起什么,正视谢知珩。


    可方转头不久,晏城就发觉头皮微紧,似有谁揪着他发尾般。看向唯一一个处在他身边的人,晏城无奈,笑意蔓延眼尾:“无不无聊啊?”


    谢知珩没用发带绕紧,只捏着发尾,听晏城出声,额头轻敲他眉眼,温热的触感与细微的痛意,逼得他松开手,凌乱的三股辫顿时解开,散落,编入谢知珩发间。


    “你不言孤近日无事可做,一副闲散模样?”


    炽热气息因距离的过近而交缠,与交缠的发端一般,谢知珩眉眼雕入笑意般,散不去,与晏城嬉笑。


    触感温热,晏城都能闻到这身新换衣袍熏上不久的清香,龙涎香之外,那股清香嗅之微冷,侵入鼻尖凉凉,与月色毫无区别。


    他常用的香不多,除去沾染上的独属于帝王的安神,还有不知何处采摘来的芝兰,混着无人告知,晏城怎么也猜想不到的花椒。


    “不喜欢花椒吗?”谢知珩问。


    微凉的内腔因他人的侵入有了些温热,那点温热停驻过久,谢知珩紧握住一方衣角,揪得有些紧。


    牡丹的花汁尚未在指尖染透,艳红于那处衣角抓挠许久,留下凌乱又星点的痕迹,好似桃花乱落,变成诗句中的红雨。


    “别…别吻。”


    谢知珩蜷缩在晏城怀里,不敢动弹,眸眼颤动。过密的水雾晕开他眼睫,使得那处被墨笔勾勒,又抹在晏城里衣的高领上。


    无论是由谁点起,到最后,晏城总会看见谢知珩崩溃又脆弱的一面。他低伏着头颅,高贵如太子的尊位,都会被一次一次的作弄,抓不住救命稻草般,哭诉许久。


    “殿下……”


    晏城在他耳旁轻声唤,得不来回应。


    披落的衣袍虚掩他的失控,实在耐受不住,谢知珩会低声哀求,学着幼年那般,哀求阿耶,哀求阿娘。


    他很少去哭,多是示弱,去谋求更多利益。可他却被晏城次次搞得崩溃至极,江南的水雾凝聚在他眸眼,跌落晕开晏城浸红的眼尾。


    毫无收获,次次的示弱,次次的哀求,只有对方含笑、情趣的低喃。


    庭院内,花草中驻守的长明灯,烛火透过石壁,透过黄红的外壳,映照在晏城眸眼里。


    含情脉脉的桃花眼里,是情艳常存的淮河。谢知珩咬着唇瓣,冷透的指节打碎了秦淮河里的灯盏糊影,


    “殿下,好喜欢哭啊。”晏城吻在谢知珩嘴角,轻笑说。


    谢知珩的嗓音裹着浓厚的嘶哑,与抑不住的哭腔,扯着晏城的衣领,回:“出去……”


    晏城少有听从上位者的时候,直属上司都半听半不听,左耳进右耳出。


    太子这等坐于高位的上司,他更不可能听从,掰开谢知珩紧握的手,裹着那颤动许久,又收不进的指尖。


    月色好不容易温凉了谢知珩的体肤,与冷白的外表般,融入高悬的冷月。


    可哪想半夜未过去,谢知珩便散了,被拖入秦淮的绝艳中,吻得唇齿都湿热不已。


    气息沉浊得厉害,熏香被迫融合其他,杂得实在有些难闻,谢知珩为此都有些想逃离。


    可方撑起身体,就被过浓的花椒惹得不适,花椒香常被用来辟邪,用于香料。可谢知珩却只觉,花椒仅有那结实累累的效用,作繁衍之用。


    “唔……”


    凤眸已拾不起什么,浓郁的黑墨也会被突来的一袭红雨惹得无措,谢知珩顿时不知该何如,慌乱着紧握晏城手腕。


    以手背堵住要逸出唇齿的哭声,挣扎早已沉入淮河的波光水滟里。


    晏城将人搂入怀里,侧脸贴在谢知珩耳廓,那处凉得惊人,他便启唇含住,使其稍微热些。


    “圣教,欢喜佛,你到底想通过这件事,得到什么?”声音很低,伴着气息送出,晏城的困惑与不解,直白展现在谢知珩眼前。


    谢知珩给不了回应,依赖在那方温热里,因倦累而陷入昏睡中。


    晏城也不在乎是否得到答案,他兴起时来的询问,不追求什么,也不喜这般早得来真相。


    剧透可不好,此方世界剧情早已混乱,但探究其根本,谢知珩定是要收拢权力。


    欢喜佛在南方爆发,许是中央与地方的一场争斗,晏城想,应是跟节度使制衡刺史一般,中央还会再派官员去地方。


    官员从何来,自然是从进士明经二科寻来。


    晏城吻去谢知珩眼尾的泪珠,说:“你到底会做什么,让此事在京城传播。竹林苑的小打小闹,得不来高官垂眸,得不来太子重视,会是谁来打开朝野?”


    可御史台瞧见了,晏城骤然想起前些日子,于谢知珩书桌瞧见的奏折。


    蓝壳奏折不再弹劾他,弹劾祁阳伯,这位曾任汉中节度使的武将。管下不严,监管不利,纵容辖地妇孺失踪过多。


    **


    “哈啊!”


    已是很晚,祁阳伯世子拎着书袋,边打哈欠,睡眼惺忪走出尚书令府上。


    接连几月的学习,早磨去沈溪涟满腔宅斗的心。确凿的世子贵位,也打消她幼稚又不堪的审视,真真切切直面这与小说不一般的世界。


    至于跟姐妹争夺男人的恶心想法,沈溪涟早就不放心上。


    因为她便宜老爹,在她得了那玉佩的第二日,立即从闭门的竹林苑里买来好几个颜色绝佳的小倌,填入她闺房,绝了她雌竞的雄心。


    只记得她爹说:“恨嫁啊?肯定是淮阳巷去得不太多,买几个小倌陪你,就不寂寞了。”


    的确不寂寞了,沈溪涟日日夜夜对着那几个小倌发花痴,不止是他们年轻貌美,还特别会讨好人。


    沈溪涟,已能理解她闺蜜在乙游里左拥右抱,大开后宫的爽感了。


    怎么只能男人开后宫,女人也要开后宫!


    正当她浮想联翩时,眉眼轻柔,站在那处便如青竹般直挺,低声询问时又是一抹春风扑面而来,绝佳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可叹,对方一开口就让沈溪涟疲倦不已,累感不爱,封心锁爱,只求躲在家里男宠怀里一避。


    到底谁啊,上学会爱上老师!脑子有抽是吧,如果可以评价夫子,沈溪涟一定是按爆差评键。


    不过,沈溪涟还是笑着转过身:“夫子可是有事找本世子?”


    被唤做夫子的人,着一身月白长袍,比之晏城的柏城灰蓝倒要浅些。他只站在那儿,便是一处温柔好景,与夏夜的透心凉略有不同。


    这人一般般,沈溪涟背着良心评价。


    不如跟在她身旁的少年,挑高的马尾随风逸开,杏眸里的清澈可见少年朗朗。被人盯梢时,少年不会羞怒,仰起嘴角的笑意,无意露出可爱的虎牙。


    呜呜呜,好青葱的少年,简直是她的爱,沈溪涟在心里高呼。


    而且少年意气风发,悬挂腰侧的长刀,就像沈溪涟看过的武侠片里的少年主角,直击她脆弱的心灵。


    不等沈溪涟前去勾搭,夫子已开口:“某只是想问,世子对今日所授课业,可有哪些不懂之处?某瞧世子,闭眸许久。”


    陶严几乎无奈,是他讲得太枯燥,惹得世子在堂中睡的次数太多,还是他堂妹次次提醒,才勉强听完。


    “嘶……”


    沈溪涟倒吸几口夏夜的凉气,这可不关她事,的确是语文课太枯燥太无聊,还是上《论语》这等枯燥的赏析课,真的很催眠。


    不过当着夫子面,沈溪涟不敢这么说,她清咳嗓子,回:“非也,是本世子烂泥糊不上墙。”


    呜呜呜求放过,我都已经是伯府世子,怎么还要去考明经啊!


    陶严也懂,他偏眸看向抱着旺财昏昏欲睡的钟旺,头抵着石狮也不觉搁得头疼,只好上前把人拍醒。


    顿时醒来,钟旺一激灵地左看又看,问:“啊,结束了吗?可以回家了吗?”


    旺财跟着汪汪,舔着旺柴的下颌。


    她真的好累,在大理寺被诸位上司监督背书,下值后还被陶严提溜到尚书令府,跟着几位同考明经的女公子,一齐学习。


    陶严:“……”


    而出门送客的陶枫掩唇轻笑,似被两人被儒经折磨得了无生愿的模样逗笑,高挑眼尾长的眸眼低敛,盖住她不愿使人瞧见的兴趣。


    同时滑过她眸底的还夹杂些许不屑,与她们厌烦读书不同,陶枫立志在明经求得高中,还得求得解元。


    陶枫抿唇,她素来喜争个高低,争个胜负。


    以前明经不受重视,陶枫希冀嫁入东宫,以皇后之位涉及朝野,与天后一般执掌一朝。


    只是她若想垂朝听政,要么如天后那般受尽帝王情爱,要么帝王朝政能力不佳,遇事不决,才会由皇后执掌权力,由外戚借掌皇权。


    太子监国后,陶枫立即放弃成为皇后的蠢笨想法,她无法掌控太子,无法实现自己登临高位的想法。


    本来放弃的愿想,在瞧见明经一开时,称相的想法始终退不去,陶枫咬牙坚定,她定要踏入朝野。


    而阻拦她登高位的竞争者,只眼前两人,陶枫垂眸打量她们。


    世子深受祁阳伯喜爱,自是捧上一切资源,只为让她们求得大好前程,日后自立女户也不用受人束缚。


    另一位,虽着男装酷似男儿,少年眉眼精致,雌雄若兔儿般难辨,陶枫却能辨认出,此人是个女孩。


    看似在京中无人辅助,陶枫向人打听过,少年居住叔父家中,李郎中日日夜夜叮嘱她读书,又任职于大理寺。


    陶枫咬咬牙,大理寺不止有堂哥这一进士,可还有位状元在其中。


    不能小瞧她!


    正当她想着,陶严抱走缩在钟旺怀里不许久的旺财,检查过沈溪涟的功课,说:“夜色不早,大家还是早些回府。旺财,明天可不轻松,得好好休息。”


    “嗯……”钟旺从鼻子里挤出这句,应答陶严。


    陶严转眸看向陶枫:“堂妹,客便送到此,我们先行告退了。”


    收回思绪,陶枫摇头,走到沈溪涟身旁说:“夜深不便行走,世子一人回府却属儿待客不佳,还是由儿送世子回去吧。”


    陶严点点头:“旺财跟某一块?”


    “不。”钟旺连忙摇头,她拒绝,她坚决不要再跟陶严走一块,那跟上课有何区别。


    “行,李府与祁阳伯府顺路。最近京城不太平,旺财以你武力,还能庇佑她们一些。”陶严点点头,拍拍躁动不已的旺财,走回府去。


    好在,他家离叔父府不远,不用耗费太长时间。


    对于钟旺的陪同,沈溪涟最是兴奋,拍着前室,呼唤钟旺:“快快上来,外头冷。”


    陶枫坐在一旁,伸出手去接钟旺,眸眼盯看她不放。


    在两人侧身要过时,陶枫笑说:“我好似见过你……”


    “!”钟旺震惊,瞳孔急剧缩成一线。


    第42章


    钟旺抿唇, 辞别陶某夫子勾有的笑意顿时散去,若细刃的柳眉紧贴她那双杏眸,警惕时出鞘的白光骤然闪怕了沈溪涟的胆子, 她自认为悄无声息往车内挪挪。


    可沈溪涟腰间佩戴的不少金玉, 亮银点缀, 在挪动时总会有些声响。


    陶枫尚没被钟旺狠冷的眸光吓躲, 神经紧绷,艳丽、涂抹脂粉的唇瓣几要抿成一条线。情绪被亮出的刀身拉到喉结, 胸腔的声响得耳聋, 却被清脆的玉碰声惊缓几次。


    二人的注意被沈溪涟的小动作吸引,一杏一凤的眸眼齐刷刷对准沈溪涟, 她不由得颤动几许,缩回马车里。


    竹帘垂落, 打动车框好几下。


    钟旺跟着走进,内室瞧着挺大,几层柔毛毯缓了马车带来的颠簸,又因夏热,其上便铺了散热微凉的竹席。


    主人盘腿坐在车内一角,脸颊贴着车壁不愿直面。


    可真的勇士,就该直面惨淡的人生, 沈溪涟想自个生来便爱极美色, 一生都被美女帅哥玩弄股掌之中。


    呜呜, 虽然都好凶,但真的长得好好看。


    沈溪涟拉着幕帘, 丝滑的绸缎磨得脸颊舒爽,又含羞半遮,眸眼垂敛, 悄悄欣赏坐在对面两角的少年佳人。


    草根出身武力高的少年,丞相府的高傲小姐,沈溪涟脑子里已经演绎看过的各种古偶桥段。


    英雄救美,竹林搂美人腰,翩翩起舞落至旁人堆起的舞台。亦或是众目睽睽之下,闪身站在佳人旁,啪啪打脸那些瞧不起的炮灰。


    可恶,脑补的剧情太少,往追妻火葬场方向撒丫子狂奔,沈溪漪咬咬拇指,无奈又愤怒,早知道就不追刺激又癫的短剧看,多刷点文学就好了。


    沈溪涟自顾自陷入沉思中,未发觉自己直视另二人的视线太过直白,几引起她们的转眸。


    “嗯哼…”陶枫酌了盏清茶,慢条斯理啄饮,茶水润了她的唇瓣,润得灵灵。


    钟旺垂眸,擦拭刀身,默默不语,似使得整个静默的内室陷入狠冷的逼仄,也使得满腔具被铁锈填斥。


    她该不该,杀了身侧怀疑她身份的陶枫……


    钟旺很是纠结,以罪人之女登京城,也该心明会遇见认识她的萍水相逢者。可父亲信奉女子不出闺阁,每每盛宴时,每每讨喜巧时,都不曾出府去,该没几人见过她面容。


    该杀吧,可陶枫为清肃兄的堂妹,又为尚书令独女。若真动了她,钟旺怕自己此生都不可能再踏足京城,无法探寻到当年父亲被杀的真相。


    三人心思各异,一人笑意匪浅,一人酌茶浅饮,一人皱眉擦刀,心思或浮于表面,或藏于内里。


    “世子为何盯瞧儿不放?”指节曲起,一盏茶抵送至沈溪涟前,


    陶枫先前饮了几杯,觉无趣,身侧的钟旺又被她逗弄得情绪不齐,杀意与不舍在那双杏眸里来回流转,合着银光,白月潜入湖海退不去。


    “?”沈溪涟被唤回内室,眸眼眨巴眨巴,若牡丹般华美的容颜受此浸润了露珠的清灵,惹出另一番好色来。


    她呆愣的模样煞是喜人,伸手去接茶盏时,没想陶枫还未收回。温热的触感,与极浓的熏香,激得沈溪涟好几次激灵扫过,莫名的热意搞得脸红。


    漂亮姐姐瞧她这模样,眉头一挑,指腹在沈溪涟手背蹭了一会儿,见识到她更多的小动作,似养在院角的幼猫,受点抚摸便激动得不行。


    “……”


    漂亮姐姐摸她,沈溪涟因此引起的反应不小,引得耳目极聪的钟旺看去,亮丽的眸眼映衬此时她们手勾手的艳景。


    嘶……什么火葬场修罗场剧情。


    可以三匹吗?放不开漂亮姐姐,也不想磕的cp都be。沈溪涟咬咬唇,她可以接受来演一场燃冬,双手双脚支持一夫一妻制度。


    一夫一妻制度才是历经时代洗礼的最正统、最先进的嫡嫡道道制度,什么三妻四妾,通通滚一边去,什么后宫,都不及她左抱漂亮姐姐,右拥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欢喜!


    马车奔驰于官道上,夜间的蝉叫不停,惹来更多夏日更多的寂静。钟旺挑开帘布,环视陷入黑蓝水墨里的京城,偶有透纸窗的烛火,是此间唯一的点缀。


    声音有些杂乱,钟旺皱眉不满,她非是厌那入夏便鸣的蝉,而是蹲守在前头的、由风飘逸的白袍。


    深深夜里,那一袭滚滚的白袍格外惊悚,使人一目就惧怕不已。


    钟旺眉头紧锁,长刀已经拔出握在掌心,警惕前方道路上乍然出现的圣教白衣人。


    陶枫察觉到钟旺拔出的刀身,不与沈溪涟勾搭,摸向藏在腰间的匕首,抿唇说:“前面有恶贼?”


    钟旺点点头,她率先走出内室,站在前室的木板间,长刀在掌心晃悠亮起一圈圈的剑花。银亮的刀光刺瞎了前来者的眸眼,他们顿时往后退数步,又鼓起勇气往前走几步。


    陶枫并未跟着走出,透过竹帘的缝隙瞧见那些白衣人,眸眼转动,想起堂哥拜托父亲调查的事宜。


    圣教,晚间时递向南方的书信,陶枫瞬间明了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先安抚住沈溪涟,又走出去与钟旺并肩而站,小声说:“切记不要抵抗,留有余力去挣扎自救。长刀显眼,被捆缚时定会被收缴,匕首你先藏着。”


    “?”


    钟旺不解,但收下匕首,刀鞘仍在。她蹲下身,长刀横在眼前,在陶枫与袖口的遮拦下,把匕首藏在鞋底,只一层白布,搁着脚掌不适,钟旺咬牙忍下去。


    抬眸与陶枫对视,钟旺问:“为何不抵抗?”


