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天命之题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身后传来轴承转动的沉闷摩擦声,朱漆大门合拢,最后“哐当”一声巨响,将门外的世界彻底锁死。


    光线骤然黯淡。


    外界的喧哗、马蹄声、人们的议论,瞬间被厚重的门板吞噬。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地跳动。


    高墙切割天空,只留下一方狭长的青灰色。


    阴影笼罩着青石板路,空气闻起来干燥,带着旧书卷发霉和石灰墙返潮的混合气味,钻进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痒。


    密密麻麻的号舍沿甬道排开,一个个黑洞洞的入口,像无数沉默的眼睛。


    一名衙役伸出手,接过陈平的考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


    他比对了一下名册,声音毫无起伏。


    “丁字九号。”


    他下巴朝一个方向点了点。


    “进去,待到交卷才能出来。”衙役把考牌丢还给他。


    陈平颔首致意,迈步走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小隔间。


    考棚里空间逼仄,转身都得小心翼翼。


    一块磨得发亮的木板是桌,另一块是凳,墙壁上还残留着前人留下的墨痕。


    陈平放下考篮,将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一件件取出。


    他用指腹拂去砚台上的微尘,将笔整齐地搁在笔架上。


    动作沉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他做完这些,便在木凳上坐正,闭上双眼。


    周围传来其他考生压抑的咳嗽声、翻动书页的窸窣声,他却充耳不闻。


    他调整呼吸,一呼一吸间,将浮躁之气缓缓吐出。


    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圣人文章,而是前些时日里,那些流民的脸,那些荒芜的田,那些冰冷的数字。


    这便是他的经义。


    “肃静!”


    高台上传来一声断喝,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一名身穿皂隶服的纪律官展开文书,声音在院墙间回荡。


    “考场之内,严禁交谈!”


    “严禁左顾右盼!”


    “严禁夹带!”


    他每念一条,声音便严厉一分。


    “违者,革除功名,枷号示众!”


    冰冷的规则砸在每个考生心头。


    考院里死一般寂静,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空气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前排一个锦衣考生,额头的汗珠滚落下来,他用绣着金线的袖口去抹,反而晕开了一片水渍。


    不远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旧衫的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啪嗒”,毛笔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


    他猛地一惊,慌张地俯身去捡,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有人坐不住,在狭小的空间里挪动屁股,发出木板摩擦的吱呀声。


    有人脸色惨白,嘴唇翕动,无声地背诵着什么。


    还有人强撑着挺直腰板,眼珠子却控制不住地乱瞟。


    唯独丁字九号考棚内,陈平依旧闭目端坐。


    他的脊背挺直,呼吸深长而平缓,整个人沉静得像一块石头。


    “当——!”


    悠长的锣声响起,穿透了所有人的紧张与不安。整个考院的空气为之一清。


    正中的仪门洞开,两列甲胄鲜明的卫兵踏着整齐的步点进入,手中长戟的缨穗随步伐摆动。


    所有考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目光汇聚处,主考官一行人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南阳知府孙传庭。


    他身穿绯色官袍,胸前的白鹇补子在阴影下依旧醒目。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考官,个个神情肃穆。


    孙传庭站定在高台中央。


    他的目光扫视全场,像一把尺子,缓缓地从每一排号舍、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量过去。


    那些脸上写满了紧张、期盼与恐惧。


    考院里落针可闻。


    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笼罩下来。


    当孙传庭的视线扫过丁字号区域,划过九号考棚时,陈平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顿了半息。


    那不是偶然,而是一次审视,一次确认。


    孙传庭收回目光,沉声开口。


    “开封,发卷!”


    声音洪亮,不含任何情绪,在考院上空回荡。


    书吏们立刻行动,将封着火漆的牛皮纸袋分发到每个号舍。


    考院里只听见纸袋传递的摩擦声,以及考生们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陈平睁开双眼。


    在昏暗的号舍里,他的瞳孔黑得发亮。


    书吏将试卷递入。


    陈平接过,放在一旁,并未急着拆封。


    他取过墨块放入砚台,注入清水,右手握住墨锭,手腕平稳地开始画圈。


    墨锭在砚台上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摩擦声。


    一圈,又一圈。


    他的心跳与这研磨的节奏合而为一,所有杂念都被磨进了墨里。


    淡淡的墨香升起,他停下了手。


    他拿起牛皮纸袋,撕开火漆封口,抽出里面的考卷,在桌上摊平。


    纸张很厚实。


    他目光扫过前面的经义、贴经、诗赋。


    他的视线直接跳到最后,落在分值最重的那道策论题上。


    当那行宋体字映入眼帘时,他握着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试卷上,墨字清晰。


    《论大疫之后,如何安抚流民,恢复民生,振兴百业》。


    短暂的死寂之后,考院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隔壁的号舍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


    “这……这考的是什么?”


    “流民?民生?这……这如何下笔?”


    无数考生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皓首穷经,满腹锦绣文章,却从未真正思考过这些沾满泥土的政务。


    有人开始抓挠头皮,有人捶打着桌面,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看着那道题,眼神空洞。


    这不是考学问。


    这是在考他们,能不能做一个官。


    在一片哀嚎声中,丁字九号考棚内却异常安静。


    陈平看着那道题,看着“流民”、“民生”、“百业”这些字眼。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他亲眼见过的面孔,亲手丈量过的土地。


    他的嘴角,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扬起。


    那不是狂喜,也不是轻蔑。


    那感觉,就像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忽然听到了乡音,看到了故人。


    一种巨大的踏实感,瞬间填满了胸膛。


    这不是一场考试。


    这是孙传庭,当着所有人的面,为他一个人,推开了一扇门。


    陈平提起笔,将笔锋浸入浓墨之中。


    笔尖悬于宣纸之上,纹丝不动。


    一个字,还未落下。


    一篇早已在他心中酝酿了千百遍的,足以经世济民的宏伟蓝图,已然跃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