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稀客

作品:《赛博打工人绝不认输

    扎心。


    太扎心了。


    要不是她前司已经炸了,她的心就要真被扎到了。


    以及……


    黎初本能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你们赛博朋克世界,还闹鬼啊?


    众所周知,恐怖片里最让人紧张的时刻不是BGM装神弄鬼,也不是精彩刺激的追逐战——你只要肾上腺素飙升地跑就可以了。


    而是一切都安静下来之时。


    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能灌到耳中的只有你自己的呼吸与心跳。观众的心和主角的一起悬在嗓子眼,神经和主角的一起绷到最紧,任何动静都有可能是惊悚的先兆。


    她什么都听不见。


    那个接近她的东西沉默了下来。


    它没有呼吸,也不再移动——它来得本就悄无声息。


    街道的喇叭声不知何时离他们远去,谢云帆早已急忙地别开双眼,只有捏着拖把杆到发白的指节证明他远不如表面上那样平静,她不再能从他的反应判断出自己身后的状态,黎初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后她听见了。


    吸气——


    短暂的停顿。


    呼气——


    ……它不是没有呼吸的声音。


    它在学着她呼吸。


    就剩一道呼吸声响起的这瞬间,她可以感觉得到,余光里那张一闪而过的、平滑的白脸,嘴角缓缓向上咧起,仿佛在说:看,我知道你发现了。


    她不应该听。


    她不应该看。


    她更不应该顺着这去继续思考,谢云帆对她的警告想必是前人的经验总结,如果她够聪明够谨慎,就该夹起尾巴当个没事人。


    黎初猛地回过了头。


    ——空的。


    眼前仍是一片腐烂物的腌臜,地上斑驳不堪的血迹连变都没有变过,没有人来过,更没有什么从天花板倒吊下来的鬼东西。办公室里只有她和谢云帆,直冒冷汗、呼吸急促的谢云帆。


    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的动作,直到被黎初带到的办公椅与地面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摩擦,才条件反射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他就瞧见还保持着回头姿势的黎初,不由失声:“你怎么——”


    黎初转回身,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好奇。”


    谢云帆:“……”


    “刚才什么东西在我后面?”她开门见山地问,“你看到了吧?”


    至少证明看到不是即死。


    谢云帆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然后才挤出声音,“我、我没看到……”


    “不可能。”黎初说,“你肯定看到了。”


    “我真没看到!”谢云帆压低声音,语气又快又急,“我就看到……我就看到你背后有个影子,不……不像人,还闪乱码,细细长长地吊下来……”


    黎初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开放式办公区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工位,断电的交互式触控板仍然一片漆黑,被血液喷溅所污染的玻璃隔断呈现出令人不快的暗色,那些曾经只是主人暂留下来的私人物品也连带着被遮挡,就像一只只正在窥伺他们的眼睛。


    “它这算是走了?”她问。


    谢云帆惊魂未定,“我怎么知道?!”


    黎初:“……我还以为你挺有经验。”


    “呃,啊、对,我是挺有经验!”谢云帆赶紧捡起身为前辈的架子,只是声音越来越小,“但我也没想到能真遇到啊!我之前只是听说过传闻……”


    “听说?”黎初环顾四周,确认过哪里都没有对方说的那个影子,“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会诱发机械事故的原因?”


    听到她的话,谢云帆明显陷入了天人交战。


    他的眉毛死死地打着结,纠结半天,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避免引起恐慌,这在会社里是禁止谈论的,你就当听个故事——”


    “你知道‘稀客’吧?”


    “不知道。”黎初说,“那是啥?”


    谢云帆:“………………”


    他看她的眼神现在充满了“当公司狗真好啊”的无语凝噎——当然,这是黎初根据那群混混对她身份的称呼自动补全的。


    “都市传说……”他停顿了下,补充道,“底层多少知道点的都市传说。”


    “据说,是脏东西,是一种……会出现在死亡现场的现象,特别是带着执念的枉死。人死得太不甘心,那股劲儿就留在原地,那地方会形成‘稀客’。”


    “基本没人亲眼见到过‘稀客’,我也是进了安净以后,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这玩意。”


    “但是概率很低的!只要清理了死亡现场就是只存在于理论上的东西!”


