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嶂不应，眸色如漆审视着。


    这副模样已表明了态度。


    锦衣卫的暗探遍布，任谁也逃不出手掌心，花蝴蝶凝滞的唇角微仰，扯出谄媚的笑意，“呵呵呵…这是好事呀！民女能如此得大人的重视，是民女的福分，旁人想求都求不来呢！”


    全是恭维的假话。


    沈嶂漠然挪回眼。


    他不在乎她的话有几分真，也不在乎她待他有几分真，只在乎她还有多少价值，能供他利用驱使。


    花蝴蝶继续道：“吕老夫人突然见我，我也实属没想到，大人的人可听着了我们的谈话？”


    沈嶂道：“本官只想听你说。”


    怎么，是想听她会不会编话哄骗吗？花蝴蝶沉吟几息，而后遮掩回道：“吕老夫人谢我帮甄柳二人的事，我便同她多附谈了几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银票的事她藏着没说，吕老夫人给她的，自然便都是她的，总不能充了公去。


    沈嶂撇了眼花蝴蝶装得鼓鼓囊囊的衣襟，又撇了眼她有些心虚的神情，食指于案上无声地轻叩了叩。


    “嗯，继续。”


    “不过从吕老夫人的话中，我听出了些蹊跷，”花蝴蝶眉头微皱，“吕老夫人唤柳柔为柔儿，而我上次审问她时，她分明待柳氏如毒妇蛇蝎，同我交谈时却露出破绽，我真不知吕老夫人是何目的，不知她是无意还是故意，若是故意，她又为何要这样做？”


    “反正从热络的称呼上看，吕老夫人同甄柳脱不了干系，吕荣的案子，她或许也有一份，但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怀疑是不是自己想错了。”


    沈嶂接话道：“故而，你便借佛陀割肉喂鹰与以身饲虎的故事试探。”


    暗探果然听了个清楚，还都传进了他耳朵里。


    花蝴蝶点头“嗯”了声，那时她忽然想起吕老夫人屋中供奉的佛陀，传闻佛陀愿为生灵奉献自身的血肉，那供奉佛陀的吕老夫人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吕荣满手血腥、作恶多端。


    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吕老夫人为了自己有孕的儿媳，为了死在吕荣手里的那些人，效仿一回佛陀割肉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从吕老夫人回的话来看，“不悔”两个字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吕荣作孽太多，早死早还债。


    “其实细细回想起来，还有一事不太对劲，”花蝴蝶在沈嶂的注视中继续道，“沈大人可还记得开棺那日，吕老夫人那决然不肯让我们开棺的模样，起初我觉得是一个母亲不肯惊扰亡子，如今想来却不对。”


    “因为在第二日我审问吕老夫人时，她全然没有在阻止开棺时的愤然与强硬，自己的儿子被谋害，换做哪个亲娘都会哭喊着求尽快破案，还一个真相与公道，吕老夫人却满是颓然的态度，不甚上心的模样。”


    “而且，她还问我，吕荣被下毒的事，是不是就是聂九郎干的？这话琢磨起来，明明同甄惜玉的目的一样，都是想将嫌疑推到聂九郎身上，也是想误导查案的方向。”


    “由此可见，吕老夫人阻止开棺，分明不是怕惊扰亡子，而是怕我们开棺后查到吕荣是被毒杀的。”


    花蝴蝶语气坚定道：“种种迹象表明，吕老夫人是杀死吕荣的凶手之一。”


    言毕，她徒然对上沈嶂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顿时被攥紧，完蛋，说过头了……


    吕荣的案子，她从来没有肯定地说过谁就是凶手，忙不迭找补道：“当然啦，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罢了，没有证据的，沈大人听个乐呵便好。”


    沈嶂眉峰一挑，“你说得很好，继续。”


    竟从他口中听到句夸，花蝴蝶又觉得不是夸，是威胁，不禁撅嘴抱怨道：“今儿个是端午，我特意来送粽子的，沈大人倒好，审起人来了。”


    早知如此，粽子烂家里都不送他。


    沈嶂看了眼她那撅着能挂油壶的嘴，解释道：“不是审，是叙话。”


    “哼。”


    叙话，狗都不信。


    沈嶂抬指，推着案上的茶盏朝外移了移，示意她喝，花蝴蝶也不跟他客气，恰好说太多话有些渴，端起茶盏便牛饮起来。


    见御赐的罗岕茶被这般牛饮，沈嶂不动声色轻蹙了下眉头。


    花蝴蝶一饮而尽后抬袖擦了擦嘴，砸吧两下皱眉道：“大人这泡的是什么茶，怎这般苦？”


    “御赐的罗岕茶。”


    花蝴蝶闻言讶然，这罗岕茶可是天子茶，不是寻常人能喝到的，而且还是御赐，更是罗岕茶中的极品。


    “这般贵的茶，怎会苦？定是我喝得太快没尝对味。”她看了沈嶂好几眼，试探道，“要不……再来点儿？”


