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

作品:《被迫嫁入反派阵营

    第31章


    夜间的花已凋谢如兰, 脱去淮阳巷道的热闹。青瓦砖石铺就的道路,晕黄的烛火,透窗的白炽, 高长不一的影子陷入其中。


    困意将遭受的磨难抹上迷蒙的水雾, 为收敛几局尸身, 钟旺已疲倦得不行。


    陶严脸上的笑意似被木匠捏住, 用刻刀刻在脸容上般,已收不回。可怕他人见之惊悚, 陶严于大春寒中, 摊开扇面,稍遮挡几番。


    他以前偏爱冬日展扇, 故作风雅,又南边春寒不及北边, 友人皆如此,无人敢批判他。


    直到晏城入大理寺,某日掩面嬉笑,笑他文人范起得不低,跟个附庸风雅的纨绔,毫无区别。


    “好冷。”


    钟旺舒展手臂,接连不断的搬负, 那些阴冷浸进她肢肉里, 稳站肩头的玄鸦, 又不断为她递送暖热。


    晏城不觉冷意,他只闻丑意。


    方死未几息的尸体不会立即腐烂, 可自体内淌出的鲜血却恶臭无比。每走一步,都好似能闻到他们欲望里的臭味,鞋底沾染的液体, 黏着无比。


    总被摧残的弱势群体,总被文字言语刻意贬压,长达数千年的一字一句,将她们束缚在他人圈好的牢笼里。


    青砖铺得紧密,工匠不敢以九族来试探劣性中的懒惰,哪怕落雨阴天,不见得有积水。


    四通八达的排水系统,润着整片土地,缝隙中开有不知名的小花。


    晏城蹲下身,着身的红袍平铺在砖道上,精绣的暗纹在月光的流转中,迎出更多的艳色来。


    花瓣的边缘都娇弱,指腹轻轻一抹,揉碎它的衣摆,随之,也娇跌在晏城掌心。


    好弱,可同时,它又是充满强盛的生命力。


    夜深露重,聚在草尖的露水滴在青砖上,晏城并未瞧见那滴水干涸在厚重的砖石上。在更加通明的烛火中,沿着缝隙,流入被砖石压着的,无法顶开的、更弱的花草中。


    晏城轻叹:“好娇弱啊。”


    就这般绽放在街道上,融入艳霞般的美丽。人来与人往,朝高看的人,只见高枝的梅花,不见鞋底碾磨的花泥。


    只顾低头的人,似不放过任何币帛般,掐草摘花,惹得路旁无花点缀。


    如何去拯救这株谁都能采撷,谁都能践踏的野花呢?


    晏城一时不知该为它们做些什么,他一步都走不出。作为受益的一方,他的拯救,有种高高在上的施舍感。


    倒不如,像谢知珩那样,不给与帮助,只是为她们提供一条道路,赐予资格。让她们在汹涌的海水里厮杀,以满身伤痕的勋章,夺取属于自己的权力。


    “孤能想到,你在注视着什么。”


    谢知珩的身影一直跟在其后,他未曾屈膝低弯,也未曾仰天高看,永远垂眸,那些不顾一切奔赴权高来的所有人,


    待晏城仰起头,微微湿润的眸眼浸透了清月的冷,谢知珩弯下膝来,泛青的衣袍遮拦此处的青砖,也遮掩所有的花草。


    谢知珩没去问什么,也没去点明什么,所有困惑都被平静覆盖。


    他只淡淡说了声:“可是困了?”


    出门前李公公往他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那时夜色不晚,还留有白日的余暖。


    当晏城侧身枕在谢知珩怀里时,微凉冷白的指腹下,谢知珩的腹中却由汤婆子暖得极热,经血与冷颤散开的发丝,一缕一缕被谢知珩裹在汤婆子的暖毛中。


    青砖道有些冷,哪怕有衣角垫着,晏城仍能感知其传到腿腹的寒。


    “好困。”晏城回,人寒会寻热,他偏头蹭了谢知珩掌心许久,似生热般,一刻比一刻的热。


    可嘴上说着困,贴着谢知珩手心的长睫却不断颤抖,一扫一扫,报喜的喜鹊也不曾有他这般激动。


    很微弱的触感,痒意沿着每条细纹散开,谢知珩不因痒而放开,而是完全遮掩晏城的眸眼,轻贴着他额头,气息轻微的送出。


    谢知珩:“想做什么,便去做,无人可斥责你。”


    似想起那块会使两人生隙的玉佩,谢知珩轻笑:“龙凤双壁宗室子皆有,你疑孤不曾予你。孤予你龙纹,可别又生疑生恨,若真这般,孤可委屈极了。”


    “我可没怀疑你。”


    晏城扁扁嘴,声音含混不清,又极低,似知自己不够完全相信恋人。


    谢知珩心知他的气弱,只因那片刻的疑惑,若是轻易放过,却显自己过于大度,或是不甚在乎。


    他侧过头,微凉的脸颊贴着晏城方暖热的额头,垂落的发丝插入他指缝里,敷上晏城眼帘,偶尔的移晃,会蹭痒晏城。


    “唔…好痒的。”


    晏城嘟囔着,嘴里念叨着不满,对谢知珩细微的动作,未推开过。


    没多久,他又低声抱怨:“殿下你太冷啦,别靠太近。”


    “可孤出门前,抱着好几个汤婆子,哪会冷。”谢知珩笑回。


    “明明就很冷啊,殿下自己身体不好,感知不到自己有多冷。”


    晏城将声音刻意压低,却仍被谢知珩听清,他轻笑一声,不再捂住晏城。指腹顺着晏城脸颊的弧线,轻缓,又夹杂难察看的微妙,晏城不适地偏头躲避。


    指腹微凉,轻缓中夹杂认不清的热意,晏城被贴得有些意动,满腔的情绪于此刻似要发泄般。


    未几刻,谢知珩不再拉扯,而是转瞬极下,受风甚凉的手心探进晏城高领,乍然来的冷意,吓得晏城颤抖许久。


    “呜哇,好冷!”


    好过分啊,晏城只觉满腔是被戏弄的怒语与笑意,本就冰凉的体肤,配之春意的寒凉,刺得晏城如坠冰洞,如进盛冬。


    可生气了,晏城蹦跳起,在谢知珩似是冷愣住,又盈斥纵容的笑声中,将人压在青砖上。


    汤婆子不小心自谢知珩怀中滚落出去,滚出他青袍,顺着每条砖缝滚出,而微鼓起的腹部因此扁了下去。


    眼不眨,注视全过程的晏城顿时呆愣住。


    不是,这场景,是否有些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谢知珩也瞧见,于此,他情绪的起伏不如晏城那般过大,只是圈扯垂落的披发,与晏城道:“想何处去了?”


    “汤婆子跑了。”晏城掌心贴着谢知珩的后勺,回。


    谢知珩:“无碍,它不会跑很远。”


    “?”晏城不解,抬眸环视四周,没瞧见李公公的身影。


    视线要转回时,却见李公公的衣摆停在汤婆子面前,他没弯腰,而是用脚尖抵住。


    眸眼弯起,与晏城投来的视线对上,那种冷笑,那种娘家人的不满,已经毫无遮拦,直白展示在晏城面前。


    老爷爷……


    作为新时代新风尚的接班人,尊老爱幼名词的代言人,晏城很轻松很简单忽视李公公的笑。


    晏城缓缓转回视线,不愿面对般埋进谢知珩颈窝处,虽仍有凉意,可散不尽的龙涎香,与裹挟来的安神意,让他不再那般情绪压抑。


    “好困。”


    晏城发出的声音很低,只有细微的气息喷洒在谢知珩脖间,似不愿让人察觉般。


    湿热的触碰,谢知珩揽住他肩膀,眸眼垂落,道了声:“嗯,回家。”


    “回家啊……”


    遥远却又不遥远的词,晏城的情绪融入探不进的阴影里,只觉浑身提不起力来。


    下半晌短暂的休息,在夜间散去他全部的神,此时晏城骨软无力,勾着谢知珩的脖颈不愿动弹,全部重量都倾泄谢知珩身上,


    谢知珩转眸与他对视,笑说:“可是,让我背你。”


    “嗯。”晏城点点头,鼻尖贴着谢知珩的耳后软肉,略有凌乱的发丝于他眼前乱晃。


    停守不远处的李公公听此,愤怒压低他的眉眼,压弯他的嘴角,尖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响彻。


    李公公:“殿下,于礼不和。且,你的身体尚且虚弱,可经不得郎君这般折腾。”


    谢知珩摆摆手,由晏城压着自己。


    虽经受几场病害,外露的肤色冷白,又低于常人该有的暖热,可谢知珩仍是皇室精心培育的储君。


    君子六艺,自是有所涉及。


    熹始帝于马背上征战四方,自是不愿继位者荒废在禁中,虽爱极嫡子,几顿操练是少不了的。


    几年前弱冠时,晏城身形与谢知珩相差不大,可受了御膳房一顿又一顿的哺育,虽无锻炼,日常懒惰,早起不能。


    总得来说,又神奇来看,晏城于细微之中,超出谢知珩一点点。


    发现知晓那时,晏城兴奋不已,绕着谢知珩雀跃许久,一遍一遍求着谢知珩唤他几声哥哥。


    素以岁月称齿龄,哪有晏城这般,惯以身形称兄长贤弟。


    谢知珩起先不愿,只因那时,他对晏城所处时代了解甚少,只因他当时对后世来的人,恨意不减。


    且,天地君亲师,亲长排前,尊卑长幼不可废,也不可乱,谢知珩着实吐不出口来。


    可晏城又缠得实在厉害,被逼无奈,谢知珩唤了好几声兄长,令人安分点。


    后听取颇多,了解颇深。听他们那时代,同龄者称父称子众多,称兄不过尔尔,谢知珩也便纵了晏城于昵称中的犯上。


    “哥哥,背哦。”


    晏城枕在谢知珩后脖颈处,轻声唤。


    谢知珩托起他欺来的重量,笑说:“怎又唤我哥哥了?素日,郎君不是最不喜这称呼吗?”


    晏城蹭了蹭谢知珩偏头送来的脸颊,回:“殿下本就比我大,唤声哥哥,我也没输什么。”


    称呼而已,又非割肉放血,哪有什么说出口的。


    而且,晏城紧紧搂住谢知珩,搂拥带来的真实性让他如踏实地,也拥有了独属自己的月亮。


    越次元,越时刻而来,没有金手指,也没有系统,就是空降此方世界。


    原身孤身一人,他也孤身一人,找不到回去的路,此间便是他家。


    “殿下…”


    谢知珩不解,却也应着:“嗯,孤在。”


    晏城又唤:“殿下…”


    漫长的回家街道,晏城似不觉厌烦那般,凑在谢知珩耳旁唤了一声又一声。


    而谢知珩不知倦累,也不厌他烦,应着晏城一路。


    ***


    青年仰起脸庞,亲吻垂落他唇角的丝缕头发。


    殷少宿盘腿坐在大理寺特设的义堂,博山炉猩红的火意,在阴暗的室内显得更为诡森,仅有的暖意驱走不了常年搁置的冰桶。


    大理寺年年要存储过多的冰块,来保持义堂尸首的完整,不至于腐烂。


    又要储存数不尽的香烛,常年烧不尽的熏香,能驱走尸体腐烂带来的恶臭味。


    寺内本无义堂,也无冰桶与香烛,是殷少宿一遍又一遍,不知厌烦、不感疲倦围着大理寺卿,才让范衡允许它们的出现。


    也是晏城的加入,上位者的恩顾,大理寺不至于沦落冷宫,任人可欺。


    常言死者为大,可无名无籍的落难者,天灾人祸的受苦者,不该落得荒弃他处的悲惨之局。


    殷少宿听取了晏城给与的意见,对已找不到亲友的死者,以骨灰形式存于义堂内,日日焚香侍奉,不使得他们死后,也无依无靠。


    殷少宿:“我等已无颜保存他们逝去的完整,但香火侍奉,不可缺少。”


    若无归宿,大理寺便是他们最后的归靠。


    也是此,殷少宿对大理寺每一次充满人情味的改建,都让范衡更加确认,这个青年值得他去重视。


    也值得殿下提拔,往后授予他大理寺卿的职位。


    沐休日方过,躲去长辈停不住的婚催,殷少宿回到大理寺的第一刻,是去义堂为死者点香,上贡品。


    可哪想,义堂太阴凉,不知是堆放的冰块太多,还是尸首不散的怨气过浓,连熏香都覆盖不了她们面孔里的怨恨。


    “太多,怎会有如此多悲惨走去的尸首?”


    殷少宿沉着脸,听晏城三人倾诉昨夜的所见所闻,每听一人道完,他的脸色便越发低沉一度。


    尸首不负钟旺软绵绵一说,藏于此的肉骨似被溶解化水,混入血海里,使得尸体毫无骨骸支撑。


    四肢不见手臂骨,连腹部处的腰骨也无,头部骸骨都被取出,似乎不与死者留半点。


    殷少宿隔着布料,感知尸首赠予他的一切。边搜寻,边说:“晏主簿听见他们有言圣教,又有满身着白衣的人为此处理后续,屠杀搬负人。”


    那些搬负者,指缝夹杂清理不掉的泥土腥味,指腹枯黄,指上的每一圈都裹着臃肿的茧。哪怕脱痂,也消去农具带来的伤痕。


    指沟处遍生枯皮,殷少宿按着感知几番,其坚硬程度,能与鳞片相比。


    与昨日游走各类宴会的贵人相比,他们在苦难与贫困中挣扎,于泥土田地里刨获更多,是这块广袤大地中最渺小,却又最不可忽视的群体。


    他们的苦难也许该同情半分,未曾被金银纠扰,只有日日厨灶里的油米,困住所有。


    可怜之人,总有可恨之处。


    当殷少宿望向那些他们摧残的女子,悲情总落在更弱者身上。


    奔逃者信奉圣教,殷少宿猜他们摘取女子体内的骨骸,大抵为祭奉圣主,也或是祭祀时,充当牺牲的贡品。


    可,到底是何种邪恶之教,如此摧残女子性命?


    殷少宿难以如往常那般,整合线索外,速速给出判断。


    京城凶杀案,多为私仇暗恨,或是朝政意见不一,也或南北党争,多是集中在个人利益之上,少与圣教、信奉相关。


    屋内阴冷异样,钟旺被驱赶在离博山炉最近的地方,熏香混着暖热,让她不至于受阴冷侵袭。


    被薅去为所有尸身涂抹脂粉的陶严,一手执某人上供的来自宫廷的朱笔,一手端玉瓷装有的脂粉,当然也是某人去宫廷薅来的好物。


    方为一女子整理完容颜,他皱眉不敢与钟旺言,倒敢瞪向晏城。


    “干嘛?”


    早对陶严愤恨的瞪视,晏城司空见惯,不曾放在心上。可任谁被同僚怒视好几炷香,同僚身聚诸多怨死的尸首,那场面,连晏城都受惊惧怕不已。


    晏城后退几步,贴近博山炉热光辐射的范围内,后背袭来的热度,上身的红袍,让他心暂且落定下来。


    晏城:“别搞我,如果某沦为阴曹地鬼,七月半回俗世,定要站你床头,半夜三更。”


    一听此,陶严握不住掌心的朱笔,作势要朝他投掷过去。晏城早有察觉,做好充足准备,速速躲至钟旺身后。


    可怜钟旺那娇小的身躯,还得为高大的晏主簿,抵挡陶主簿的不忿,以及殷寺正偶尔传来幽怨极深的眸眼。


    瞧殷寺正那张隽美的面容,随每炷香的香灰跌落,那铺散的灰似融入他面色中,与时间相贴。


    呜呜,无妄之灾啊!


    钟旺欲哭无泪,她可什么都没动,也没随二位主簿打闹,怎就只看她一人。


    当陶严掌心处,那精贵,价有几两黄金的脂粉,全落在殷寺正乌黑衣袍上时。精绣的回字暗纹经水洇湿,霞粉沾染,为殷寺正点染另一袭艳丽。


    殷寺正的脸越发阴沉,似与义堂的阴冷融为一体。


    旁人见此,手脚都轻了些许。


    陶严不以为意,也不为惹落的脂粉而心忧,他早完成晏城给与的请求,恢复她们生前的美丽。


    无事好不轻松,陶严瞧见殷寺正衣角的粉艳,轻声笑道:“殷大人也是这般喜爱粉艳吗?以红粉点缀的回字,为京中近日风潮?”


