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寒门:从状元开始权倾朝野

    那劈柴的动静停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子噼啪一声,然后彻底熄灭。


    暮色从四面八方来袭,将这个小小的院落完全吞没。


    陈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父亲的背影,父亲放下了柴刀柴刀磕在木桩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走到院角的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冰凉的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淌下来他用力地搓着脸,搓着脖子。


    刘氏捂着嘴的手,终于放了下来。


    她手心里那几块碎银子和几十个铜板,被她的体温捂得发烫。


    她一步一步,走到陈大柱的身边。


    “他爹……”


    她的声音很轻陈大柱没有应声,只是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这些钱……”


    刘氏摊开手掌,勉强照亮了那点可怜的家当。


    “就只有这些了?”


    “嗯。”


    陈大柱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


    “让平儿去学堂,束脩……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


    刘氏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镇上的张先生听说眼界高得很,咱们这样的人家,他肯收吗?”


    陈大柱终于转过身。


    “他会收的。”


    他说。


    “为什么?”


    刘氏追问。


    “他欠我一个人情。”


    陈大柱说完这句,就不再开口了。


    他走进灶房一点昏黄的豆大灯火,从门里透了出来,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


    刘氏还站在院子里,低头看着手心的钱,许久没有动。


    陈平走了过去。


    “娘。”


    刘氏抬起头,灯火映着她脸上的泪痕。


    她把手里的钱,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那块打了补丁的布包好,塞进自己怀里最深处。


    她拍了拍那个位置。


    “平儿。”


    “娘,我……”


    陈平想说点什么,想说他会争气,想说他不会辜负这份沉重到让他喘不过气的期望。


    可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


    “吃饭。”


    刘氏拉住他的手,走进了灶房。


    晚饭是早就做好的,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往日里这样的饭食,一家人也能吃得安安稳稳。


    陈大柱坐在矮凳上,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喝着粥,他吃的很慢,也很安静。


    刘氏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她看着对面的儿子,那个昨天还在田埂上追着猪跑的半大孩子。


    明天,他就要去念书了。


    “平儿,你大哥儿那些书,都还在吗?”


    “在的,娘,都在西屋那个破箱子里。”


    陈平立刻回答。


    “明天拿出来,晒晒,别叫书虫给蛀了。”


    “嗯。”


    “到了学堂见了先生,要行礼,要恭敬。”


    “嗯。”


    “同窗们……要是有人看不起咱们家,你别跟人置气。”


    刘氏絮絮叨叨地说着。


    “咱们是去念书的,不是去打架的。把字认全了,把数算明白了,比什么都强。”


    陈平用力点头。


    “娘,我记住了。”


    陈大柱始终没有说话。


    他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滴粥,把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睡觉。”


    他丢下两个字,起身回了里屋这一夜,陈平睡得极不安稳。


    他一会儿梦见大房那两个女人的面孔,一会儿又梦见父亲冷硬如铁的侧脸。


    他还梦见了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书本,上面的字一个个都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用茅草和泥巴糊成的屋顶,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他爹起床的动静。


    没过多久,刘氏也起来了。


    院子里响起了轻微的扫地声,还有拉动风箱的呼呼声。


    陈平也穿上衣服,下了床。


    他推开门,刘氏正在灶房里忙活,看见他出来刘氏停下了手里的活。


    “醒了?再睡会儿吧,天还早。”


    “不睡了,娘。”


    陈平摇摇头。


    他走到西屋,摸黑找到了那个破旧的木箱。


    打开箱子,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书。


    书页泛黄边角卷曲,有的封皮上还有被老鼠啃过的缺口。


    这就是陈家大伯陈安,读了十几年,也没读出个名堂来的全部家当。


    陈平小心翼翼地把书抱了出来,借着灶房透出的微光,一本一本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还有几本更厚一些的,是《论语》和《孟子》。


    他大哥儿陈安,连秀才的边都没摸到,看的书倒是不少。


    天色亮了起来。


    刘氏从灶房里端出一个碗,碗里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陈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们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白面。


    “拿着,路上吃。”


    刘氏把碗塞到他手里。


    “娘,我不……”


    “吃!”


    刘氏打断了他。


    “今天是你第一天去学堂,吃饱了,才有精神。”


    她又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从里面数出十个铜板,用一小块布仔细包好,放进陈平的口袋。


    “这是给你路上买水喝的,省着点花。”


    陈平拿着那两个温热的馒头,口袋里揣着那十个铜板,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陈大柱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换了一身还算干净的短打,脚上穿着一双纳得厚厚的布鞋。


    “我送他去。”


    他对刘氏说。


    刘氏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陈平把那几本旧书用布条捆好,让他背在身后。


    “爹,我自己能去。”


    陈平小声说。


    从家里到镇上,十几里山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


    陈大柱没理他他先走出了院门,陈平只好跟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娘刘氏还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他们。


    陈平背着书跟在后面,他能看见父亲的肩膀,扛起了一整个家。


    一路无话。


    走了快一个时辰,镇子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镇子比村里热闹得多。


    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挑着担子卖菜的,推着车子卖早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陈平第一次在白天,他仔细地打量这个镇子。


    以往他都是天不亮就来割猪草,天黑了才回去,对镇子的印象只有匆忙和疲惫。


    陈大柱对这里很熟。


    他领着陈平七拐八绕,来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


    巷子尽头,是一座青砖灰瓦的院子。


    院门是紧闭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黑色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字:张府。


    这里就是张先生的家,也是镇上唯一的学堂。


    陈大柱停下脚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算不上整洁的衣衫。


    然后他上前,叩响了门环。


    “咚,咚咚。”


    三声之后,里面没有动静。


    陈大柱又叩了三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一个不耐烦的男声。


    “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


    一个睡眼惺忪的家丁从门后探出头来。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门口站着的父子俩,看见他们一身的穷酸气,脸上的不耐烦更重了。


    “干什么的?”


    陈大柱往前站了一步,挡在了陈平身前。


    “这位小哥,我们是来找张先生的。”


    “找我们家先生?”


    家丁嗤笑一声。


    “我们家先生是你们想见就见的?有拜帖吗?有引荐人吗?”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