    陶枫轻笑:“竹林苑一事发生不久,大理寺却找不出凶犯,想是惨案未发生在京城,大理寺无权追寻。”


    需刑部帮忙,找州郡寻求旧档。州郡不可能因小事而大展旧事,给中央贬责自己的机会,给中央收拢地方权力的机会。他们定然会拒绝,除非有高官押着,他们不得不邀大理寺参与。


    “把事闹大,大理寺便有权去搜寻,闹得满城腥风血雨,闹得满京城议论纷纷,才能逼刑部,逼州郡为此让步。”陶枫轻笑。


    沈溪涟躲在车内不敢出来,她很惧怕,可当陶枫受月倾注的影子打在竹帘上。耳侧,是那些人被长刀划伤的惨叫,与少年一往无前的勇气。


    似乎,不再惧怕了。


    屋檐上有玄鸦盯梢,猩红的瞳孔困缚于黑暗里,四射着些许的光亮。只在远处盯瞧,看不见玄鸦身影,或有人去细细观察,也不过认为那是烛火里的一抹红焰,当不得警惕。


    钟旺却瞧见,眸眼低垂思索许久,五指收紧,不松长刀半指。


    可一人难敌四拳,她武力再怎么强大,也无法减弱车轮战带来的巨大消耗。


    钟旺装无力似的垂下那被砍破袖口的左臂,右臂紧握的长刀受血浸染,无力地晃悠几下,直挺挺插在砖石的缝隙中。


    长尾散落,与黏湿的汗水一同紧紧吻脸侧,钟旺眼皮上下开合,作无力却勉强的模样,咬牙狠狠瞪向眼前杀不尽的白衣人。


    身后的脚步声不停,钟旺能听到他们齐齐跑到马车,以绳索捆缚住两位名门小姐。那绳索该是粗麻编制,使得小姐们娇嗔连连,怒骂这等贼子,敢当街捆绑她们这些高官儿女,伯府世子!


    “哇——哑——”


    高声鸣叫的玄鸦声粗哑不已,似把重刀在地面上狠狠摩擦,那声音刺耳,点起白衣人挥不去的不安与烦躁。


    白衣人将三位捆绑塞在马车里,听那乌鸦声面色剧变,纷纷凑到为首的白衣人旁:“长老,前些日子我们搬运尸首时,也听到这乌鸦叫声!”


    略识得几个字的白衣人说:“乌鸦乃不详之鸟,我们此行怕是得不了半分好处,还会被大理寺找到由头,要不我们先撤?”


    长老摸索悬挂手中的骨珠,黝黑深邃的眸眼盯着玄鸦出声的屋檐,抿唇许久,开口:“此事乃教主下令,又受帝王命,尔等敢抗旨不尊否?”


    “不敢!”那些人齐齐跪下,朝皇宫的方向磕首三次,才颤抖着互相搀扶,爬上马车。


    倒在前室的车夫太碍事,白衣人不敢丢弃一旁惹大理寺注目,只能将车夫的衣服绞成一团堵住出血的伤口,丢进马车里。


    果如他们所料,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姐都惊叫连连,悦耳得似仙乐萦绕。


    马车被鞭打,嘶鸣仰天叫得那玄鸦也展翅高飞,一点猩红消散不见。


    白衣人来得巧,退得很快,不一会儿藏于草丛间,不见他们身影,只长老转动长串的人骨,盯着玄鸦扑飞离去的方向。


    一次或是偶然,出现两次,怕是守株待兔,长老快步走向先前玄鸦所站的屋檐,跟着方向,去斩杀那不知是活物还是死物的玄鸦。


    长老边走边想,教主曾叮嘱,太子身旁奇人不少,歪门邪道最爱耍,那玄鸦就怕是谁的眼睛,盯梢整座皇城。


    “无论你是真乌鸦,还是巧制的死鸦,今夜定要死在此处!”长老奔溜于各个巷道间,长手一拉,把自己跃上围墙处,小心行走,踮脚略过那些破碎的土瓦片。


    玄鸦停在某个屋檐不动,猩红的瞳孔里映射长老骨相感极强的面容,凸起的高额头,与似鹰的鼻梁,无不表示他异族的特征。


    “藏地来的客人,何不下来与孤一叙友谊?”


    声音自围墙下的院落传来,谢知珩只一单薄里衣,高领掩住斑驳的红痕,洗漱过的长发发尾微湿,于凉薄的夏夜中很易吃寒,不过好在他身旁有宫人跪坐,以暖炉温了这头长发。


    他声方下,数十个着黑袍的暗卫突袭向长老。在长老尚且呆愣中,麻绳织就的粗网,数把长刀一刀叠一刀围住长老的脖颈,若长老轻轻一动,那脖颈可比头发丝还要容易切断。


    谢知珩起身走到围墙不远处,轻声笑道:“可算逮住你了,耶什喇嘛。”


    耶什喇嘛无法动弹,重重约束下他连笑脸都难扯开,身处如此艰险困境中,耶什喇嘛并没垂丧着脸。


    耶什喇嘛:“殿下敢杀我?若必迦虽担了转世尊者的名,可整个噶迦派,哪有信众服他?你若杀了我,就不怕整个藏地造反,再度侵犯川西,惹得好不容易太平的边境,再起战火?”


    谢知珩眉色不改,他伸手握紧宫人递来的弓箭,拉长弓弦,以箭头对准耶什喇嘛。


    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得好似无物可牵动半分,谢知珩道:“尔可猜猜?孤敢不敢杀你,敢不敢派兵攻入藏地,屠你噶迦派整族?”


    玄鸦飞至谢知珩身旁,猩红的光印入谢知珩的瞳孔,为这双凤眸,抹上战争的血腥浓味。


    第43章


    天竺来的佛僧翻山越岭, 驼铃声响在黄沙高仰的丝绸古道中,大月氏口授佛经与博士。是此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扎根,汲取本土宗教文化演化成如今的净土宗。


    也是沈溪涟最熟悉的和尚, 他们日日念叨“南无阿弥陀佛”, 奔去西方净土。


    可没被遮掩住的瞳眸里, 沈溪涟所见的和尚, 他们诡异白袍下是更具惊悚的,浓墨岩彩绘制的袈裟。


    但从肉眼观察, 沈溪涟是瞧不出制成袈裟的材质, 还是紧挨着她的陶枫,凑在沈溪涟耳旁, 告诉她那是由人皮制成。


    “…哈…”


    沈溪涟倒吸好几口冷气,压抑在喉咙, 吸不进也吐不出,心沉甸甸的难以开解。她只能紧紧闭上眼,埋在陶枫背后,用垂落的发瀑做遮掩的黑布。


    见多识广的钟旺不止瞧出那是人皮,还辨别出它可能由女子细嫩的外皮,或以无数稚童的皮缝制而成。


    所有罪状通过一件件袈裟展现在钟旺眼前,她死死咬住脸腮, 按耐住疯狂生长的暴怒。脚掌踩着匕首, 搁来的痛意让钟旺暂时平静。


    安抚好沈溪涟后, 陶枫又转而贴向钟旺,轻声说:“不可动怒, 也不可冲动而为,此刻我们是竭力被捕,不可让他们瞧出我们还有余力。”


    她凑到钟旺耳垂, 张唇含住钟旺耳垂,微弱的气息传入。


    “难猜他们可有奇人异手,不得已我只好如此。”


    鼻息火热,烫得钟旺有点不适,但她还是咬咬牙,继续听陶枫说:“我等被捕,只为将此事闹大,而非使自己受伤。静待五城兵马司、大理寺来救人,掀出这场罪恶。“


    钟旺垂敛眉目,肤色因失血过多更得苍白,沾染上的血迹更显其肤衬雪,眉头紧闭陷在陶枫怀里,袭落的姝色倒不逊其他。


    她的长相透过那扇琉璃窗,被簇拥的教众瞧见,具惊叹不已,也难怪教主下传天命,旁同的少年也要捉了去。


    “若他们都是如少年这般娇小可怜,也无怪乎那些大官追捧!”


    言语一出,引来无数教众道声称赞。


    他们并非恼阴阳失调,也非怒斥与正统不合,他们只是恼,享受其中的人非自己,无法亲拥此等美色。


    只是屋内的三人,长老早早叮嘱是要供奉给佛像,可是寻常明妃,可由得他们乱来。


    室内灯火不熄,橙黄的光打在她们身上,模糊迷蒙中更添几分。


    搁置床头的香炉燃烧点点红星,喷涌的熏香浓得已有实形,飘带般绕在她们身边,就像画布里游走的仙女,也是唐卡中真正侍奉喜乐金刚的明妃。


    明妃高仰头颅,被喜乐金刚踩在脚底,细长的手臂四面八方搂抱住佛像,似要拉喜乐金刚入大乐境界。


    教众们简单臆想几番,便能体悟到其中的快乐,一切思想污垢都被涤除,一切障碍瞬间消失,只有极致的喜乐供他们余味回想。


    他们脸上漫布的艳红,比屋内嗅到燃情香的贵女明妃还要广,几乎扩散至全身,连气息都沉重粗黏,夹杂散不去的水雾。


    抹上手指的液体很黏着,教众不嫌脏,一遍又一遍抹在造价高的琉璃窗上,直白地展示在明妃眼前。


    不经人事的两人早已咬牙,愤怒填斥胸膛,钟旺都打算拔出匕首。哪怕不用匕首,也要扔个东西,砸碎他们脑子,把那些污浊的思想,踩在脚下。


    见识太多的沈溪涟没躲在人身后,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她都经历过见过不少。


    对这等粗鄙事,她不谈及害躁,也不认为该躲避,沈溪涟毅然挡在她们身前,阴暗的眸眼瞪向那些行恶心事的教众。


    沈溪涟轻佻地吹了个口哨:“看什么看,再看老娘把你眼睛、把你几把给砍下来!“


    话语粗鄙,却透过细小的缝隙传到那些教众耳旁,不少知羞耻,又过于古板的人齐刷刷暗了脸色,嘴唇也抿动不已。


    酸儒文生怒骂道:“成何体统,此等污言秽语,怎可从一阶女流嘴里说出来,她哪配称为明妃!”


    “不知羞耻,早被男人玩烂的婆娘,个破鞋谁稀罕!”


    虽然听不清他们嘴里念叨着什么,沈溪漪还是能猜测出点,耳聪的钟旺听后更加愤怒,连骂好几声老古板。


    沈溪涟:“呵呵!本世子未来可是要继承伯府,就你们这等垃圾货色,谁稀罕!而且什么被人玩烂,说得你们就清白得很,说得好像你们就是贞洁少妇似的,可笑!”


    她连呸好几声,不解意,直接积攒唾液,喷了外头教众好几嘴。


    “恶心玩意,不也是个被玩烂的破鞋,真当自己是个处男。”沈溪涟哼唧不已,翻了个白眼,凑到钟旺身旁。


    外头被骂破鞋的教众气愤不已,不敢拍打琉璃窗,只能在外一遍又一遍□□羞辱沈溪涟,愤怒时连木门都震动不少。


    沈溪涟才不会因此受制,她可是世子,坐拥整个伯府后院,自是男人伺候她的份,哪有男人去挑剔她的!


    而且一群垃圾,不值得沈溪涟投入过多注意,还不如看漂亮姐姐与少年洗洗眼。


    本是愤怒的陶枫钟旺,瞧见那些恶心教众如此不满,又见斗倒如此多人,正得意洋洋的沈溪涟,一左一右靠着她,轻声称赞许久。


    夸得沈溪涟脸色都羞红不已,脸热得惊人,雀跃的情绪更加高涨。


    钟旺发觉她的羞涩,本以为只是害羞,却不想这红热来得有些快,沈溪涟平静许久都不曾退去。


    她立即意识什么,走过鱼龙混杂的地方太多,见过的小动作也不少,钟旺轻声与她们说:“熏香被放了东西,应是催情的药。不知他们目的如此,暂时忍耐一番,不可过于中计。”


    养在叔父膝下不久,钟旺仍被父亲的夫为妻纲、贞洁观念有所困束,也如南边女子那般,对贞洁过多重视。


    可北方女子不甚注意这等,沈溪涟被立为一府未来主子,陶枫又早早自立女户,都是娶人进门,而非出嫁的女儿家。


    陶枫轻笑,安抚钟旺:“无碍,不过早早了解一番而已。若只求女色,想来这圣教,也不过如此!”


    被困于□□的欲望中,陶枫起先还以为,这圣教是想于信奉中操纵百姓,引起一场场的战火牵连,或是要拉哪位大官下牢,却没想是为这等事。


    不由得,陶枫眼底闪过几丝轻蔑,对所谓圣教略有不屑,眸眼偏转,不愿再同那些粗鄙下贱男人对视几番,垂眸想压抑心头翻涌的热意。


    眸眼将阖时,陶枫却见那些男人为一人避开,他虽套着白袍,可夏风吹动,掀开藏在其下的宫袍。


    侍奉内廷的官员才着此等衣袍,虽认不得人脸,陶枫时常伴母亲出入宫廷,了解的可比其余两人多。


    有宗室,或皇室中人参与圣教,陶枫不认为是太子,怕只能是被囚困深宫内的皇帝。


    “啧!”


    陶枫连啧好几声,那恶心玩意,也不知太子是如何忍下去,居然放他图存此间好几年,废物太子。


    被教众恭敬避让的内官,先横眸扫过这些怒气不散的人:“不过是女流之辈,就惹得你们这番气怒,粗言污语不散。可是忘了她们是要奉给我佛,供与喜乐圣佛?”


    “不敢……”他们顿时语噎,因怒火扯动的眉目霎时平缓,似被点化般,居染上些许的佛性,低声念叨佛经不停。


    伴着他们的佛语,身材五大四粗的壮汉,光着膀子高举手,以小轿子迎接要来的佛像。


    那佛像虽居于小轿子内,可体型却不小,瞧着倒有壮汉一个人高。走到门前时,壮汉跪匐在台阶处,膝盖打在汉白玉上,一磕一个响,夹杂教众越发多、越发响的佛语。


    教众脸上的狂热,对佛像极致的痴迷,让陶枫一愣,她没有猜想到,这些只求□□欢愉的人对那座佛像如此痴迷。


    陶枫虽出身江南陶氏,却长在京城,与沈溪涟对佛像的态度很平静。


    钟旺生在京城,长在江南,饱受其中信仰的影响,母亲更是日日烧香拜佛。一见那佛像真颜时,神色霎时改去素日的平静,眸眼紧紧盯着佛像不放,甚至蠕动身躯,只为更靠近那佛像几步。


    “钟旺!”


    “旺财!”


    陶枫她们顿时脸色剧变,齐齐用身体夹住钟旺,不让她再靠近那诡异佛像。


    钟旺的情况还算好,圣教的教徒已跪倒在地,跟着壮汉跪地行走的步伐,三跪一磕,磕得整个石阶都震动,磕得连屋内都波及几分。


    “以色观形,以色悟空,以色求得大乐,扫污垢,得永世之欢愉。”


    “圣明贞洁之佛母,以佛母明妃侍奉喜乐,望我佛自此得无上之光明,琉璃弥天,得永世之大乐。”


    内官解开门锁,站在最前处推开房门,冷漠的眸眼扫过搀扶紧搂钟旺的二位贵女,只一眼,便转眸不再看,迎佛像进入。


    始终囤积于此的烟云总算散开,逃逸出逼仄的空间,一圈又一圈绕着佛像,或似他人供奉的香火,蕴养这座佛。


    站立许久的内官,此刻总算弯下他的膝盖,跪在蒲团上,高声尝吟:“请—喜乐禅佛——”


    他嗓子尖锐,又习惯拉长,与侍奉内廷的太监毫无区别。可他非是太监,而是设立于皇帝身旁,侍奉皇帝的采花官。


    佛像被高捧在案上,面目狰狞又丑陋,眸眼硕大若铜铃,瞪摄所有妖鬼。


    它脚踩明妃站立,明妃的面容或陷入欢愉而痴迷,或被妖鬼缠身而剧痛,抓挠着佛像的小腿,扭曲的面容与四面来的妖鬼毫无区别。


    被用于侍奉佛像的明妃,钟旺因佛像入屋而疯狂,痴迷的神色已无法遮掩,她跪伏在地面,双手高举要爬向佛像。


    紧紧抱住钟旺的另两位明妃,她们面容与扭曲的明妃有几分相似,被佛像的诡异而惊吓住,又为尽力拉扯钟旺而剧痛狰狞着。


    “清醒点,钟旺!”


    沈溪涟咬着牙,明面上瞧着钟旺身材削弱,却没想学武的人,肌肉都这般紧实,重得不行。


    沈溪涟转头向陶枫求救:“怎么办,我们之中,只有钟旺能救我们!”


    陶枫也没想到会突发如此大的变故,同时她也察觉自己也有不对劲,随着那佛像停驻此间的时间越久,她控制不住般,如钟旺那般,极度渴求靠近佛像,极度想要贴近几分。


    ***


    箭矢射出,刺入耶什喇嘛胸膛,那传来的痛意只些许,更多的是脖颈涌来的刺痛,耶什喇嘛不敢置信,眼前还未称帝的太子居然敢与他动手。


    耶什喇嘛捂不住脖颈喷留而下的血液,眼眶猩红瞪向谢知珩:“你、你怎敢!”


    谢知珩收起弓弦,递给身旁服侍的宫人,不惧怕耶什喇嘛因愤恨而扭曲的面容,他抬眸与之平视:“有何不敢?藏地虽高举雪原群岭之上,但也非难攻之地。方寸之地养出的人,称你一声尊者,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尊者?”


    “我可是由贵君王,亲封的喇嘛!”


    耶什喇嘛的嗓子已被刀刃割破,日日为信众诵读佛教的好嗓子已嘶哑得不行,每出一声,都是对嗓子极大的破坏。


    谢知珩站在原地,注视耶什喇嘛的声音沉底,落入无尽的深渊内,陷入污浊的脏泥里,再起不行。


    血液将耶什喇嘛那身袈裟染得淋漓,以他的血洗去那些岩彩,洗了这件女儿家制成的人皮袈裟,连墙顶都被他的血浸染。


    见人实在坚持不住,跪蹲的身子摇摇晃晃,要跌入院落里,谢知珩才转眸看了眼宫人。那侍奉他熏干发尾的宫人得了命令,忙起身跑出庭院,未用多久,把闲居屋内的大夫唤来。


    大夫先垂眸唤了谢知珩一声,再走上去,为这位失血过多,无力只能由侍卫搀扶的耶什喇嘛救治。


    箭头射进太深,大夫不敢轻易拔出,数把刀刃转着圈割破耶什喇嘛的脖颈,那处已无一块好皮。


    大夫有点捉摸不透,该不该为这位喇嘛救助?


    矛盾中,大夫颤巍着身子,看向谢知珩:“殿下,可是让他自生自灭?”


    谢知珩勉强抬起困倦的眼皮,扫过进抓皇帝恩赐他的身份金璧的耶什喇嘛,本出声直接抛尸荒野,又想起此人是圣教四长老之一。


    谢知珩:“用虎狼药材吊着他的命,孤需要借他,赠郎君一道青云梯。”


    捕获长老之一,且是藏地喇嘛,噶迦派的主事人之一,对谢知珩来说,不过小人物,却能算晏城升迁的一大业绩。


    谢知珩轻点石桌,还有被困在京城逃不进皇城的另一位长老,与他用命保护的佛像。


    那功劳,更大——


    作者有话说:是谁,是谁今天要上班,是我啊,从8号苦哈哈上到现在QAQ


    第44章


    “这是哪来的?”