    钟旺暗吸一口气,不敢动弹,呼吸都轻缓不少。


    那困于袖口的拳头抓得衣角越发紧皱,晏城敏锐察觉,同钟旺一前一后,悄悄,不与陶严细说,缓步走出压抑气氛充斥的义堂。


    方出义堂门,钟旺担忧往阴黑的里屋探寻好几眼,扯动晏城的衣角,问:“晏大人,我们就这么抛弃陶大人,有些不太讲义气吧。”


    晏城无所谓摆摆手:“无碍,某又非第一次,清肃早已通晓某的性子。”


    且,殷寺正又不会真对陶严如何,他的同僚情可比大理寺卿多多了。


    “别瞧着殷大人面冷,心地却似豆腐般,软,易碎。”晏城补充道。


    不愿使钟旺对男主有太多的偏见,虽不知总是剥削自己的顶头上司,有何可令人欢喜的地方。但晏城认为他必须为殷少宿,多说点好话。


    什么好话呢……


    晏城摩挲下颌,想了许久,脑海浮现的永远是殷少宿严正肃冷的脸孔,日日迟到时被逮住的怒视,与早退下值时的愤恨,还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不满。


    咋全是讲殷寺正的坏话,真能跟女主说吗?


    “呃……”


    欲言又止,止住又想言,晏城陷入极度的拉扯中,唇瓣将抿将开,眉头紧蹙不敢松。


    背过身,晏城望着院落栽种的梨花,春来梨花白与雪,飘散的花瓣随风逸散,能与飘雪一争高低。


    哪怕陷入泥土里,受泥沾侵,也不改修于本心的白雪。


    晏城:“昔周子言‘莲出淤泥而不染’,可某来想,这似雪若白的梨花,也不失它本心。”


    “?”


    钟旺:“???”


    晏大人求你咯,别秀才华,已被折磨疯,求放过。


    钟旺双手合十,摊开严捂住脸,深吸好几口气,最后无奈倾吐出,把一切充当吹来的西北风,切莫入脑。


    已崩溃。


    谢邀,已崩溃!


    钟旺这副被书籍、背诵折磨疯的模样,晏城瞧之,越瞧越熟悉。


    他抓挠下颌,轻声啧啧,绕着钟旺走了好几个来回。好似回到未来此间时,被他爹日日夜夜逼迫背诵行策、申论的痛苦往事。


    不知为何父母长辈总有一段时刻相似。


    晏城以前刷视频还认为,那些要求孩子一手抓考公,一手抓考研,顺带教资考编的父母,脑子有点轴。


    直到他大爹,逼迫他大三考教资时,晏城顿时反应过来。


    明白一个真切的道理,父母都一个样。


    哪怕到这儿,晏城都想啧他爹好几声,不是学中文的,就一定要拿个教资铁饭碗!


    回想到如此,状元及第,头上有人,顶头上司看重,不会被人穿小鞋,也不用应酬交际。


    整一个休闲愉快人生。


    又想到明经方开,不知多少人为那一功名,寒窗苦读数载。晏城涌上的喜悦,夹杂某些乐祸,越看苦痛读书的钟旺,越开心。


    晏城嘴角溢出的笑,都快压得钟旺承受不住,脚尖对准石道,预备逃离。


    上官就是不靠谱,特别两主簿,钟旺在心底暗暗唾弃。


    可她念头方起,不等钟旺速速实施,某早被他们抛弃的人,总算逃离殷寺正的折磨,跑出义堂。


    陶严揉揉被说得嗡嗡的脑袋,里头阴凉得难受,每具尸首压得气氛情绪沉沉,踏出门槛时,嘴角都没意识到垂下,低丧着脸。


    满腹的低抑,在瞧见梨树旁的二人时,具被陶严抛在脑后,只有被抛弃时的愤愤不满。


    他快步走过去,一手捞住晏城的肩膀,一手紧抓钟旺的肩膀,声音自咬紧的牙缝诉出。


    陶严:“夜来弃某,某可以探到案情悲线为由,自顾自来开解,来谅解尔等。那今夕?一见殷寺正生怒,跑得比谁都快,枝头可是有佳人伴你,枝头可是有文字,待旺财去背诵解开?”


    一声佳人,一声背诵,直戳两人不敢面对的言语。


    晏城还行,他已经成长,不惧陶严任何言语的造谣。谁让殿下爱他,任何谣言传到他眼前,具被识破。


    “谣言止于智者,造谣损姻缘。”晏城轻松回击。


    陶严:“……”


    陶严:算你狠!


    他转眸看向已抱头痛哭的钟旺,缩在梨树底,满目具是不愿面对经文的崩溃。


    顿时不快散去,陶严抱手同晏城商量,待会膳堂怕又是一锅姜味,去哪儿用午膳。


    商议时,小腿处有湿热的触感,陶严垂头看,正是旺财为报他欺负钟旺一仇,湿热腥骚的液体,洇了陶严新换的布靴。


    “旺财,你个!”


    没等陶严发火,探头来的大理寺卿立即抱走旺财,速速逃离现场。晏城也不敢耽误半分,忙拉起还在丧气画圈圈的钟旺,快快去找殷寺正。


    求,为旺财兜底!


    第32章


    “某希冀, 今日膳堂投喂旺财时,多往狗食里投些姜!定要让姜味,塞得旺财狗嘴满满。”


    陶严双手合十, 边走, 边闭眸:“信男愿整日吃荤饮酒, 遇春逢妻, 望观音为信男投下眸眼,望某一眼。”


    晏城:“……”


    是否有些过分了, 是否有点连吃带拿了, 清肃?


    晏城凑到陶严耳旁:“素日没见你拜过观音,可真会灵验?”


    又想起陶严于京城中, 拜道教居多,城隍庙, 月老祠,皆非佛寺。若闻京中人言寺,也不会往佛寺想,皆是官署中的九寺五监。


    或是,南方多信奉佛教。


    正巧,他眉头紧蹙,陶严接着言:“家中人最是信佛, 棠棣日日为观音烧香, 岁岁赠些香火钱与西泉山下的西泉寺, 许是会灵验吧。”


    棠棣乃家里人为陶严备好的书童,伴他诗书, 也伴他走过上京的每条路。


    往日与南边陶氏联系,具是棠棣为他打理一切,今日已是相伴许久的家人。是此, 陶严也不在意,棠棣于家中日日烧香,檀香几渗透入他衣袖。


    “且,某拜佛烧香非信仰,具是有求于神佛。若无求,谁愿整日耗费精力于此。”


    陶严耸耸肩,居于京城的时长越久,走在晏城身边越久,他间或已忘,自己曾在南边,对佛如何虔诚。


    晏城未意识自己给与陶严多大影响力,他只感叹,华夏对神佛的态度始终如一。


    有用者,迎大门欢送。无用者,只顾叹神造世人,神眷世人的宗教,似难存此间。


    闲话且聊到此,二人此刻出官署,具是因为膳堂又做姜味鱼,春水涨,鱼儿涌跃,膳堂已被鱼腥与姜味腌制好几日。


    千万别言去膳堂,他们二人连门槛都不愿踏进。


    “蒸鱼,煎鱼,炒鱼块,膳堂是只会烹煮吗?”


    晏城接过糕点铺递来的油纸,满是怨愤,又充斥怒啧与陶严倾诉不满。


    拆开的油纸里有好几块被鲜花瓣点缀的糕点,二人分食而用,春意在嘴里炸开,迎风吹来的路边花香,更为此添加几分。


    脸颊由腊梅饼鼓起,陶严边咀嚼,边回:“某猜,怕是这几日鱼价低廉,户部不给批条子,膳堂只得购入些鱼。”


    说完,他高仰下颌,示意晏城,那方从菜摊采购归家的妇人或男子。菜篮里除去新摘水灵的野草香椿,旁还有草绳穿扯过鱼唇。


    晏城随之望去,家中每位执掌厨灶的庖子皆已收货满满,脸上拉扯的笑意,几近融入每一纹路里,与之绽开的丝缕,都映衬在晏城艳丽的桃花眸里。


    烟火人间,非绚烂夺目的燃竹烟火,而是厨灶冒腾而起的炊烟,惹落每袭的食暖。


    心里感受的热度暖暖,触动也若次次激灵,自上而下洗过晏城,他不由得放空自我,陷入一场自我感性的短途中。


    短途随停随起,晏城察觉到每位菜篮里,或多或少都有几枚鸡蛋,写满笔墨的纸张包裹,有些觉纸贵,没包。


    这让晏城有些不解,以往京城可没今日这般,如此爱食用鸡蛋,就连汤面铺,都不可能有煎蛋的出现。


    古时,鸡蛋算一道荤菜,能与肉挂钩,其珍惜程度可不输其他。


    后世人能吃鸡蛋,习以为常,还是无数位农学专家不懈努力的攻坚,多种培育,多次淘汰,才有专有的母鸡。


    晏城拉了下陶严,低声在他耳旁说:“你不觉那些人,篮篮、兜兜具装有鸡蛋。”


    “?鸡蛋,哪儿,某已好几日未吃过鸡蛋了,棠棣与我说,他次次去晚了,没买到。”


    一提起鸡蛋,觊觎数日的陶严似被戳中某种机关,随着晏城给与的方向望去,不见鸡蛋,却瞧见那几张如珍珠,如梨花般雪白的纸张。


    陶严连吸好几口气:“嘶,这白纸,若能拿来摘诗抄文,哪怕让某日食数碗姜汤,也不为过。”


    二人所察觉的东西不一,陶严只见那白纸珍贵,比城中文房铺的梨白纸还要细腻。不见纤维,也无草木杂糅的痕迹,是绝佳的宝物。


    陶严:“某能上前询问他们,此白纸从何购入?”


    “这鸡蛋瞧之圆整,珠圆,又饱满,不似寻常母鸡能诞下。从何购入?我也想让府上庖子购些,猪油煎之,定是美味。”


    晏城不败先后,与陶严同时发出感慨。


    雪白纸张,圆润鸡蛋,大理寺内最强关系户都为之赞叹,可见京中百姓已过得此般奢华,已近数千年后的生活。


    “……”


    “似乎,有些不对劲。”


    二人对视一眼,速速往前走几步,询问那些已购置好食蔬的男子,妇人不敢问,但没说男子不行。


    他们多为入赘郎婿,家中女子自立女户,掌府上财政大权,日日为家需忙碌,无空整理琐事,便由这些入赘郎君出面。


    郎君本急着回家为妻儿准备午膳,面露烦躁,不愿搭理。可瞧见晏城他们身着的衣袍,一袭官袍,显明官身官位,又为晏城美貌惊艳。


    心里头,对这爱着红袍官员,有了大致猜测。


    处官位低,却深得储君宠爱,纵容不浅,自是无人敢轻慢他半分。


    若轻慢些许,别提储君,那些笔杆子上动威力的文人,可不得以文字、以言语为雷霆,扰得他们不安。


    那郎君心里连啧几声,学子入官署,入大理寺后名声不显,也少有诗句流出。


    贵人看重,文人推举,本是一条青云路,却偏偏让他停滞在阶梯口,连绕好几圈,也不肯登上。


    什么毛病!


    那郎君在心里愤愤不已。


    晏城对他人情绪非常敏锐,只一眼,便可瞧出此人对他的不满,可又碍于官身、碍于权贵,不得低下头。


    低垂眉眼,低敛脸面,一副安顺模样,摆在他二人面前。


    这几下,可爽到晏城了。


    不敢怒也不敢言,只能暗自咬牙切齿,连瞪他几眼都使不得,就怕府上老爷受人诬陷,吃了暗亏。


    转眸看向陶严,他正弯身与那郎君交谈几声,南方出身的他,却比这京内郎君要高上几尺。


    也是此,陶严于人带来的威慑,可不低于晏城,只是晏城喜抱手轻笑,或是张嘴用糕点,没个官员样。


    陶严问清后,以一两碎银换得郎君手中鸡蛋与纸张,转看向晏城时,他心心爱爱的竹纹糕已被送入晏城腹中。


    气愤地走到晏城跟前,瞪了他好几眼,陶严咬牙切齿吐出不满:“此物,是我二人合力购买的吧?”


    晏城点点头,他今日没带足银两,只因今日朝廷发放赈贫粮,钱袋内仅有数枚铜钱。


    可哪想,那些遭人恨,遭天谴,遭鬼斥的御史大夫今月没事做,没人盯,突专奏他这个闲人。


    谢知珩素来轻拿轻放,无雷声也无雨点,可奈不住那些御史天天大小朝会哭诉。


    俗话有言,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些个御史大夫本就落得阴沟老鼠待遇,天天哭,任谁都受不了。


    不巧,六部的弹劾额度也没用完。


    御史台加之六部,奏得晏城脑袋嗡嗡,还以为他犯了什么天地难容的罪来。


    “某是挖了他们家祖坟?”晏城凑到陶严耳畔,愤怒地谴责朝野这等团结一致行为。


    陶严不以为意,摆摆手:“安啦安啦,几道你也非第一次面对。去年,三省的弹劾折子没用完,不也全落在你身上。六部,御史台,三省,你可是集齐他们所有人的弹劾,还不被重罚的人!”


    那一月,谢知珩桌案上弹劾专用的奏折,已堆得有他一人高,还不止一堆。


    那一月,晏城天天烧这些折子为乐。


    如此多的弹劾待遇,也就弹飞了晏城一月的俸禄,不大也不小。


    三省六部,御史台的弹劾额度用光,唯一受伤的只有晏城的俸禄。


    好在后面谢知珩多倍补偿,否则晏城都要写折子,弹天弹地。


    是此,当晏城捧着这张被陶严严令禁止不得有半分损伤的白纸时,映入眼眸的是数不清的字,一笔又一笔的红艳,活似血书。


    血书一出,可吓到闲散二人,齐齐凑到一块,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这满篇幅红字的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本以为与尸首、竹林苑有些牵扯,不想却瞧见圣教的现场传播。


    “修心调性,佛以身饲虎,以身入修罗,以身诱修罗,才得人间太平…”


    “三密奉佛,以语密、身密、意密供奉圣天…观形鉴视,习以为常,不受欲念牵扰…”


    ……


    “啥呀!”


    晏城越看,眉头越是紧皱。他不曾入佛,也不曾信佛,自是对此不甚了解。


    他不了解,可陶严却了解甚多,家中烧香拜佛,满袖檀香。


    晏城兴奋带着期待看向陶严,不想陶严与他一般,眸眼挤成一线,眉头紧蹙,斜插入眸。


    “懂吗?”晏城问。


    陶严摇摇头,他年幼受佛经熏陶,又随家人岁岁磕拜神佛,却不曾见过此中言论。


    “以身诱修罗,以身饲虎,某只听过以身诱佛陀。”


    晏城群揽百科,无事时也喜翻阅百科词条,或许曾有刷到过。


    “供奉圣天,大圣天神……”


    大圣,晏城满脑子只有世人偶像,齐天大圣。


    可大圣是斗战胜佛,以战斗入佛,哪是纸上所言,以身诱修罗,才得太平。


    晏城严重怀疑,确切认可,大圣可能是一棍子敲死修罗,还差不多。


    “嗯…呃……”


    陶严似想起什么来,抬眸看向晏城,问:“昨日,你也从那几人怀里搜寻出东西来,除纸外,似有本书。”


    晏城挠挠耳后,在陶严不理解,困惑的眸眼中,又眨眼间愤怒里,他缓缓开口:“某好像丢家里去了。”


    “几道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小子,陶严气得连指他好几下。


    ***


    宫室内龙涎香燃得不太够,谢知珩撑着扶手,长睫垂落,掩盖凤眸里散不尽的疲倦。


    发尾沾了些许潮湿,水汽混在熏香内不散,又作可见的云雾缠绕,轻轻吹拂他跌落肩旁的碎发。


    先是星点的红痕,后经水晕开,似晚霞般缠着明黄的龙身。


    方下小朝会不久,诸宰相仍在政事堂商议国事,谢知珩也趁这点末的时刻,暂缓一会儿。


    午膳起,李公公轻敲内堂的门,听见竹帘内谢知珩轻声低喃,他才端着案几走进。


    只几碟精巧小食,虽瞧之不太丰盛,每一下的落筷,都怕将它们清空。如此简单的菜色,似与储君之贵不相称,且不说,今日烹煮的非新米,具是昨昔的陈米。


    “殿下,按你吩咐,御膳房只准备这些。”


    李公公搁下案几,取出一叠叠小食。宫人端起圆桌的糕点,换去玉润白瓷内茶水,温热的茶水入腹,让谢知珩勉强提了些神。


    用膳期间,李公公走至书桌前,先把红壳奏折整理,封箱保存,由宫人送至政事堂。


    见桌上红壳皆已处理完,李公公令人捧来数量不低的绿壳,同蓝壳一同堆放在书桌一角。


    出箱已有一晌的蓝壳,李公公本欲仍搁置桌面,可想今月多来弹劾某状元郎。怕某人瞧之伤心,他自作主张,抱起蓝壳具放入箱中。


    谢知珩偏眸见之,待李公公要收入最后一叠时,他出声制止:“那些,御史今日新奉上。”


    今日,新奉上?


