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一不断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在门外站了整整一个月。


    他看着这人从满眼倔强,到后来几乎被迷茫压垮,再到今天,那双眼睛里只剩了平静。


    这东西,装不出来。


    王守一修了一辈子钟表,看人也看了一辈子,他心里有数。


    他很清楚,一个人的心是真是假,手上或许能藏,但眼睛藏不住。


    他收回目光,不急着答话,拿起手边的擦拭布,慢条斯理地擦起工具来。


    修复室里安静得可怕。


    陈明保持着鞠躬的姿势,额角渗出的汗,顺着鼻梁不断滑落。


    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


    或许下一秒,老人就会摆摆手,让他彻底滚蛋。


    不知过了多久,王守一放下了手里的工具。


    “心静了?”


    “不敢说静了,只是想明白了,以前是我太浮躁。”


    陈明直起身,声音诚恳。


    王守一没再看他,起身走到一个靠墙的柜子前,打开了一个抽屉。


    他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拇指般大,瓶口仅米粒大小。


    接着,他从另一抽屉中取出一木盒。


    木盒一开,密密麻麻的黄铜螺丝映入眼帘,它们比米粒还小,且颗颗雕刻着细微螺纹。


    他将瓶子和木盒都放在工作台上,又扔过来一把尖细的镊子。


    “你若真想学,就从最基本的开始。”


    王守一指着那堆螺丝,又指了指那个小瓶子。


    “用镊子,把它们一颗一颗给我夹进去。”


    “什么时候把这个瓶子夹满,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陈明看着那堆细小的螺丝,又看了看那个瓶口窄得离谱的玻璃瓶,明白了这项考验的难度。


    这比之前清理浮灰,要难上百倍。


    考验的不是技术,而是极致的耐心和专注。


    手只要稍微抖一下,螺丝就会弹飞,不知所踪。


    心只要稍微急一分,一天的功夫可能就白费了。


    这才是真正的磨心之法。


    陈明没有犹豫,拿起镊子,在工作台前坐下,俯下身,开始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的修行。


    王守一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拿起镊子的手虽然还不够稳,但眼神里却没有半分退缩。


    他没有再说话,转身回了自己的工作台。


    整个修复室,再次陷入了安静,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镊子与玻璃碰撞的清脆声响。


    第一天。


    陈明一直在失败。


    他的手很稳,这是他作为演员长期训练的结果。


    但这种稳,在米粒大小的螺丝面前,还是不行。


    镊子的尖端只要有微微的颤抖,那光滑的黄铜螺丝就会从钳口滑脱,弹飞出去。


    “叮……”


    一声清脆的微响。


    又失败了。


    一下午的时间,他重复了上百次夹取的动作,但成功被他放进瓶子里的,只有寥寥三枚。


    挫败感和焦躁感,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越是想夹住,指尖的肌肉就越是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几乎要将镊子捏变了形。


    就在他快要失控时,林听雪那双含着担忧与鼓励的眼睛,浮现在他脑海。


    “你一定可以的。”


    那温和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陈明闭上眼,将镊子放下,做了几个深呼吸。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杂念一点点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第二天,第三天……


    陈明不再去想什么时候能夹满一瓶,也不再去计算自己失败了多少次。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镊子,螺丝和玻璃瓶。


    外界的一切,都开始远去。


    他将全副心神,都投入到每一次夹起和放下的动作中。


    他开始能感受到镊子尖端传来的金属触感。


    能通过那份触感,判断出自己夹住的是螺丝的头部,还是尾部。


    他甚至能通过螺丝从镊子尖滑落时,与桌面碰撞发出的不同声音,来判断它大致滚落的方向。


    一周后,陈明的动作已经变得无比流畅。


    他的眼睛不再需要刻意去寻找,手腕不再需要刻意去控制。


    夹起,移动,放入。


    他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


    仅凭指尖传来的触感,和千万次重复后形成的肌肉记忆,他就能判断螺丝的朝向,调整镊子的角度,然后稳稳地将它投入瓶中。


    就在这时,脑海中,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响起。


    【检测到宿主进入“心流”状态……】


    【角色“江源”同步率+5%!】


    系统的声音将陈明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惊醒。


    他看着瓶子里那薄薄一层,却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螺丝,再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双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指节有些僵硬,但却没有丝毫颤抖。


    他似乎抓住了什么。


    而这一切,都被工作台另一头的老人,看在了眼里。


    王守一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陈明。


    从第一天的笨拙急躁,到如今的沉静专注,他内心的惊讶越来越深。


    他见过有天赋的年轻人,但从未见过像陈明这样的。


    这个年轻人对专注这件事的领悟速度,快得有些吓人。


    那不像是学来的,更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仿佛他天生,就该是干这一行的人。


    终于,在某一个下午。


    王守一看到,陈明竟然闭上了眼睛。


    他仅凭手指的触觉,在木盒中摸索,然后用镊子准确地夹起一枚螺丝,手腕平移,稳稳地将其从窄小的瓶口中,投入瓶底。


    整个过程,没有多余的动作。


    仿佛那双眼睛,已经长在了他的指尖上。


    王守一彻底被震撼了。


    这种物我两忘的境界,是他自己也花了整整十年才触碰到的门槛。


    王守一站起身,走到了陈明的身边。


    他的脚步声,打断了陈明的“心流”。


    陈明睁开眼,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眼中还有些许茫然。


    他看到王守一就站在他面前,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个已经装了小半瓶的玻璃瓶。


    老人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吐出两个字。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