    “所以……才会出现‘安净’这样的产业,”直白说出这些,对谢云帆造成的心理压力显然不小,防护服其实挺透气的,但他额头上仍然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血液和碎肉之类的东西,不及时打扫干净就可能催生出稀客,我猜这儿就是耽搁了几天才……”


    黎初“哦”了声,“稀客缠上机器会很麻烦?”


    “相当麻烦。”谢云帆说,“直接报废。能做清理现场这样精细活儿的机器不便宜。”


    黎初心说她还以为他们的薪水够高了。


    “那人呢?”她问。


    “没那么麻烦。”他看上去稍微放松了点,“就像我跟你说的一样,当它们不存在,尽快做完我们的事,然后上报稽查局,他们有专门的特别行动分队解决这个,所以只要联系他们——”


    黎初:“我有个问题。”


    谢云帆:“啊?”


    “你在安净工作多久了?”


    谢云帆一下子咳嗽起来。


    “虽——虽然才三个月!”他努力调整自己的神色,“但我会负起前辈的责任!安净,安净,耳根清净!”


    “好的前辈,没问题前辈,”黎初从善如流,“前辈你是不是不认识真碰到过稀客的人?”


    “那确实没——”


    谢云帆听到这声称呼下意识露出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面部的血色慢慢地褪了个一干二净。


    “不至于……”他喃喃道,像是说服她又像在说服自己,“因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分组行动,又是次结,认识的机会本来就少……”


    黎初没有说话。


    比起初来乍到的她,土生土长的谢云帆自然该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长期的人手短缺,过低的招聘要求,不允许直接谈论,限制交往的人员安排——拼凑在一起,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怎样判断一个死亡现场有没有出现稀客?


    简单。


    如果清洁工死了就是了。


    “哐当”一声,谢云帆丢下手里的拖把,他手忙脚乱地摸出个圆形的小终端,结果按了好几下都没反应,他的脸色这下更难看了。


    “……没信号。”


    谢云帆的心重重地坠了下去。


    清洁会社的普通员工在遇到稀客后一命呜呼,那确实不可能活到跟他们认识——这无疑佐证了黎初的怀疑,现在,他们就是所谓的“普通员工”。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二人进来的那扇门——索性它还能打开——连接着滑轨的玻璃墙都因为这过大的力道而微微震颤,慌不择路的鞋底也在原本还算干净的地面部分踩出半个血脚印。在谢云帆冲出去的方向尽头,那座送他们上来的电梯还安静停着,直到他“砰”地扑到了装有按钮的墙面上。


    先是手指头连戳了好几下,接着是见它同样毫无反应就改用拳头去砸,闷响声接二连三地回荡在空旷的空间内,拖曳出绝望的尾音。


    黎初跟在他身后,眼见着他从不死心地疯狂攻击,逐渐变得迟滞,最后,那抬起的拳头悬在半空,再也无法落下。


    他放弃了。


    黎初转过头,看向了走廊尽头。


    她一愣。


    就在那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她不记得是从何时开始的了,可能是喇叭声彻底消失的时候,也可能是他俩还在为那个尚未完全成型的“稀客”而心神不宁的时候。


    废丘的天光本就吝啬,但至少,它曾在那里。


    可现在,走廊尽头那片本该有窗户的区域,只剩下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吸收一切的黑暗。


    不,那不是普通的黑暗。


    它像有生命的浓墨,正从地砖的缝隙中渗出,粘稠而无声地攀上两侧原本平直的墙壁,让它们显出了凹凸不平的棱角。光线在它的边缘被扭曲、吞噬,连空气也似乎因为它的存在而变得冰冷凝滞,黎初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看到它在缓慢地、有节奏地……呼吸。


    就像那个东西在她身后时一样。


    ……就像活着一样。


    它们……在“活”过来。


    “前辈啊——”黎初快步走过去,双手撑着膝盖,弯腰看滑坐在地上的谢云帆,“这个‘稀客’,既然是都市传说,还有别的故事不?”