    得他一点示,李公公立即明了。


    寻人常言,不可多取,也不可少拿,取中庸之道。


    对状元郎的罚俸前几日下了,那些豺狼般的御史应明了谢知珩此月的退步,与常来的台阶,他们不可能不顺坡而下,转而去攀屋取瓦。


    李公公不解:“哪位大人又惹着御史台?”


    谢知珩执筷轻笑,似玉又非玉,清润融入月盘的象牙箸,紧合时敲来的声,如凤凰低泣,昆山玉碎。


    香云遇龙散去,谢知珩手背抵着下颌。凤眸含笑,状若欢喜,可锋利的眉目却冷得不行,与壁挂的长剑一般。


    他抿唇,因笑勾开的唇角紧贴,又随开口而破散:“无需好奇,等会儿便可见到他。”


    果不其然,话语方落,就有宫人站在竹帘外询问,兵部侍郎求见。


    谢知珩听此,放下牙箸,搁在筷托上,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绵软的软枕搁着,倒显得舒坦。


    宫人只传唤,不为人请求。待内室的宫人听见,她转身走出,不留任何,哪怕走出门时,那位急迫的官员,哭求着满面泪涕,泗水横流。


    她一如屋内主人般,高贵得不可攀登,不可求饶。


    最得主人看重的李公公也不曾出去,只站在屋内,便听得门外哭求者的哀嚎,磕头的痛声不断,一声比一声重,似要将头磕破不成。


    李公公垂眸看向太子,谢知珩端着热汤,瓷勺浸在润玉般的汤水里,偶尔星点红丝,只起点缀作用。


    各类珍贵食材,以砂锅烹煮。文火不知用了多少时候,也不知多少人盯着,漂去浮沫,只得这一小碗清汤。


    谢知珩轻点汤面,汤汁抿入,润得他单薄又浅樱色的唇瓣灵灵。


    越是浅,便越映得德阳殿陛下的血痕越深,于黑夜中不甚明显,可青天白日之下,谁走过,皆能瞧见兵部侍郎祁阳伯此刻的狼狈。


    “困了。”


    只喝了半碗的汤,谢知珩搁在桌上,闭眸似要浅浅休息会。


    他今早精神便不佳,小朝会时,是竭力撑着自己,以浓茶吊着,才不至于当着重臣面前,陷入睡眠里。


    屋外声声哀嚎,祁阳伯不输他武将的身份,即使额头早被血液涂抹,泪水混着汗珠,融入血液里成了模糊视线的血雾,使他看不清眼前所有人。


    可迷离中,他仍能看清太子近臣那深蓝衣袍。袖口纹路已不清,可被扶起时的喜悦,填斥他胸口,鼓得满满,又胀。


    只是被搀扶进德阳殿时,李公公并未让他立即去拜见太子,而是搀他到耳室,太医令早已候在里面,起身为祁阳伯处理伤口。


    祁阳伯环视左右,棉球沾染烈酒,点在伤口处,极其痛,哪怕他久经沙场,也不曾遇到此般救助。一时紧张地攥紧手成拳,却无奈只得在耳室,精待一会儿。


    李公公察觉祁阳伯的不安,拂尘轻扫祁阳伯因跪坐许久而惹上的灰尘,虽德阳殿前的台阶日日有宫人清洗,但仍有些许尘埃撒落。


    边扫过,李公公边回:“伯爷无需这般担忧,只是来得太巧,殿下早已歇下,故未见你。”


    受太医令胁迫,被迫仰头闭眸,听此言,祁阳伯松了口气,回:“原是如此,是臣来得不巧,叨扰殿下休息。”


    安抚过祁阳伯,李公公让宫人为祁阳伯带身新官袍,可不得让重臣仍着这身破烂,虽只是略有磨损灰渍的官袍。


    里屋处,谢知珩尚未去床榻上休息,他撑着脸颊,服侍的宫人替他展开蓝壳奏折。


    字字句句以朱笔点染,似透入无尽仇怨,每每展开时,都好似有冤魂自笔中,自文字里脱离纸张的束缚,袭向谢知珩。


    与这些红字奏折相似的是,是另一位宫人,展开一张又一张的白纸,皓月银白的纸张里,也是红血染就的不堪。


    两相一合,倒是将此件事,完整地展开在谢知珩眼前。


    李公公站在他身侧,盯瞧那银白的纸许久,才缓缓开口问:“殿下,经那些学子改良过的造纸工具,可否制出此等好物来?”


    “……”


    谢知珩未言,他低敛眉目,似真陷入梦境般。


    李公公转而又言:“这龙涎香,燃得有些过了。”


    烟云出博山炉,绕在室内不散,欲出却被新换的竹帘遮挡,只好绕着谢知珩不散。


    待西洋钟整刻时,钟声一下一下敲响,谢知珩才恍若初醒般睁开眼。


    望向白纸红字,御史台所用纸张具为此件最好,后世来的学子每一次对文房四宝的改良,皆由御史台试验。


    可再怎么耗费财力精力,再怎么经由后世人改良,也无法与那张银白纸相媲美。


    “佛以身诱修罗,以色观形,以色得太平……”


    谢知珩轻声唤,掩不住的笑意,漫上他眉眼,眼尾都经霞粉染红。


    “孤以为灭佛需耗更多精力,却不想,有人直接为孤送上把柄。”


    怎敢言色,怎敢谈色,怎敢流于北方,流于京城啊?——


    作者有话说:呜呜,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俺滴宝,爱你们哦!


    第33章


    “好了, 纸与书册皆在这儿,清肃可不能再指责某。”


    晏城借助美貌诱导,与几位好颜色的人, 以糕点交换他们用以包鸡蛋的白纸。又取出些铜钱交于嬉戏路旁的稚童, 使他们去那店铺换取些鸡蛋来。


    等稚童交至他掌心, 晏城兴起地挑挑眉, 笑意使嘴唇抿开,看向略有呆愣的陶严。


    陶严接过白纸, 指腹不知厌倦般, 再次在未写有红字的角落处摩挲许久。后赞叹道:“挺会的呀,几道。”


    摊开视巡红字, 内容一扫便知具是一致,可细察之下, 更有不同。


    寻常印刷,乃是铅印。对照给出的手写纸张,匠人凑齐对应的木版,好几十年前还得劳烦匠人刻齐木板的字,再扑以铅粉,盖纸印刷。


    后匠人只刻单字木板,存于轮盘内, 每韵每字做好标记, 印刷时只需以字寻字, 轻松了不少。


    是此,书籍的印刷不再困难, 书籍也不再独为勋贵世家之物。


    科举,完全取代中正,成为朝中取士的主要标准。


    但铅粉印刷仍有不足, 单木板多次使用,早被铅粉浸入木纹里。故,每次印刷时,铅字旁总有星星黑点,似挥洒其上的墨珠,惹人欢喜。


    可这张白纸上,哪怕所用木板为新刻,哪怕印刷匠人技术高超,也不可能纸上无丝毫朱水。


    只一张倒能理解,可晏城交来的纸张,高达数十张,张张皆不曾有红点。


    血字之外,只余纸张的银白,竖印定位的竖线。


    “是有些不对劲。”


    晏城听了陶严的解释,他也察觉不对劲,许是后世打印多为激光打印,以墨盒,不用铅盒,便没这点瑕疵。


    瑕疵?


    落在陶严眼中,是这印刷过于完美,瞧不见半点铅粉。对晏城来言,如此完美的印刷,他早视以习惯,简单红色字体打印,都不过尔尔。


    印刷真要抵达这种程度,可是需过多财力精力,聚集朝中所有人才,匠人同工部一起,都无法在短短数年间达成。


    印刷术的改良,前几年便改良一次,不可能进展如此之快。


    尚沉入源源的思索中,晏城又听陶严问他。


    陶严:“几道,你入禁中次数不少,可曾在老爷跟前,瞧见这些?”


    晏城摇头:“禁中哪有如此宝物,能使纸上无铅点,想来是位极具匠心的工匠。”


    “宫中都未有,哪处还能有?”陶严低喃数语,不得答案。


    找不出个头绪来,两人便打道回大理寺,回寺途中,顺带拎了无数个油纸包裹的糕点,买了个木盒特意装旺财最爱的美食——椒麻鸡。


    又麻又辣,泼洒的香料不少,花椒几乎淹没鸡全身。又贵,又是新出的摊铺,摊主也不似个好下厨的人,不知味道如何。


    晏城摸摸下颌:“清肃确定,旺财会爱?”


    江南那边爱食辣吗?他怎么只记得两湖地区极其嗜辣,那也是因为地处湿热地区,不得不多食辣。


    嘶,或许有可能,毕竟钟旺身上可瞧不出一点江南女子的软糯,娇侬。


    陶严一听,眉头直皱:“谁与你道,某是为旺财购入的?”


    “?”


    此旺财还非彼旺财啊,晏城一时呆愣住,忙拉住陶严:“断断可使不得,旺财也不过为主子报仇。它还小,才满岁不过几天,可当不得清肃这等折腾啊!”


    “不!某好不容易购置的新靴,它就那般浇入其中,可曾想过某会如何?”


    陶严愤愤甩开晏城拉扯他的手,拎起木盒,跨步踏入大理寺高高的门槛,连石制獬豸都未能阻止他。


    晏城快步跟上,环视寺内,人皆不在,怕是还在膳堂用午膳,或是在里屋吹嘘打眼。


    寺内只管旺财的钟旺也瞧不见人影,晏城顿时松了口气,而一鼓作气猛如虎的陶严,见无人在,二次丧气,不复先前模样。


    晏城快步走上去,搂住陶严的肩膀,贴心安慰:“旺财还小,我等不必同一只幼犬相争。这椒麻鸡,清肃可费了一两碎银购置,可不得浪费。”


    图穷匕见,晏城的意图已展示得淋漓尽致。


    陶严略显无奈地看向晏城,那双绝滟的桃花眸不抬眸与花争艳,也不垂眸与浅草亲昵,只顾着盯梢藏于木盒里的椒麻鸡。


    陶严:“殿下也未曾苛待于你,御膳房极尽天下美食,又寻求各地珍品,何有饿着过你?”


    也是无奈,晏城此人,文受人推崇,权有高位者低眸,富虽不敢言,可宫廷产的物品,殿下不曾断过他一分。


    “到底谁饿过你,怎这般贪食?”陶严取出折扇,无奈戳了戳晏城腰间交缠的腰扣。


    晏城不以此为耻:“民以食为天,某只是与寻常百姓一般,求得一日三餐具佳而已。”


    盯椒麻鸡的眼不收,晏城回想起以前在大学食堂点过的椒麻鸡,虽不知是否现制,但也算一种诱人胃口的佳肴。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鸡,居然要一两银子!


    这贵得,可真让难以接受,也让晏城羞涩的钱包,无法展露笑容。


    “你们南方都这般有钱吗?小小一两的椒麻鸡,说买就买,说喂狗就喂狗。”


    晏城嫉妒不已,他俸禄才被扣个精光,豺狼参人不提前告知他,不知道他站在大理寺右寺正面前,伸手无分文时,心有几般凉。


    早起出门前,还与谢知珩炫耀,今日发俸,回来定会给他带份美食。


    谢知珩未回应,含眸轻笑时,晏城认为自己就该察觉到,这该死的、预料中的结局。


    好有钱啊,南方自古富庶之地,又鱼米之乡,天下粮仓具聚于此。徽商、闽商,皆是大商会,为经济奉献一份力。


    南方又多信佛,金银修佛身,怕是小见多怪。


    晏城不禁叹道:“南朝四百八十寺,不愧是富庶江南,连寺庙都得往四百上走。”


    话语一落,两人似发现什么,面面相觑,眸眼里的震惊不曾停。


    南方多富庶,多信奉佛祖,又商户不少。


    为售出更多商品,自然会砸钱砸人,去研究技术,工匠也会劳心劳力改良印刷术。


    印刷术的改良,使得印刷效率提高,那这般,不提崇尚读书风气的南方诸名门。


    只提话本的畅销,晏城询问过书铺东家,他们绘制的才子佳人话本,最受南边欢迎,一时间,才子佳人于南边成为佳话。


    红字中频繁出现的佛,都表明信奉的虔诚,也与南边信佛的传统挂上钩。


    陶严握住掌心的食盒,他声音颤动又暗哑:“南疆来的姑娘,越发少的上京姑娘……”


    那些堆聚在义堂的尸首,遍是暗红的伤痕,与纸中,佛以色观形,以色为常。


    缘起性空,性是空,相是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视色为常,便不受俗欲牵扯,方入佛道。


    寻常僧庙,皆束心守性,与释迦牟尼苦修数年,方得佛法真相。


    “殷大人怕也想到此,他素来早早用午膳,此刻应在屋内处理公务。”


    晏城也琢磨出来,他无趣时度过佛经,虽不太正确,但对色与空的理解,还是多少有点见地。


    空与色,正如道家中的道,两者都有相似之处。也无怪乎,后世许多神佛相关的作品,有道家的三清子、太白金星,有佛家的佛祖、观音。


    使陶严去寻殷少宿,晏城边叹气,边苦眉丧脸地接过陶严递来的木盒,怀中抱有一大堆糕点,几无空闲,往办事堂去。


    路有巧遇钟旺,她对晏城怀里满满的糕点油纸又羡慕又搀。油纸上的红泥印,告诉钟旺,它们无需品尝,都能嗅出美味来。


    油纸不复它名,渗出的油脏深了晏城这身暗纹精绣又简单的绸缎衣袍,钟旺对此心疼不已,好似瞧见一枚又一枚的铜钱,被油纸一张又一张的覆盖吞食。


    “晏大人……”


    钟旺想提醒晏城,这油纸把他衣服染脏。可晏城认为钟旺唤他,也是馋了,连招呼着人,顺带抱上陶严心心念念的旺财,一齐去政事堂,品鉴美食。


    晏城:“去否?”


    钟旺抱着旺财,使劲眨巴她琉璃般炫烂的眸眼,旺财挂在她手臂,也跟着汪汪几声。


    两双水灵灵的圆润眸眼,齐刷刷盯着晏城,他本就因美食而愉悦的心情,此时更甚。


    仰起下颌,点点前方,晏城开口:“别磨磨蹭蹭,也别害羞,走吧。”


    “好,谢谢晏大人。”钟旺欢呼一声,抱起旺财跟在晏城身后。


    多了一人一狗,等陶严回来,只见自己书桌上一片狼藉,糕点因有些干,故还留了些。


    木盒里银钱一两的鸡,只剩些稀少的肉块,混在汤汁里,等待人去采撷。


    陶严倒吸几口冷气,呼到的具是椒麻鸡的香味,不散那些价贵的香料味。盈充陶严腹中的,除了那些许的饿意,还有抚不平的怒意。


    “你们——”


    出身江南名门,自幼被父母教导要知书知礼,切莫当众失色。


    被吏部分入大理寺前,陶严以江南独有的温柔知礼,温润如玉的公子形象,于京中佳闺得名许久。


    可自“嫁”入,大理寺后,陶严只觉整日不得安宁,数不清的公文,荒废公文只顾话本嬉戏的大理寺卿,严肃不得好面的殷寺正。


    还有,这整日摊趴书桌上的同僚,日日只顾享清闲,只顾美食佳肴,哪管旁人愤意喜乐。


    陶严扎紧袖口,又捞起直到手弯处,咬牙握拳看向晏城。


    晏城被他这怒意喷发的赤红眸眼一惊,忙从他那处掏出为陶严分好的食物,不等他开口,陶严已走过来。


    晏城大叫:“等等,臣有冤要申,请青天暂缓怒意。”


    陶严摇头:“冤屈对爱你至极的殿下申去,某这可不行!”


