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笔墨作刀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村里的风波,像一阵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陈大山当众丢尽了脸面,如丧家之犬般逃走后,陈家二房的院子,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安宁。


    灶火依旧烧得旺,一板板承载着希望的肥皂在院中晾干,然后被陈大柱用独轮车悄悄送去镇上。


    王记杂货铺的货款,像涓涓细流,稳定地汇入这个家。


    刘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她甚至偷偷给陈平的枕头下塞了两个刚煮好的鸡蛋。


    一切都在向好。


    陈平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学业之中。


    他很清楚,肥皂带来的富足只是暂时的根基,唯有科举功名,才是能让这个家真正挺直腰杆的脊梁。


    然而,他低估了一个落魄读书人心中怨毒的韧性。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陈大山在村里身败名裂,便将战场转移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通过镇上一个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亲戚,将一个精心编织过的“故事”,悄无声息地送进了张氏学堂。


    故事很简单。


    陈家村有个叫陈平的学生,家里是做皂胰子的,就是那种屠户伙夫才摆弄的腌臜之物。


    此子不思圣贤大道,一门心思钻营取巧,小小年纪便满身铜臭,早已忘了读书人的本分。


    流言,像无孔不入的霉菌,在学堂这个最注重清誉的地方,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


    陈平很快就感觉到了变化。


    最开始,只是几道异样的目光。


    上课时,身边原本坐着的同窗,会不动声色地将桌子往旁边挪开一寸。


    下学后,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文章的学子,在他走过时,会突然噤声,用一种混合着鄙夷和好奇的眼神打量他。


    之前那些仅仅是看不起他穷的富家子弟,如今找到了一个更“正当”的理由来轻视他。


    这天,张先生正在讲解《论语》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讲到酣畅处,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是林康。


    那个县丞家的公子。


    他站起身,摇头晃脑,仿佛在背诵,声音却提得老高。


    “士、农、工、商,阶层分明,各司其职,此乃社稷之本。”


    说完,他那双小眼睛的余光,像针一样刺向了陈平。


    他阴阳怪气地拉长了调子。


    “可偏偏有些人,明明身在‘士’林,心却在‘商’海,身上都快有那股子油脂皂角的味道了,还读什么圣贤书?”


    “依我看,不如早些回家,子承父业,做个‘皂隶’,倒也来得实在!”


    “皂隶”二字,他说得又重又响。


    “轰!”


    整个学堂,先是片刻的死寂,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皂隶!哈哈,林兄此言甚妙!”


    “可不是嘛,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来这里附庸风雅,何苦呢?”


    嘲笑声,讥讽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向那个安静的角落。


    陈平被彻底孤立在了一片充满恶意的海洋中央。


    他没有抬头。


    没有争辩。


    他只是握着笔,手腕稳得像一块磐石,在纸上继续誊抄着先生的板书。


    一个墨点都没有因为颤抖而晕开。


    他的沉默,在林康等人看来,是懦弱,是默认。


    这让他们的行为,变得更加变本加厉。


    几天后,几位平日里自诩清高,最重风骨的学子,联合到了一起。


    他们整理好衣冠,神情肃穆地走到了张先生的书房门前。


    为首的,是学堂里功课仅次于林康的徐子谦。


    “先生。”


    徐子谦躬身行礼,言辞恳切。


    “学生今日前来,是为我张氏学堂百年清誉着想。”


    张先生正低头批改课业,闻言抬起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等读书人,当以圣贤为楷模,以德行为立身之本。可如今,学堂之中,却有人本末倒置,逐利忘本!”


    另一个学子立刻附和。


    “是啊先生!那陈平家中经营商贾之事,早已人尽皆知!他每日与铜臭为伍,心性已被玷污,如何还能领悟圣人微言大义?”


    徐子谦的语气更加沉重。


    “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汤。我等实不愿与此等利欲熏心之辈同窗,恐日久年深,亦被其俗气所染!”


    “学生们恳请先生,三思而行,将其逐出学堂,以正视听,还我张氏学堂一片朗朗乾坤!”


    说完,几人齐齐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匡扶正义的凛然。


    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清除异己的快意。


    这番话,很快就在学堂里传开了。


    陈平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


    他不仅要面对同窗的排挤和羞辱,如今,更有一把名为“清誉”的利剑,悬在了他的头顶,随时可能斩断他的求学之路。


    来自家族的暗箭。


    来自学堂的围剿。


    内外夹击,风雨飘摇。


    然而,陈平依旧如故。


    他仿佛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


    别人嘲讽他,他便低头看书。


    别人孤立他,他便利用所有独处的时间,一遍遍地默写经义。


    他的沉默和专注,与周围的浮躁和喧嚣,形成了一种刺眼的对比。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像一株在风暴中顽强扎根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他那挺直的脊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黄昏时分。


    学子们都已散去。


    张先生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捏着那份由徐子谦等人联名写下的“逐客书”。


    他的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那个孤独的身影上。


    陈平没有回家。


    他正借着最后一缕天光,在院中的石桌上,一笔一划地练着字。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可他的神情,却专注得像一位正在雕琢传世美玉的宗师。


    张先生看着那道身影,面色平静,不置可否。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


    看着那个在流言蜚语中,依旧将脊梁挺得笔直的少年。


    看着他那在暮色中,依旧闪烁着倔强光芒的眼睛。


    许久。


    张先生的视线,从陈平的身上,缓缓移开,落在了自己书桌上的一方砚台上。


    那是一方极普通的石砚,边缘处,有一道修补过的、细如发丝的裂痕。


    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