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先生的教诲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那方修补过的石砚,在暮色中泛着幽冷的光。


    张先生的视线,从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上收回,重新落在了院中那个孤单却挺拔的身影上。


    许久,他转身回到书案后,将那封联名信,放进了炭盆之中。


    火苗舔舐着纸张,将那些义愤填膺的字迹,化为蜷曲的黑灰。


    ……


    翌日,学堂里的气氛愈发诡异。


    林康与徐子谦等人,不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们都在等待。


    等待先生的雷霆之怒。


    等待那个不合群的“皂隶”,被扫地出门。


    一整天的课业,就在这种压抑的、充满期待的氛围中度过。


    陈平依旧坐在角落,听课,笔记,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镇定,在旁人眼中,成了最后的嘴硬。


    下学的钟声响起。


    学子们收拾着书箱,却没有立刻离去,都装作不经意地磨蹭着,视线有意无意地瞟向讲台。


    张先生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在堂下缓缓扫过。


    最后,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陈平,你留下。”


    来了!


    林康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抹难以抑制的喜色。


    徐子谦也挺直了胸膛,嘴角挂起一抹清高的微笑。


    学堂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一道道幸灾乐祸的,鄙夷的,看好戏的视线,汇聚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陈平牢牢罩在中央。


    陈平收拾书本的动作顿了顿。


    然后,他站起身,将书包背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讲台前。


    “先生。”


    他躬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张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了学堂,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


    陈平默然跟上。


    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一股淡淡的墨香。


    张先生没有立刻发问。


    他走到书案后,提起铜壶,为自己面前的茶杯续上热水,又给陈平面前的空杯,倒了一杯。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陈平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审判。


    他知道,这是他求学路上,最关键的一道坎。


    过了,则海阔天空。


    过不去,则前功尽弃。


    “坐。”


    张先生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陈平依言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张先生端起茶杯,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却没有喝。


    他抬起眼,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直视着陈平。


    “你家中,近来可是做起了皂胰子的生意?”


    问题直接,没有任何铺垫。


    陈平的心,沉了一下,但随即安定下来。


    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迎上张先生的视线,没有丝毫躲闪。


    “是,先生。”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有半分隐瞒。


    张先生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


    “为何?”


    陈平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诉说家中的苦难来博取同情。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为家母看病抓药,为小子我的束脩纸墨,也为家中能有一日三餐,不必再顿顿清粥。”


    “小子不才,家中贫寒,唯有读书一条出路。”


    “可读书,需用度。小子不想因这黄白之物,断了求学之路,更不想看着父母为此愁白了头发。”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力量。


    “那皂胰子,能洗衣,能去污,能换钱,能让小子安心坐在这里听先生教诲。小子以为,它不是腌臜之物,是活路。”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坦诚了一切,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眼前这位老先生的手中。


    不知过了多久。


    张先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的动作,很轻,却仿佛有千钧之力,瞬间卸掉了陈平肩上所有的重压。


    张先生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


    “好一个活路。”


    他看着陈平,那双眼中,不再有审视,而是真正的欣赏。


    “这些天,学堂里的风言风语,我都知道。”


    “他们说你满身铜臭,逐利忘本,不配为读书人。”


    张先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


    “可他们错了。”


    他伸出手,指了指书架上那一排排陈旧的书卷。


    “读书非死读!”


    “圣贤之学,若不能经世致用,富家强国,与废纸何异?”


    这位老先生站起身,在书房中踱了两步,情绪竟有些激动。


    “空谈义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国难当头,能以笔墨退敌乎?民生凋敝,能以空谈果腹乎?”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平。


    “你能以所学,寻得门路,改善家境,反哺双亲,不使其为生计所困。”


    “此乃‘知行合一’!”


    “此乃大孝!”


    “何错之有!”


    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如洪钟大吕,在陈平的耳边轰然炸响。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深处猛地涌起,瞬间冲垮了连日来所有的委屈、孤立与阴霾。


    他的眼眶,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会面对苛责,会面对失望,甚至会被逐出学堂。


    他准备好了一切最坏的结果。


    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肯定与赞扬。


    原来,他不是一个人。


    原来,在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懂。


    陈平站起身,对着张先生,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拜的不是先生,是知己。


    张先生受了他这一礼,脸上的激动之色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期许。


    他重新坐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那些腐儒之见,你不必理会。”


    “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他看着陈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清河县的县试,就在三个月后。”


    “从今日起,收敛心神,全力备考。”


    张先生的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


    “用你的成绩,去让所有质疑你的人,都闭上嘴!”


    县试!


    三个月后!


    陈平猛地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先生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为他指明了一条最直接,也最锋利的道路。


    是的。


    反击流言最好的方式,不是争辩,而是碾压。


    是无可辩驳的,绝对的实力。


    “学生,明白了!”


    他再次躬身,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当陈平走出书房时,天边的晚霞,正烧得绚烂。


    他背着书包,走在回村的路上。


    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他的前方,一场新的,更大的风暴正在汇聚。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军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