    沈嶂不置可否，只端起自己的茶盏，慢条斯理浅啜了口，花蝴蝶同他相处这么久，也大致摸清了他的脾性，不拒绝便是答应。


    她雀跃着上手给自己倒茶，不要钱的好东西，多来几口尝尝。


    连喝好几盏都觉得苦，苦得花蝴蝶小脸皱巴巴的，小巧的五官都紧凑到了一块儿。


    心道还不如街边一文钱一碗的甜豆浆，原来贵东西也不一定都是好喝的。


    沈嶂沉声问道：“最重要那句，你为何不告知本官？”


    花蝴蝶喝茶的动作一滞，了然他说的是哪句，便笑着回道：“沈大人不说，我险些忘了，大人既然知晓，也用不着我再重复了吧。”


    “本官说了，只想听你说。”


    花蝴蝶默然搁盏，垂眼看坐着的人，他这是在驯她，不听话的马与山间的野鹰，都是这般被一点点驯服的。


    当她是什么？可以被驯服的野兽吗？


    “吕老夫人说南疆的风光不错，让我们去看看。”


    “此言，你如何看待？”


    “吕老夫人特意寻我，定然不只是道谢，那不值得她暴露身份，”花蝴蝶思忖片刻，而后又道，“她或许是为了告知消息，才借道谢的由头来找我，想来沈大人查不到踪迹的聂九郎，多半去了南疆。”


    “至于吕老夫人为何要告诉我，一则是信任我，觉得是我帮了甄惜玉与柳柔；二则应是吕荣就是遇上了聂九郎，才会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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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害人害己的千金坊。”


    “近墨者黑，没有聂九郎的大力扶持，吕荣也不会作恶多端，造下诸多杀孽，吕老夫人对带坏自己儿子的聂九郎肯定有恨，她儿子死了，另一个恶人也该伏法。”


    吕老夫人始终藏着不肯说，是怕漏了马脚，待看清花蝴蝶出手相助，同她们是一条心的，这才肯犯险告知。


    “不过这些也都是我的猜测而已。”


    “推案亦是探究案情的法子。”沈嶂又出难题，“照你的想法继续推测，想一想吕荣是如何被毒死的。”


    花蝴蝶闻言陷入沉思，思索良久都未理清，沈嶂便启唇提醒道：“天仙子的植株在京畿并非罕见，西山便有不少。”


    “西山……”花蝴蝶沉吟须臾，眸色一亮道，“我明白了，西山有众多佛寺，离京中甚远很是偏幽，甄惜玉常陪吕老夫人去各大寺庙礼佛，或许天仙子便是在西山摘取的。”


    她边在屋中踱步边道：“她们借礼佛遮掩，悄然取了天仙子后碾成粉末，事发当夜又互为不在场的人证，而下毒的人是柳柔，她彼时去花厅唱过曲。”


    “若非聂九郎的案子将吕荣的案子牵扯出，吕荣被毒杀的实情不会显露，毕竟早就下葬了。”


    沈嶂压睫喝茶，茶盏遮住了微微上扬的唇角。


    花蝴蝶琢磨着反应过来，眉头紧锁问道：“沈大人莫不是早就知晓这些？”


    喝茶的人缄默着不回应，惹得人心里直打鼓，若沈嶂早就知晓，那缉拿甄柳时为何不将有嫌疑的吕老夫人一并拿了？


    不对…不对……


    纷乱的思绪萦绕，花蝴蝶心底的怀疑沸腾翻涌着，很快便如同破开闸口的洪水，喧嚣着往外溢。


    是了，沈嶂鹰眼灼灼，怎会容许旁人窥视。


    那夜吕老夫人看见她与他起冲突，说不准就是他布的一局棋，而她恰好在无意中帮他演完了那场戏，这才有今日吕老夫人告秘一事。


    就说他怎么那般容易便放了甄柳，也放过了她，原本以为是自己这枚棋子更有用，原来都是他布的局罢了！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沈嶂才不是非要查明什么凶杀案，他自始至终在意的只有聂九郎的消息，那他又怎么知晓吕老夫人藏了消息呢？


    眼下引导她发现这些，又是在盘算什么？


    花蝴蝶眸中惊恐，惧意与毛骨悚然的寒意像湿冷的蛇，顺着背脊缓缓往上爬，最终紧紧缠绕住她的脖颈。


    自己一直被他算计着，居然浑然无觉，不知不觉中便已做了他手中的刀。


    抬眼，再度对上沈嶂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似在说，做得不错。


    霎时打了个冷颤，仓皇错开视线，袖下的手指默默蜷缩，无法抑制地轻抖着。


    耳畔又响起低沉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回去收拾好，明日同本官去南疆。”


    清冷的穿堂风拂过，窗外的竹叶沙沙作响。


    风卷着吹落的竹叶飘进屋中，打了好几个旋后落于掀开的茶盏里，惊起丝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