    现在再叫这个称呼,纯让谢云帆被鞭尸了。他看看冷静自若的新人,再看看慌里慌张的自己,藏在面罩下的脸都羞愧成了猴屁股。


    “别的故事……呃……”他努力搜刮着为数不多的记忆,奈何这玩意儿摆在大众面前的部分实在少得可怜。


    有了。


    “我……很早以前听过个鬼故事。”谢云帆斟酌着说,“但我当时还没意识到它和稀客的关系。”


    黎初好奇地问:“那前辈你现在怎么反应过来了呢?”


    “……我又不是真傻!”他恼羞成怒道,又不自然地咳了声,“总之……”


    谢云帆停顿了下,“等等,咱真要在这儿开故事会?”


    放眼周遭,稍远的目光所及之处就是隐隐渗透着不安的混沌,怎么看都不是个适合长篇大论讲话的地方。虽然为了搞清楚当下的情况,有些讨论是必要的,但是——


    “前辈你不觉得这样讲鬼故事才有氛围吗?”黎初诚恳道。


    谢云帆:“??”


    喂!!


    “好吧说认真的,”黎初说,“在有个具体的方案之前,待在原地应该更安全。”


    至于具体方案是什么……


    被她投以期待眼神的谢云帆压力很大。


    “我想想,我想想。”


    要不是隔着防护服,他都要焦虑得咬大拇指指甲了。


    “我是从一个老垃圾工那里听来的——”


    “垃圾工?”


    “就是专门去翻淘汰下来的二手垃圾零件的……地下义体医生的货源有时候得靠他们。”熟悉的鄙视公司狗眼神,“听他讲的时候,我还和——呃,这不重要——那会儿还小,不过该记得的我都记得。”


    “据说……是他在鬼哭街收零件碰上的事儿。”


    “当时的鬼哭街还不像现在这么热闹,”他回忆道,“废弃的商业中心附近没几个人住,但黑|帮会在那里约架,捡个胳膊腿儿也挺有赚头。”


    他一抬头,就看到新人捧着从办公室毛来的本子和笔,在那里奋笔疾书地记,“鬼哭街……曾经盛产……人棍……”


    谢云帆:“……”


    倒也不至于!


    “反正他有天照常去‘工作’,就看到平时会经过的一座居民楼被血帮围了。”他继续道,“他躲起来偷听以后,发现是他们的几个成员说找个地方喝酒,结果人不见了,据说最后被看到是在楼外面。”


    “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街头的规则——遇到血帮,能躲着走就躲着走。所以他也这么做了,等再回来的时候,聚在楼底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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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散了,他实在好奇,再加上觉得说不定能捡漏,偷偷摸进去看了一眼……”


    “他顺着楼梯上去,发现有扇门虚掩着。”他压低声音,“直冲门口的餐桌旁边坐了得有三四个人,从发型和打扮看,就是之前在楼下见过的那些。”


    “但说也奇怪,他们的样子都不一样了,个个面黄肌瘦、尖嘴猴腮,眼袋重得跟熬了几十个大夜似的。最诡异的是,他们全在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跟前的空碗,不知道的还以为能靠这样把碗底钻个洞……”


    “再然后,有个老太太从里头走了出来。”


    “那老太太长得……不能说是丑吧,可是给人的感觉就是……枯萎。”


    “枯萎?”


    “对,”谢云帆绞尽脑汁地回忆,“皮肤是蜡黄色,眼窝凹陷,血管像蜘蛛网一样突突直跳……的那种感觉。她拿了个锅子,给那几个人的碗里一人舀了一勺。”


    他用力咽了下唾沫,表情不太愉快。


    “那味儿啊,听说闻着就跟蛋白汤发霉以后和酸液一起发酵了十天半个月似的,整个屋子都是,他当时差点直接吐出来。”


    “他们还是没有反应?”