    晏城一觉醒来, 在修建过度的庭院内居然看见个秃头男人,浸透重露水雾的布带色暗,洇湿团团红血来。听到人的声响, 秃头男人嗡嗡出声, 呼吸沉沉拍打粗布, 于寂静的环境内, 更能走入晏城的耳内。


    家里莫名其妙多出个人,晏城转身去寻与他共寝的谢知珩, 方问出口, 才得知谢知珩因小朝会早早离了府。


    晏城指跪在庭院内的人,垂眸看向宫人, 问:“他是谁?”


    宫人恭敬地一弯膝,回:“殿下听闻大理寺日夜为圣教忙碌, 又得知郎君为此愁绪满怀……”


    宫人话未完,晏城眉头紧蹙,指尖轻敲撑起长廊的大柱,艳红握在掌心,散在那人脖颈处。


    晏城出声打断,严厉地问:“何人?回答我这个问题。”


    宫人不再左牵扯,右赞太子为晏城精心准备的谋划。


    她低垂头颅:“回郎君, 是藏地来的耶什喇嘛, 噶迦派备受信众推崇的尊者, 也是圣教长老之一。”


    噶迦派,前朝起便扎根于藏地的密宗, 北朝帝王更为之倾倒。南朝少有耳闻,文人不喜噶迦派的淫奢,次次以文字抨击, 为与之抗衡,乱世不易捧养儒家,南朝帝王数次剃发入佛寺,入净土宗。


    南北两朝的对衡,自宗教佛教开始,又于今朝结束。


    南方如此仍多信佛教,密宗与净土宗都源于天竺佛教,更易于圣教在南方传播,又有密宗喇嘛为此背书,更显其正统性,非邪门歪道。


    晏城走上前去,蹲在耶什喇嘛前,观察到他气息仍有,尚未完全死亡,双眼没因被蒙蔽而紧闭,瞳孔直白面向布带。耶什喇嘛嗅到晏城身上常熏的花椒碎香,心里对眼前人的身份,有所猜想到。


    圣教对太子的探查过深,自然不会放过枕边人,百年难有的状元郎,文曲星转世,登科前后不一的性格。


    耶什喇嘛抿唇,舌尖抵推紧密的唇缝,学往常里的妙语,来开导这位郁郁不得志的状元郎,出身南北交际之中的荆州。


    他方要说话,连一字都吐不出来,嗓子的破坏,一夜的折腾,都表明谢知珩早清楚耶什喇嘛的算计,不可能让耶什喇嘛有方寸的出声机会。


    “唔唔……”声带受牵扯而剧痛,发出的声音好似个破败的风箱,只能吹出重重的气息,打在布带上。


    晏城以为是布带束缚住耶什喇嘛的出口,伸手将绕着面容的布带扯散,露出这张黝黑、五官深邃的陌生面孔。晏城打量一番,记下独特面部象征,以防让耶什喇嘛逃脱,没有通缉画像致使找不到人。


    布带散开,耶什喇嘛的唇瓣使劲蠕动,要给与晏城不少消息,可哪怕他用尽所有力气,瘫软在地面挪动半分,也无法出一声来。


    晏城眉头皱得厉害,单手重掐牙骨处,逼耶什喇嘛张开嘴,见到其中爬行许久的舌头。


    不是被人挖断舌根,晏城眼目下移到耶什喇嘛的脖颈,被重重包裹,还有血液不断渗出,已能猜到原因。


    晏城的眸眼因低垂而陷入阴暗里,是有人不愿让他得到圣教的信息,还是怕耶什喇嘛对他洗脑。


    那个人已不用猜想,能命令整个京城的人,独谢知珩一人。


    晏城:“赠我功劳,就丢个喇嘛给我?圣教的长老,手里掌握的信息可不少,把人弄哑,是在怕什么?”


    又不是洗脑营销,也不是电信诈骗,晏城经受过鱼龙混杂的网络信息时代,造炼成一双明辨真假是非的火眼金睛,哪会怕个密宗的喇嘛!


    “也太过于担心我。”晏城无奈轻笑,他明了谢知珩所做的缘由。


    正巧,那站立长廊的宫人走过来,跪在耶什喇嘛一侧,与晏城道:“儿自幼习得唇语,郎君若要与喇嘛交谈,可由儿做中间人。”


    晏城偏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那便劳烦你了。”


    宫人搭在耶什喇嘛肩处,凑到他耳旁问:“你要与郎君说些什么,可先告知与儿。”


    耶什喇嘛听此,立即大张唇瓣吐出一个个词语来,激动时甚至忘了用官话,一句又一句的梵语脱口而出。


    晏城方开始还不远太劳烦宫人,紧盯着耶什喇嘛的唇,看他要吐出个什么象牙来。可没受过唇语教学的他,实在难以分辨出那叭叭,或圆或扁的嘴巴里,有个什么词语,更别提还要组成一句话。


    好在谢知珩安排的能人在,她轻松辨认出耶什喇嘛的官话梵语,剔除所有辱骂谢知珩的话,数不胜数的佛语洗脑话术,静静等待耶什喇嘛长篇大论的结束。


    唾沫总算飞溅不开,耶什喇嘛觉疲累,止住话头。


    宫人整理一番后,转头看向晏城,说:“郎君可知自己出身何处?“


    “?”晏城被问倒,他脑海率先抛出自己穿越前的家庭住址,某包邮区。


    因为谢知珩不要求他完全融入此世界,哪怕低声哀求,垂眸看一眼此处,事后也无过度要求晏城走进此地,没有逼着他真正套进原身的皮囊里,模仿原身过多。


    晏城不会冒失答出穿前的答案,他垂眸,回想背过的资料,与谢知珩提及的刺史。


    眸眼轻颤,晏城发觉自己居然从嗜甜区,转到嗜辣区:“荆州,荆楚儒生。”


    宫人:“荆州坐拥长江,坐落南北交界,郎君可曾拜过佛,为寺庙捐赠过香火钱?”


    晏城:“?”


    到底说了什么,跟询查户口似的,哪哪都要问清楚,不由得勾起晏城浓厚的好奇心。


    虽不理解,晏城还是回了句没有,脑海不断思索,到底为何要扯出户籍所在地,特别注重荆州。


    荆州刺史,为孝敬太子奉上人骨制作的饰品,只求殿下垂怜。


    南方多信奉佛教,寺庙居于丛山泉涌之处,日日高香供奉,不散的烟云绕着翠绿的山峰许久,又由主持打落在香客信众离开的长袖里。


    那些烟云似刻在他们骨血里的信仰,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佛像吸引。


    宫人抬眸,再次询问晏城:“郎君可否拜佛烧香过,可为寺庙捐赠过香火钱?”


    宫人定要问出个答案来,眸眼死死盯向晏城,揪住耶什喇嘛的手不放,又紧紧捂住耶什喇嘛的嘴,只展露他点头不断的动作。


    晏城抿唇,回复宫人问题时,他回想原身户籍中是否信奉佛教,原身长于荆楚,对巫文化的了解甚多,该是不曾。


    穿书前,晏城也少去寺庙,因为家里有工作体制内的亲人,除马列主义外,少有其余信仰,更不信奉鬼神玄学之说。


    是此,晏城恳切回复:“没有,某不曾拜佛烧香过。”


    宫人听次,才缓缓吐出一息来,柔缓眉眼,继续说:“圣教信众多南方人,耶什喇嘛坚定认为自己受喜乐圣佛之命,得君王之恩,亲赴京城传播圣教大乐,又为喜乐圣佛选取最佳明妃。“


    所以,前不久在京城发传单发鸡蛋的人,是圣教招收信众。


    晏城呵笑不已,不知哪个大聪明想的好主意,钱财花了不少,结果没一个信众追随。


    “!”


    得君主之恩,花费大量钱财印刻传单,购置鸡蛋,背后的财富可不少,晏城止住笑意,垂眸轻敲下颌,思索起来。


    宫人仍言:“为喜乐圣佛选取的明妃于昨日便备好,早送至喜乐佛前,供它淫乐,只为早达大乐。”


    整理出的有效信息已说出,宫人咬唇不知该言那些杂乱的劝说词,但想晏城高居官位,定能明辨真假。


    “耶什喇嘛认为郎君欺居殿下之下,有失状元风范,若想逃离,郎君可信奉喜乐圣佛,一切夙愿皆达到,包括郎君想回家的夙愿。“宫人说完,不再言语,跪坐着不动,同时死死按住耶什喇嘛。


    一切夙愿?包括让我回家的吗?


    晏城有点不信,他不信所谓的喜乐圣佛能助他脱离此世,助他回到现实世界里去。


    站得有些久,晏城腿肚开始发颤,抬出的每一步都抖索,踉跄好几步,扶着高大的柱子才勉强站稳。


    消息太过惊人,他甚至开始怀疑起喜乐圣佛的真实性。照晏城的记忆,无论是南亚,还是盛行东南亚,佛教最高的佛祖自始至终都是释迦牟尼,因为佛教便是由释迦创立,不可能越它而去。


    “肯定是骗我的……”


    佛有释迦,从未听过的喜乐圣佛,哪能助他逃离此间,晏城咬着指尖,眉头紧皱。


    “唔唔唔!”被按住的耶什喇嘛发出尖锐的悲鸣声,似禽鸟最后的长吟。


    晏城被此声惊吓住,转身看向耶什喇嘛,纤长单薄的手指堵不住耶什喇嘛,他跪挪着身躯,像条蠕虫般靠近晏城,连宫人都拦不住他。


    晏城后退一步,眸眼暗沉,盯着耶什喇嘛爬行的每一处,布带因此散开,涂抹药泥后结的痂破裂,溢出的血液沾满了草堆。


    鹅卵石铺就的道路,凉透的汉白玉,哪怕是初夏,渗透进伤口也寒得惊人,无人不被耶什喇嘛的执着所震惊。


    晏城只觉此事有异,每一步都在拉扯他走入深渊,每一步都渴求他走进圣教,去见见那所谓的喜乐圣佛。


    不过,晏城觉得自己应该事先询问清楚,他走下一步台阶,居高临下与耶什喇嘛对视,问:“回家?某的家在荆州,生于荆州,也长于荆州,若想回去,待春节便可。”


    耶什喇嘛竭尽全力,发出尖锐的声音:“哈哈!”


    声带彻底摧毁,哪怕再嘶鸣也只有一声与一声重的哑哈,但那双黝黑深邃的眸眼里刻满了他的偏执,与耶什喇嘛流不尽的血液一般,直直流向晏城。


    宫人随在一旁,为耶什喇嘛翻译:“非荆州,郎君自小便生活的后世,送郎君远离这万恶的社会。”


    “什么社会?”晏城逼问,他想看看,耶什喇嘛通过喜乐圣佛,知道多少。


    所谓回家,晏城想起穿越此间的后世人不少,而那送鸡蛋送传单的营销手段,怕是通过那穿越者知晓的,什么回家的念头,也可能是耶什喇嘛为求得晏城的信奉,而虚造的谎言。


    晏城不由得苦笑一番,他居然为这等谎言,而心震几番,真是可笑。


    晏城喃喃轻声说:“不过是求我,捏造的谎言罢了。”


    什么喜乐圣佛,毫无盛名的佛像,还不如系统、金手指对他更有益。晏城垂下眸眼,不再听耶什喇嘛乱说,转而问:“你方才言,已为圣佛找好明妃,你们绑架贵女,不怕大理寺找圣教麻烦?”


    本就盯着圣教,为着不能从州郡寻来旧档已是满头烦恼,如此圣教自个撞上来,真是自入地狱,自踏鬼门关。


    晏城轻笑:“某只是大理寺小小七品主簿,可无法替圣教遮掩罪名,但能把你们押入牢狱里,为惨死于你们手心的妇孺赔命去吧!”


    “哈哈哈——”耶什喇嘛仍在交换,嘴唇动得好似在弹奏什么乐曲,甚至拉扯宫人衣袖,让她为自己好好翻译几分。


    宫人为他翻译唇语:“郎君,喇嘛言为圣佛搜集明妃,是为让你们回家,不该在这等炼狱般的封建社会,沦为他人奴隶。”


    “你们是平等社会降来的圣人,不该吃这等级森严的社会苦难,喜乐圣佛是为救你们而降落此间的。”——


    作者有话说:赶榜单ing


    第45章


    “天有二日, 月移欲噬日,独掌此方大乐。圣佛不愿信众受月欺骗,陷入深渊永夜, 破天圆打地方, 为信众迎来后世的拯救者。”


    “他等养在呼吁平等的温室内, 心斥善意, 若天降的圣人,于危难中救百姓水火。”


    字字句句, 都在告知后世来的穿越者, 你们并非无人知晓,无论是上层统治者, 还是路边圣教,都在盯着你们。


    晏城顿时只觉心中情绪起伏不定, 又或平静下来,可那团情绪抑郁在胸口,压抑在喉咙,要吐也吐不出来。


    你自认是天命之子,自认是此世间的绝对存在,却不知在阴暗的角落中,诞生污浊、诞生欲望里的黝黑触手, 要把你拉入无尽黑暗里。


    “呕——”


    未用早膳的腹部痉挛不散, 协同那股郁息, 搅动腹腔不得安宁,晏城捂着嘴忍下那些不安宁。那些藏于阴暗处的诡谲算计, 直白展露在他眼前,哪怕他步步融入此间,哪怕他隐藏得更深。


    也会有人, 在地狱的深处,在天堂的高处,把他拉入泥沼中。


    晏城的不适方外露未一会儿,游廊拐角处平缓的脚步声顿时加快,腰间佩戴的玉珏清脆作响,每一步都在撞击自身,悲惨的玉泣似凤凰在高吟,也似金龙围绕。


    那声太大,落入耳道里震动晏城胸膛,压抑难起的情绪,此刻喷涌而出。


    “谢知珩!”


    晏城伸出手去抓,朱红高柱里游动的五爪金龙,明黄衣摆被他紧紧握在掌心,裹金织绣的图案在他掌心寸寸破裂。


    方下小朝会的谢知珩,一得知耶什喇嘛与晏城开始交谈,他始终沉稳、陷入深海的心再次咕咚,不顾权臣御史所有围拦。谢知珩快步往晏府赶,踩上人背做的短椅,乘车往回赶。


    不敢滞留半丝,谢知珩怕极了,耶什喇嘛坐镇圣教,可不仅仅为圣教的传教背书。


    耶什喇嘛以喇嘛尊者、高僧的身份,同喜乐圣佛有过无数日孤身一人的陪伴,无人能倾听的角落,不知道耶什喇嘛通过佛像之口,得知了哪些异于此间的事实。


    谢知珩甚至猜测,若非耶什喇嘛坚定对密教、对噶迦派绝对的虔诚,永不皈依他人的坚定,那诞生他人骨血里的诡异,怕是会缠上耶什喇嘛的身。


    如若真能上耶什喇嘛,那该多好。谢知珩沉了眼眸,漫长的思绪再度陷入沉寂。


    谢知珩担心那金丝会在紧握中划伤晏城半分,担心晏城整个情绪就此陷入无尽悲鸣中,巷口最常见的齁甜的糖丸子,都不再牵动他的喜怒。


    而晏城神态上没有任何变化,他没掉泪,也没苦笑不堪,桃花眸空洞着,望着迟迟到来的李公公,裹挟马车外的灰尘。


    晏城闭眸,紧紧闭上,眉头蹙进他眼里,压制所有,再缓缓睁开重画的桃花眸,水雾迷蒙,情意脉脉。


    “耶什喇嘛说,已经为圣佛寻得合适的明妃,今天不该是小朝会的日子,殿下急忙忙去参加,京中有大事发生?”晏城问。


    谢知珩回:“是有大事发生,郎君且去大理寺上值,自会清楚发生何事?”


    谢知珩垂眸,双手包裹晏城紧握他衣摆的手,指尖颤动,惧怕又无畏,剥离每一根手指,拂过那些不安分的躁动,与压抑心里的不安宁。


    “去走你想走的路,你的归处,不止晏府这一处。”


    谢知珩边说,金丝在不松的拉扯下划伤晏城,掌心的生命线被多勾出数条,密集分布在此,蓝紫混着方勾出的艳红,惹落谢知珩更多的不快。


    晏城俯身亲昵地如往常般爱蹭谢知珩耳侧,微热的气息扑洒耳廓,与谢知珩说:“我不信,不信所谓的喜乐圣佛有那等裂开世界的能力。”


    耶什喇嘛在骗他,若只有通天的能力,为何还会隐藏在角落里,蚕食无数苦弱的妇孺,以她们的血肉铺就模糊黑暗的道路。


    话完,晏城快步离开,明黄的衣袍擦过他脸颊,带起的风喧嚣,鼓躁晏城不安静的心绪。


    谢知珩侧身为他让出一条道,注视他走过长廊,没有任何犹豫,这条熟悉的道路,晏城走得很快,直至不见那席卷入浪的红袍。


    待不见人,谢知珩转眸看向被侍卫按住,跪倒在地的耶什喇嘛,摊开的袈裟由人血浸透,裹着药泥的布带低落,一圈又一圈包围耶什喇嘛狼狈无力的身躯。


    谢知珩前走几步,凤眸低垂,冰冷若锋利刀锋,永远居高临下,永远不屑,太少有人能完全印刻他的瞳孔内。


    “喜乐圣佛,脱离君王身躯的供奉,脱离王朝赠与的气运,屈尊下降木制金塑的佛像里,你还会那般无懈可击?”


