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同情

作品:《山鬼谣

    应柏知道不该去打扰风岐。


    他缓缓转身,带着恳切望向楚天阔。刚才秦思勉的故事讲了没两句,楚天阔就掏出了手机。


    他看得真切,楚天阔的拇指滑动得很快,应该是在搜索什么,眉头随着一次次动作蹙起。


    楚天阔只同应柏微一对视,就偏开了目光:“我们不该再这么对号入座的。”


    即便互相提醒,即便知道所谓神话传说的本来面貌早被漫长岁月侵蚀殆尽,在听到这些,尤其是其中有对应元素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总是给自己在故事里找一个位置。


    楚天阔明白这是人之常情,风岐先前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应柏进山薮的那一天,风岐曾对她们说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回事儿啊,我们还是一块儿吧,等我今天忙完。”


    风岐当时明白自己说不出来的许多都是关键信息,不过于她而言,信息的输入与输出总会引起身心巨大的损耗,这让她没法参与进来,时时行走在崩溃边缘。


    楚天阔将手机反扣回桌面,犹豫再三,这才重新开口:“这两次,应该是有共通点的。”


    应柏捏住眉心点了点头。凌晨时分风岐在他怀里昏睡过去,他抱她回房间,可她怎么都不肯松手。她的房间很小,但角落里摆着一张大号的懒人沙发,他便坐在那懒人沙发上,任她在怀里调整过几回姿势,一觉睡到他出门。


    雷声每次出现似乎都是她的精神几近崩溃的时刻。


    楚天阔的右手一直都虚搭在桌上,指甲与桌面来回摩擦过几次。


    “风岐今天其实挺高兴的。”算起来,她和风岐相识的时间最短,但她能感受到风岐今天兴致很高。在雍和宫外的几间工艺品店里,她买了许多样东西。


    海豚形状的木鱼、南红的手串与发带、朱砂做的无事牌......后来她还主动问起依旧在疗养中心的周辽:“天阔姐姐,你要给他请个什么回去吗?当个念想,放身上心里也踏实。”


    霍宁告诉她,风岐常说,无论是算命还是其它话,都要去信你愿意相信的部分,一切不合你心意的,全都是假的。


    但即便再不愿信,周辽出现后引起的这一场风波,真切地影响到了这里的所有人。


    包厢内的几人正在为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传说焦头烂额时,风岐正站在涮肉馆子三十米开外的超市货架前挑挑拣拣。


    抓上一大把麻花,东找西找,却发觉这家店并没有现成的火锅底料卖。


    她耷拉着脑袋去付账,身侧却有人先抬起手机扫了码:“我来。”


    应柏心头悄悄松了口气,等她太久都没有回来,现在才能确认,她从一开始就是打算出来逃避的。


    下意识又与她贴近几分,应柏对着正在被店主向塑料袋里的麻花却又一怔,轻声问她:“不合胃口?”


    风岐摇摇头,倒也不是。


    只不过肉涮着涮着馋瘾犯了,想吃辣锅煮麻花,奈何这家涮肉馆子她也来过,知道他们家连扔两根辣椒意思一下的那种辣锅都没有,于是打算买点回家自己做。


    “我想回家了,好累……”想着想着又塌了肩膀,“好麻烦啊......”都快八点了,回家路上还要去买火锅底料,煮好吃完还得洗锅,累上加累了。


    应柏牵着她的手带她出去,柔声道:“我去你家做,好不好?洗完锅我再走。”


    风岐点点头,摇摇头,又点点头,末了仰头望他:“应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应柏哑然失笑。


    先将楚天阔和秦思勉送回去,应柏车开到风岐家附近,停进路口一家停车场里还有空位的酒店里,拉开车门,将昏昏欲睡的风岐背起身。


    风岐还留有一分清醒,手腕绕着装麻花的塑料袋直哼哼:“锅底……”


    “好。”出了停车场,不远处就是一间正在营业的便利店。


    感受到风岐动作里的力道大了些,面颊在他背后贴过来贴过去,显然是清醒了,应柏将她向上送了送,问她:“昨晚去听的什么课?”


    “嗯……”风岐沉吟半晌,“《神灭论》……和……嗯……”这算是公选课的校外名师讲座部分,请了卢沅,风岐偶然在网上刷到发现的,一打眼是挺感兴趣,但听到后头发现自己又来叶公好龙了。


    “哦!《解构、对立与统一:六朝志怪文学对〈神灭论〉的隐性回应》!”


    应柏脚步微顿,这标题于他而言着实难懂,重新抬步,他继续问她:“能给我讲讲吗?”