    “……有。”谢云帆说,“他们开始狼吞虎咽地喝。”


    已经用不着他再描述了。


    寥寥数语下来,黎初完全想象得到那个画面——房内灰暗,干瘪枯瘦的老太太垂手站在旁边,深陷下去的眼睛瞧不出神采,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坐在桌前的几人。


    而弥漫在鼻间的是泔水腐烂后的恶臭,造就它的源头就在她手里拎着。她把那些污浊又粘稠到结块的糊状物均匀分给每个人,看他们毫不犹豫地像对待美味珍馐一样灌下去。屋里“唏哩呼噜”喝粥的声音此起彼伏,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动静。


    垃圾工当时作何感想,黎初不知道,她用笔头一下下敲着本子。


    “你怎么确定那是‘稀客’?”她问。


    谢云帆一时语塞。


    “……感觉吧。”他最后说,“他当时形容的那个氛围,我后来一直没有见过,但今天遇到以后,突然就想起来了。”


    “还有血帮——我想不出除了稽查局以外还有什么能让他们忌惮,或者说折了兵可是没算账?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知道的事情里最接近稀客的了。”


    “那先假定这是真的。”黎初干脆道,“可以推测的是,第一,进入稀客影响范围的人,身体和认知都会在短时间内极大损耗;第二,稀客会有最终实体;第三,受影响者会按照稀客的意愿行事。”


    “确实。”谢云帆赞同,“其实他跟我们讲的时候,也说过他观察后的想法。”


    “他认为……那个像老太太的‘东西’,在一遍遍迫使他们做同一件事。”


    “事到如今,再结合一下稀客的特性,说不定是要以某种方式反复重演死亡现场……”


    他挤出声音。


    “……演到死。”


    “不过同一件事是怎么得出来的?”黎初问,“感觉光是你说的那些还不够啊。”


    “因为刚才只是这个故事的前半段……”


    黎初:“还有后半段?”


    谢云帆:“对。”


    谢云帆啊谢云帆!


    他抬起手重重拍了拍猴子屁股,在心里痛斥自己道。


    你怎能如此堕落!先前定下的前辈计划你都忘了吗?!


    你当初怎么发誓的!说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带新人,绝不让对方踩自己踩过的坑……虽然这坑你也是第一次踩吧,但要发挥前辈的作用!


    现在看看人家看看你,绝不能再跌份了!


    “他站在门口,准备趁他们都还没注意到自己,赶紧逃跑,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兜里的终端突然响——”


    “叮铃铃铃铃铃!”


    “我我我去?!”刚扶着墙站起来的谢云帆一个趔趄又摔成了屁股墩,他也顾不上跌不跌份了,手脚并用向后滑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刺耳铃声传来的方向,想不明白怎么能这么言出法随。


    别说他了,黎初也在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出来的那间办公室,电话铃声正是在那里响起的。


    “叮铃铃铃铃铃!”


    “过去看看?”她提议道。


    “不……不对,”谢云帆尽力冷静下来,撑着身子站起来,“先观望一下,那个电话肯定不能接……”


    这里没有信号,所以——它是内部线路的概率很高。


    而在一个原本已经确认断电和停工的地方,内线的另一头是谁,这简直是个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的问题。


    一旦接了,说不定他们会直接踏上重演的不归路。


    他们伫立在原地,听着铃声像催命符似的一次又一次响。


    “叮铃铃铃铃铃!”


    “叮铃铃铃铃铃——”


    终于,它停下了。


    空气中出现短暂寂静的瞬间,谢云帆当即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可还不到十秒,那足以惊起一身鸡皮疙瘩的铃声再次划破了空气——


    “叮铃铃铃铃铃!”


    黎初抬步向里走去。


    谢云帆:“哎?”


    他来不及阻止,只好赶紧跟上,只见她毫不犹豫地走向那部还在坚持不懈地响着的终端电话——它看上去和外面的同样型号并无差别——直接朝着它的屏幕伸出了手。


    谢云帆脱口而出:“别接!”


    但真不接?


    放任它无休无止地响下去?如果这也是影响的一环呢?


    在这天人交战之时。


    黎初默默看了他一眼。


    她伸过去的手没停,在上面点了几下,然后才收回来。


    世界安静了。


    她把它拉黑了。


    谢云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