    谢知珩接过茶盏,倾泻的青绿茶汤倒映出耶什喇嘛最后无声的惨呼。那身人皮袈裟似活了般,紧紧束缚耶什喇嘛早被刀锋割破的脖颈,一次次的用力,瞳孔都扩大,眼球凸起。


    走马灯于生前一刻浮动,耶什喇嘛看见,被他捧在掌心的头颅法器,张着血渍斑斑的牙齿,咬在他的伤口处。


    “不留着他吗?”李公公一甩拂尘,为谢知珩拂去这血腥的场面。


    谢知珩偏眸:“留他,是让晏城明白圣教并不简单,也让他知晓,这世道的不公。”


    也能算一件功劳,耶什喇嘛出面捆缚大理寺那位天命之女,捆缚文臣勋贵的爱女。无论是以她们为明妃,供与喜乐圣佛,还是重重洗脑,拉更多重臣入圣教。


    一桩桩,都足以让晏城的位置动一动。


    谢知珩轻笑:“孤耗费如此多的心力,可不仅只为他谋求那一官半职。”


    他渴求的更多,谢知珩纵容圣教在南方大肆收拢信众,纵容圣教在京城派发书册,可不仅仅是为了九流下的圣教。


    谢知珩的目标很明确,只为那尊佛像,那尊佛像牵扯的无数信仰。


    他继而又轻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晏城偶尔,或者无意识中谈及的诗句,每一句都与此地毫无牵扯,可却又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壤之上。


    “或许,真如郎君所言,这只是本书,史册亦或是话本。”谢知珩迈步,离府而去,再入皇城。


    李公公始终跟随其后,对已死去的耶什喇嘛,他幽幽扫向身侧的小太监,看了一眼,没有言语,路过满是抓痕的汉白玉台阶。


    小太监是李公公新收的干儿子,日日跟随伺候,对干爹的命令自是清楚,小太监忙唤来宫人侍卫,把这具尸体拖下去,拖到大理寺去。


    李公公边看,边说:“那袈裟可别忘脱。”


    小太监点头哈腰,匕首斩断诡异白袍,小心整理那件袈裟,沾了人血与罪恶的人皮,彰显耶什喇嘛的恶行。


    府外马车仍在,谢知珩踩着软凳踏上,宫人贴心为他掀起竹帘,李公公紧随其后,与谢知珩同坐一辆马车。


    京城的喧嚣声不停,李公公闭眸听了会,有早起摊贩的叫卖声,也有步履沉重的哭诉声,他们一步又一步走向大理寺。


    李公公忽然问:“殿下为何不告知郎君,圣教在京城设立的据点?”


    当艳阳宫有异事起,谢知珩便立即派人追寻各地骤然发生的怪事,自然包括岁岁月月里高涨的被拐人数,每一笔都记录在册,每一条人命都记载其中。


    谢知珩摊开蓝壳奏折,一道又一道的弹劾上达天听,不止御史台,三省也为此议论纷纷,谈及圣教,谈及盛行南方的佛教,谈及始终不衰的妇孺拐卖。


    谢知珩:“圣教不曾有过遮掩,若直白告诉他,毫无参与感,他会永远同这里隔着厚厚的一层水银镜。”


    耶什喇嘛以君主册封为荣,圣教以帝王恩露,以受命圣佛为荣,寻出据点并非难事。


    当务之急,大理寺的任务并非去深挖圣教,而是去拯救,拯救被困在圣教里无辜的妇孺,被供奉的明妃。


    消息传达很快,清晨的水雾尚未退散些许,素来不去小朝会的大理寺卿被三省百官斥责得满头飞液,一言夹杂一言,横眉冷指,责得大理寺卿都不敢抬起头。


    独女失踪,尚书令虽心有担忧,却也相信爱女的能力,她定会保护好自己。如若因失踪一事,惹得主家风声谴责声众多,尚书令敢在祠堂内,对陶氏长辈不敬,来庇护爱女。


    同时,尚书令在担忧,担忧江南主族是否有参与进去,圣教事小,牵扯出的人不会少。


    作战的大部队是祁阳伯,他方立的世子突然失踪,才从皇子被杀案里脱身出来,太子并未牵扯祁阳伯府,还顺利让祁阳伯担任兵部侍郎一职。


    祁阳伯自个还没从竹林苑拐卖案洗清嫌疑,现在圣教又闹得他头疼心痛。


    不过好在,竹林苑一事,也因世子失踪,成功把祁阳伯推出漩涡里。


    祁阳伯似鬼般从大理寺卿身后探出头,紧抓大理寺卿的双肩,阴森森说:“如果没有找回我家世子,范衡你给老子等着!”


    尚书令捧高朝板,似做揍人模样,不等大理寺卿战战兢兢,尚书令举向龙椅说:“皇天在上,还望大理寺卿能体谅我等疼惜儿辈的拳拳父母之情。”


    最会文字攻击人的还是钟旺叔父,李郎中恨不得用尽此生学过所有粗鄙词语,来赠与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


    无所谓,任你们打骂,反正听不清,大理寺卿只听得懂荆州土话。


    下了小朝会,在兵马司宋指挥使的帮助下,大理寺卿忙往大理寺赶,顺带又捞起上值迟到的晏城,以及奉命运送耶什喇嘛的小太监。


    大理寺卿上下打量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耶什喇嘛,没去探寻他死亡的真相,因为要断的脖颈告知大理寺卿答案,他转而摸索起耶什喇嘛身上剩余物。


    这一摸索,还真让大理寺卿摸出个宝贝来。


    黄壳的折子,翻开来看是对耶什喇嘛的赞许,大理寺卿扫了一眼,从中探查不到有效信息,粗略看过,在落尾处瞧见皇帝的私印。


    只有私印,玉玺早被谢知珩藏起来,皇帝对耶什喇嘛书面册封非常简陋,甚至连宗室都不曾听闻,别提入册礼。


    “啧,又跟那狗皇帝有关!”大理寺卿一瞧这私印,啧声连连,眸眼里的不屑与麻烦,几乎展露在晏城眼前。


    晏城有些困惑,又惊于大理寺卿的胆大,居敢直言狗皇帝,对皇室、对帝王的不敬,毫不掩饰。


    大理寺卿见晏城这副神色,心里了然,问:“殿下未曾与你说过艳阳宫那位?”


    晏城摇头:“禁中大事,某哪敢探寻半分。”


    大理寺卿皱眉:“不该啊,几道以身伴殿下可有好几年,怎不曾同你说过呢?”


    晏城:“许是某官职低微……”


    大理寺卿不耐烦听晏城念念叨叨,摆摆手:“肯定是你这家伙懒,殿下同你说时,你怕是双耳不愿闻!历代君王素来居于德阳殿,方为正统,方为大宗。那位为何病卧艳阳宫,几道可细细想想。”


    话头间,马车已到大理寺,大理寺卿接过小太监递来的食盒,扛起耶什喇嘛便往寺内赶,早早听闻夜间有事突发的殷寺正,已在寺内等候。


    晏城快步跟随,方走到已着急成一锅热蚁的陶严旁时,被小太监拦下。


    小太监低声说:“若有人问起耶什喇嘛的来处,郎君可回在府中发现贼子,护卫不小心失误,才使耶什喇嘛丧命。”


    晏城懒懒看向小太监:“你觉有人会信?”


    小太监笑道:“不需要有人信,只要耶什喇嘛在郎君府上发现,那此事便由郎君担着。若郎君担忧藏地起义,可放心,殿下已请来藏地的转世尊者,小活佛比耶什喇嘛更受信众信奉。”


    “哦。”


    晏城应下来,不再看小太监,安抚陶严,毕竟这人快成祥林嫂了。


    陶严捂唇痛哭:“某若是早点知道她们会被贼子绑,定要一一送回各自府上!某若是早些知道,该有多好……”


    虽然很想安慰,但晏城仍旧得说一声:“清肃,我两加起来,都不如钟旺不擅长用刀的左手。”


    陶严跟着去,也是徒增伤患。


    第46章


    好事难传开, 坏事千人闻,事发突然,无人拦截, 京中百姓具听闻贵女被拐, 具听闻圣教所为。


    为侍奉所谓的双身佛像, 为所谓的喜乐圣佛, 圣教拐走无数妇孺,以明妃由头供人淫玩。明妃若被玩腻, 会被圣教卖入淮阳巷, 卖为娼妓,谋取更多钱财。


    明妃如若无意被玩弄致死, 圣教还会剥去明妃的皮囊,摘取埋藏体内的骨骸, 制成他们所着的袈裟,日日念经时摩挲的佛珠。为掩人耳目,他们还会涂抹桐油,伪装成檀木制成的佛珠。


    此骇言一出,无数人对佛教、对信佛有了偏颇的认知,他们丢弃购来的檀香,购来的佛珠, 甚至佛经。


    百姓不在乎作恶的是藏地密教, 而非信奉的净土宗。


    当朱雀街内的勋贵重臣府上有下人走出, 他们捧着佛教佛珠,扔进熊熊燃烧的火盆内时, 百姓更加确信此事,也跟着烧毁。


    烧去邪恶,烧去罪恶, 有人心疼被拐走,惨遭圣教折磨的妇孺,在烧毁佛教时,烧了些纸钱给她们。


    百姓边烧,边说:“可怜的娃儿,这些纸钱拿着,在底下可得好好对自己。”


    黄铜纸的灰因风朝天而去,奔驰的快马踏着纸灰,烧纸钱的人正欲骂骂咧咧,大声斥责那个敢在官道纵马的纨绔,立即向大理寺投状,请冷脸阎官来判判此等纨绔。


    可抬起头时,他看见大理寺捕快那沾染灰烬泥土的青黑衣摆,捕快跑着跟随上官的脚步,前往先前宣发书册的店铺。


    “这么快就找到了?”


    议论惊叹的声音被脚步声取代,仍在焚烧佛书的百姓面容呆愣站起来,注视他们的离去。


    店铺的位置不偏远,为让百姓更好了解圣教,圣教创办的店铺多在一块,不局限书局,还有米铺,运送南方来的米。


    只是北方多用面食,耕地作物也少有水稻,米铺在南方吃香,在北方勉强是一时尝鲜。


    “全都围起来。”右寺正坐在大马上,取出大理寺的腰牌,对已有慌乱神色的店铺掌柜,厉声说。


    大理寺所有捕快皆由右寺正带领,不一会儿,已将几家店铺包围,右寺正亲自带人,率先走进书局翻查圣教书册。


    右寺正走入书局那一刻,米铺的掌柜眼珠子一转,环视那些捕快。人数不多,要困住这么多的店铺,肯定有空缺之处,且为防止东窗事发,米铺掌柜早早备好后门。


    会长于米铺掌柜出发前去北方时,耳提面目次次警醒掌柜:“我们只是商人,记得民难与官斗,难与土匹夫斗。虽然加入了这个啥子圣教,但切记,生意最要紧!一旦出事,立马跑,然后写信告知我。”


    嘿嘿,我可得快点从后门跑出去,现在只有捕快,兵马司还没出手。


    米铺掌柜借口去库内寻寻那些分发的书册还有否,快步跑向后门,边跑还不忘托起缠在自己腰间的银锭。这可是他立身之本,抛了谁都不能不要银子。


    呼吸因急速的奔跑而短促,掌柜那本就不齐整的脸顿时涌上大片红,细小的眼睛左盯右盯,就怕有人觊觎自己腰间的银锭。


    见后门越发近,掌柜嘴角都要咧开,八字小胡须被嘴唇顶起,再由开门的风吹得呼呼作响。


    掌柜:“怎么会!”


    早早蹲守在后侧的松副指挥,晃动掌柜家的后门钥匙,轻笑:“不输商人本色,你抛弃自己雇佣的伙计,那伙计也不用对你忠心如初。”


    商人重钱,只为求富,松副指挥使哼哧几声,挥挥身后的人,把掌柜逮捕。


    松副指挥使:“听闻圣教长老除去耶什喇嘛,还有几位。瞧这家店铺,油米书脂粉,可真是不少。你看看,需要几日,能把你身后的那位大善人关进大牢。”


    “唔嗯……”掌柜眨巴裹着水雾的眼眸,求饶委屈地看向松副指挥使,哪怕被按在地上,也要蠕动身躯,响响腰间的银锭。


    松副指挥使看了那些银锭一眼,心里怒骂声米商真有钱,转身带人回大理寺。


    松副指挥使与右寺正主要拦截京中圣教残余,并撬开他们的嘴,拷问他们那些拐来的妇孺除去淮阳巷,还被关在何处。


    右寺正虽不同殷寺正那般擅长缜密推断,但他精于严刑拷打,所有嘴硬的犯人落他手中,硬骨头都得炖成软骨。


    一主内,一主外,二人皆是大理寺卿的右膀右臂。


    松副指挥使活动活动筋骨,狐狸眸泛起阵阵笑意,与摊开卷档的右寺正并肩站立,眼前是还未拷问便软了骨头,瘫软在洗不净血渍的地面上。


    “切,真是商人最会看人眼色,这才一会儿就哭得那须须都湿了。”松副指挥使指着掌柜说。


    右寺正记录掌柜说出的罪行,皱眉打断松副指挥使叭叭不停的贬骂:“松副指挥使,你若觉无趣,去帮捕快们洗洗衣服,那更好玩。”


    “啧,他们衣服哪里配让我洗。”松副指挥使挑眉拒绝。


    右寺正:“那你去隔壁牢房数数书局的掌柜为自己求冤多少次。”


    松副指挥使:“……行,我去数数。”


    右寺正出手,少有他拿不到罪状的时候,不一会儿,他就从米铺掌柜嘴里,翘出那些妇孺被囚禁的地方。


    “我们速速去这个地方。”右寺正踢了脚数蚂蚁的松副指挥使,说。


    这处进展飞快,已解救了那些受苦受难的妇孺。而殷寺正这边,他们需根据大理寺卿给出的线索,搜寻马车行动轨迹,探查被绑架的三位明妃。


    夏日少雨,多清风吹拂,所以昨夜钟旺拼死反抗的痕迹仍有。


    殷寺正沿着从尚书令府前去祁阳伯府,或前去李郎中的道路,在奔走数百米,较为偏僻的地方找到打斗的痕迹。


    血渍已干涸,晏城蹲下身仍能看见青砖石峰里血液流动的痕迹,以及被长刀斩断的白袍衣摆。


    古代没有摄像头,难以监控受害者被捆走的方向,他们只能依靠人力,一个个敲门询问。昨夜的打斗声不小,钟旺出门常常带刀,不可能赤手空拳对付敌人。


    刀剑相撞,惹出的声音不小,虽依据陶严提供的时候,他们分别里已近二更,不少人皆已熟睡,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


    晏城拍拍衣袖:“我去问问更夫,他们打更巡视街道时,应该会有所注意。”


    殷寺正点头:“我已问过兵马司,他们巡逻时没听见奇怪声响,且进入夏日,京中无大事发生,他们不如春日那般巡逻紧密。”


    晏城方想行动,被急迫的陶严拦住,他说:“还是我去问问,夏日多燥热,又天清得早,更夫怕也没那般常穿街走巷。”


    春日时能迅速捕捉贼子踪迹,有很多因素,春日严寒,百姓或烧炭取暖,更夫自然走得勤。


    兵马司反应如此快,是前有举子被杀案在前,太子严令兵马司巡视,不得放过任何一处。可总是紧着,难免有忽视之处,殷寺正难免想是昨日巡逻松了些,便发现如此大事。


    “就怕非是巧合。”晏城晃悠弯了腰肢的野草,宽长的叶与兰花草倒有几分相似。


    耶什喇嘛数次夸耀他嘴里的喜乐圣佛,连谢知珩的语气内,都暗藏这喜乐圣佛,它似有碎裂时间的能力,聚集无数穿越人才。


    喜乐,这二字与困住谢知珩的平安喜乐,有何关联?


    晏城满脑思绪杂乱,他有时想认清谢知珩纵容圣教的目的,有时又想怎样找到钟旺的踪迹,凭借他们这般毫无头绪的搜寻,还不如学大理寺卿,直接闯入皇家园林去。


    兵马司的人手具在此,他们很快询问完周边房屋的人,都言昨日睡得太熟,不曾听到打斗声,唯独记得昨夜有异花绽放,花香都飞入他们屋内。


    “可香了,我昨天晒在外头的衣服,都还残余这种花香。”


    殷寺正接过盈满香味的外衣,看了站在他身侧的晏城一眼,示意奉上购入此衣的银钱。


    晏城起先还在思绪良久,得殷寺正一推,才恍若初醒,取出银钱递给赠与衣物的百姓:“多谢你的帮助,这是一点补偿,望你收下。”


    “唉瞧官老爷说什么话,能剿了那一窝的圣教,才是最好的补偿。”那大娘边接过,边拍打晏城的侧臂,大笑说。


    大娘又见晏城长相具佳,瞧之不像个成了亲的少年,冰人习性一犯,拉着晏城念叨许久相亲事宜。好在清楚他们此行目的,只闲聊了会儿,在晏城求放过的委屈眼眸中,呵笑着离开。


    “来嗅嗅此香,可有熟悉?”殷寺正见晏城空闲下来,唤他来细嗅此物。


    晏城走过,托起衣角嗅了几番,眉头皱起:“倒有些熟悉,一时半会难说出来。”


    殷寺正上下打量晏城几眼,回:“可不熟悉,你日日熏的香便是这种,花椒辟邪又避虫,常作香料。”


    晏城不会简单认为犯人是自己,问:“对地方有头绪了?”


    “有些许,可花椒作香料,只为辟邪,不曾听有安神易眠的功效?”殷寺正疑惑地道。


    晏城更困惑,他只清楚花椒作食材佐料,有时爱麻辣,他便投放些,少有听闻花椒能作香料。


    “只能去清鹤园,希望那儿不会有所发现。”


    殷寺正将人马分为两队,一队前去清鹤园,有晏城带队前去,他去更有能无诏进去。自己则带队继续在一旁搜集,搜寻她们可曾留下的痕迹。


    “已过去一夜,圣教绑走她们只为供奉圣佛,却难知如何供奉?我们需加快步伐,不能让她们在贼窝呆更久,否则性命难以确保!”殷寺正皱眉道,拍拍晏城的肩膀,他的重任也不少。


    如真在皇室园林,一旦消息流露出来,那皇室颜面可真的是被圣教踩在脚底,拉入污泥里。


    就怕皇室为保存颜面,会封锁信息,处理所有知情人员,殷寺正心中担忧不少。


    “切记小心谨慎,不可声张,若真在清鹤园发现,也不能让他人知晓。”


    面对晏城的不解,殷寺正咬咬牙,昧着良心说:“这是为她们的清誉考虑,女子清誉大于天。”


    晏城:“???”


    不是,殷大人你什么时候这么封建了!


