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落榜而归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院子里的笑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


    方才还满是暖意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而滞重。


    刘氏手里的那刀竹纸,滑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她却浑然不觉,脸色煞白地看着那个跑来报信的半大孩子。


    “大山……他回来了?”


    陈平心中一沉,上前一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母亲。


    那孩子用力点头,指着村口的方向。


    “是啊!拉着个破板车,车上就一个烂箱子,一身的酒气!好多人都围着看呢!”


    “说是……说是这次秋闱,又没中!”


    刘氏的嘴唇开始哆嗦。


    那个名字,像是一块巨石,重新压在了这个刚刚才喘上一口气的家庭心头。


    一直沉默的陈大柱,默默地走到院墙边,拿起那根刚别回腰间的旱烟杆。


    他没有装烟丝,只是用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冰凉的烟锅。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石头般的冷硬。


    陈平看着父亲的侧脸,又看看身旁惶然无措的母亲。


    他知道,这个家刚刚燃起的灶火,将要迎来第一场真正的风雨。


    ……


    陈家村的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此时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人群的中央,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拉着一辆独轮板车,正朝着村里走。


    那人,正是陈大山。


    他不再是几年前离家时那个身穿青衫,意气风发的读书人。


    他身上的长衫已经洗得发白,好几处都磨破了边,下摆沾满了泥点和不知名的污渍。


    头发乱糟糟地束在脑后,胡子拉碴,满面尘霜。


    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浓烈的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板车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破旧的书箱,箱子的锁扣已经坏了,用一根草绳胡乱捆着。


    “啧啧,这就是陈大山?听说去府城考举人,怎么混成这个样子了?”


    一个村民压低了声音。


    “考了十几年,连个秀才都不是,还想考举人?做梦呢!”


    另一个村民撇了撇嘴,朝着陈平家的方向努了努嘴。


    “你们看他那德行,哪比得上他二弟陈大柱。人家不声不响,把儿子送进学堂,现在日子都过起来了!”


    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钻进陈大山的耳朵。


    他猛地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扫视了一圈。


    围观的村民被他那副凶狠的模样吓了一跳,纷纷闭上了嘴,却没人让开路。


    陈大山拉着板车,在众人的注视下,像一头困兽,艰难地穿过人群。


    他没有回那个属于他的家。


    他径直走到了陈家老宅,他爹娘住的那个破败院子。


    他一脚踹开院门。


    “娘!我回来了!”


    一声嘶哑的吼叫,伴随着“哐当”一声,他将板车扔在地上,整个人也一屁股瘫坐在了门槛上。


    屋里,正在纳鞋底的陈家奶奶和王氏听到动静,冲了出来。


    当她们看到陈大山这副鬼样子时,都愣住了。


    下一刻,震天的哭嚎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我的儿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陈家奶奶扑了上来,抱着陈大山的腿,捶胸顿足。


    王氏也瘫坐在地,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哭天抢地。


    “你爹死得早啊!留我们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啊!你弟弟发了财,就不管我们死活了啊!”


    陈大山本来就因为落榜和一路的颠沛流离而心烦意乱,此刻被这哭声搅得头痛欲裂。


    “哭什么哭!”


    他猛地推开自己的母亲,吼道。


    “我还死不了!”


    他挣扎着站起来,走进那间昏暗的土屋,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土炕上。


    陈家奶奶和王氏见他发火,哭声小了些,却没停。


    王氏爬到炕边,开始添油加醋地哭诉。


    “当家的,你是不知道啊!二房……二房他们现在可威风了!”


    “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弄出个什么洗东西的玩意儿,发了大财!”


    “又是买纸,又是买墨,还给那小崽子做了新衣裳!咱们去找他们要点钱给你当盘缠,他们倒好,直接把我们赶了出来!”


    陈家奶奶也在一旁抹着眼泪,帮腔道。


    “是啊,大山!你那好弟弟,现在翅膀硬了!他说你读书没用,是个废物!还说以后再也不管我们大房的死活了!”


    “他们一家吃香的喝辣的,就眼睁睁看着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啊!”


    一句句颠倒黑白的话,像一根根毒针,扎进陈大山的心里。


    他本就因为落榜而极度敏感脆弱的自尊,被彻底刺穿。


    他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


    “他们靠什么发的财?”


    “就……就是一种叫什么‘胰子’的玩意儿,油乎乎的,拿来洗东西的。”


    王氏怯生生地答道。


    “胰子?”


    陈大山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和不屑。


    他堂堂一个读书人,追求的是经世济民的阳关大道。


    他弟弟一家,竟然靠做那种屠户、伙夫才摆弄的腌臜之物赚钱?


    何其下贱!


    何其……


    等等。


    赚钱?


    陈大山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路的狼狈,想起了当掉最后一件长衫才换来的几个酒钱,想起了旁人鄙夷的眼神。


    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和怨毒,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我寒窗苦读十数载,连温饱都成问题!


    凭什么他一个泥腿子,靠着那种下九流的玩意儿,就能发财?


    凭什么他陈大柱的儿子能穿新衣,上学堂,而我陈大山,却要像条狗一样地回来!


    这不公平!


    强烈的嫉妒,像一条毒蛇,疯狂地啃噬着他的理智。


    他那颗因科举失败而扭曲的心,在这一刻,彻底被怨恨填满。


    ……


    傍晚。


    陈平从学堂回到了村里。


    他身上穿着母亲新做的棉布衣裳,虽然料子普通,但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褶子。


    他的背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神采。


    当他路过大房那个破败的院门口时,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


    院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了白日的哭嚎,只有一片死寂。


    就在他准备快步走过时,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陈大山站在门内。


    陈平的脚步,停了下来。


    二人的视线,在傍晚昏黄的光线中,骤然相撞。


    陈大山就那么站在阴影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陈平。


    他的视线,从陈平干净的脸庞,滑到他崭新的衣衫,再滑到他背上那个虽然半旧却很整洁的书包。


    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陈平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里,有光。


    有希望。


    有他自己早已失去,并且痛恨的一切。


    陈平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大伯,看着他满身的酒气,满脸的颓唐,以及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恶意。


    他没有开口。


    他只是平静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路边的树。


    陈大山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那眼神像刀子,一遍遍地刮过陈平的身体。


    一股怨毒与嫉恨的毒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


    风吹过巷道,卷起几片落叶。


    一场针对陈平一家的风暴,正在这个落榜书生的眼中,悄然酝酿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