    “嗯……”反正也没了困意,风岐大发善心,正要开口,目光却落在前方不远处绿化带旁的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身上。


    所谓站得高看得远,趴在应柏背上,视野比她过去开阔许多。


    那男人手在腰下捣鼓了几下,然后掏出了个什么来。


    口比心快,她一昂脖子,高高“嘿!”一声。


    但与她预料中大相径庭,那人不但没有做贼心虚地藏起来,而是就那样握着,立在原地,然后偏头看向他们。


    风岐倒是头一次见这样大胆的人。一般来说,她也很少这样直接出声。独自出门时,如果是步行基本就是猛地一跺脚然后装无辜,如果是骑着小电驴经过,那要么突然按一下喇叭,要么拿车灯不停地晃着。


    但无论是哪种,无论事后会不会扬声骂她,他们被她吓到的第一反应都是藏起来——这些人是知道不该随地大小便的。


    不过或许就如同莫缇所分析的,这种显然还没进化完全的行为通常反映了这一人群的存在主义危机——人生过于无意义以至于撒泡尿留在这世上成为了他们人生的唯一且至高的意义。


    她那时觉得莫缇说这话着实有些恶心人,莫缇给她换了个通俗的说法——“你这样想,他们不撒这泡尿就会立刻死,这样你看他们会带着一种怎样的情感?”


    她本能地要回答“同情”,把话咽回去才发现这是一个陷阱:“什么设定啊不随地大小便就会死?基因缺陷啊?”


    莫缇双眼一亮:“妹啊,挺聪明嘛。”


    但现在,那人还是没动。


    风岐疑惑回视,她看错了?没有啊,不还没塞回去呢吗?


    那间便利店的灯光中间一黑,里面急匆匆走出一个女人来。那女人还没走到近前,绿化带旁的男人扬起一个傻笑,右臂打直指着应柏:“嘿嘿,肖隐。”


    路灯很亮,将他口边的涎水照得反光,风岐皱了下眉头,原来这是个傻子。但是……他认识应柏?思索间,她已经被轻轻放了下来。


    他今天穿着是件及膝的黑色长风衣,袖口的金属搭扣随动作和她的指尖磕碰一下,他的话声和他的动作一样轻:“我们先回去。”


    风岐不明所以,但她能感受到应柏身体有些紧绷,于是乖乖点头,“哦”了一声。


    可迈开还没两步,那女人就追了上来:“真的是你,小隐。”


    “我都没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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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我是姨妈啊,你不认识我啦?你那时候还在我家住过几年......”


    应柏揽着风岐加快步速,谁料那女人拉着那个傻子就这样拦在路前。风岐吓了一跳,那傻子看上去三十岁上下,流着涎水傻笑着就要伸手,应柏将她向后一推挡在她身前。


    “您有什么事?”勉强算是客气的一句话,没有厌恶,但绝对没有见到亲人该有的热络。


    风岐紧紧抓着应柏风衣后面打起结的腰带,身上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地掉。


    “啊......你……”应柏的姨妈估计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先拍了那傻子两把,声音里透着些许哭腔,“你都这么大了,我们得有、得有…….好多年没见了吧?这......是你女朋友吧?”


    “我们还有事,失陪。”


    “哎,你这孩子,怎么跟姨妈这么生分了?你看看你,现在是大小伙子了,一表人才的,”那哭腔顿时消失,掏出手机絮絮着,“你看你打扮得也好,还、还……你原来的手机号是不是换了?姨妈好多年没见你了,以后也好常联系。”


    风岐头皮有些发紧,她觉得她听明白应柏姨妈的意图了。


    “孩子,好歹姨妈养了你三年,你看看你表哥,现在都这样了,你看我们家现在……我还能指望谁?”


    见应柏又要走,她姨妈一屁股坐了下去,开始哭诉自己的悲惨命运。


    先说丈夫八年前出车祸成了植物人,缠绵病榻许多年最终无力回天,再到儿子去年跟朋友通宵喝酒,大半夜的被人扔在外头,等再找回来时发现不知道被什么人打了一顿伤了脑神经,再后面风岐就没听到了,因为应柏拉着她跑了。


    风岐回头望去一眼,应柏姨妈正拽着他表哥往这里追,只不过追不上他们,跑得磕磕绊绊。


    她现下才反应过来,他姨妈要追要堵怎么都不该突然出现在她家附近吧。


    纯巧合?


    应柏摇摇头,指向便利店后的一个老小区:“以前我家住在这儿。”只不过这套房子一直被姨妈家占着,前几年才收回来,不久前刚卖掉。


    而姨妈在房子收回来后就已经回了老家,也辞了附近的工作,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更没想到昔日里横行霸道的表哥,如今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你姨妈看着……”无论应柏和他亲戚的关系怎么样,当着他面说一句“锲而不舍”之类的嘲讽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困难。


    “嗯……我的意思是,嗯……”一面跑一面纠结着措辞,她着实心累。


    应柏当先打断她:“不要理他们,我回去和你解释。”


    咬咬舌尖,风岐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你不愿意帮她的,对吧?”


    应柏的心怦怦直跳,步伐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就这样离开,她会怎样看他?


    她会不会觉得他冷血、自私、不够善良?


    姨妈上了年纪,远不如年轻时行动灵活,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走起路来也带着些颤。


    她会希望他怎样做呢?


    喉头不由自主有些发哽,鼻头莫名有些发酸,他哑声道:“风岐,我没有对不起他们。”


    风岐愣了一瞬,他这什么鬼话?


    她现在对和应柏的沟通效率在有生之年能否提高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蹙眉瞟他一眼,她语速飞快:“釜底抽薪,怎么样?”


    “要不要我帮你?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