    第47章


    “君为臣纲,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死从子…”


    心口很重, 似是被重物踩踏, 钟旺挣扎着渴求爬起来, 但梦魇不曾放过她,甚至魔化那一刻的挤压感。


    谁家耶娘日日于家中, 叮嘱金钗年华的少年, 要贤惠,要温良, 不可下地,不可出闺门, 不可打打杀杀。


    他们念得钟旺脑子嗡嗡,京城内躲在叔父家得安稳,江南内躲在舅舅家才得安稳。


    千山跋涉,钟旺隐姓埋名来到京城,披上层男子皮囊,才突然见江南京城的另一面,是她不曾见过的豪迈。


    世人待男子极其优异, 他们似享尽了此间的优待, 钟旺嫉妒, 怨恨。


    “时人爱极真善美,喜攀附他人怀里当娇妻, 与当朝太子一般,困缚百姓思想,困在三纲五常的古板儒家思想里。“


    哪来的声音, 钟旺被父母喋喋不休的念叨烦闷,她不耐烦伸出手,伸出长刀斩断袭来的风声。


    万物有形,万物无形。


    长刀的锋利能斩断所有有形之物,却无法为钟旺扫除言语中的无形,每一声都逼着钟旺走向更黑暗的深渊。


    “《礼纬含文嘉》云:三纲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那声音混在阿娘的呼唤,化入阿耶清早的郎朗书声里,成一条条浸染乌黑墨水的链条,层层圈住钟旺前行的脚踝。


    “明妃是诸佛之母,她圣洁,富有无上智能与最高法理,能破除一切烦恼,增长一切功德。”


    “她诞孕诸佛,她位高一切,她尊荣无数,她受世人敬仰……”


    那声音念叨无数,字字句句都在明说佛教内佛母地位的至高无上,儒家每篇典籍都在点三纲五常。哪怕数千年后,文学作品里都在要求本该占绝对地位的主角,应攀附在男子身边。


    数千年后,钟旺想不到那太远的未来,她只能勉强通过沈溪涟奇异的举止,与此间格格不入的言语,来幻想未来。


    佛母,诸佛之母。


    母亲……钟旺拉扯嘴角微笑,盈满眼眶的水雾,让她看不清前进的图景。


    钟旺的嗓音充斥苦涩,哑得厉害:“为什么要把我们,困在名为阿娘的躯壳里。”


    只能以母冠姓,只能以妻冠名,来载入史册否?


    都一样,钟旺闭上眼,他们都一样。


    钟旺闭上眼眸,视野陷入一片黑暗,发觉耳旁有风吹来,送来同行者的声音。


    “钟旺醒醒,呜呜怎么陶枫也栽进去,这佛像是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吗?我们又不是挖你的盗墓贼,有怨找怨,有仇报仇,你找我们有啥用啊!”


    沈溪涟呜呜叫个不停,她眉眼紧皱着,双手紧紧搂住匍匐渴求前行跪奉的陶枫。


    人小力不足,又不愿放弃貌美少年,沈溪涟一屁股坐在胸前,双腿似剪刀紧紧夹住钟旺的脖颈。


    触及那柔软的胸膛瞬间,沈溪涟脸色有好几个瞬间的不对劲。虽变化万千,但沈溪涟咬紧牙关,活生生扭转自己五官,浮现暂时的狰狞丑恶。


    沈溪涟用死咬牙关的狰狞,掩盖住自己的惊讶。


    呜呜呜,美男子变美女,沈溪涟内心再次呜呜叫,谁能来救救我们啊!


    沈溪涟透过那扇琉璃窗去眺望远方,层层屋檐之上,是满目青山,是散不尽的香云。


    信众为更显对圣佛的尊崇,庭院中央摆放象征皇权的鼎,火焰将一切焚烧,化为冲天的香火。


    沈溪涟看见,他们投进鼎里的有皇室专用的奏折,一封又一封不分红黄色,偶尔没握住,露出满是字的篇幅。明黄不见纸纹的纸裹着铜钱银锭,与一本本的佛经,全烧成灰。


    这场敬奉不会结束,火焰只会高涨,烧得整座山都是他们对圣佛的敬奉。


    沈溪涟不为他们的虔诚而叹服,张着嘴呆愣注视眼前一切,许久才喃喃轻声说:“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放火烧山,的确会牢底坐穿,但那些人不会因在山林里烧香火被逮捕,他们只会因自己的虔诚,让圣佛露了马脚。


    “好大的一场火,整个山野都映衬焰红的热光。”晏城高坐马上,痴痴望着这副入画的景。


    皇家仔细勘查过的山林,其景色可称一绝,山青丽,水潺潺,飞鸟相与还,盛夏走进都不知夏,春扑面再迎。


    惨事真发生在皇家园林内,晏城下马后的一步,都如注入水泥那般沉重,带领兵马司队伍走到羽林卫重兵把手的门口,连声音都难说出。


    该说什么,大理寺前来清鹤园调查圣教一事,推测出贼子窝居于皇家园林内,以皇室之威,藏匿半地的罪恶。


    可,这便就是皇室,这便就是欲望。


    哪怕是皇室,也为自己的欲望沉迷、沉沦,跌入看不见的沼泽污泥里。


    晏城闲来无事时,喜欢翻阅名著,它们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倾诉封建社会的血腥,痛诉封建社会的残忍。文字从不会去赞美,只会直白告诉你,那是个吃人的社会。


    祥林嫂被言语、被社会裹挟推向死亡,而清鹤园的三人,也将被清誉所困扰,腥风血雨不离她身。


    晏城以为会被羽林卫拦住,长枪阻拦所有妄想进入的恶贼,他们会在无效的流程中花费不少时间。


    好在羽林卫体谅,或是得了谢知珩命令,他们没有过多询问,也没让晏城带太多人。兵马司东副指挥使跟在其后,带几位史目跟上前去。


    晏城一走进清鹤园,入目是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建造的大盛宫室,与威严不可犯的皇城不一般,这儿工匠尽情发挥想象,发挥九死下的渴望,同这座宫室一起被后人铭记。


    活泉绕整个园林游走,吹来徐徐清风,吹散烧山带来的烟雾,晏城越走进,越发觉不对劲。


    晏城站在园林中间,道路前头的月洞门抖落斜插枝头的青影,不受熊熊火光束缚,它就那般岁月静好,修饰园林内的每一处。


    “晏大人?”东副指挥使发觉晏城的停下,走上前询问,剩余人继续跟着羽林卫,在园林内搜寻。


    晏城思绪被拉回,他转眸看回东副指挥使,如释重负般说:“不在这儿,圣教胆子没那么大,不敢来清鹤园撒野。“


    晏城此话一出,驻守此处的羽林卫轻吐几口气,伸手拍东副指挥使肩膀,小声凑到他们耳旁,嬉笑几语。


    只要事宜与清鹤园无关,此处无圣教信众潜入,足以证明羽林卫称职驻守此处,不曾玩忽职守。


    心头的重任顿时转到兵马司胸口,他们面面相觑,目光在东副指挥使聚集,又由东副指挥使落到晏城身上。


    好几双真切瞳眸注视着自己,晏城思索完抬头与之对视时,吓得忙后退几步,差点踩空跌入活溪内,透凉的溪风缠得他不放。


    东副指挥使速度不慢,几大步走上去拉住晏城手臂,强行让他站在溪岸的石尖,晏城借助这股力,勉强站好。


    待人站稳,东副指挥使问:“不在这里,那该在哪里?手头线索都断,我们是回城等松大人送审讯的信息,还是在旁边探索?”


    晏城摇摇头:“等不了,钟旺她们等不了这么长的时间。某进来时,见远山有火烧,他们或许在那儿。”


    东副指挥使也瞧见那火光,他对山火的在意程度不及晏城。每到清明祭祖,重阳登高,一树燃着一树,烧得整片山都干净,开耕成遍地的耕田。


    东副指挥使远望那处:“这里山林太多,若没人,我们找不到那起火地,白费不少精力。”


    晏城等人对清鹤园所处的山群不甚了解,怕迷路,去寻羽林卫。他们常驻守此处,多巡逻整山,应是了解不低。


    羽林卫起先不同意,他们主要职责是守护这座园林,跟在兵马司身后,也只是防止兵马司在园林内迷路,或是笨手粗脚坏了园林的风水,与各类价值不斐的藏品。


    羽林卫:“我们不可离开清鹤园半步,我瞧那火光,应是不远,多费精力就可以。“


    他们不愿领人过去,羽林卫本就是被逮了错处,他们才被从皇宫贬到行宫,贬到这避暑园林来。若真带领兵马司绕山群走,不就暴露他们未恪尽职守,只顾游玩的懒惰心性。


    晏城咬咬牙,羽林卫不愿意,他也不好逼着要求羽林卫带路,转眸同东副指挥使对视,走出园林,追随那处火光,去寻圣教可能的据点。


    清鹤园建得不大,宫室不多,但为让贵人享受山林的野趣,园外的小道也铺了石阶,无需踩着草地往前攀爬。


    京城外的山都不高,树林层生,让晏城走的每一步都艰难,方向难寻,好在那火光不散,始终指引他们前进。


    太浪费时间了,晏城想。


    东副指挥使带来的人全散开,沿着每条小道往上攀登,追逐那团火搜寻。


    盛夏的白日太长,晏城无法根据头顶西斜的太阳,判断出现在的时刻,不清楚他们在山林里搜寻了多久。


    不能就这么毫无目标地搜寻下去,起码得把旺财带上,晏城有些气馁,他忘了影视剧里警察搜山都是带警犬,就是为能更好更快更准确搜救目标。


    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去,别等找到时,钟旺她们已成了邪僧掌心的法器。圣教为躲避所有的追捕,又由底下官员孝敬给谢知珩。


    晏城咬牙,皇权的至高无上,人命的卑微不堪。


    “晏大人!”


    有人唤他,晏城转过身去看,羽林卫的副统领居然从皇城赶来,带着清鹤园的羽林卫追上他们脚步。


    晏城问:“严副统领,这是?”


    严副统领憨憨地挠了挠络腮胡子,说:“殿下已听闻圣教残忍的行为,特令本统领带人协助晏大人,搜救沈世子她们。”


    殿下?晏城不解,谢知珩对圣教一事不早有耳闻,怎会派人过来?


    不过有熟悉地形的羽林卫带路,晏城很快赶到那火烧地,西边的云也经火烧般,橙黄的映在谢知珩眼里。


    “走吧。”


    谢知珩放下处理过的奏折,抬步跟在他们身后,“去瞧瞧,这场闹剧如何收尾。”


    有羽林卫的带领,晏城追沿那冲天不散的火焰,窸窸窣窣的碾草声,蝉鸣环绕山群,满目大片大片的青葱浅绿,若没有他人的带领,晏城想自己很容易迷路。


    羽林卫腰间的长刀已拔出,不为杀贼,只为斩断拦截他们的高至腰间的杂草。


    火光被固定在远处,严副统领每踏出一步,眉眼紧锁得越厉害,刀柄握在掌心,磨得掌心很痛,密密麻麻的红血遍布。


    旁跟随他许久的羽林卫悄声走到他跟旁,低声问:“副统领,我们好像一直在绕圈子?”


    严副统领点点头,与那羽林卫说:“我也察觉到了,那处离行宫不远,我们却很难走过去,怕是有人在此布了奇门异甲。”


    羽林卫:“那可怎么办?殿下命令我们今夜就得救出沈世子她们!”


    严副统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们谈论的声音不大,晏城落后羽林卫几步,听此脚步渐渐慢下来,眸眼低垂环视左右。永远不改的树林,已经刻入眼球记忆里的绿色,与那活似图案张贴的焰火。


    视线往左瞟,晏城站在高顶俯瞰整片的园林,游走的溪水路径被挖掘得像条龙,龙身与龙尾在园林里嬉戏游玩,而龙头攀附陡峭的山峰,要游越那条跃龙门。


    晏城始终注视那条溪龙,沿着龙头的方向,追着跃龙门,在尽头看见那团火焰,是溪龙要侵吞的龙珠。


    游龙戏珠,而龙珠所在地,便是晏城寻找的目的地。


    晏城快步上前要告知严副统领时,再次听见玄鸦的暗哑声,它站在不远处高鸣,猩红的瞳眸与晏城对视。玄鸦展开双翅,不给晏城半点反应,直接高飞,飞蛾要扑火,玄鸦便引着他们去追寻火焰。


    不等晏城提醒,严副统领也发现玄鸦,忙大喊:“快,我们快追上玄鸦,它在指引我们。”


    奔去龙首的道路不长,先前的困境是羽林卫在层林里绕圈,他们只注意到周围的树木,只注意到脚底的台阶,只专注着往火焰处走去,却没有注意到台阶,肆意生长的林木,是困住他们的始作俑者。


    溪水化作的龙身有了尽头,头顶的火烧云也不再盘旋,渗透进天色的浓墨,融入晏城因水雾而勾勒的长睫。


    桃花眸善多情,脉脉流水映衬散不去的大火,徐来的风吹拂晏城因搜寻而略显凌乱的发鬓,晏城要抬的脚步在此刻顿住,直愣愣注视眼前被烧毁大半的庙宇。


    青铜鼎具被踢倒,信众所燃烧的黄纸都被堆在木制房屋内,熊熊大火将此地毁得惨烈,一半的废墟落在手握长刀的少年身后,她清亮的杏眸,不染灰尘,只染高天之上的月辉。


    永远不会孤坐等待,钟旺只会自己拎起长刀,迎接一波又一波的土匪刺杀,孤身上京的漫长道路,早就教会她不去依靠他人。


    沈溪涟单膝跪在烧了半边的佛堂,那佛像哪怕被钟旺用火烧,用刀磨,也只能磨损半点木屑。


    很可怕,佛像不像铁做的,沈溪涟双手都在颤抖,但尽管如此,她也要死死抱住疯癫狂热的陶枫,不让佛像玷污她们任何一人。


    藏在脚底的匕首,钟旺夺回长刀后便交给沈溪涟,沈溪涟用尽所有勇气,胡乱舞动匕首,对付想要抢夺她怀里人的所有信众。


    “佛说,要明妃侍奉……”


    “君主说,要头羊,要优质好羊相伴,侍奉君王榻侧……”


    信众低吟的声音,念经的语气,圣佛在低语,信众在高吟,让整座佛堂诡异异常。


    钟旺用尽全力,摆脱佛像赠与她的只言片语,摆脱佛像对烧香拜佛者的狂热情绪。她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信众常披的白袍被她缠在手背,只有沾染刀身的血,多得凝聚成一把刀鞘。


    太多,血腥漫上她缠绕的白布,漫上她纯净的侧颊。


    “快快,快去救沈世子!“


    “女公子也在这儿,圣教的据点,也在这儿。”


    兵马司一见三人,齐齐跑上前去,挡在她们身前同那些已疯迷的信众挥动刀剑,或是拿出绳索把这些人捆缚住,送入牢狱再细细审讯。


    晏城没跟着过去,他默默注视羽林卫,园林里的羽林卫不多,后紧随来的严副统领带来更多羽林卫,他们默不作声将整座庙宇包围,不放任何人出来。


    严副统领进这座庙宇如走自家般,轻车熟路便凑到某个始终躲在角落的白袍人。晏城有些好奇,目光跟随严副统领的脚步,牢牢锁在那白袍人身上。


    宽大的白袍极易勾引夜风,风吹得袍子浪花般滚滚,喜爱得化出自己的轨迹,露出那身熟悉的官袍。


    可太熟悉了,对晏城来说。


    晏城购入晏府前,日日居于东宫,日日观察盯梢擦肩而过的宫人,他们所穿的衣袍实在熟悉。


    严副统领对那宫人小声说几语,晏城没太听清楚,只见那宫人朝着他,或说朝着始终跟在他身后的人,跪拜许久,又朝着清鹤园跪拜良久。


    宫人闭上眼,跪在晏城前面,由那把长刀砍断自己的头颅,鲜血喷洒,喷了佛像大半个身子。


    “长老——”


    宫人的死亡停止这场念经低吟,陷入狂热的信众突然醒过来般,惧怕地看向包围他们的官兵,惧怕地躲避倒在他们身旁的尸首。


    官兵发现,长老已死,信众那不大的胆子被吓破,手脚并用往后爬,爬过满地的血,爬过熟悉人的尸首,爬进佛堂。


    佛堂是个特殊地方,当他们后背紧紧贴着那尊佛像时,所有的怕与恨都消弭,与不熄的香火一般,绕着他们许久,佛经与低吟再次复现。


    显而易见,佛像有问题。


    晏城不再耽搁,径直走进佛堂,去瞧瞧那被圣教无数人供奉的佛像有何不同。兵马司没有拦他,钟旺要收刀时见他往佛堂走,跟着过去,路过被拉起的沈溪涟。


    素好美色的沈溪涟对晏城的自投罗网,对这位户籍在荆州的状元郎找死的行为,不置可否,她也不会像拦截陶枫那样,去拦住这人。


    当见钟旺也跟随,沈溪涟连忙拉住,紧紧抱住钟旺被腰带收勒的细腰,担忧着颤声说:“不要去,你才从佛像的引诱中醒来,你比那状元郎,更怕靠近那佛像。”


    钟旺浅浅摇头,拍拍沈溪涟的手背,回:“不用担心,我不会再上一次当了。”


    见沈溪涟的担忧仍不退,钟旺凑到她耳旁说:“你跟我一起,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怕。”


    “有你,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法拉我下水。”


    少年姝色的面庞盈满沈溪涟的眼眸,沈溪涟微微松开些,转去抓住钟旺的手腕,咬牙说:“我跟你一起去,这样我好拉你。”


    钟旺笑着点头:“嗯。”


    佛堂寺庙总是离不开火焰,川蜀总据点也被明妃点火烧了大半。无数明妃在某位明妃的带领,逃出深山,攀过数座座隐天蔽日的山林,咬牙撑过满地游爬的毒虫,总遇炊烟袅袅之地。


    佛像半敛眉眼,明王狰狞丑陋的面目,娇美依附他的明妃,与无数飞来的妖鬼。


    陷入癫狂内的信众,匍匐跪拜,佛经低吟,与散不去的香火,无论何人来看,都只会觉得眼前的佛堂毫无诡异,是盛行佛教的南方常有庙宇。


    晏城见过文字里对宗教、对信仰的痴迷,见过影视文字里信仰的正与负,见过史册记载的神权高于世俗君权,见过皇帝跪伏在教皇脚下。


    但以上种种,都不会出现以华夏为蓝本的小说世界里。


    “君王说……”


    “佛说……”


    晏城倾耳仔细去听信众念叨的话,君王与佛,无法判断到底谁先谁后,但可以推测出,盛朝的佛一定要借助君王的力量。


    建立在皇家园林背面的庙宇,穿着官袍的宫人,信众嘴里念叨的君王说。


    虔诚无比的信众,真的是对圣教的信奉,对这具双身佛像的信奉,是所谓对藏地密宗的信奉,是对佛教的信奉吗?


    不,是对皇权的信奉,是帝王说此教可信,是皇权说佛家,是皇权在说儒家。


    在皇家园林的背面不仅能找到庙宇,还能找到孔子庙,在皇权的阴暗中找到藏在里面浓郁的信仰,藏在君权里的信奉。


    “哈……”


    晏城突然明了,这场所谓的围剿圣教行动,明明谢知珩早就清楚南方圣教对底层妇孺的剥削坑害,却迟迟不曾动手。谢知珩在谋划,他谋划着夺取南方的信仰,让儒家再次盛行这片土地上。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南朝君王多次削发入寺,拜佛为僧,惹群臣为赎君王,拜伏在佛像前,才使得佛教于南方盛行。


    谢知珩,以这场所谓的围剿圣教,去灭南方的佛。


    皇权要你信佛,你就得信佛。皇权要你尊儒,你就得日日跪拜孔子,潜读圣人书。


    想透彻后,晏城喉咙干涸得厉害,胸口也堵得厉害,他迈出的步履如注水泥那般沉重,连破开云烟的力都没有。


    突然,晏城不愿意自己这般早看清,如果能一直装不懂就好了,看不见谢知珩谋划之下的波澜与阴暗。


    同时,晏城又在好奇,谢知珩谋划这般多,冷眼漠视那么多性命被摧残,那么多妇孺被圣教以明妃的名义摧残,到底为了什么?