    “清肃你可别不能揍我,殿下都不曾打过我丝毫,你这是以下欺上!”


    陶严:“无事,臣自会与殿下,表明冤屈。殿下不愿打,某来替殿下,揍你一顿。”


    “嘶!”


    虽为同犯,可陶严满心只有晏城一人,钟旺不愿让他独自承担陶严怒意。可旺财咬她衣角太勤,半拽半拖,把她给带出堂内。


    钟旺离走前,朝晏城摆了摆手,深含哭腔:“抱歉,晏大人。”


    “唉,君子动口不动手,清肃你可别乱来,我又不是没给你留!”——


    作者有话说:明天工作忙,暂不更新,上夹子再更新,努力多点!


    第34章


    “嘶, 清肃这丫的未免揍得也太重了些!”


    棉球由烈酒侵袭,银亮的镊子捏取,点在晏城略有红晕的嘴角。


    那抹霞艳似融云的晚面, 又亲昵落在晏城唇瓣上。他唇色本就不浅, 同滟滟桃花眸一般, 乱落如红雨。


    又经酒水点染, 滞留唇角的酒珠,随晏城不断的嘶痛声, 在唇瓣处抹开。在晕黄烛火的照辐下, 那滴酒液,衬得他唇瓣越发糜艳。


    或是偶尔无意识的举止, 晏城极喜抿唇,又或微微张启半缝。视不到边际的浓墨黑暗里, 轻吐出的点点舌尖,裹去那不肯流落的酒液。


    烈酒润于嘴里,袭来的烈意呛得他咳嗽声不止,受玉浸润的指节抵着下唇,迎来一次又一次的气息喷洒。


    晏城被烈酒呛得眸眼沾水,迷蒙的水雾裹着他花瓣型的眼,长睫因湿意更显墨浓。眼尾因次次的咳嗽, 无奈被胭脂霞粉缠绕, 脆弱至极。


    好似谢知珩珍藏于私库的瓷器, 嫩粉瓷身,花瓣点缀。


    谢知珩偏垂眸, 无尽的春色在狭小的帷幕间,随着烛火而蔓延开来,混入不散的龙涎香里。


    常言道,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觉惊艳。


    晕黄在晏城那张本就不逊檀郎的容颜上晕染开,柔情地勾勒他每一寸眉目,垂落下的一丝一缕额发。


    沉在如此灯火下,视野因灯火而迷蒙,瞧什么都似裹上层铜镜色,种种思绪此刻沉入底,什么都漫上散不去的温情,陷入那暧昧不堪的氛围里。


    谢知珩搁下镊子,放入医药箱里。眸眼的光华在他数次偏头移眸中,流转过多,掀起的种种波澜,也在他缓缓垂落的长睫下,息于平静。


    他的声音夹杂了些暗哑,谢知珩低声与晏城说:“郎君怎又去惹陶主簿?”


    大理寺两位主簿素来无恩怨,时常可见他们同伴相行于街巷中,有时过于亲昵,都被好事者奏到谢知珩跟前来。


    都于主簿位置上享清闲,政见上无分歧,不算政敌,自是哥俩。


    可不知为何,两人虽交好过密,彼此间的友谊非是一帆风顺,时常戏耍对方是平常。


    今日,却落得大打出手。伤势瞧着不太重,只点点霞粉,好似陶严不是揍人,而是执笔在晏城嘴角处轻扫胭脂。


    晏城鼓着脸腮不满,盘腿贴着谢知珩坐:“哪里是又了?我什么时候惹过清肃,就是个玩笑,跟他开个玩笑!”


    二人在大理寺中打闹也非罕见,一月不有一次,都得让殷少宿探头怀疑,两人情谊是否有点淡了,或是谁遇上事了。


    “即是玩笑,郎君也不可太过戏弄陶主簿,乱你二人友情可不好。”


    谢知珩为晏城处理过嘴角伤势,仍觉有些疲累,他俯身靠在晏城肩膀处,散发如绸缎般垂落,覆在晏城新换的月白色衣袍上。


    浓茶已遮不住眉心的疲倦,晏城为他揉了揉太阳穴,他不会按摩,只能用这细小的举止,来缓缓始终缠绕谢知珩的梦魇。


    偏垂头颅,脸颊相贴,耳廓相压,晏城低声问:“殿试春耕已过,朝野仍这般忙碌吗?”


    谢知珩被压着,声音闷闷的:“也不算忙碌,琐事不少,宰相皆能分忧些许。只是……”


    他话语没完,晏城随之瞧去,只见书桌上具是奏折。紧急重要的红壳不在,应是在宫中处理过,只余绿壳蓝壳的奏折。


    “还有这么多奏折!”晏城大惊。


    虽然官品不高,可晏城仍是有上奏的权力,奏折外壳的颜色代表,他仍能分清。


    可令晏城崩溃破防的不是堆如山高的奏折,而是堆有三四座的蓝壳奏折,每一份都崭新如初,不曾惹落半点灰尘。


    晏城崩溃:“不是,我俸禄都被他们弹飞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我烧都烧不过来。”


    气得脸颊鼓鼓,谢知珩都听见他气愤磨牙的声音,不算突出的虎牙,似要磨灭般。


    可生气了,晏城气得想直接唤来宫人,将所有奏折都丢在火坑里,不管是蓝壳还是绿壳,红的也丢进去。


    就知道弹劾人,没人弹劾,就盯着他一个人!


    怎么他脸上有钱呀,弹一次,俸禄就涨一次吗!还是会官升封爵,一人来弹,他们全家皆会飞升是吧!


    好气哦!


    晏城满怀悲愤与幽怨看向谢知珩,轻轻扯了几下绣有金龙的衣袖,鼓着脸腮,委屈巴巴地说:“他们欺负我,整天就盯着我那三瓜两枣,主簿俸禄本就不高,弹来弹去,能帮他们弹来高官厚禄吗!”


    受了外人欺辱,自然要找家里人撑腰。


    家里有位掌管天下大权的监国储君,晏城可不会跟话本里的主角一般,什么苦啊泪啊,碎牙都往肚里塞。


    他自小就被家里人宠着长大,虽不说大富,不如什么少爷们手里挥舞大把钞票。可他家里有个副厅级的爹,虽没升到正厅级,但也算位官家公子哥,没受过什么伤害。


    即使穿进书里,晏城也不曾受过封建社会森严等级的欺辱,无人敢以上司之威来欺凌他。


    少有父母庇佑。落入异地,自有恋人相护,以储君之贵,护他不受任何欺辱。


    除了,每年或每季度,三省六部、御史台没用完的弹劾额度。


    文字上的攻击,晏城真是受够够了!


    “呜呜烧了,我要把这些玩意都烧了。”


    晏城气愤地搂住谢知珩嚎叫,可无论他声音多么悲哀,也改不了他干嚎的现状,不落一滴泪。


    “就知道欺负我,怎么不去弹劾清肃啊,他也有个宰相叔父啊!也是个关系户!”


    抱怨声伴着熏香的烟云,绕着整个室内不散。谢知珩垂眸回抱,听着晏城一声与一声的抱怨。他心里清楚,晏城只是寻个由头发泄,而非真正诉苦。


    去年夏日正盛,已是炎热难忍,晏城却捧着大把的蓝壳奏折,边嬉笑,边掷向火盆里,任由炽热的火光烧得他眼尾艳红,桃花眸也映入漫天的焰火。


    恰逢同年赠以一稚狸,黑云踏雪,缩在晏城脚边。


    乌雪猫划拉金贵的纸张,樱粉猫掌亮着闪闪的锐爪,划拉蓝壳上点染的金丝。或是一下又一下梳理毛发,硕大的瞳珠,与晏城一般,盯不焰火不放。


    那时乌雪极得晏城喜爱,每每去上值都得抱着乌雪,用偌大的大理寺,作为乌雪的戏耍猫盘。


    可惜,不知是晏城喜欢来得太浅,还是那同年获罪下狱,乌雪被谢知珩送至宫中,由妃嫔伺养。


    无狸猫可戏耍,那段时候,晏城低落的情绪太明显,连陶严都不敢招惹他。


    还是,殷少宿从郊外庄园里抱了只狗,供他玩乐,才勉强让晏城再复笑颜。


    不过,猫是他招惹的,狗是他要逗的。


    后续的伺候,却是谢知珩使人喂养,大理寺卿任劳任怨投喂旺财。


    所有抱怨声在李公公走进时戛然而止,晏城轻哼一声,埋入谢知珩颈窝处,不愿与李公公对视,似不愿这般狼狈丢脸一事,被他人发现。


    李公公未放太多心在晏城身上,也好似不曾听过先前的抱怨,低眸与谢知珩说:“晚膳已备好,可需备筷?”


    得谢知珩点头示意,李公公才挥甩拂尘,让守在外屋的宫人端着佳肴走进,顺带取来个不小的火盆。


    李公公轻笑:“这般大的火盆,该足够郎君烧了。”


    不等晏城瞪看,李公公垂头站在竹帘之外,候在外屋。


    晏城气得牙痒痒,无可奈何,攥紧筷子,咯吱咯吱作响,以声音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他是被宠着的,谢知珩素来纵他,大理寺内也无人招惹他。就连作爹当牛使的殷少宿也少少说他,次次具是睁只眼闭只眼,实在忍不了,也只会对着大理寺卿说。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不是,我招谁惹谁了,除了旺财与旺财,本官还能欺负谁!


    可惜,只有李公公不纵着他,时常白眼伺候,或阴阳怪气,拐弯抹角说他。


    晏城受着尊老爱幼的正教育,谢知珩虽素来站他,可对着这老骨头,他只能悄默默踹了李公公那把珍贵的拂尘。


    李公公似听到他那磨牙声,轻甩拂尘:“哼,及冠多年,还与个稚童无一二。”


    “!”


    晏城被气得几要吃不下饭,浑身无力般贴着谢知珩,筷子一下一下戳着夹来的鱼肉。


    挑出刺的鱼肉本就软嫩,被他这么一玩弄,经高汤煮就的紧绷鱼肉,慢慢似初绽的昙花,根根鱼肉纤维外侵,落在晏城的筷上。


    谢知珩任由他这般玩弄,李公公虽候在外屋,身旁可非无人伺候。


    待晏城觉得无趣,抛开鱼块,专心享受谢知珩喂来的清汤,或是星点肉丝点缀在白米上。


    待一膳用尽,食盘扯了下去,谢知珩坐在书桌前继续处理公务。


    平常,晏城早早抱着话本躺在榻上,掌心托起脸侧,以茶水点心,度过短暂的夜日。


    可今日,他比谢知珩还早一步走到书桌前,翻开张张蓝壳奏折,熟悉的禀君启,让他看得牙疼心疼。若耐下心来,晏城发现熟悉的语调,熟悉的言语风格,参得却非他。


    兵部侍郎,取代他成了御史们的头号香饽饽。


    初感,晏城兴奋得握紧拳头,低声直呼“好耶”,细细读完才觉,每一句都对着他先前在竹林苑发现的惊骇惨恶。


    晏城惊讶:“御史的消息,也太灵痛了。”


    谢知珩轻笑:“若非如此,怎会避他们如豺狼。今日奏上的,皆不落你身上,可放心?”


    “……”


    晏城静默一会儿,弯起眸眼,笑说:“还行,还算可以。李公公今日准备的火盆,可是白准备了!”


    “怎会?”


    李公公掀开竹帘走进,捧着已打开的箱子,里面本本具是蓝壳的奏折。


    他转眸说与晏城听:“郎君若觉伤心,希望这些可得郎君欢笑。”


    “……”晏城偏头,不愿搭理李公公,老头子坏得很。


    防止左臂右膀再次争吵起来,谢知珩站出来,安抚斗气的二人,只是他仍有点偏心。


    火盆被撤下时,李公公灰白眉头直挑,紧紧抿唇,轻哼声不断,杵在谢知珩身旁,好似座石雕,谁来也说不得。


    不可亏待伺候许久的老人,谢知珩揉了揉眉心,偏头与李公公商量许久,才勉强得他一退步。这下,李公公止住轻哼,伺候太子笔墨。


    一头按住,可没葫芦的另一头就愿意躺于水面。


    晏城竖起耳朵,从两人低声商议中,他似乎发觉谢知珩不为人知的秘密,有一座他都不曾知晓过,都不曾踏入的私库。


    他忙扑到谢知珩身边,紧锁住谢知珩肩膀,不使其挣扎动弹,挑眉怒视:“好呀,殿下还背着某藏私房钱!”


    谢知珩无奈:“孤哪有,孤设于京中的私库,那一间不被你搜刮过。”


    如蝗虫过境,瞧上的哪一件宝物不被摆放在晏府,巧木雕琢的博古架上,具是他人羡煞的心爱之物。


    底下人孝敬的讨巧玩物,无不被晏城玩到崩溃。


    谢知珩:“那间具是书籍,也无话本,孤怕你在里面无趣,便未与你说。”


    将蓝壳奏折都堆放入箱中,谢知珩不用去细看,都能清楚言官弹劾的内容。各使本事,字字斟酌如珠宝,内容大差不差。


    那私库离晏府不远,藏于李公公购置的私宅内,走过去也不用耗费太多时间,马儿轻走几步,便到了李公公这有晏城那宅子好几个大的豪宅。


    晏城一下马车,望着气势恢宏的宅邸,喃喃好几声:“腐败使人落后,贪污受罪,不知啃食多少民脂民膏。”


    李公公听此不以为意,他轻哼几声,引着谢知珩走过雕栏画栋,游廊绕溪,潺潺活水滴在青绿中,点在那繁茂的群花中。


    每走过一厢房,都让晏城更深刻意识到太子近臣这身份裹挟来的巨大权富。


    还只是太子近臣,若谢知珩登基为帝,李公公不知会走过多少繁花锦簇、银水金山的院落。


    同为近臣,晏城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个好大的亏。


    谢知珩听后,贴着晏城的肩膀轻笑了许久。在他茫然的神色中,在李公公不满的目光中,谢知珩缓缓开口:“此院落,也算是孤于宫外的落脚地,才修得如此奢华。”


    太子的,宫外的落脚地。


    晏城眼眸闪闪:“岂不是说,这宅邸,也有某的一份。”


    李公公懒懒翻个白眼:“启禀郎君,这宅邸的地契上,只老臣一人名字。”


    能算谢知珩的私宅,却算不得晏城。李公公傲娇地偏过头,引他们到私库便后退,享下人伺候去了。


    此间私库修得不甚阴暗,走进时,只觉堂前的院子极其宽敞,又空荡荡的,几无绿植花树修缮。


    未走进,便能嗅到一股似臭非臭,但极具刺激性的气味,晏城忙捂住鼻子,跨过门槛的脚缓缓放慢下来,不愿跟进去。


    谢知珩:“此乃芸香草,可驱虫避蠹,可护藏书。”


    若走得更近,会瞧见书架旁系有数个香囊,里面装有莽草、天南星等具有毒性的药草,碾为粉末,来熏死蠹虫。


    屋内气温不低,方闯入还觉寒意扑面,宫人早备好御寒的披风,为晏城披上。


    晏城搓热掌心,不理地道:“书籍不是常常需曝晒,怎还于室外搁些冰盆?”


