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文思泉涌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号舍狭小,仅容一人转身。


    陈平走入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纷扰,仿佛都被那扇薄薄的木门彻底隔绝。


    他没有立刻坐下。


    而是先将考篮放在案上,取出里面的文房四宝,一一摆放整齐。


    他的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


    周围的号舍里,传来一阵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有的人在低声祈祷,有的人在反复检查笔墨,还有的人因为过度紧张,不小心碰倒了水囊,发出一声懊恼的低呼。


    陈平对此充耳不闻。


    他站定,闭上双眼,深长地呼吸了三次。


    胸中的浊气,连同考场外陈大山那张扭曲的脸,一同被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他的心湖已是一片澄澈,再无波澜。


    他坐下,取水,研墨。


    墨锭在砚台上匀速地打着圈,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时间的低语。


    这声音,让他的心神,愈发宁静。


    “当——”


    开考的钟声,终于响起。


    考官们捧着一叠叠试卷,开始分发。


    整个考场,瞬间陷入了一种针落可闻的死寂。


    试卷发到手中,是一张薄薄的宣纸。


    所有人的视线,都死死地钉在那一行墨字之上。


    《论“仓禀实而知礼节”》。


    题目一出,号舍之中,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


    这是一个极其中正平和,却也极难出彩的题目。


    出自《管子·牧民》。


    是任何一个读书人都能倒背如流的圣人之言。


    正因为它太经典,太普通,历代先贤的注疏早已将其阐述得淋漓尽致。


    想要在这上面写出新意,写出格局,难如登天。


    不少考生看到题目,先是松了一口气,庆幸不是什么偏门怪题。


    但随即,他们的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


    如何破题?


    是老生常谈,从教化入手,论述物质丰裕是道德养成的基础?


    还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展示自己扎实的经学功底?


    一时间,无数考生抓耳挠腮,苦思冥想,迟迟不敢落笔。


    然而。


    在陈平的号舍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当他看到这个题目时,他没有立刻去想那些艰深的经义注疏。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另一幅画面。


    是母亲刘氏为了省下一文钱,在寒风中与小贩争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是父亲陈大柱为了多挣几个铜板,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在泥泞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影。


    是那一方小小的皂胰子,如何让家里从顿顿清粥,变成了能见到荤腥。


    又是如何让父母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


    仓禀实,而后知礼节。


    这六个字,对他而言,从来不是书卷上冰冷的道理。


    而是他这几个月来,最滚烫,最深刻的亲身体会。


    他甚至想到了更深的一层。


    那皂胰子的生意,不仅让自家过上了好日子,也让那些帮着熬制皂液的乡邻,手里多了份进项。


    当人们不再为下一顿饭发愁时,村里的争吵少了,邻里的关系也和睦了许多。


    这不正是“礼节”的体现吗?


    而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谁去宣讲了圣人教诲。


    而在于,那皂胰子,创造了“利”。


    一种能让所有参与者都获得好处的“利”。


    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轰然成型。


    他提起了笔。


    笔尖饱蘸墨汁,悬于纸上,稳如泰山。


    没有丝毫犹豫。


    他落笔破题。


    “仓禀实非为终途,乃为起始。礼节兴非由教化,乃由民利。”


    短短两句,石破天惊。


    它没有去重复圣人的话语,而是将“仓禀实”从一个结果,定义成了一个起点。


    更是将“知礼节”的根源,从虚无缥缈的“教化”,直接指向了最根本的“民利”二字。


    写下这两句,陈平只觉文思如泉涌,再也无法遏制。


    他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大段大段地引用圣人经典来堆砌文章。


    他以自家制皂为例,论证了“工”之于“农”的补益。


    他将“民利”拆解开来,论述了如何通过兴办实业,让百姓有恒产,有余钱。


    他提出,当百姓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利,生活得到保障,其心自安,其行自端,则礼节自生,无需强行教化。


    他的文章,逻辑清晰,层层递进。


    从一个小小的家庭,推及到一个村庄。


    再从一个村庄,推及到一个县,一个国家。


    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经济学原理,被他巧妙地包裹在经义的框架之下,用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的语言,一一阐述。


    这已不是一篇单纯的经义策论。


    这是一份足以指导实践的,经世济民的方略。


    ……


    考场中,一片安静。


    主考官,清河县令赵汝成,正背着手,在号舍间的廊道上缓缓踱步。


    他年近五十,神情严肃,目光不时扫过两边的号舍。


    这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一次县试,他对此十分看重。


    他一路走过,看到的,大多是些中规中矩的文章。


    引经据典,四平八稳,却毫无新意,看得他昏昏欲睡。


    就在他有些意兴阑珊,准备转身回去时。


    他的脚步,忽然停在了陈平的号舍之外。


    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因为这个号舍里的考生,太过安静了。


    从他走过来开始,这考生就一直在奋笔疾书,中途竟没有半分停顿与思考。


    那流畅的笔触,仿佛文章早已烂熟于心。


    赵汝成心中升起一丝好奇。


    他放轻脚步,走到号舍的窗口,朝里面望去。


    只一眼。


    他的视线,就被那卷首两行破题之语,牢牢吸住。


    “仓禀实非为终途,乃为起始。礼节兴非由教化,乃由民利。”


    赵汝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惊异的光。


    好大的口气。


    好新奇的论点。


    他忍不住再往下看去。


    越看,他脸上的惊异,就越是浓重,最后,竟化为了一抹难以掩饰的赞许与激动。


    这篇策论,没有空谈大道理。


    字里行间,竟是从民生实处着手,以“利”为引,层层剖析,直指核心。


    其中关于“以工促农,以商活县”的观点,更是让他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这……这当真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能写出的文章?


    赵汝成看着那个埋头书写的清瘦背影,久久不语。


    他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考生。


    而是一块未经雕琢,却已绽放出惊人光彩的绝世璞玉。


    陈平对此,浑然不觉。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笔下的文字,是他胸中的抱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更是他对未来的期许。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


    考场结束的钟声,也恰好悠悠响起。


    陈平搁下笔,轻轻吹了吹卷面上的墨迹。


    他抬起头,看着窗外的一角天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自信。


    他知道,自己已经交出了最好的答卷。


    而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