    “晏大人!”


    晏城思绪被拉回,他转身见钟旺单手握长刀,单手搂抱沈溪涟站在他不远处。


    没被遍布长刀的血鞘吓到,晏城倒是被钟旺亲密揽住沈溪涟腰肢,沈溪涟艳若牡丹的佳颜紧紧贴在钟旺耳旁,亮晶晶的眸眼里具是对钟旺的崇拜。


    晏城:“?”


    晏城:“???”


    不是,姐你跟男主全是上下级的厌恶关系,恨不得啧男主一脸愤恨的情绪,到沈世子跟前,就这般亲密无间。


    晏城有些怀疑,这本小说的性向可能要改改了,不该是言情,应该是百合。


    钟旺察觉不到晏城复杂多样的内心活动,她抬眸注视那座一直引诱她的佛像,那些话术仍在耳旁环绕,从梦境一直到梦醒,无数言语尽诉儒家的古板,儒家对女子的压迫。


    可佛像似乎忘了,钟旺的父母的确受三纲五常影响不浅,但现在抚育她的却是叔父。


    李德谦当初科考的名次可比她父亲还要高,对儒家的学术理解,身居礼部内,对礼仪的了解可不比她父亲浅。


    婶婶在明经再开前,几乎夜夜都在钟旺耳旁念叨,要注意自己身体,日后嫁人了,可别被夫家嫌弃。


    叔父没去反驳婶婶,只是数月如一日,逼迫钟旺多念书,多练武,多提升自己。


    婶婶想她有个好归宿,叔父没吭声过,只一句又一句提醒:“天后怜惜,孤哀子可入宫为女官,若不愿嫁人,便自立女户。”


    父母具丧,被称孤哀子,钟旺母亲仍在,叔父却不愿言之仍在。


    钟旺很清楚,叔父并非在咒骂她,而是告诉她。


    你瞧,哪怕家人不支持,逼你嫁人为妻,天后也为你留有一条女官、女户的路。


    钟旺闭眸,与纠缠自己的佛像说:“我不信佛,也不愿作你嘴里的明妃,我只想当官。你若一直逼迫我,那我就直接进宫,以四品钟仪大夫之女,作女官!”


    “!”


    那佛声戛然而止,良久尖叫着出声:“该死的,废物谢元珪,居然没杀死李德谦!”


    所有剧情的推演,都必须让女主孤身一人,让女主孤苦无依,在京城漫无目的,永无归宿。


    这样,她才会渴求归宿,渴求他人的爱意,成为他人掌心的金丝雀,一言一行都受人控制,抖擞着娇小身躯,无条件遵从丈夫的话。


    李德谦,只是个小小的礼部郎中,他官职无关紧要,与女主的关系也就是父亲的好友。


    可谁能想到,李德谦只是收养了京中无人可依靠的钟旺,便对女主有那般重大的影响,推动女主独立性格的养成。


    “谢知珩——”


    佛像咬牙切齿,狠狠瞪向那站在林间的太子,明黄的长袍不做掩饰,谢知珩就这般站在佛像眼前。


    晏城在旁听了钟旺的话,皱眉:“什么女官,旺财你在说笑吧!大理寺上下,以范大人为首,我和清肃为主要辅助者,殷寺正为监督者,大理寺与李郎中双线并行,都不能让旺财你考中?”


    “……”


    晏城一开口,成功让钟旺皱起眉头,她想起在大理寺和家里,被逼着背儒经的痛苦了。


    沈溪涟听此,感同身受拍了拍钟旺的肩膀,抱住她脖颈蹭蹭,饱含深意地说:“我也不想背书,但我阿耶日□□我,还让我姐监督!呜呜呜……”


    两个被迫背书,饱受读书折磨的人,抱头痛哭。


    “……”


    哭得多么悲惨,晏城没去体谅,他抱手站在一旁,幸灾乐祸。


    来,来体验下中文系大学生的痛苦,每天都在背书,每天都在看文学理论,每天都在看作品!


    佛语不放弃:“当官有什么好,你瞧你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牛晚,日日辛劳读书,只求一官半职。可他们真的会让你当官吗?你是女子,从未有女子当官的先例,前所未有!”


    佛语:“哪怕你当了官,谁会重用你!身居庙堂之高的掌权者,是太子,是男子,不是设女官立女户的天后!”


    “可别忘了,是太子处死你的父亲,你千里迢迢奔赴京城,不就为了替父洗去冤屈。”


    “你不是为了读书,而上京城的!”


    佛像仍在叫嚣,它所有话语都只为摧毁钟旺建成的独立人格,让钟旺回到,它预设的娇妻人设里。


    武力高超如何,读书厉害如何,钟旺只能有一个目的,便是为父洗冤,替父翻案后,安心嫁入静守后院,每日相夫教子。


    钟旺咬牙回:“我不愿!我不愿如阿娘那般,困在方寸后院内,困在所谓他人之妻、他人之母的躯壳里。”


    紧握长刀的手背青筋裸露,钟旺恶狠狠瞪向佛像,快步奔跑去。斩杀数人的长刀不因人多而卷边,它越发锋利,血肉之躯只会磨亮刀身,削铁也如泥。


    先前无法磨损半分的佛像,在钟旺奋力的一击下,与明妃分隔开来,攀附它的明妃被钟旺一刀又一刀砍落。


    妖鬼也不在,只剩个光秃秃的明王,而此刻,钟旺再去斩佛像,不受任何阻拦,轻松腰斩。


    被信众用奏折、用钱财,用佛经供奉的佛教,在他们崩溃与尖叫声中从高堂跌落,砸向地面,像瓷瓶,像泥做的像,片片破碎开来。


    佛堂的声音嘈杂,乱得晏城直皱起眉,忙退后几步,远离疯狂的信众。


    太吵,晏城直接走出佛堂,走出庙宇,走向那站立林间的太子,谢知珩站的位置还是晏城先前走累了,扶巨木的地方。


    “辛苦郎君了。”谢知珩轻笑,走过去,贵重的衣袖擦拭晏城额头处被染上的灰烬,佛像的碎片,与劳累后的汗滴。


    晏城摇摇头,伸手抱住谢知珩,体力精神气都严重丧失,他累得抬不起手,身体所有重量都压在谢知珩身上。


    谢知珩笑问:“要孤背你下山吗?”


    晏城回:“会很累吧。”


    谢知珩摇头,哪怕体弱至此的他,背人下山也是件轻松活。


    不过晏城体谅他,谢知珩没拒绝:“不下山,去行宫住一晚,孤已让人打扫出来了。”


    晏城:“嗯,去清鹤园。”


    下山的途中,晏城没敢真压在谢知珩身上,毕竟身后还跟有羽林卫,他不敢太以下犯上,去冒犯太子。


    回头看,晏城发现钟旺没跟上,在庙宇怕是有事要处理,或蹲守在昏迷的陶枫旁,庙里可就她们三个女子。


    火焰依旧高涨,烧出夜幕一个洞来,烧出无数条裂缝来,晏城看着有些惊了。


    让他惊讶的东西不少,除去火焰,晏城还听到熟悉又陌生,惨烈的尖叫机械音,本该无情绪的AI音,却充斥无尽的恨意与痛苦。


    机械音……


    晏城张张唇,良久才抿起,低垂眸眼埋在谢知珩脖颈处,那双滟滟的桃花眼,有了短暂的失神——


    作者有话说:很忙,工作真的很忙,呜呜呜QAQ


    第48章


    夏日的花凋谢在晏城掌心, 不再急迫着搜寻被绑走的同僚时,园林的风景宜人舒适,徐来的烟云缈缈逸在晏城眼角, 嗅入的檀香里, 信众不甘的屈服。


    东副指挥使带来的人马足够多, 又有严副统领额外带的羽林卫, 在谢知珩的默许下,将整座寺庙搜刮干净, 不留任何痕迹。


    寺庙内什么最多, 金塑佛像,岩彩绘制的唐卡, 与数不胜数的经书,耶什喇嘛从藏地搬运来, 他日日诵读的经书。


    冲天的焰火烧的太久,晏城小心翼翼翻阅,对纸烬处心疼不已:“都是珍宝,难得的文化遗产。”


    谢知珩单膝跪在他身旁,目见晏城盈斥眼底的不舍,扫过这些佛教圣物:“那火烧了寺庙大半,多烧毁那座佛像, 损失不大。”


    “佛像……”晏城低声念了几次, 恍若做梦般, 陷入佛像的引诱里。


    桃花眸沉进浓墨淮水,脉脉流动, 连投落的月影也被打散。


    谢知珩没询问,没打扰处于奇异状态的晏城,他直起身, 走到圆桌旁倒一杯茶。方换的热水,谢知珩触碰时指腹略有些烫,待水温渐渐凉缓,他才递给晏城。


    “?”虽不解,晏城还是心安理得接过,有时嫌喝水费劲,他常常就着谢知珩的手喝,对太子的伺候习以为常。


    晏城边喝边问:“你怎知道我会口渴?”


    谢知珩未正面回复,垂眸为晏城整理衣物,东奔西跑,惹得衣袍不少灰,新绣的字纹都瞧不见原本形状。


    “……”晏城没去追问,他侧靠在谢知珩肩处,眼皮疲泪地耷拉,解开发带的长发垂落,蹭摩晏城的眼角,不舍离般亲吻每一处。


    萎靡不振,像极了养在谢知珩手侧的娇花,不舍绽放,也不舍凋谢。


    进入园林时,晏城是睡了会。香没烧多久,他便在惊恐中复醒,急剧扩大的瞳孔内埋藏晏城缓不下的情绪。


    谢知珩放下奏折陪在晏城身侧,轻声细语,龙涎安神,仍不起任何作用。


    “我睡不着。”晏城委屈地与谢知珩抱怨,一声又一声说着,没告诉谢知珩做了什么噩梦。


    谢知珩伏下半身,躺在晏城身侧,张唇抿住他指腹:“孤在这,若不困,那便不睡。”


    谢知珩夜夜睡得浅,睡得不多。谢知珩不是个被睡意纠缠的人,哪怕他连连熬夜几日,也不见他有几分颓废的精神,不见眼下有半分乌青。


    “不累吗?”忽然来的关心语,却又不出人意料,晏城抹平沾染唇瓣处的液体,抹入谢知珩唇角去。


    谢知珩轻笑:“怎会觉累?孤所为之事,所行之路,具有回报。”


    那这件事,你会收获多少?晏城想不透,脑子一片混乱,仍由谢知珩安抚他浸红的眼角,整理凌乱的发鬓。


    想得太多有时会觉累,晏城抛去脑中萦绕的哇哇大叫,不再睡,起身欣赏这座不用付门票就能游览的皇室园林。


    未来各类古迹都国有化,不再仅为权贵独有,也不再只他们游览,所有人都可购入门票来欣赏工匠精心之作,诸生皆平等。


    晏城想出门时,李公公抱一大堆的佛经走进,具是他领人从火中抢救得来的。


    是此,晏城才蹲在地上翻阅这些经书。


    虽圣教所做之事皆是让人难以接受,拐害妇孺,从她们骨髓里敲出钱币,敲出涌流的欲望。可佛经是无辜的,噶迦派的密教梵语并非仅有双身修行,并非仅有男女一事,其中有更多与宗教信仰相关的言论,直击人心。


    哲学,心理学,自宗教信仰里脱胎而出。


    “庙内还有他们绘制的唐卡,可要去瞧瞧?”谢知珩问。


    夜来无事,晏城因噩梦睡不着觉,又难以从那股情绪中摆脱,有佛经、唐卡等物吸引,可闲时打发无趣。


    去山顶的寺庙,晏城收拾佛经的手一顿,下刻又无事翻阅起来,满篇佛语进不了眼,晏城沉默良久,才说:“去看看也行。”


    只欣赏满壁的唐卡,收藏在庙内的经书,晏城抿抿唇,不是去探寻,那莫名其妙的机械音。


    许是做梦,是在做梦,晏城一遍又一遍地与自己说,不要去想那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所谓金手指。


    所谓,系统……


    山顶的火焰被扑倒,晏城再登上时,庙内再次人满为患,兵马司带着信众离去,回京时顺带把沈世子陶女公子获救的消息散开。至于清誉,是否被贼子玷污,这可就不是兵马司的任务,也不是京城百姓爱关心的事迹。


    玩笑呢,三人中有沈世子,浪迹淮阳巷的风流儿,谁会去关心她们是否受贼子迫害。


    三人的长辈得了消息,忙赶来庙内,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侄女哭嚎许久,又唤人为她们洗梳一番,洗去被拐的灾厄。


    钟旺皮相瞧之更惨,长刀被血染得干净,所着的衣袍也破损不少,灰烬与血渍勾勒眉眼,诡美惊艳的妆容。


    旁人会为此惊艳,婶婶会抱着钟旺嚎哭不已,一遍又一遍擦去钟旺脸上血渍,处理她所受的伤痕。泪水滚热,滴在钟旺掌心,她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求救叔父。


    方瞧去一眼,祁阳伯挤开叔父,悲痛模样未退去,紧紧握着钟旺的手:“小兄弟做得不错,你救了本伯爷的女儿,先前对你的蔑视和刺杀,我在这向你道歉,也非常感谢你对涟儿的救命恩情。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会报答。”


    蔑视与刺杀?钟旺被祁阳伯说得满是困惑,眉头都紧皱。


    钟旺还没想多久,尚书令也上前来,他听了陶枫对事情经过的讲解,得知钟旺武功的高强,心中更是欣喜。


    陶枫更是凑到尚书令耳旁道:“阿耶,钟旺身份存疑,她应是女儿身,或许是前几年获罪的钟仪大夫独女。我们得帮帮她,阿耶!”


    获罪的官员不少,尤其近几日下牢狱的官员更多,大理寺与刑部的牢狱可都三人为一间。尚书令起初尚未反应过来,又听陶枫补充,是前几年获罪的江南户籍官员,尚书令立即认出人来。


    恰逢谢知珩随晏城走上山来,尚书令等人见谢知珩,忙起身不敢失礼。他们行礼时,晏城快步走开,不敢受这些官品比他高的人一丝半礼,不然又是一顿弹劾。


    他俸禄可经不起兵部、礼部与尚书省克扣的。


    “殿下。”尚书令居尚书省长,丞相之首,因此方弯身时,就被谢知珩搀扶起来,李公公扶起其他人来。


    谢知珩垂眸扫过被绑架的三人,钟旺与陶枫对皇权的跪服不用猜测,无需去质疑,只跪在祁阳伯身后的世子,她眸眼里缺少的情绪,不属于此的困惑,与对高位者的好奇。


    祁阳伯府非武将之首,他执掌的军队多处川南汉中,与藏地接壤,怎会去绑沈家世子?


    也非处子,谢知珩抿唇不再想,他转眸看向沉浸在佛堂瑰美中的晏城,笑意在眼底弥漫。


    谢知珩是陪晏城来逛逛这座寺庙,仅此而已。


    待谢知珩转身离去时,尚书令扶起女儿,在陶枫耳旁说:“不用帮,为父认为她自己便能摘取所有想要的。”


    “可!可她女扮男装入京,参与明经科考,欺君大罪啊!”陶枫皱眉不解,紧揪父亲的衣摆。


    尚书令:“欺君?你瞧,殿下对此可有在意?”


    陶枫眨眨眼,掌权的太子不曾落目于钟旺身上,且钟旺久居大理寺,太子怕早已查清钟旺身份,他不甚在意。


    太子不在乎,太子知晓,那便不是欺君大罪。


    至于困居艳阳宫的皇帝,陶枫轻笑,那废物有何可担忧的,满眼都只在女子身上,哪会管朝政!


    想起那人对女子的态度,陶枫不由得轻啧好几声,真让皇帝重掌大权。自天后起,太子承袭旧制,女子不再困缚闺阁之内的自由,怕会被打破。


    陶枫扯了扯父亲:“新年时,你自个回南边去,儿可不去了。”


    尚书令:“……你已经三年没回族地了。”


    “不去,每次回去都要被那些老不死的叨扰,天天念着嫁人,烦不烦呢!”陶枫抱手轻哼,扭头找新交的好友钟旺。


    钟旺才从祁阳伯殷勤恳切的道谢中脱身出来,下刻又被陶枫拦住。


    陶枫轻笑扯着她高绑马尾的发带,对钟旺贴耳说:“发髻都乱了,可要儿为你梳理一番。”


    不等钟旺回话,陶枫自古地拆了发带,梳理跌落她掌心的发丝。沈溪涟瞧见心水不已,也跟着凑上去,说:“我也要,本世子也要摸摸旺旺的头发。”


    只几日,她们便好如姐妹,亲昵地贴在一块。


    “我们钟旺,总算不再孤单一人了。”李婶婶见之,眼含热泪拍着李德谦的后背,一下比一下的重,拍得李德谦咳嗽好几声。


    这话被没走远的晏城听了,满是疑惑地看向谢知珩,问:“大理寺所有同僚都被忽视了,还是被李夫人孤立了?我们就不是人吗?”


    晏城的困惑化为不满,抓着谢知珩衣摆,抱怨不少,什么大理寺卿为了让钟旺更好备考,把他这个半瓶水都拎过去了。


    晏城:“我就是个废物,我都没清肃厉害,就让我去辅导旺财,真看得起我!我都还在学习,上次殿试的答题,都被殿下批了好几次。”


    说着,晏城凑到谢知珩跟前,这人一年四季体温都不高,每到夏日时,晏城就贼爱搂抱住谢知珩,人体空调。


    对晏城时不时的蹭贴,谢知珩素来纵容,他含笑亲昵握住晏城的手腕,十指紧扣着。


    谢知珩:“郎君才华本就出众,殿试踢孤出得太难,郎君一时未能解透,才有半点失误。”


    “嗯。”晏城又一次得了太子的称赞,连新科状元都不曾有的赞语,他次次都能听到,日日都可。


    紧随身后的李公公挑挑眉,想起几旬前晏城提交的答卷,小殿下顽皮,封名交给太傅批阅,结果替晏城挨了太傅好一顿骂,事后逮住晏城哭了好几个时辰。


    小殿下不哭,某人委屈。某人委屈,殿下安抚。


    太傅评:呸,何来的秽语,污了小殿下的眼。


    李公公:……情人眼里出西施,救救殿下,救救小殿下。


    佛堂内的佛像残骸已被扫除,晏城再行此处时,木烧的灰烬不再,天花板也不再,抬头就能瞧透蓝的星河,月亮懒懒洒落月华,拂去藏在里的书籍灰尘,使得再现人眼。


    李公公抱去的具是被无辜牵连的经书,存留此处的书籍竹册没动,晏城走上前,便可瞧见隐藏在里的宝物。


    书不少,晏城只翻开一本,以为是本佛经,却不想瞧见前几日折腾他的儒经,孔圣人的语录。晏城再翻几本,此处存放的不止佛经儒书,还有诸家学论,百家经典皆聚集于此。


    “不是佛堂吗?”