    谢知珩回:“冷些,那些蠹虫自会绝迹。”


    私库内珍藏的具是书籍,以皇室之力藏有的书,晏城粗略一数,都有些眼晕。他随机抽取一本,摊开发现是位数百年前某位学子对皇室发表的言论。


    古圣贤以禅让制,贤能者登位,而今却是一姓独大。


    书中对当时执掌权柄的王朝,好一顿斥责,要复古圣贤之圣明。


    “嘶,这言论……”


    真是能在封建社会,数千年等级森严的皇权社会中,能存在的言论吗?晏城心里在打颤,古人可比他大胆多,直接喷皇帝,还写成书,被现世储君收藏。


    谢知珩也瞧见此:“虽胆大,却言之有物,非空谈论阔。藏于此间的禁书不少,若有喜欢者,可带走。”


    君王素来掌控百姓的言语、思想,使流通于世间的言论,多限于那几家之言。


    可若是培育储君,便不可仅用那几家之言。思想言论是控制手段,可非用来控制帝王。


    晏城放下这惊世骇俗的禁书,随谢知珩的步伐走进,越往里,烛火越暗,能感受到的温度也渐发刺骨起来。


    黝黑长梯的尽头,蓝焰心的烛光闪闪,配之摆放出来的珍品,让人顿觉毛骨悚然。


    谢知珩转身与晏城对视:“除书外,还有这些。”


    晏城站在木门处,不敢再往里踏一步。


    明明没有一具尸骨,只是简单的低温,却让他好似处在恶鬼冤魂中央,不敢动弹。


    欢迎见识到封建社会,愚昧不堪的一面。


    以血肉,以尸骨铸就的淋漓罪恶——


    作者有话说:呜呜发现自己好多错字,放假的时候改改QAQ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与订阅,爱你们,啾咪!


    第35章


    礼, 履也。所以事神致神也。①


    礼立于敬而源于祭。《孔子家语》中,言偃问礼,孔子言礼起源于祭祀, 起源于宗教。


    殷商多祭祀, 以龟卦占卜国事, 刻于龟甲上, 多信奉神明。


    可宗族文化深入人心时,祖先取代神明, 列为祭台之上。五礼之中祭礼、丧礼共存, 死亡一事越发得重视,丧礼于百姓之中, 地位更高。


    丧礼,大办以表后辈对先辈的重视, 从古至今,皆是如此。直到大办举止过多浪费,上面令行禁止时,丧礼大办才渐渐息声,不再高涨。


    可古时的丧礼,仍是大办时刻。


    大办,不仅需要风水条件具优厚的选址, 不止奢华的棺材, 还有数不尽的陪葬。


    陪葬品从金银珠宝, 从珍贵布帛,到相伴一生的伴侣, 到被逼而死的新嫁娘,到被逼殉葬的人牲。


    谢知珩当然没有珍藏他人陪葬品的爱好,也没有作践他人尸骨的习惯。他素来不在意死亡, 于死一事,看得很淡。


    可总有人在乎,那个神明、祭祀掌管的朝代,奴隶遍地都有的朝代,人命并不值钱。


    权贵饮酒作乐,可不止青铜器具,还有人骨铸就的酒器,由工匠精心制作,供权贵享用。


    冷焰烛火映衬骨面泛起冷蓝的光,瞧之不大的根根腿骨,支撑起颗颗硕大、华光四射的珠宝,又簇拥起盛酒的模样,活似一盏酒杯。


    非活似,那就是一盏以人骨堆起,宝石点缀的酒盏。


    人骨堆成总有缝隙,无法完美承托酒液,工匠又倒入铜液。待长河东逝,铜器已氧化为绿,融进人骨的阴森中。


    腿根还能在心里安慰,怕是在逗他,可能以动物骸骨充当装饰品,而非人骨。


    可若不限于谢知珩身处的那处,于阴库内放开来看,汉白玉台上不止那骨盏,还有开口略宽大。形似盆骨的鼎,盛肉所用的鼎器。


    人骨制成的灯笼确是阴冷可怖,烛火透过红纸,照出阴红的光,落在人眼、人心中,恐怖感剧增。


    可那也只是充当装饰物,悬挂高梁上,可忽视不见。


    眼前人骨制成的器具,可皆是权贵日常所用之物,无论饮酒所用的杯盏,盛汤承肉所用的盆鼎。


    它们极具阴森恐怖之时,也或许曾被那些权贵饮用过。


    在欢声歌舞中,在丝弦管竹之乐,权贵笑着与人交杯换盏,以此饮酒,以此吃肉。


    不要对封建有半丝向往之情,奴隶仍存,愚昧仍在,在上的皇权一日又一日地压迫剥削底下万民。


    晏城有些不敢走进,他静默站在门边,无法抬步跟着谢知珩走近,也无法往后退回,他站在一条过往与未来的交界线处。


    他不动,谢知珩不会孤站在原处,指腹拂过那些人骨堆成的常用器具,走过人骨铸就的祭祀器具,走到晏城略有熟悉的装饰物。


    灯笼,圆形灯笼,方形灯笼,或以人骨搭建的可爱动物形灯笼,恐怖向文化作品常有之物。


    人配戴的簪子,点以珠粉的翠蓝头面,或织就的冠帽,皆用来点缀,更别说修容脸侧的骨粉。


    谢知珩垂眸:“那些前朝摸金校尉搜罗而来,藏于陪葬棺内,收入前朝私库内。”


    视线落在另一旁,那处的藏物不具任何装饰作用,晏城只盯一会儿,只觉扑面来的虔诚感令他窒息。


    人骨被精心雕刻,刻上认不出的图案与文字,或是跪拜的简化姿势,或是飞舞的焰火围着盘腿坐的恶僧。莲花宝座刻在其上,可不觉脱俗,只觉可怖。


    为显对人头骨的重视,还能瞧见镶嵌其上的宝石,荧蓝珠面,照得无论人还是鬼,都不敢走近半步。


    除此外,号角,佛珠,手鼓,袈裟。


    有些单用肉眼,是瞧不出它以人骨、人皮制成。被涂上艳丽岩彩,粗瞧之,好似一件精美衣裳。


    宗教色彩过浓,象征也极其突出,晏城几乎能猜到,它们属于哪一家。


    自天竺传入的佛教,于藏区得到传授,于长安得到汉化,慢慢演化成如今熟知的佛家。


    晏城喉咙干涸,情绪于此刻跌入深谷,他再次领会到解放的深意,再次理解到父亲数十年如一日崇拜某位领导的狂热。


    顿时,他突然涌上某种诡异又异想天开的想法,他妄想如那位一般,解放整片大陆。


    可眼眸垂落,视线归于黑暗中,晏城抛弃自己那幼稚又可笑的想法。


    时机不对,生产力还未发展起来,皇权尚未高度集中,王朝依旧深根人心,他走不出任意一步。


    “孤总感觉,你与孤隔着很厚的一块水银镜。”


    谢知珩掌心覆上头骨法器,低声询问。那法器此乃前宋某位帝王的头骨,被盗窃后,流落民间某僧人手里,被刻成如今模样。


    深刻的每条纹路,谢知珩都抚过,其上的宝石也更替过。以帝王头骨雕刻的法器,该有通天的力量。


    可当谢知珩每次覆上时,虔诚请求时,永远没有神佛垂眸,他遭遇的挫折困难,永远得自己去面临。


    “你总是痴痴望向远方,孤知你非有他人,也非爱极府内景色。”


    谢知珩走到晏城面前,手臂环住他脖颈,看向那双平静不掀任何波澜的桃花眸,澄澈一如洗。


    根根手指非纤细,骨节分明,又修长。因心潮起伏,裸露的青筋纠缠,插入晏城发间,似不见其中的薄茧。


    谢知珩不会紧扯晏城的发丝,也不会伸展手指,去牢牢把控他的脖颈。


    低垂的头颅抵在他下颌处,只抱紧所用的力略有些大,谢知珩似惧怕他若神明般飞升走,又与父母一样,突然消逝不在。


    “那里很好,你们一遍又一遍诉说它的好,又一遍又一遍渴望回到那处。”


    谢知珩嗓音轻哑,哭涩味浓,压在喉咙里许久,吐出时裹挟的情绪太多。传入晏城耳朵时,一道激灵闪过全身,指尖都不自觉颤了颤。


    谢知珩不会轻易哭诉,身为储君,他的脆弱永远藏着数不尽的算计,无论是面对群臣,还是面对晏城时。


    可想要什么,总需要付出很多代价,筹划太多。


    生母夺位登基的心永远不改,阿耶作为丈夫与帝王,爱极了阿娘渴求权欲的模样,永远退步,迎天后登入朝野。


    皇后本就与帝王共治,与帝王共享皇宫的兵权。


    面对天后,谢知珩不愿争。他垂眸,或抬眸直视,注视着天后一步步往帝位走。


    深知天后困缚于权欲向往与母爱的漩涡里,谢知珩便惯以装乖,惯以装脆弱,让天后的母爱一日比一日深。


    今日,谢知珩便用在与他相知相爱的恋人身上。


    情感,本就该谋求来,谢知珩想要,便求寻求。若无法,以他储君之贵,监国之权,难道还无法囚困住心爱之人?


    晏城并非傻子,他习惯躺平,习惯偷懒,可并不是说他不善动脑子。


    虽是看不见凤眸极端的渴求,但能感受到,晏城抱住谢知珩。


    迟迟不敢跨越的线,或许他不愿跨过的门槛,谢知珩握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扯,便将人拉至这藏有无数人骨器具的内库。


    “孤不愿让你来这私库,也是怕你不敢,惧怕此间的一切。”


    满屋的书籍,汗牛充栋,只是此间的表面。更深层的,是藏于此间的人骨,藏于世间的愚昧不堪,皇权之下的窒息,很容易让人崩溃。


    更何况还是晏城,他生于彼间,长于彼间,享受平等教育的那个后世。


    谢知珩轻声说:“这儿很恐怖,这儿很压抑,这儿很窒息。”


    他捧起晏城的掌心,贴在脸侧,继续说:“也许它不如你意,可很抱歉,我太希望你能陪我,在没有光亮,只有梦魇的此处,陪我度过。”


    梦魇太可怕,一声声的平安喜乐,捆绑住谢知珩妄想逃离的每一步。


    牢笼太密,挣扎不开,只有那根银丝,能让谢知珩紧紧抓握。


    晏城轻笑:“除了你,我还能去哪儿呢?”


    此地能有谁相知,哪怕迎来了无数后世来的人,他们也都与晏城隔了一页纸,与谢知珩隔了数千年的岁月。


    “我无处可走,只有你。”


    贴在耳畔的话语,很轻,却让谢知珩平缓眉眼。笑意漫上凤眸,先前的脆弱感退去,只有势在必得。


    他很会,利用一切去谋求自己渴望的所有。


    不过,谢知珩仍旧低声说:“若觉得可怕窒息,何不尝试改变下?”


    皇权依旧高悬,谢知珩心知,他永远不会被人推翻,除非病逝。


    “若想改变,可从眼前第一个案子起步。”


    你瞧见她们被摧残的面目,死后的愤恨,尸首软绵绵,骨骸被取,化为他人掌心的器具,僧人掌心的法器。


    只要你肯往前走一步,孤便为你铺就登天的青云梯,谢知珩在心里想。


    听了谢知珩的话,晏城似想起什么,他不可能只是为了让自己见证封建社会的血腥黑暗,而来这座私库。


    谢知珩喜欢一事多用,正如那场明经。


    未提及女子可考,却也没提女子不可考,无声息中,谢知珩给了她们可走的一条道。


    晏城还听李公公曾言,东宫内的学子不少在准备明经,打算争一争官身,打算在此处定居下来。


    以及,陶严始终念念叨叨的,南边学子在专心备战此刻明经。有传闻,殿下是体谅南方学子,才力排众议,重启明经。


    殷少宿说过,女子体内只剩血肉,骨骸全无,可能被那圣教摘去作为祭祀所用的圣器。


    只是,很难确定是圣教源于何处,取骨骸又为何,又为何只取女子的?


    “殿下,这些法器从何而来?”晏城问。


    谢知珩扫过它们一眼,回:“荆州刺史孝敬,特意让人捧到孤面前。”


    谢知珩一扯晏城跌落肩膀的发带,轻声问:“郎君可是要去荆州?”——


    作者有话说:①《说文解字》


    第36章


    荆州…


    晏城率先想到的是大意失荆州, 后是楚辞,背得死去活来的九歌与离骚,以及楚文化。


    顺带, 联想到湘西赶尸、傩文化。近代湘派文人, 以沈从文为代表。


    神明, 对楚地而言, 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汉书地理志》有言:楚人信巫鬼,重淫祀。


    祭礼在楚文化中占比极大, 屈原所著《九歌》具写神明, 而楚辞也是一种祭歌,以歌以舞来娱神。


    “你骗我, 殿下诱骗我。你为我展示祭祀法器,又与我说, 这些乃荆州刺史孝敬给你。”


    晏城垂眸,掌心握住谢知珩的肩膀,与他微平视。


    他继续说:“楚地虽信奉神明,但他们信奉自然,以水、火、日月为神明,又自认为祝融之子,不可能转而信奉邪佛。而且, 他们娱神多以歌舞, 以淫祀, 以巫女,不可能摘取人骨, 制为法器。”


    九歌中便有写神明,至高神明东皇太一,云神云中君, 日神东君,皆为自然神明。


    虽难言云中君到底为男还为女,不过倒有人认为云中君与东君乃一对,凑个日月阴阳来。


    “是吗?郎君才华富裕,识书诗众多,孤对楚蛮了解甚少。”谢知珩眸眼微弯,凑到晏城鼻前,他的气息裹挟沉郁的龙涎香,低声赞誉晏城。


    谢知珩:“郎君聪慧,孤未能及,荆楚或是不信奉邪佛,可未言刺史便是荆楚人。”


    楚之始祖为祝融,又称为苗蛮族。那地瘴气丛林野蛮生长,蛇虫不少,苗蛮族人居于那地甚久。


    刺史为一州、一郡最高行政长官,自然不可由本地人担任,怕累成世家,官商勾连,形成宗族欺压。


    好杂乱,晏城顿觉所有线索零碎收集,杂乱不堪,可又似蛛网交织,根根相连,连接都有理有据。


    南方多信奉佛神,为佛修缮神明,又为佛抛掷钱帛,推佛入北,引诸多人信奉。


    可因天后厌佛,北方灭佛禁佛,他们便私下传道,通过花楼楚馆,通过赠与鸡蛋,来吸引更多人。


    鸡蛋?传单,小书册!


    晏城越瞧这手法,越觉熟悉,用免费赠送的鸡蛋,来吸引更多人,不就是后世传销,或买卖保健品常用的手段吗!


    服了,晏城真觉服了。


    太多穿越者,他没放心上,哪想他们会在各个领域发挥独属后世的光芒。


    讲个道理,讲个事实,古达鸡蛋真的很贵的,又不是后世土鸡蛋一块一个,饲养蛋更便宜的时代。


    鸡蛋免费赠人,别人不会认为这组织福利多多,只会认为脑子有病,钱多得没地花,拿来做菩萨。


    后世老人或许认为你贴心,可古时人,只会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顿时警惕异常。


    那珍贵的银白纸,要么拿来糊窗纸,要么包裹鸡蛋。


    那么多字,红笔书写,那么恐怖,且谁会识字啊!


    《红楼梦》中大家贵族出身的王熙凤,都也只简单认得几个字,好掌家,可不曾读过书。


    晏城服了,他真的很无语。


    怎么穿越来的人没一个学文的吗?哪怕看下历史,都清楚识字读书对底层百姓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怪不得个个被谢知珩逮呢!