    圣教居然放其他人的书籍,晏城难以想象,却又能理解,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这放得可有点多了。


    不等谢知珩解释,晏城资格便想透,处于这片大陆时,所有信仰都逃不开扎根于人心的欲望,逃不开此地的本土信奉。


    莫高窟光绪年间开启的瞬间,王道长在千佛洞内不止看到佛教敦煌文化的瑰丽,还有道教与各类史籍,千年的文化在石窟呈现。


    耶稣都得认洪秀全为二弟呢,晏城想到此,骤然失笑。


    谢知珩抬眸看去,笑意散去晏城梦醒后的困厄,因噩梦得来的恐惧,登上寺庙时,瞧见相熟之人时,瞧见趣事时,皆散开。扫过书架上的书籍一眼,谢知珩不语,见晏城一页一页翻开。


    不知何来的手抄本,涂抹的痕迹仍留,晏城翻阅时也在心中诵读,再一次深刻理解内容。


    读过几页后,晏城发觉前后文无法衔接,句意不通顺。晏城将整本书摊开,找不出被撕毁的痕迹,线抄本在订线前就被人动了手脚。


    是抄错了,还是有人只想流传他愿意流传的内容?晏城得不出结果,此地书籍有损,没说谢知珩私库的书有损,那些可是太子的宝贝,月月都会捧出来晒。


    “还要再看嘛?”谢知珩问。


    晏城摇头,书籍都被人为控制思想流传,倒不如往里走,去看绘制在内的唐卡。


    寺庙坐落山顶,与小西天类似,皆是依山而建立,走过给外人看的外间佛堂与书架,越往里走,越是阴暗,需谢知珩捧高灯笼才能看到全貌。


    凿空山壁,墙壁、檩柱与屋檐上布满了难以估算的彩塑,佛像菩萨高坐,垂眸与晏城对视,旁有小金刚相伴。除佛像外,还有无数唐卡,佛文化在此处完整展露。


    “这才是佛教,而非借密宗头衔大行丑恶事迹、诠释恶欲的圣教。”晏城为之惊叹,前世大西天受战火被摧毁,也只小西天得以保存。想去拜访,想去了解佛文化,奈何没有时间。


    晏城:“倒是在此刻,全了夙愿。”


    谢知珩听此,也为之赞叹:“毕竟是耗费百年,数百、数千位僧人静守此处,才得来这一角。”


    百年,数千位僧人雕刻,晏城一惊,他不敢置信,毕竟天后三次灭佛,谢知珩也借圣教打压佛教。


    谢知珩察觉到晏城的不解,为之解释:“孤觉佛有恶,可不代表后继者认为佛乃恶教,许是儒家,也或是道家,皆难说清楚。”


    “不过,这儿不美吗?”谢知珩转而又说,问晏城。


    “很美。”晏城点点头,他伸出手想触碰,可有他半臂高的彩塑颜色鲜艳,怕是刚绘制,不可触碰,怕有所毁坏。


    藏匿于深山里的西天,晏城想,应该能被保护好,传入后世成一地文化遗产。


    烛火微凉,只能勉强照耀眼前的景色,晏城想看得更多时,谢知珩会举高些。只是他跟不上晏城细细观摩的速度,总是落后晏城半步,晏城不由得抓住谢知珩,控制着他来照亮眼前座座菩萨像。


    谢知珩凑到他耳旁轻笑:“郎君是否有些太胆大了?”


    晏城抬起头,眸眼从满墙的彩塑移开,注视谢知珩这身明黄衣袍,眨眨眼,他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


    晏城抿抿唇,低声与谢知珩念叨:“是我没注意,殿下可是要治我的罪?”


    他轻笑,吻了吻谢知珩嘴角,掌心温热,暖了那抹凉意,晏城说:“殿下不会真要治我的罪,殿下可是自个愿意陪我来这,也是自个愿意为我掌灯的。”


    “嗯,是孤自愿的。”谢知珩眉眼平缓,回。


    晏城:“既是如此,殿下也治不了我的罪,因为殿下自愿,律规可不曾言过,不可抓握殿下。”


    谢知珩:“是没这条罪,可孤乃太子,玉玺在孤手上,没说不能在律规上再添这条?”


    “那也得等殿下出去。”晏城从后抱住谢知珩,覆着手背,高举灯笼,再次照亮眼前的好景。


    两人贴得很近,晏城几乎感知到谢知珩轻微的呼吸,他虽不为此地惊艳,也多阅过不少好迹,谢知珩看得多了,握在手里的好东西也多了,对什么都很平静。


    是晏城喜此处,晏城想去了解,想去欣赏,谢知珩陪同站在这儿,抬眸一起看那些僧人笔下的佛。


    “好像场约会啊。”晏城轻声低喃,搂住人不放。


    别人约会是去风景好的地方,他们也是,到这尚未绘制完成的佛堂西天,到这才消去他人狂热信仰的地方。


    狂热信仰,晏城还是有不少困惑,想去问谢知珩,但问了知道真相,也没什么用。


    “还要再看吗?”谢知珩仰头,问。


    晏城抵住谢知珩上仰露出的额头:“只有眼前这片吗?不是刻绘百年,很多高僧待在这儿,好像没怎么看见高僧?”


    “耶什喇嘛见不得其他尊者,本是要处理他们,孤提前派人救了他们。”谢知珩回,“若见高僧,许要到另一座山去,他们苦修在那儿。”


    苦修,此词一出,晏城便知定是高僧,是与释迦牟尼一般苦修成佛的高僧。


    “下次再去拜访高僧,哈啊——”逛得有点累,晏城倒觉困意袭来,瘫在谢知珩肩膀处,打了好几个哈欠。


    谢知珩点头,转身同晏城一起离去,不再于此欣赏过多的佛文化。烛火离去时,恢宏的小西天归于平静,慈眸善目的佛祖与菩萨,在黑暗笼罩时,垂敛眼目。


    它们静守此处,或等高僧再临,描刻万相百佛,绘制更多唐卡,展露此刻的文化。或等数百年后,由它们来解释盛朝从未苛责佛教,哪怕打压佛,也会让佛教继续流传下去,留有更多解释的余地。


    做人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走出洞窟,已是很晚,那些人连夜带走小辈,可不敢再让她们受这遭罪。此地除了宫人,似恢复夜间的蝉鸣,不再听那些信众的欢呼,他们跪地时低吟的佛语。


    堂内也打扫,双身佛像的残骸皆被扫去,虽是好木雕刻,邪性太多,投进火炉也不难说。


    青铜鼎内没处理,鼎代表权力,宫人不敢贸然去清理,需得了谢知珩的旨令才敢行动。


    晏城站在鼎外,见里面没烧完的佛经,银票,信众的狂热铸就了佛像的邪性,而佛像的邪性也吸引更多狂热的信众,是场循环。


    “数额不小,好多钱啊。”晏城取出一张没烧干净的银票,上面的数额让他诧异,可以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了两座小三进院落。


    从哪来这么多钱的?晏城很困惑,在佛堂内,他总能遇到自己暂时解不出的疑惑,以及全在掌握之中的谢知珩。


    南方富庶,也不至于为个圣教捧上这么多钱,那尊佛像邪性十足。晏城在心底念叨,拾起挡在眼前的一小块木头。不算大,木材不错,可以打磨成手办,搁在书房里。


    “滋滋……”


    始终被晏城忽视的声音再度响起,通过这块木头传导进晏城脑海,晏城扯扯嘴角,他没事捡什么木头,给自己捡上麻烦了。


    如若,你四年前出现就好了,如果你能在我方穿书时出现,就好了。


    晏城闭上眼,不愿再动,靠在谢知珩肩膀处,坐马车下去。绵软的毛毯缓和马车的颠簸,谢知珩一下又一下梳理晏城受风吹乱的散发,气氛平和宁静。


    “滋滋……载入世界成功,成功绑定宿主,系统4399为您服务…拯救反派系统为您服务,宿主任务……“


    啧,晏城没有继续听它念下去的冲动,因为这系统一开口就露了马脚。


    载入世界成功,那先前晏城听到的机械音是假的,是载入时的故障,是世界意识对它的排斥?


    晏城咬咬牙,这系统是把人当傻子吧,还拯救反派,这本书最大的反派也就谢知珩一人。可反派是与主角对立,谢知珩从未刁难过钟旺,甚至给她安排出逃的勇气,与京城的庇佑。


    晏城又想,钟旺先前在佛堂是在与谁对话,不惜暴露自己女儿身,暴露自己作为罪臣之女的身份。


    不,剧情改了,钟旺不再是罪臣之女,她是钟仪大夫独女,她父亲获罪但肩负盛誉而死。


    晏城想了很多,那系统似乎没有探查他的所思所想,自顾自地完成载入的前缀。


    “请宿主拯救反派,拯救这个世界,使剧情回归正确轨迹。”


    晏城:“……”


    “宿主难道不想回到现实吗?回到父母身边,回到那个平等又美好的现代世界。”


    晏城没出声,他张开眼,见到的是谢知珩隽秀的面容。


    回了行宫,谢知珩处理白日丢下的政务,察觉晏城的视线,他轻笑:“还不睡吗?”


    他弯下身,额头相贴,那抹溶于月色的凉意似水,给晏城涌来起伏不定的潮水,情绪难得一平静。


    晏城小声嘟囔:“我又睡不着了。”


    第49章


    天清得特别慢, 西洋钟的指针早过了特制的八点,太极殿散会的钟声敲响三声,屈成霖听不到脑海系统的机械音。只是这点, 还不足以让屈成霖焦躁, 屈成霖静坐榻上, 血丝猩红的瞳孔刻入时针的走向, 滴滴声不绝——人依旧没来。


    屈成霖咬碎新长的指甲盖:“怎么还没来,难不成忘了朕的旨意, 朕虽被囚在宫中, 可只要太子一日不夺位,朕便一日是盛朝的君。”


    屈成霖细细碎碎念着, 熬了一宿的眼睛通红,宫人端来滚水, 以毛巾为他舒缓眼眸的疲劳,又有宫人跪在他脚旁,拳头小握轻敲他的膝盖。


    宫人垂眸,恭敬伺候的模样,不见内廷有过怠慢失势的君王。


    屈成霖等到早膳已温热三遍,也不见采花官的身影。


    他走出殿门,伫立庭院许久。艳阳宫的宫门紧闭, 唯一开的侧门, 来来往往具是宫人, 陌生的颜貌,无一人是屈成霖的亲信。


    艳阳宫的宫人每三月便换一次, 无人可在艳阳宫常居,近候帝王身边久久不曾离去的不是妃嫔,独是采花官一人。


    妃嫔居内廷许久, 宫人少有出宫,也只采花官可出宫。他们奉帝王口谕,代君行走在淮阳巷,邀来千娇百媚的花魁,供屈成霖玩乐,与采阴补阳。


    是死了吗?屈成霖有些猜测,宫人不敢得罪掌权的太子,装聋作哑伺候他一人,听不出任何言外之意。


    只有采花官,他们为屈成霖挑选妓子,为屈成霖描绘宫外的热闹,不以屈成霖失权位高而轻视,次次旨意传达得非常完美,引入艳阳宫的美人,冠绝京城,惹君王一笑。


    他们死了,屈成霖不再猜测,他断定采花官已被杀。


    屈成霖不再等候,转身回到殿室,大马金刀坐在榻上,明黄的衣摆遮不住他略有瘦缩的大腿。宫人皆被他呵退,只余屈成霖一人,扯落厚重帘布遮某人眼目,又以手掌捂住唇。


    屈成霖小声问,问系统的存在,是否还在沉睡,毕竟圣教被太子一把掀到明面,那座系统化身的圣佛,听说也被女主分尸。


    屈成霖:“系统、系统?快点给朕出来,朕需要得知采花官昨夜的踪迹,朕知道你在采花官身上设置摄像头了!”


    脑内没人回应,屈成霖收紧手掌,呼吸急促,喷洒的气息浅薄,胸脯震动不已。


    “你可不能弃我而去!”屈成霖咬牙切齿挤出这句话,没有系统,他该如何在与谢知珩的对抗中取得胜利,怎样取代谢知珩成为王朝的正统。


    唯一的杀手锏,唯一的金手指,若不是系统的存在,屈成霖可没那个胆子跟谢知珩争,争那王位。


    屈成霖的情绪受此起伏巨大,不断在脑海里呼唤系统的存在,得不到半点回复,他的心提到最高处,喉咙胀痛,被心卡得死死。想呕吐,反胃的冲击如潮水般涌向屈成霖,屈成霖扶着扶手,张嘴竭尽全力吐出紧绷的情绪。


    那双浑浊的眸眼,漫布的红血丝像极屈成霖衣袍上束缚金龙的锁链,把他困住这副年老的躯壳里,把他困在这繁华的盛世里。


    忽有一瞬,点点星光破开所有浑浊,眸眼不再痴傻,不再痛苦,哪怕帝王仍在犯呕,他也沉静盯着铺就整片宫室的毛毯,蛇与龙纠缠,不知真假。


    也就那一瞬,屈成霖被剧烈的身体反应所击倒,摆烂般躺在榻上,眸眼空洞不聚焦,虚虚望着奢侈的天花板,垂落的精致宫灯。


    屈成霖不知在想什么,他有些怀念曾经叽叽喳喳、话痨一般的系统,劝导他哪步该走,哪不不该走。


    “噗——”


    情绪的重负牵动被慢性毒药腐蚀的躯体,指节传来冰冷,紧绷的缠绕感,屈成霖好似看见条巨蟒一圈一圈缠绕他的身躯。


    蟒蛇本无毒,只借捆缚挤压捕捉猎物。


    屈成霖惧怕地闭不上眼,只能睁眼注视蟒蛇高仰三角的舌头,大张时的蛇牙被侵注毒液般黑得吃进所有,腐烂腥臭味直扑屈成霖。


    “扑通!”


    殿室内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不大也不会痛,毛毯吸收所有,却吸收不了溅落在屈成霖的血渍。


    宫人奔跑进来,见此情景,纷纷喊叫:“陛下——”


    尖叫声不弱,惊动皇城,惊动京城,席卷来又一阵的风雨。


    **


    “你好吵啊!”晏城略有愤恨地抓挠耳后鬓发,好在身边人皆忙于公务,暂未听到晏城愤怒的言语,真有旺财耳聪,也只会当成晏氏郎君忙疯的崩溃。


    因为,晏城崩溃的自言自语已不是第一次出现,自大理寺步入忙碌的案情探索,地方旧档归入中央那刻起,晏城已好几日没有准时下值。


    州郡递交的文书可不是简单一摞,天子命江南江左等地送来近五年的卷宗,交至大理寺,彻底清查圣教在朝内的余党。


    京城宵禁再次严苛,晏城加班后踏出大理寺,次次与兵马司诸副指挥使相遇,次次都需要言明犯宵禁的缘由。


    若不言明,羽箭破风而来,带起的风声可吓人。


    方整理过一沓,不等晏城松口气,钟旺脸带谄媚讨好的笑容,捧着又一摞旧书轻手轻放在晏城桌面处。可哪怕钟旺放得再轻,也改不了厚重的书堆对木桌的压迫,早扫去的灰尘洗了晏城一脸。


    “……”


    晏城无奈,晏城沾水抹了把脸,晏城认命地取下一本翻开。


    往年递交的文书也没这么多,即使天子旨意传达,州郡也会有所隐瞒。


    圣教一事未几月便传遍大江南北,晏城都曾于下值路中,有听南边来的徽商呵斥圣教为邪道,抹黑佛门,打扰高僧的清净。


    听他们讨论,晏城还以为谢知珩做出的这一系列事宜得不到与之相配的结果,哪想下刻,徽商中算是长辈头头的人制止他们,言圣人圣明,不可妄判圣人旨意,不可胡言乱语。


    徽商会长:“此地乃是京城,天子脚下,注意言行,祸从口出。”


    那人对圣人的拳拳忠君之心,引得晏城频频侧目,对上那充满睿智的儒雅双眸,晏城一愣,不知何处来的脑袋嗡嗡声,惹他不快。


    随从见晏城不言不语,对视中闪过不满忿忿之色,儒商伸手阻拦他们,视线扫过晏城身着的浅灰色衣袍,布料、裁剪的工艺皆可叹为神妙。


    儒商轻轻一想,便可知眼前人身份非富即贵。京城脚下,扔块青砖都能砸死个五品官员,断可不得轻慢任何人。


    儒商抱拳一作揖,晏城才从那剧烈的耳鸣中暂缓过来,以官身受了儒商这礼。


    儒商:“方才是犬子胡言乱语,当不得真,不知大人要往何处去,可需老夫送一程?”


    晏城摇头出口婉拒时,与他一同下值的陶严正呼唤他,晏城忙与儒商道别,转身离去,毫无交谈之意。


    待人离去,随从才敢吐出压抑的怒意:“会长,不过一介七品小官,哪里要你如此奴颜婢膝!”


    犬子也为儒商打抱不平:“是啊父亲,不就一大理寺的主簿,非六部官员,何至于这般低微!”