    “殿下可知城内有商铺分发鸡蛋,赠以书册珍纸一事?”晏城垂头丧气埋在谢知珩颈侧,闷声问。


    谢知珩通晓此事,他轻拍晏城肩膀,回:“虽蠢事一件,可他们无偿分发鸡卵,赠以百姓荤食,使百姓欢喜,孤可睁只眼闭只眼。”


    那几家商铺所行的事情,虽其心不正,论迹,可谈菩萨心肠。


    君子论迹不论心,若论心,世上无完人①。谢知珩未去阻止,甚至大迎那祸首,多在京中分发鸡蛋,赠他们迎暮春的一道礼。


    晏城转悠眸珠,问:“若我不分发传单,而是雇人在铺前大肆吆喝,宣传加入圣教,可以吃得饱穿得暖,这般应会有人加入。”


    谢知珩回:“那不该于京中,而该远去边疆,京中百姓少为吃穿捉急,且御史台、五城兵马司也非纯吃官俸。”


    若真如此,御史弹五城兵马司的奏折,会多得连德阳殿都堆不下,晏城也不会因此被弹飞该月俸禄。


    殿试前宋指挥使便被参了个狗血淋头,若再参一次,他可真就会被外放出京,重归塞北兵部。


    不止宋指挥使,其余副指挥使可是一个都不会被放过。哪怕你是御史他兄长,只会被参得更多。


    松御史,可日日盯着他兄长,只为捉个错处,得一身清白。


    晏城为此赞叹不已,果然是亲兄长,上参可是毫不手软。


    曾翻过松御史上奏过的奏折,连兄长出恭,未冲水都得写上去,参个毫无君子之礼态。


    晏城问过谢知珩:“松御史的兄长,乃武将出身,吧!”


    武将需要什么君子仪态,又非儒将,不能有事找事,乱参吧。


    可怜,实在可怜,家有白眼狼一只。


    思绪好容易被拉扯远,晏城无奈,蹭了谢知珩许久,像只狸猫般发泄对自己的不满。


    内耗?是不可能的,猫儿是绝不可能内耗,它只会啧嚎他人。


    除去鸡蛋,那张纸上有写哪些内容?


    晏城挠挠耳后软肉,想了许久,才牵扯星点记忆点。


    大圣,大圣天神,还是齐天大圣?


    说齐天大圣,岂不是辱大圣威名,晏城想起自己当时吐槽的,大圣只会一金箍棒敲死修罗,哪会去诱惑。


    百科不在,晏城转而问身边人:“大圣,大圣天神是哪位神明,或是哪位菩萨?”


    谢知珩眨了眨眼眸,尚未言,四指缓缓收合,虚握一缕跌入他掌心的鬓发。精心伺候的发丝若绸缎般,润着光泽,抹上的发油裹着春花的香,引诱着。


    他始终不言,晏城又想不起什么。


    晏城简单看过佛经,对佛教的了解,还是古代文学史上教授的授课,与文章的某些背景介绍。


    “说说嘛,我是真的不知道呀!”


    晏城搂着谢知珩的腰,扯了谢知珩衣袖许久,撒娇委屈,手段应有尽有。


    他最爱蹭人,就如同东宫饲养的乌雪一般,时不时就绕着谢知珩徘徊好几圈,又跃上书桌,捶玩悬挂的毛笔。


    谢知珩每次去拿笔时,乌雪都会伸直前爪,勾住谢知珩的手背。


    随他抬高时,垂直的身体似蠕动的液体般,拉长许多。又觉好玩,后腿晃悠在空中,似晃秋千般。


    “孤了解的也不深,只知大圣天神,又可称其为欢喜天,欢喜佛。”


    被磨得实在难忍,谢知珩无奈告诉,又说:“前朝有君王崇佛,大肆收敛佛经,郎君可去书阁寻几番,或得答案也不成。”


    晏城应下:“嗯。”


    举全国之力搜集的佛经定不少,虽不及后世百科坐拥各国典籍,但恐有失传之物,后世难寻。


    阅过群书,看过不堪的人骨制品。


    晏城:“殿下应没藏其他见不得的藏品了吧。”


    “哼…”


    谢知珩轻笑,他回:“孤的私库可皆让你瞧看了去,哪还有其余见不得人的物件?”


    此地便了,晏城只想早早走上去,翻阅百书,找找那欢喜天,天竺来的邪佛。


    可在他踏上石阶时,后背袭来的种种阴森寒凉,若人骨散不去的怨恨,混着白息的寒气中,困住晏城难以走上前。


    谢知珩站在离他两三步之上的台阶处,低眸见晏城站停不动。


    没去询问,也没去催促,谢知珩看他转身撤回私库内,站在那处,环视所有由人骨制成的藏品。


    偏古时制作,多用于日常使用的藏品,混入青铜,无法破坏,哪怕摔落地面,也会磕碎骨头。


    可除去这些,那些灯笼,那些发簪与头冠,那些镶嵌宝石珍珠的法器,却都破坏些。


    特别法器,一遍又一遍刻上的宗教图文,就像张张符咒般,捆缚住恨死人的灵魂。


    尸骨被人雕刻成法器,祭祀时,杀人者捧高法器,以欲念求神佛低垂,以被无辜害死的魂灵祈求神佛的眷顾。


    晏城垂下眼:“她们好痛……”


    尸骨无声,可怨恨有声,似成型般在晏城耳旁萦绕,又在整个阴库内咒怨无数。


    谢知珩:“若你想,它们皆可毁于你之手,若能得你之喜,若能缓她们毒怨,碎骨也不过如此。”


    得了谢知珩的话,晏城绕着这些骨制品走了好几圈,高存于有他腰身高的汉白玉之上,实属珍贵,却有血渍浸染。


    “裹满了人命,裹满了他人的怨恨。”


    是皇权,是愚昧,是封建,是原始的神佛,是不堪欲念,将她们铸成这般珍贵又丑陋模样。


    高捧的骨制品中,有伴谢知珩许久的帝王头骨,它荧蓝宝石的亮面对准谢知珩,空出黝黑的眼眶与谢知珩对视。


    无声的对峙,也似在控诉,它曾陪谢知珩度过半生的苦厄,与无尽的愤恨。


    最后,只落得摔碎,裂开的局面。


    指节曲起抵着唇瓣,谢知珩无声启合,冷冷注视混为骨堆的法器。


    无用的废物,在朝为君时不能治理一国,死后沦为他人掌心法器时,却无法回应他的念想。


    “哈啊,摔烂它们,整个屋子都干净不少,也没那么冷了。”


    晏城伸展用力许久的手臂,含笑走到谢知珩面前,桃花眸里不复先前的颓丧,熠熠生辉。


    他伸出手,握住谢知珩的手腕,又插入指缝中贴合,说:“走吧。”


    谢知珩:“嗯。”


    其实也不算干净,因为整个库内堆满破烂的骨片。


    裂开的头骨仍旧坚硬,可宝石被碾磨成粉,胡乱涂抹开来,贴在眼眶边,贴在齿边,倒与楚地的傩面具有几分相似。


    狰狞异常,也恐惧异常——


    作者有话说:①清代王永彬的《围炉夜话》


    国庆节快乐,好耶!


    第37章


    欢喜佛, 民间对男女双身佛像的统称,是为回避或淡化名号中有关“性”的成分。


    佛教信徒认为,双身修行所能达的最高境界为大乐, 即一切思想污垢都被涤除, 一切障碍瞬间消失, 充满光明和极至的喜悦。


    而这种佛像, 被称为“欢喜佛”。①


    西南多山陵。重连叠嶂,隐天蔽日, 林群茂密, 又多河湖水流,整个西南都笼罩在浓密的瘴气中。


    若有放晴, 可见天高,林群的瘴气被驱散, 汹涌的涛浪,拍打叠叠的绿峰。


    上山小路多陡峭,踏上的每一步,都深深埋入混着湿雾的泥地里。好在有碎石铺就,让来者那一袭袈裟没被泥点子烧灼。


    登尽石路,能瞧见风清天朗之下,一座简朴的寺庙矗立层林中。


    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扑面来的便是金塑的双身佛像。


    主神拥抱明妃, 赤身裸坐, 他们或亲吻,或□□, 唯有脖颈处的人骨项链,遮挡半分。


    若寺庙修得足够富裕,还能瞧见他们足下践踏的各类妖魔, 多手多足,面目狰狞。


    若必迦盘腿坐于佛像跟前,手敲木鱼,指腹转动骨白般的珠串,垂眸低声唤:“唵嚩日啰摩尼吽…”


    他静坐此处,念叨着佛经。


    隔着一墙之外,厢房内具是仿照佛像姿势,以色观般若,以色求空的教徒。


    他们面目具狰狞又可怖,似妖鬼,又似执各类法器的金刚,同专属自己的明妃,共赴大乐。


    待污秽的交缠声止住,教徒扯着陷入昏迷的明妃的头颅,虔诚地奉给若必迦。


    高原雪域来的天水浇灌,洗涤每一丝血迹,若必迦一遍又一遍抚摸眉目平和的明妃头颅。


    她们高贵的若神女,若佛母。


    “尊者,寺内明妃越发不足,难以为大圣提供更多。”教徒担忧地说。


    若必迦不言,无数香料从明妃灵窍中塞入,岩粉涂抹明妃面上每一处。


    他专心安抚明妃,未理会这些教徒。


    他的不理,他的冷漠,教徒虽不满,碍于若必迦的身份,不敢打扰。


    若必迦是藏传佛教无上瑜伽部噶迦派的第四世活佛,该被侍奉于雪原高山之上,受噶迦派信徒虔诚的侍奉,却来了中原。


    藏传密教本是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毕竟中原,或南方具为净土宗。高位者又不喜佛教,噶迦派也不会自作聪明,派转世尊者入京传教。


    噶迦派为何让若必迦出了藏?是因为南边来的圣教,捧着《那饶六法》跪在尊者前,一步一磕头,求尊者出藏赴川,传方便道。


    何为方便道?


    有时专指男女双修密法。


    噶迦派尊者起初不理解:“世人信西方净土,只求西方极乐。我等不止为净土,妙佛喜国、净琉璃世界皆可求,怎要密教入禅宗地,去传道?”


    听圣教教徒言才知,是君王不喜净土,只求欢喜,只求大乐,便邀密教入川,入中原。


    若必迦坐在一旁听此,待人走后,劝与尊者:“他们非信佛,也非虔诚求我佛,缠绕他们身上的欲念我已经看不穿,已化为妖魔。”


    尊者笑说:“也正是如此,才需要我们去镇压,与佛祖一般,脚踩妖魔,身镇妖魔。”


    “你想我去?”若必迦问。


    尊者点点头,若必迦便随他们出了藏,来到这川蜀。


    圣教于信仰中有欠缺,可于钱财中是毫不吝啬,出高资修寺庙,金塑佛身。


    在听闻欢喜佛多为双身佛像,他们更是欢喜,脸上的欲念遮盖不住,欢笑搂着袒胸露腹的明妃,似吞吐分叉舌尖的毒蛇,朝若必迦轻吐恶念。


    若必迦不曾干扰,他只闭上双眸,跪坐在金身佛像前,木鱼敲打,佛珠转动。


    那些人嘴上念着之乎者也,念着天地君亲师,念着各种礼仪,华丽锦绣衣袍铺在身上,行的却是禽兽之事。


    血腥与情欲的声音,明妃的痛楚,堆满一座又一座寺庙的尸体,都让若必迦垂眸,不肯注视走下雪原所见的一切。


    “呜呜呜……”


    又是一辆马车,往厢房里扔进更多明妃,她们的哭泣声似避不开的念经声,和着木鱼声萦绕在整个寺庙里。


    若必迦不敢敲得太烦躁,不敢扰佛像。


    他其实还不太会敲木鱼,净土宗的和尚爱敲,为显得不那么突出,若必迦也学着去敲,念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往日里,明妃的哭闹声会很久,只是今日,闹过半晌就消停,若必迦有些不解。


    佛堂的门被关上,□□的浊声又起,念经带来的清声都无法消弭,若必迦略感躁意。


    “唔嗯!这里就是他们的大本营啊?”


    明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必迦睁开眸,敲木鱼的手一顿,后又闭上,继续敲打。


    明妃走进,学着若必迦盘腿。手肘撑在膝盖上,修长的手指勾卷小辫,垂眸上下打量这个方满十五的转世活佛。


    明妃扯了扯若必迦人皮绣织的袈裟,一声又一声唤着他:“尊者?转世活佛,还是若必迦,若必迦是你的名字吗?怎么不叫喇嘛啊,叫什么若必迦……”


    她话喋喋不休,与梵文一同谱奏了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瞎乐。


    若必迦自幼便枯坐莲座之上,受百人、千人磕拜,受他们敬仰,自是练足这等忽视他人的功力。


    “算了,我也只是奉殿下命令,来探这圣教的底。”明妃站直,拉伸懒腰,活动四肢,似要打一场艰难的战。


    明妃:“几个不起眼的商户组成的圣教,不知借着谁的名义,居然把你这头转世尊者给请出藏地,真是让人惊讶啊。”


    她拍着掌心,掌声搭着转动的银饰清脆声,扰乱此间的佛念。


    若必迦睁开眼,看向身旁一袭艳丽多彩苗族服的明妃,配在腰间的弯刀无鞘,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他跪坐的蒲团上。


    “中原帝王欲驱禅教,便邀我入蜀地。”


    若必迦垂眸,转动珠串的手不停:“商户何德何能,组成圣教,又敢以帝王为名头?”


    明妃拔出弯刀,风抹净刀身上的血,她轻笑:“原来是那个废物皇帝,就说最近怎么这般安分,原是底下小动作频繁。不敢招惹京城,却敢把手伸到川蜀这边来。”


    “不过废物就是废物,连刺史都不敢拉拢,只敢接触那些商户。”


    明妃又想起什么,大声笑道:“那皇帝不会以为商人有钱就可以了吧?这里可不是后世,资本社会是资本为王,那有钱就是一切。这是封建社会,皇权高于一切,士农工商,商人可是最低一等的。”


    若必迦不认可明妃的观点。那些教徒为商户,可身着锦衣,日食白米,镶嵌头骨的宝石数不胜数,不像是普通商户可拥有。


    且,他们读诗书,诵佛经,不像个普通商户。


    在若必迦闭眸否认明妃时,烧尽半边天的火焰在寺庙的西厢房燃起,随着游廊,跟随众人慌乱的脚步,跟随他们惊呼的惨痛声,传到佛堂来。


    糊窗的白纸映衬这场焰火,融入纸内成了一幅画,愉悦了站在此处的明妃。


    可惜火焰燃不了太久,此处水雾众多,瘴气不减,哪怕天高云散,烈火在茂密青绿的丛林中,渐渐熄了先前的高涨。


    火焰低沉,被水雾熄灭,但仍有他物高涨。


    未被烧死的商户此刻情绪高涨,他们挥舞拳头,挥舞凭身形、财力得来的优势,怒气满满走向火焰的起始地。


    那间厢房已被燃烧成废墟,化炭的竹子倒在所有眼里充斥愤恨的明妃身旁。


    她们竭尽所能想逃走,却被束缚在这座荒无人烟的深山里。


    这儿绿水青山,这儿水声潺潺,这儿竹林茂密,生灵自然栖息,却无人在此居住,救她们一次。


    “嘿嘿,还想往哪儿跑?”


    “这可是教主特意选的山林,离此处最近的山寨,都得翻阅好几个山岭,越过湍急的水流,才能有人看见你们。”


    或大或小的眸眼里,尽是遮掩不了的欲念,就如明王汲取明妃所有,获得般若,求得大乐境界。


    他们身材或许不高大,不如山峰那般隐天蔽日,遮掩不了日月投来的半身光明。可当聚集成一块,成一堵人墙时,半围着时,困住明妃们动弹不得。


    “呜呜……”


    有年纪稍小的明妃,紧紧抓住姐姐。哭泣压在喉咙里,不敢出太高的声,怕惹得这些禽兽更恶心更恶劣的举止。


    年纪稍大者,紧紧咬住牙,腿侧因惧怕而颤动。


    面对眼前这些禽兽,她们一边紧紧握住妹妹的手,一边摸索身上尖锐的东西,分给妹妹。


    “姐姐…”


    她们眸眼因笑闪着光,与妹妹低声说:“保护好自己,不用怕。”


    她们在小声安抚哭泣、心潮不稳的妹妹。


    躁动的禽兽没有太多耐心,他们迫不及待伸出被火焰灼伤,被马绳勒出道道伤疤的手。那般粗糙,那般陷入泥沼的手,又厚又粗的茧,磨得明妃脸颊微痛。


    稚童脸颊更嫩,方触碰,她们便缩起身子,缩到姐姐怀里,躲避这些禽兽的拉扯。


    可她们力气太小,阻止不了这些人,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姐妹被拖走,竹炭的灰抹脏了她们清秀的面容。


    “滚开!都给我滚开,别碰我妹妹!”