    儒商轻笑,倚在他们肩膀处,凑到他们耳旁道:“可别瞧那郎君只居七品主簿之位,他可是离那位最近的人,无人能与他比谁更盛宠浓恩。”


    儒商眸眼低垂,温柔和缓的眉眼受此压迫,投落不见底的阴影:“我们还需要这位郎君的帮助呢,佛主邀我入京,佛主邀我去结识那位郎君……”


    商人的议论晏城听得不是很清楚,哪怕他脚步再慢,也无法得知其中的窃窃私语,当时头又剧痛不已,晏城所有精力都与所谓的寄生系统相对抗。


    直到今日那系统才不闹腾,晏城算有余力处理递上来的案卷,整理这些时候的事宜。


    “未免也太多了吧。”晏城再次抱怨,吐出的怨气可不比阴魂散去的义庄少,他不忿地望向陶严,希冀对方给出个回答来。


    陶严同被整理案卷整理得头疼:“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们怕得很。且那位本就重病,更是因圣教一事重怒难忍,瘫倒病榻。某听太医令言,圣人圣躯欠安,已行末路。”


    晏城皱眉,他怎没听过这消息。


    这段时间内,谢知珩非常忙,几乎不曾出过宫门,偶有出宫门的时候,晏城都能看到伴谢知珩半身的奏折,红蓝参半,其紧急性不敢小觑。


    只有天子震怒,地方官员才懂此事重要性,才知要上递更多文书。


    圣教一事牵扯住多,参与其中的地方官员不少,他们瞒上欺下,屏蔽京城的耳目,横行大江南北,作恶至今才被发现,被下狱。


    谢知珩若要处置获罪官员,须借天子名义,他毕竟是替天子监国,携天子权力统摄王朝。无论谢知珩所做何事,处置官员一事,皆须经过吏部、天子的面,才能下效。


    晏城撑着脑袋,整理文书:“什么时候才能登基啊,殿下。”


    离晏城不远的陶严,卷起一本从大理寺卿那薅来的话本,敲打神游四方的晏城:“还不快整理好,殷寺正今夜可是要用的!”


    “嗷呜,痛的呢!”晏城抱头,瞪了陶严好几眼。


    皇宫,艳阳宫内。


    跪伏的宫人身体抖缩得厉害,不敢抬头,不敢求饶半分,额头硕大的汗泪打湿地面,又被烈阳抹去痕迹。他们不敢起,连那半大的太监娃子,他们都不敢抬头望去。


    近臣李公公未镇守外头,李公公跟在殿下身旁,听太医令再次诊断。


    谢知珩懒懒掀起眼帘,凤眸黝黑,装不下病居床榻的圣人,谢知珩过三再问:“非极怒伤身,而是毒发?”


    太医令弯身,回:“是的殿下,那剂春日迟已深渗入陛下的五脏六腑,已无再醒可能。”


    春日迟,谢知珩令太医署耗费整个春日,在暮春之时奉上的慢性毒药,它一点点、温柔地侵蚀这具年老衰弱的帝王躯。


    在春日再来的时日里,伴着牡丹盛绽京城,帝崩。


    谢知珩合上红壳奏折:“太医署要尽全署之力,为圣人解毒。”


    “!”太医令蓦然抬起头,不解地看向谢知珩,连李公公都不理解谢知珩的做法。


    朝野群臣都在期待改了性的圣人驾崩,期待太子登位成皇。谢知珩坐在太子贵位有二十多年,多年监国,不可能对皇帝宝座不在乎。


    李公公走上前,凑到谢知珩耳旁说:“殿下为何?春日迟本是为让圣人无声息离去,本是助殿下登大位而准备,这又?”


    朝野皆流传圣人因圣教一事被气得吐血,下不了床塌,如此风言风语内,可没半点圣人中毒的虚闻,谢知珩在这场弑父中清白得很。


    史书只会言明圣教之罪,猜测不到春日迟山上。


    毋庸置疑,当前情况的确是个登位的绝好时机,但谢知珩总觉不对劲,好似他遗忘了什么。


    春日迟虽为慢性毒药,但谢知珩下此毒时,正值他阿娘太子妃具因病而逝,情绪一时蒙蔽,谢知珩才犯此有违伦理的大罪。


    可春日迟下了有五六年之久,哪怕是皮糙肉厚的大象,也该倒地难起,更何况是重病缠身的圣人。


    “定是有什么,被孤忽视……”


    谢知珩攥紧衣袖,身旁亲信在他犹豫时,跪地求谢知珩不可再拖延,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请殿下登位——”


    第50章


    谢知珩垂眸, 忽视耳旁高涨的呼声,指尖曲起敲打奏折壳,他一下又一下的敲打, 不像是对过多奏折的不满, 倒像是对心腹近臣的不快 , 指甲活似要戳穿他们愚笨的脑子。


    李公公率先息了声, 他停下后,其余心腹也止住话头, 他们饱含歉意地跪下来, 重重跪在软毯上,声音与痛楚被软毯吸去。


    他们只是臣子, 居然妄想逼迫太子弑父登位,其心叵测, 有愧于圣人。


    “春日迟,何年下的?”一片死寂中,谢知珩打破此刻的尴尬。


    太医令对此清楚,忙开口回:“熹始二十年正月,尚未过完年。”


    熹始二十年,熹始二十六年,居然已有六年之久, 谢知珩不由感慨万千。


    不止二十年的那一剂, 谢知珩吩咐过太医署日日熬制春日迟, 明面上来全圣人重病的虚闻,暗地里给阿耶下慢性毒药, 夜夜等圣人驾崩。


    毒素无时无刻不在积累,深入圣人的五脏内服。谢知珩还记得两年前,太医令也跟他说过, 圣人行至末路,已无再生可能。


    当时噩耗还没在艳阳宫传开,近臣欢喜的嘴脸方方勾起,转眸便看到复醒的圣人,笑容僵在脸上,愣愣地来回巡看圣人与谢知珩,迷茫与懵懂充斥他们的内心。


    李公公同样想到两年前的乌龙,他凑到谢知珩跟前,低声问:“殿下是在怕?怕圣人是装死,或是藏有更大的阴谋。”


    此事一旦揭开,谢知珩的名声可就坏了,盛朝以孝治天下,执掌天下的皇帝居然是个弑父的不孝子,历代帝王苦心经营的好名声瞬间破灭。


    甚至,在百姓群臣眼中,圣人向来待谢知珩极好,极好……


    心怀不轨的人能靠着圣人残余的贤明,以此为口号掀起战乱,将谢知珩拉下马。


    战乱一旦掀起,那谢知珩先前的所作所为具都白费,整个王朝再复史书的悲剧。


    谢知珩捏紧指尖,这几年的慢性毒药,怕都是那外界奇物为圣人解毒。两年前骤然苏醒,是奇物耗尽所有复活圣人,也是如此,才会有圣教在南方急速扩张的情况。


    圣教渴求更多,拐害妇孺,致使被谢知珩察觉。


    “尽太医署全署之力,圣人不能在此刻驾崩。”谢知珩再说一遍。


    圣教一事还未结尾,四大长老也才处理其二,荆州刺史还在任上。事务不少,谢知珩不愿圣人躯体有变故生,他的计划内,圣人不该此刻驾崩。


    以不变应万变,谢知珩没有先知能力,只能一步步来。


    太医令得了谢知珩的旨令,与库房内数不尽的珍惜药材,竭尽全力来救治圣人。毒素已深入身体,太医令先是放血,放出一盆又一盆黑血。毒血浓郁的黑度,太医令戴了手套才不至于被腐蚀,价值匪浅的软毯因此初显破烂之样。


    下毒轻松,救治却不易。太医令更是要去救治身居贵位的圣人,他持刀的手不敢抖,额头上汗水止不住地流,流进眼眶里化为眼泪。


    太医令浑身被汗浸湿,情绪在圣人气息平缓后,不再紧绷。心头的巨石落下,紧窄的喉咙也不再绷着,在谢知珩不移半分视线的紧盯里,他总算把圣人从死门关拉回。


    门窗被宫人无意打开,太医令缓缓抬眸,夏夜的风吹得他心口微凉,汗水干透后,心头涌上无尽的凉意,手脚也发抖,站起来得困难。


    “太医令!”李公公忙去搀扶,于太医令耳旁轻声:“放心,殿下非那等背信弃义之人。”


    太医令无力拉扯嘴角,随李公公走出宫室,他们前脚刚迈,后脚无数宫人起身行动,不一会儿,整个宫室只剩下谢知珩一人。


    急需处理的奏折早已封箱下递三省,谢知珩舀起一勺米汤,抵在圣人唇缝中。米汤顺着那点缝隙流进圣人嘴里,或是沿着嘴缝滴落枕头。耗损不少,但起码也是用了点晚膳,谢知珩想。


    谢知珩:“阿耶不喜苦,喜欢吃糖,这米汤里,珩儿特意叮嘱她们多放点糖,很甜的。”


    “珩儿听阿娘说过,阿耶年少因为吃糖坏了牙,战前叫喊时,无论别人怎么激,阿耶都不愿开口,露出坏掉的那颗牙。”


    谢知珩似乎又想起什么来,靠着床柱,轻声笑说:“明明是阿耶想吃糖,却次次以珩儿为由头,害得珩儿次次被骂。”


    那是一段非常久远的记忆碎片,谢知珩头发才长到肩膀处,只在脑后扎了个小揪揪,硕大的葡萄眸湿漉漉地看向圣人,嘴巴扁得像极了鸭子。


    圣人因此贼爱抓爱子嘴巴,兴起时还会唤宫廷画师为谢知珩画一副画,绘制完成后打算贴在德阳殿。奈何谢知珩喜好面子,极其不同意,甚至拉上天后,好几日的抗议,逼得圣人放弃挂在德阳殿。


    后来,圣人把画与传位圣旨一起放在牌匾后。


    童时很美好,谢知珩无忧无虑走到少年时期,他原以为会一直如此,哪成想圣人不再,易了内里,所有都发生了改变。


    谢知珩曾囚禁不少夺舍的异世子,他们皆是原身死亡,才完全掌握这具肉身。哪怕夺舍时原身仍活着,可死气已围绕原身,鬼门关已踏,死亡只有先来后到之分。


    即使是晏城,原身的死亡有延迟,也不过是那奇物所做的手脚。


    圣人的夺舍是突然来的,谢知珩肯定圣人当时没死。夺舍者没能力压制常年征战四方的圣人,他只能借助奇物的力量。


    谢知珩想,如果他把奇物赶走,他的阿耶便可回来。


    只是群臣不信,宗室也不信。他们只知道圣人不复曾经圣明,不堪为一国之君。若让无贤之人执掌一国,盛朝灭亡的未来清晰可见。


    圣人不再圣明,储君依如往昔,故群臣焦急,他们没一日不逼迫谢知珩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呵呵……”谢知珩苦笑。


    这可是伴着他长大的父亲,哪是那么轻易便可下手处死的敌人。


    沉睡中的圣人,没有夺舍者的闹腾与跳跃,与谢知珩记忆内的阿耶无二区别。


    谢知珩守在圣人身侧又是一夜,天光扎破灰幕,阳光撒在谢知珩受风冰凉的脸颊处。阳光刺眼,谢知珩熬了一宿的眼倦涩得厉害,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


    一日清朗,谢知珩走出宫门,接过李公公递来的浓茶,提了下神,伸手插进混了冰块的凉水内,毛巾盖住脸,再次提起精神,洗去所有疲倦,往德阳殿走。


    李公公跟在身后:“朝会后,可要回府休息?”


    谢知珩摆摆手:“圣人重病,孤得守在圣人床侧,伺候汤药,暂时不能出宫门。”


    等上了撵轿,思绪不再混杂,随天光而明朗,谢知珩唤来李公公,说:“让人盯着郎君,他与钟旺,他在大理寺内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皆要汇报与孤。”


    李公公初不理解:“郎君多与陶主簿交往,与钟公子的交流不多……”


    某人若红杏出墙,也只会与交好的陶主簿,哪怕约着去淮阳巷,也不过去是尝尝新出的美食。除去日常监督钟旺读书,其余时间晏城恨不得离公务远远的,离大理寺远远的。


    谢知珩缓缓垂落眼帘,明黄宽袖绕着他身体飘拂,晨时的钟声在响,谢知珩不再言语,走去德阳殿。


    ***


    “某很痛苦,某看到你就头疼。”晏城捂着眼睛,郁抑在心的气息重重洒出,扫过他掌心。


    同他动作类似的,还有陶严。陶严抓挠鬓边梳上的发,眸眼空洞聚不上焦,痴傻地望着摊平在桌上的答卷。


    答卷的主人,惹得两位进士不忍直视的“天才”——钟旺扭捏地站在进士面前,一手揪扯流苏,一手挤出刀身,又收回。长刀由金属浇灌制成,快速启闭制造的杂音不小,且刺耳,在庭院慢悠悠晃动,与主人一般,毫不在意。


    钟旺不在意杂音,她听腻,甚至视此仙乐。


    可晏城和陶严读书人出身,讲的就是个君子动口不动手,不说去看,就听那金属碰撞的脆音,到嘴的斥责全压了回去——他们害怕,秀才不与兵斗,别提这两肩不能扛起,手不能提的进士。


    晏城悄咪咪凑到陶严身旁:“咱还说不?”


    “……”陶严没说话,但用行动来表明,不敢说。


    晏城:“咱能退出吗?”


    陶严摇摇头,伸手指向多得只能堆在游廊的地方卷宗,与户部送来的户籍册,左手轻拍几下钟旺劳累一日一夜得来的单薄答卷。他的意思很明显。


    “……”


    晏城抿唇扯出只皮动的微笑弧度,起身撸起袖子,与盘腿坐在卷宗堆里的殷寺正大喊:“殷寺正,某来帮你。”


    “唉!你小子!”陶严一时不察把晏城放了,眼睁睁瞧着这人快步跑到殷寺正。还不等殷寺正说话,这人拍去贵重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坐下,坐在殷寺正旁,直接拿起一册卷宗翻阅。


    见已无法挽回,陶严有气无力说完剩下一句:“等等我……”


    唯一出路被人抢夺,陶严认命再用镇纸抚平微微皱起的纸张,视死如归,检阅这篇文章。


    大理寺两大才子的唉声叹气,钟旺哭丧着脸,刀也不玩了,蹲在旺财旁,一下又一下梳理旺财养得油光的狗毛。


    钟旺扁着嘴:“我写得就这么差吗?”


    陶严边批改,边反驳:“不是,你学习策论也不过一月,但文中你对官文的见解清晰,条理清楚,不似个初学者。”


    “是吗!没想到我写得这么好!”钟旺高兴地哼起小调,旺财趴在她靴上跟着汪汪。


    小调轻快,旺财的狗吠声不小,都传到殷寺正耳中。


    殷寺正不解,问晏城:“真如此?我也去瞧几眼,欣赏这篇连清肃都赞口不绝的策论。”


    殷寺正放下卷宗要起身,知晓内情的晏城忙拦住殷寺正,小声在他耳旁说:“清肃蒙旺财,那篇,嘶——”晏城连吸好几口冷气,摇头不已,但不说,拦着殷寺正不出游廊。


    “……”殷寺正回归正位,翻开卷宗,说:“好在明经不考策论。”


    晏城无比赞同,点头的幅度同被雨水滴打的花瓣般,停不下来。


    卷宗整理实在无聊,晏城整理好一本,托着脑袋朝庭院发呆,盯着那要掉不掉的青黄叶许久。


    那青黄相间的叶生命力极其顽强,晏城起先是无趣,后盯梢时间够久,心里为叶子计时,为叶子打气。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马上就要打下值时间,一下值,他立马跑过去接住,献宝似的送给谢知珩。


    无奈命运难猜测,一场夏风吹来,那叶子坚守几刻后掉落枝头,若羽毛般轻飘飘,由风好一阵吹玩,勾出无数轨迹,飘落到钟旺发间。


    钟旺没有察觉,陶严倒是看到,那色彩斑驳的落叶搭在钟旺发间处实在显眼,引得陶严频频抬眸去看,次数太多钟旺也觉奇怪。


    “嘛呀!侬要打我吗?”钟旺抬眸,好奇看了陶严一眼,特有的吴语柔腔脱口而出,眸光扑烁,映衬陶严伸出的手。


    陶严可不承认这番造谣,伸手只为帮她摘下那跌落的叶子,说:“非也,我看到你头上有片叶子,怕有虫子惊了你。”


    钟旺:“……晏大人怕虫,我都不会怕虫的!”


    “?”不是,火怎么烧到他这了,晏城皱着眉,瞪看那边许久。


    殷寺正整理好一片卷宗,抬眸发现前头书堆没动,看向拿了这堆第一本的晏城。在他腿处摊开的卷宗已整理到底,也就整理这本的最后,其余卷宗晏城像看仇敌般,不肯动。


    过来不是帮忙,而是偷懒的,殷寺正摇摇头,从那堆书抽出一本整理,纵容晏城百无聊赖地趴在木栏上虚度时光等待下值。


    “女主与男二都贴这么近,男主没有吃醋?只顾这在这处理公文?”


    机械音响起,晏城初被吓到,下刻懒懒翻个白眼,讥讽地回系统:“有什么好吃醋的?殷大人对旺财的唯一印象就是武力值超高、好用不偷懒的工具捕快,还因为旺财要参考明经,殷大人不再像以前那般缠着旺财。”


    日日夜夜操劳,好不容易逮住个好用的捕快,殷寺正可劲地薅,像个厉鬼般缠着钟旺,吸□□气。钟旺刚入职大理寺的那几月,晏城十次有八次都能看见钟旺从里屋爬出来,眼下的黑青重得跟被人揍了一拳似的。


    “阴暗厉鬼男主,苦哈哈加班女主,上司下属。女主明面上阿谀奉承,私底下恨不得给男主扎小人,小拳拳揍打男主玩偶。哇喔,好可爱,好好磕。”


    毫无情绪的机械音干巴巴说出老长一段,晏城没有被话语里的文字牵扯,他出口纠正系统:“吃点好的,扎小人哈哈!自从有了祁阳伯世子与尚书令独女的撑腰,钟旺以前只敢啧大理寺卿,现在殷寺正喊人出个外勤,都会被旺财狗踹几脚。清肃想说什么,还得想想先前被旺财尿靴子的悲催遭遇。”


    “还好好磕!磕他们还不如磕三角恋,旺财与世子,还有宰相独女。”


    系统:“……”


    系统:“大言情秒变百合,旺桑,故乡的百合花开了?”


    晏城沉痛地说:“是的,百合花开了!”


    系统:……


    不是,我家男女主,男二呢!


    男主忙于事业,忙于给各位人贩子一个阴暗潮湿,老鼠扎堆的温馨好家,顺带把他们的保护伞官员带去三千里外的荒凉之地进行劳动改造,流放吧保护伞,吃砍刀去吧圣教人贩子。


    男二本该温柔多情,像朵解语花安抚女主,可现在呢?


    “你看看!旺财你给我看看这个地方,我昨天才跟你讲过的,你今天又给我犯这个错误!”


    陶严指着满是红批的答卷,镇纸不再镇纸张,娇弱的书生也脸红耳赤,举起镇纸不是害羞,而是重重拍打桌面。那声响,直接盖过钟旺拔刀声;那气势,也直接压过旺财的愤怒,两旺财齐齐垂头不敢出声,连吱都不敢。


    “看,多好磕!像极我了高中的教学主任,还有我班主任!”晏城眸眼弯起,含笑地为系统解说眼前炸裂的一切。


    系统:……


    系统:我的母语是无语,到底哪一步出错了,晏城脑子里的剧情不是这样的啊!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