    银饰的边缘薄而锋利,不知她们耗费多大的力才扯下来,划破那些人的手腕,血流进了竹灰里。


    他们捂着手腕,痛呼:“嘶!该死的娘们,哪里是你妹妹,认得吗就叫妹妹。果然任人唯亲啊,谁都是你妹妹,那咱们也能是你丈夫不是?”


    “嘿嘿。”


    淫邪的笑容,夹杂明妃的痛意,再次传入佛堂。


    那些明妃或许无法摆脱,手脚被他们用绳索捆缚,可有一人却能救她们于水火中。


    若必迦低声问:“你不去救她们吗?你的愤怒,已无法遮掩。”


    弯刀划破了若必迦盘坐的蒲团,血渍再复他那袈裟的人皮上,明妃单膝跪在若必迦旁。


    “我不傻,救人要先确保自己人身安全,殿下也让我先行,探圣教的底,可不曾命我摧毁此分据点。”


    明妃把玩紧握的长刀,勾起若必迦裹在脖颈上一圈圈的人骨项链:“有你这尊活佛,我的任务可算是超额完成。”


    “期待下次与你的见面,若必迦尊者。”


    明妃走入时悄无声息,离开也不带走任何,只顺带拐走两不大的孩子,塞在咯吱窝里。


    这已是她竭尽所能,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川蜀来的消息要好几日才能快马送至京城,谢知珩也不急,他早早便唤人去藏地,问坐守天寺的尊者。


    以色观形,侍奉大圣天神,以得太平,可不正与流传前朝内廷的方便道有几分相似。


    李公公捧开信纸:“侍奉璘提尊者的信徒,启殿下,活佛于一年前便被请出藏地。”


    他收叠好纸,放入香炉里燃烧,烧成混入香灰里的灰烬。


    “噶迦派这是又渴求出藏,再入京中,再复前朝的辉煌。”


    谢知珩合上政事堂处理过的奏折:“再复?好几任帝王的清剿,才洗净这片宫廷的污浊,孤又怎可再使先辈脸面蒙灰。”


    噶迦派不敢再派喇嘛入藏,前朝宗教丛生,信仰不定,儒教备受打压,才让他们有短暂的一席之地。


    大盛,以孝治国,儒家深深扎根于科举之下。


    他们不会冒然使人出藏。


    谢知珩揉了揉眉心:“若必迦,是他们出藏的试探,试探中原与禅宗。”——


    作者有话说:①所有与欢喜佛,双身修行佛像的参考,都来自故宫博物院网站《历史上的“欢喜佛”与双身修行》


    凌晨就写好了,但睡了一天,加之出去陪家人,拖到现在,呜呜抱歉,晚上应该还有一章,赶榜ing


    一次小小的提醒:俺喜欢写女孩,女性角色的占比可能高于男性角色【不包括俺的小情侣】


    第38章


    谷雨后, 立夏也不远,天气也不再那般凉彻寒骨,栽种堂前的高树绽新叶, 由光浸入不弱的青辉金边。


    晏城着了件柏坊灰蓝色的翻领长袍, 露出绸制的高领里衣, 不再如早春那般遮得严严实实。袖口也扎紧, 不再宽袖做飘逸样,拎了一堆书往大理寺跑。


    跑, 不止因为这件新服行动方便, 还是他快要迟到了。


    可怜见的,殷少宿三日沐休到了终点, 大理寺诸位偷懒摸闲的好日子也到了头。


    “可恶啊,殷寺正怎不多休几天, 舒舒服服躺家里不好吗?”


    来上什么班啊,尽来折磨他们,晏城在心里愤愤地想。


    已看见大理寺前的獬豸,希望的曙光撒落他眼前,晏城甚至还看到悄悄抱着一堆话本的大理寺卿,梁上君子似的左顾右盼。


    好,当晏城看见大理寺卿时, 他便知晓自个今日逃过一劫。


    殷寺正所有火力, 都只会对准大理寺卿, 偶有余怒,殃及池鱼的情况也少之又少。


    快步奔走的步履, 在遇见抱臂站停的殷寺正时,齐齐刷刷止住,大理寺卿扯着嘴角与殷寺正打个哈哈。


    大理寺卿:“咳咳, 贤侄今日来得不晚啊,怎不在里屋待会儿?”


    不给殷寺正使眼刀子的机会,大理寺卿转眸发现躲藏在獬豸旁的晏城,抓住救命稻草般,为殷少宿指出来。


    大理寺卿:“贤侄快看,不止某一人,几道也来吃了!”


    “我…”晏城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很多言语压在喉咙里,倾吐不出。


    请问辱骂上司,被御史台捉个现行,上奏天听,会被判多大的罪?


    想起自个被扣得精光的俸禄,晏城不再挣扎,默默捧着书,走到殷少宿跟前,与大理寺卿并肩站着,听候殷少宿的斥责。


    殷少宿未因官品大小,而放过大理寺卿。


    他先转眸看向晏城,因过急跑过来,气息还不稳定,又少有锻炼过,文弱的身形让晏城抱着书,都觉沉重厉害。


    扫过书封,映入眼帘的是今朝史官编写的前朝史书,史官虽带有不少个人批判,但勉强能算个事实。


    殷少宿抬眸,与晏城对视:“钟旺明经只考儒经,不考史书?”


    钟旺参考正经明经的事一出,全寺内除案情外,最重要的事便是钟旺读书。


    由大理寺卿牵头,殷寺正监督,两位才高八斗的主簿齐齐上阵,搭配一直以来监督她的叔父婶婶,构成大理寺与家的双相合作。


    众人欢呼喜悦,唯有钟旺一人苦哈哈。


    钟旺:可恶,好不容易逃离婶婶,逃离读书!


    “不是,非我为旺财找的书辅,与案情相关的资料。”


    晏城回时,蹲守殷少宿旁的旺财探出头,绕着晏城走了好几圈。确定这袭新衣袍不适合下嘴,金线绣织的图案,逼得旺财忙跑到大理寺卿旁。


    大理寺卿为此哇哇大叫:“唉,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某新换的衣服!本官可不像几道,天天有新衣服穿。”


    他的俸禄,他家执掌大权的妻儿,断不可能让他这般折腾。


    兵荒马乱的背景之下,殷少宿翻开一本来看。


    “丑声秽行,著闻于外,虽市井之人,亦恶闻之。”


    “皆在帝前,相于亵狎,甚至男女裸处,号所处室曰皆即兀该,华言事事无碍也。”


    “君臣宣淫,而群僧出入禁中,无所禁止。”①


    ……


    群僧,君臣,只见字字句句极言前朝荒淫,宫廷已沦为娼院。


    今朝不禁官员狎伎,可群臣还不至于流连宫禁,以宫廷为淮阳巷,那置皇室颜面于何地。宗室不得奋起反抗,御史可不是吃素的。


    “嘶,可别给御史们瞧见。”


    殷少宿大抵了解晏城翻出这些史书的用意,可文中谈淫过多,有输文人风貌,御史可见不得这些。


    晏城虽官只处从七品主簿,非重臣,也非高官,当不得文人推崇。


    可到底是大/三/元出身的状元郎,若无高位者眷幸,也会有文人庇佑,不会使他跌落深渊去。


    殷少宿拍了拍晏城的肩膀,诚恳劝导:“文人,也算你一道力。”


    未有过多的斥责,且瞧人抱书快步跑来时,发丝凌乱,不复齐整,想来也少食早膳。


    “清肃怕是为你留了些,膳堂内也有点,勉强可饱腹。”


    叮嘱过后,又唤来高树旁大声背诵的钟旺,殷少宿让她为晏城分担些,抱这般多,不适。


    见人都走进,殷少宿拍拍掌心残余的香料碎,安抚旺财,面向迟到的大理寺卿。


    殷少宿:“范大人,下官未来的这段时候,你可曾准时到寺内?或在堂内,专注公务,不曾翻过话本一页?”


    每日都来,却次次迟了一炷香,只翻话本不翻公文的大理寺卿,忙后退几步。


    大理寺卿:“本官要为大理寺再写一条,禁止打骂上官!尤其是殷寺正!”


    殷少宿冷冷回:“哦。”


    忽视身后嘈杂的打闹,跑到堂里,第一眼便瞧见陶严桌旁包有糕点的油纸,琉璃制成的盏,混入茶色的奶,闪着诱人的光芒。


    “清肃——”


    南方盛茶,陶严家不知送了多少好茶上京,虽谢知珩手里有更好的、专供皇室用的贡茶,但不及争夺陶严得来的美味。


    这一声饱含缱绻,刻入浓厚的深情,桃花眸子里情意绵绵。


    若非心里清楚晏城是为桌上这杯磨了他将近一月的奶车,陶严不得怀疑晏城今日可是被谁夺舍去。


    “嘿嘿,就知道清肃不会生我太久的气。”


    把书堆放在陶严面前,晏城拆开油纸,混着奶茶用今日的早膳。


    根据殷少宿提供的信息,虽以女子骸骨为目标,但根据仵作提供的检查,不困年龄大小,具有被欺辱过的痕迹。


    “也太过分,太恶心了。”


    晏城一想起那些被糟蹋、被欺辱过的孩子,瞧身形来看,尚不足七八岁,就被迫踏入无尽的深渊里。


    得快快找到凶手,圣教所在地,不然会有更多人遭他们毒手。


    无论京中,还是江南,亦或是川蜀南疆地带,都不能让所谓圣教,成为女子噩梦。


    “是的。”


    陶严跟着点头,他取出尚书令交予他的信纸,与晏城说:“你先前与我提及过的荆州刺史,我寻叔父问过他,发现他虽在荆州上任,可却是川蜀人,与藏地相隔不远。”


    藏地,晏城想起史书上有写,藏地高僧入京,诱君王修习大喜乐法,使得禁中大修“欢喜禅”。


    啊,原谅殿下没骗我,荆州刺史的确有问题。


    晏城撑着脑袋,想——


    作者有话说:①《元史列传第九十二》


    第39章


    大理寺所走章文皆从主簿笔下走过, 晏城翻了近两年来的旧档,顺带完成大理寺卿布置已有一月的旧书清扫任务。


    京城诸多事宜,皆报与大理寺, 给晏城一种感觉, 大理寺就是公安局, 而刑部就是法院。


    有事找谁, 肯定找公安局,找铺头, 找大理寺。


    自殷少宿担任大理寺寺正职衔, 已无堆积的旧案。殷少宿就像个专为大理寺、刑部而生的专才,什么案子经他手, 都不能有被卡着、被闲置的一日。


    晏城曾在大理寺卿奉上的请安奏折里,见到满篇满篇的夸赞, 对殷少宿能力的确定。


    晏城直呼:“范大人,未免也太看好殷寺正了吧。”


    而谢知珩随手一勾那名字,回:“范衡为找接位者,找了太久。总算找到个能力强、又嫉恶如仇的世家勋贵,他自然多看重些。”


    能力强,嫉恶如仇,拥有这两大特征的官员不少, 右寺正勉强也算一个。


    可范衡独独只看重殷少宿?晏城直接问出来。


    “哼…”


    谢知珩在旁轻笑, 从请安奏折内, 分出京城内世家勋贵上奉的奏折,一一为晏城解释勋贵内如蛛网丝般的关系。


    可别瞧南阳侯府落寞许久, 似在朝中无一人,文臣武将中具无南阳侯人。


    若以裙带关系来瞧,曾掌川西军队, 后入兵部的祁阳伯得唤他声舅舅,更别提那些在京城里横行霸道的勋贵纨绔。


    “南阳侯觉入朝无望,又不愿舍弃往日辉煌,便以家中女眷为链锁,牢牢锁住京内勋贵。”


    晏城只记得这几句,至于那墨线连得到处都有,表叔、外甥、舅舅等辈分更是理不清,比他寝室的辈分还要乱。


    寝室只是爹崽不分,这里可是叔舅、外甥侄子不分。


    祁阳伯都为外甥,可见殷少宿在京中辈分有多高。若以长辈之姿,处置那些纨绔子弟,自是无人敢伸冤,敢明面反抗执法。


    京城少有大案事发,偶有脑子发抽的纨绔当众纵马,也会被殷少宿当廷怒斥,打得他们颜面扫地,声都不敢吭一句。


    若有杀人案出,怕是牵扯过大,殷少便宿抽丝剥茧,有条理分析每一步,在大理寺卿的支持下,缉拿无数凶犯,还京城洁白青天。


    是此,主簿们翻找寻遍旧档,也找不到半点与圣教、与欢喜佛相关的失踪案。


    因为,圣教是不敢在天子脚下,在皇城之下捆绑拐走京中妇女,他们最多游荡在江南,游荡在川南。


    那些地方离皇城过远,皇帝管不到的地方,正适合阴暗罪恶滋生。


    眉头皱着,挤压着他艳亮的桃花眸,晏城单手裹着半边脸颊,唉声叹气:“没有半点线索,只凭借大理寺的旧档,是找不到圣教的狐狸尾巴,就没有地方的旧档吗?”


    搜寻一天的陶严也倦累得厉害,他活动活动手臂,揉了揉紧盯文字而酸涩的眼眸。


    听晏城的询问,陶严回:“州郡怎么会把他们的旧档送到大理寺来?至多也是送入刑部,我们大理寺只管京城,不管州郡。而且,刑部那儿他们也少送,甚至部分州郡都不送的!”


    听到陶严这番回话,晏城猛然回想到,大盛还没完成中央集权。


    围绕封建的两大矛盾,中央与地方,皇权与相劝,此刻都尚未达到完全的统一。


    “若不是我等碰巧遇上,也难想川西、荆州等地欢喜佛盛行。”


    陶严合上所有旧档,捧着它们往寺库内走,旧书已清扫好,自然要归入库内,好好保管。


    晏城跟上,掌心同样抱起部分书,问:“难道大理寺就管不得?失踪那么多的妇孺,尸骨都堆放在义堂里,哪怕我们天天上香,唤来道士,也无法驱散义堂的阴冷,怨气。”


    残害她们的凶手不能追捕,又无法探求户籍所在,无法落叶归根,也不怪整个义堂阴森森的。


    晏城每日三次的上香,都必须拉着陶严和钟旺,甚至还抱着勉强可当黑狗用的黄狗旺财。


    长香伺候过,膳堂总算不蒸鱼,也不奢侈放姜,两主簿才敢往膳堂的方向走。为何不去外街吃,还是因为他们白日里吃旧档的灰吃多了,不想再动。


    身疲,心累,在瞧见膳堂数日不改的晚膳时,晏城抓挠着自己,一遍又一遍询问,自己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不回去吃御膳房给他准备的食物!


    五六人的大桌,膳堂只准备了九道菜,虽不多,但个个都是大菜。


    水煮的白肉,沾了点蒜泥绿葱,以热油浇灌,滋出蒜泥的香来。肉汤没浪费,煮了点春日野菜,又摘了院落里新鲜的菜叶子,做成两道叶子菜。


    鱼不再蒸的时候,膳堂片成薄片,做成一大锅的鱼汤,加上庖子自个腌渍的酸菜,煮成酸菜鱼汤。一勺又一勺挖给来膳堂用晚膳的铺头,最后只那么点,给上官们吃。


    哦,不对,端在殷少宿眼前的鱼汤最为浓郁,冒出的鱼块最多,还特意洒落葱花做点缀,庖子的区别待遇,一眼便能瞧出。


    晏城撑着脸,左盯右看,边说:“是巧合,还是故意,定是故意的吧!”


    如此双标,当着大理寺最高领袖面,都不掩饰一下吗?


    大理寺卿未说话,只顾着争夺眼前的蒜泥白肉。


    而陶严敲了晏城一下,回:“殷寺正身为大理寺卿最得力的助手,日日为大理寺奔波,自然需要好好补一顿。”


    殷寺正先喝一勺汤,暖暖嗓子。


    好不容易在膳堂逮住两位主簿,他有不少话要说:“整理旧档时,可有发现什么?”


    “没有,京城不曾有过女公子失踪大案。哪怕一时不见,也不过是女公子贪玩,回府晚了点。”陶严摇头,回。


    近五年内的旧档都被翻了个遍,每条章文都有详细明确的记录,有始有终,哪怕找到的是尸骸,殷少宿也严令要求主簿记入。


    搜寻到的无名尸首,多是男子,即使有不愿认女儿家的长辈,殷少宿也会在旁朱笔画小圈做标记。


    殷少宿揉了揉眉心:“得去刑部要地方旧档,此事多发生在川南、江南一带,怕需要祁阳伯的帮助,也劳烦清肃往家中寄几封家信。”


    地方旧档不齐,哪怕有,也多是为糊弄吏部审核,做得一手表面好文章。刑部不查,大理寺又无权翻阅,此事还得晏城出马,询问殿下,得一点翻阅权力。


    陶严出身江南,名门陶氏,怕是了解甚多,且家中长辈又为陶氏族长,提供的帮助不少。京中又有贵为尚书令的叔父,能探寻不少。


    “我们目前能做的,只能使竹林苑闭苑不开,我今天就去竹林苑,钱捕头,劳烦你随我一趟,来搜寻更多线索。”


    事忙从急,殷少宿也不再计较用膳不可语的规矩。他速速为寺内人布置好任务,又饮尽鱼汤,竭力喝下米饭,匆忙中完成晚膳。


    殷少宿起身离开膳堂,而捕快们习惯殷少宿这般快的速度,他们不惯于慢条斯理、优雅用膳,舀进鱼汤里的米粉或馒头,拎起武器就跟了上去。


    钟旺瞧不见殷少宿的身影,而捕快又走得飞快,她也不复先前慢悠悠模样,学着那些捕快狼吞虎咽,丝毫不顾自己的食量。


    “咳咳!”钟旺扶着餐桌,一遍又一遍重咳,似要吐出个什么东西来。


    鱼汤虽没多少鱼肉,但鱼刺仍在,若不细心,一时大意不得被鱼刺卡住。钟旺无论怎么咳嗽呕吐,也无法咳出那根细小鱼刺。


    陶严忙去厨房,问庖子要醋。


    大理寺卿同旺财一般,蹲在钟旺身旁,一声又一声为她打气,晏城在旁不知该做些什么。


    好在钟旺自个争气,用醋、用饭团把卡在喉咙的鱼刺消灭掉,还没从急剧咳嗽的状态中缓过来,她提着长刀急冲冲出去,要追上殷少宿的队伍。


    “唉唉唉!”大理寺卿连忙拦下她,说:“今日你就不用去,回家先休息会儿,若是无趣,可背诵儒经,为明经再做准备。”


    “……”


    “……行吧。”


    钟旺厌厌地回复,长刀系在腰间,抱着大理寺卿友情相赠的书,回叔父府上。


    用过晚膳,便是下值时候,诸位都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大腿。


    陶严又得苦哈哈,拎起他还未放回家中的书袋,往尚书令府上走,去为自己堂妹辅导功课。


    落日的余晖仍在发挥白日的功效,日光退出得越发晚,哪怕晚膳过后,回府的路上,晏城无需有长灯照亮,青砖缝中的浅草看得清楚。


    更别提,将要府时,翘起的屋檐,经风吹拂的悬挂起来的晴天娃娃。


    风铃在响,不是风吹他响,晏城无事做,他便自顾旋转风铃,瞧动它的发声喉片。


    铜制的青色铃壳,素来敲打木鱼的棒槌,此刻用来敲打风铃,也不知晏城从哪搜出这般小的棒槌,不及他半截手臂长。


    谢知珩走出房门,见晏城还在戏耍,便问:“藏地贡上的木鱼,可有趣?”


    “藏地!”晏城一惊,忙查看棒槌的材质,是以木制成,而非人骨,这般他才松了口气。


    对此,晏城抱怨不已:“可别唬我了,我听见藏地、荆州上供的玩意,我就怕。”


    谢知珩问:“为何怕?”


    “怕做噩梦啊!人骨本身带着死亡的阴森感,义堂里充斥她们死去不散的冤魂。”晏城叹气,枕在谢知珩肩膀处,问:“如果不能帮她们找到凶手,我都不敢进大理寺的门,不敢上值,不敢睡觉!”


    谢知珩只笑:“往日里,也不见你那般爱去大理寺,日日不是由宫人唤醒你,才不至于被殷寺正逮住迟到?”


    晏城扁嘴,闷闷回:“谁喜欢上班啊?”


    哪怕那个单位不错,哪怕待遇很好,他也不可能化成热爱上班的怪物。


    “郎君这是来求孤,为大理寺开大道?”


    谢知珩很轻易便猜出晏城拐了无数个弯,深埋他抱怨话术下的真意。


    晏城:“嗯,没有刑部的旧档,没有州郡的旧档,没法找出圣教设置在各地的据点,也没法让那些孩子落叶归根。”


    需要州郡旧档,需要州郡提供的户籍,一一来探求每个尸首的身份,为被拐走的她们,死后也求得一处庇护之所。


    落座书桌,处理完的奏折尚未封箱,谢知珩从中取出几本地方官员呈上的请安奏折,或是每月政事上报。


    无论是哪封奏折,都不曾提过圣教一词,也不曾言过管辖州郡内大量妇孺失踪。


    “怎么会……”晏城有些不敢相信。


    谢知珩:“孤也很想帮你,可州郡未言,孤也不可能责令他们大开户籍,只为寻逝去的孤女寡儿。”


    中央的权力尚未集中到后世那般,可肆意收敛财富。若无大事,若无震撼全国的惨案爆发,引得世人探讨,那这件事,便难以从地方开展。


    总而言之,死得不够多,或者可以说,死得还不够贵重。


    要位高权重者落害,要世人也为之震惊,百姓自发征讨,才可动用地方州郡。


    谢知珩垂眸,轻声说:“死的人,还不足以让中原腹地,让江南一地,引起更多。”


    这场灭佛案,需要导火线,点燃更大的烟火爆竹,炸得官员都承受不住。


    第40章


    “人都跑了, 他们得消息未免得来也太快了。”


    竹林苑内,殷少宿带一群捕快绕着竹林苑内院许久,挖地三尺也难捞出个圣教来。


    拐卖来的妇孺, 不懂京城官话, 话语间夹杂川南音调, 招揽嫖客常用的引人手段, 异域腔调惹人新鲜。


    齐坐房间内,若无声的树雕群, 只有人敲门询问时, 她们才抬起死寂的眸眼,像已死去的尸身, 被囚困在房间里。


    若囚困得有些久,无法压抑许久的瘾被激发。整室的气息混杂她们轻吐的炽热兰息, 银铃饰品摇晃声不止,掩了她们越发慌乱的呼声,啼笑。


    “殷大人,她们、瘾发作了!”


    捕快见此,忙奔向还在讯问老鸨的殷少宿,气喘吁吁又脸带潮红,断断续续同殷少宿言。


    殷少宿脸色剧变, 赶到囚房前, 方要敲门, 便听到里面越发不堪、越发□□的声音,搭配银饰清脆的铃声, 谱成竹林苑内最常见的浪曲。


    “把老鸨带来!”殷少宿紧握成拳,咬牙切齿说。


    江南女子多才华,多诗情画意, 多温柔小调。位处川西,生于林野苗疆,一袭浓紫艳彩的苗裙,铃声清脆,洁白手臂轻抚,若蛇般妖娆,若蛇般清媚。


    “嘿嘿,苗疆多圣女,那些邪道圣女都是这副娇媚模样,可不是什么贞洁圣女。”


    用尽圣教半年累得的积分,在竹林苑安置摄像头。


    虽传来的画面模糊,很有三级画质,却让屈成霖有超出巅峰的快感,连候守艳阳宫的宫人,他都不曾去沾染半分。


    镜内的女子的瘾,屈成霖特意叮嘱圣教的人,把她们扔给最低等的教众,以修得喜乐、修得佛法为由头,一次又一次,配合系统赠与的良药,才培养出来。


    眸眼清纯,身子骨若天成,妩媚动人,自是引得男人抛掷千金。


    只叹可惜……


    屈成霖仰躺床榻上,未脱去长靴,踩着被褥勉强翘起二郎腿,脚尖轻晃悠,哨声随之他的欢笑声,与散不去的妩媚求助。


    耐受不住,每一位都缩在角落里,蜷缩身体,搅动手腕、头顶的银饰。


    她们想寻求他人帮助,可殷少宿以一人之力,把所有人拦在一楼,。能上来照顾她们的,是待淮阳巷许久的妓子,她们略懂些安抚之道。


    按住苗女的手腕,她们低下头,轻声安抚:“没事,它不会折磨我们太久。”


    “嘿嘿,也不错百合,都是朕的后宫!”


    屈成霖盯着水银镜极其近,厚重的鼻息喷洒其上,凝结其上的水雾似污泥般,玷污了轻纱之下的姑娘。


    可惜他贴得再近,也无法突破镜面去感受水息的炽热,长裙因□□,那艳彩的色越发深,深入屈成霖驱散不了的欲望里。


    “可恶啊,如果不是该死的太子,我也不会只能看,摸不着也睡不了!”


    屈成霖满是遗憾,曲起手指,按在镜面扣动起来,声音嘶哑:“等积分足够,我就暗杀太子。只要他死了,就不会有人知道,我就是个假皇帝!”


    至于那些权臣,熹始帝帝威深重,造就的圣明于文人中传颂。他若想搞些动作,废罢整个三省六部,也不会有人斥责。


    哪怕有怨言生也不惧,屈成霖大声笑,他可是皇帝,万万人之上的天子。


    共治天下的天后病逝,唯一威胁他、有能力逼宫他的,只剩享有正统,可表皇权的太子。


    屈成霖咬咬牙:“你什么时候死啊,你一死,不管是原身为你准备的班底,还是死女人背后的塞北武将,都是个一戳就碎的纸老虎。”


    系统日常便是沉眠,除非屈成霖胁迫,它是不会探出头。


    一醒便听屈成霖奸笑连连,只涨□□,只涨怨恨,不长脑子。好好一具攻占四方的身体,被他用得连爬下床都艰难。


    年老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扭转身躯,紧抓铺满殿室的毯子,一手一手地往前匍匐。


    他的狼狈,与镜面内受瘾折磨的苗女无任何区别。可苗女有人安抚,等待屈成霖的,只有盈满整壶茶水的慢性毒药。


    “嗯?居然不是那苦得要死的茶了,倒入牛奶,是奶茶!”


    屈成霖喝了口,满嘴茶香与奶甜,掩盖了茶水的苦涩,他连喝了好几杯,直接饮尽。


    但贵为帝王,底下人怎么可能以烂茶根伺候他,贡茶的清香,落在屈成霖嘴里是苦得要他命,慢性毒药毁灭茶的清香。


    奶茶却没有,茶底混杂牛奶的香,与倾倒无数白糖的甜,遮掩了毒药的苦涩。


    喝得真多,系统没有提醒,它只专注扣屈成霖账号里积累许久的积分。


    以圣教为敛财手段,无法捕获优质头羊,屈成霖便将目光转头小羊、杂羊群中。


    优质头羊榨取的积分多,杂羊仅以个位数增加,小羊却勉强够到两位数的边,这可让屈成霖高兴不已。


    短短几年,他通过圣教,以欢喜佛敛多积分超百。虽有如此多,可支配的积分却少得可怜,还高利贷款、缓解慢性毒药,日日占据收入的大半。


    “我需要更多,京城内的羊群更多,来场大手笔不?系统。”屈成霖狰狞笑着,与系统商量。


    系统不参与:“圣教的存在,已不止太子一人知晓,大理寺开始彻查圣教,妇孺拐卖一事。你若执意来场大的,定会惹来更多麻烦。”


    圣教目前只在南方小打小闹,多处川西一带。未伤及农忙,也未伤及科举,也未牵扯勋贵世家,文人尚不乐意垂眸瞧底下平民生活苦难。


    屈成霖不以为意:“闹大又如何,京城一个世家女,就足以填补朕半年的耗损。哪怕闹大,太子奈何不了朕,不过是继续禁足朕,再杀一波宫人采花官,仅此而已。”


    他能做什么,弑父吗?


    他敢吗,这可是用尽半生宠他至极的父亲肉躯。五官,面部皱纹,掌心的热度,嗓音,皆是谢知珩观察了近二十年的阿耶。


    有物跌落发间,谢知珩仰头瞧去,不知何时,栽种东宫的牡丹移值入晏府。正盛放时,便被晏城摘了躯,花瓣合在他交合的掌心,于谢知珩头顶分离,使得花瓣点缀他发间。


    “栽入府内呢?”


    谢知珩抬手,摊开掌心接住掉落的牡丹,常见的艳粉由白侵蚀,珍贵的黄与绿夹杂期间,亲昵贴在他头冠上的翡翠。


    他喃喃低语,指腹揉搓这些花瓣,深红更为耀眼,花汁似血般点染谢知珩的指尖,染了豆蔻般,娇艳。


    圣人言牡丹,花之国色,富贵堂皇,天后最为喜爱。


    昔有圣人为讨天后欢心,亲自搜寻世间多种牡丹,栽种东宫,于天后生辰赠予她满袖牡丹。


    更有成婚时,天后喜袍不着高凤,而是绣以牡丹,以“花中之王”美誉来衬托。


    晏城不解:“牡丹贵重,栽入府上于礼不合?”


    牡丹名有王的美誉,听闻天后喜爱,所以,臣民不可栽种牡丹?


    “不是。”谢知珩摇头,身体后仰靠在晏城站立的腿侧,腰间垂坠的流苏清扫脸颊,又抚过眼帘。


    忍着痒意,谢知珩回:“阿娘独爱牡丹,东宫便栽种牡丹无数,算是他们二人的定情信物。”


    牡丹定情,自是美名流青史。


    “原有如此情意,那栽入晏府不好吧?”


    晏城扶住谢知珩后斜的身子,单手搂着肩膀,坐在谢知珩身侧,抬眸注视四月里绽放最美的牡丹。


    “无碍,他们的情意已无需用牡丹来证明,想来,他们也不会对你发怒。”


    不等晏城开口,谢知珩若浑身无力,趴在他身上,继续回:“孤会站在你面前,不用生怖,不用惧怕,孤会处理好一切。”


    群臣文笔诛伐,满城的风雨,谢知珩不会让它们沾染晏城半分。


    更别提,本就疼爱他俱佳的爹娘,怎会苛责他爱之人。


    “皇城中帝王不仍在?”晏城问,“为何说他不会动怒?”


    谢知珩仍为太子,尚未登基,帝王是帝王,可非太上皇。


    虽谢知珩膝下有一子,可毕竟非他亲生。难保圣人不会干扰,身为宗室,身为太子,最不可孤身一人,定要有子息。


    “别怕,孤与你说过,不用担忧艳阳宫的那位,他非正位。”


    谢知珩一眼便知晏城心中担忧,疲倦惹得他浑浑噩噩,靠在晏城肩膀处,闭眸似要睡。


    睡意模糊,聚在掌心的牡丹喜艳,已脱离花蕊的叶瓣,轻易就被指腹碾出花汁来,黄、绿夹杂,混入谢知珩这袭白袍里。


    “若怕宗室,无需操心,孤捧高他们,自然也能罢免他等。”


    朝中宗室不少,具是谢知珩掌权时个个提拔。是此,宗室对他囚困帝王一事,睁只眼闭只眼。


    除去宗室外,谢知珩还有许多想与晏城说,比如他已竭力平衡南北争吵,已尽力收拢地方实权,设立节度使于军权中同州郡刺史抗衡。


    “节度使?”


    熟悉的词语,让晏城一惊,又听谢知珩不停留,继续念叨。


    谢知珩:“孤想拉你入三省,次次赠你功绩,却不曾接过,就这般爱待在大理寺?”


    “啊?你有赠过我功绩,没发觉诶。”晏城惊讶,他完全没有发觉到,大理寺每日只有殷寺正忙碌不已。


    “可是需要孤碰到你眼前?”


    谢知珩轻笑,凤眸因笑意而折射出月轮的光:“无碍,会有大案发生在京城。”


    会推你进六部。


    若不愿出大理寺,右寺正早想升迁出寺,也有寺正职位,供他选择——


    作者有话说:六号亲友局,要写四千,希望可以呜呜呜


    听到首好听的同人歌,写张居正的,歌词都是引用张居正原文,好听!!《荣耀为我臣服》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