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9年的盛夏，英国，怀特岛。


    奥斯本宫。


    比起伦敦的燥热和宫廷的繁琐，这里简直就是天堂。碧海、蓝天、微微带着咸味却清新的空气，还有那满园盛开的绣球花。


    当然，今天让这里更加蓬荜生辉的，还有一队风尘仆仆，却依旧优雅得一丝不苟的“特殊来宾”。


    那是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一世，和他的王后路易丝。


    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来英国“串门”了。自从几年前那次“北海铁路联盟”的亲切会晤后，这位“全欧洲最聪明的国王”舅舅，似乎就爱上了往这里跑。（即使在那之前也每年都来伦敦探望姐姐和外甥女一家）


    美其名曰：“探望我最亲爱的外甥女和那群可爱的小天使”。


    实际上嘛，林亚瑟心知肚明，这位舅舅每次来，除了蹭饭（主要是林亚瑟的“顶级家宴”），最重要的，还是来看看那个“未来大项目”——小维琪公主，有没有被别家的王子给“拐跑”了。


    ……


    “噢！我的上帝！这还是我那个小爱德华吗？”


    利奥波德国王刚下马车，就被一个穿着水手服、已经长到他腰部那么高的小男孩给扑了个满怀。


    已经八岁的爱德华王子，像只敦实的小牛犊一样，给了他的舅姥爷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利奥波德爷爷！”小爱德华兴奋地喊道，“您上次答应给我带的比利时巧克力呢？我都等了一年了！”


    “带了带了！你这个小贪吃鬼！”利奥波德乐得胡子都在颤，他转身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精美的木箱，里面全是各式各样、造型可爱的巧克力。


    “还有我的呢？”一个清脆、傲娇，却又明显带着关切的声音响起。


    十岁的小维琪、维多利亚长公主，此时正站在台阶上，虽然还是个孩子，但那股子“天生贵胄”的气场已经初具规模。她穿着一身骑装，手里还拿着一根小马鞭，看起来就像是个微缩版的维多利亚女王（当然，是年轻且更具“军事化”风格的那个版本）。


    “当然有！我最尊敬的长公主殿下！”


    利奥波德对这个，自己期望中的“准儿媳”的态度，明显比对他那些侄子还要亲。他亲自走上台阶，递给她一个长条形的、用红色丝绒包裹的盒子。


    小维琪打开一看，惊喜地叫了一声。


    里面是一支专门为她这个年龄设计的、小巧精致的且工艺极其细腻的女士狩猎（比利时以**工艺闻名）。


    “谢谢利奥波德爷爷！”维琪高兴坏了，这礼物可比什么洋娃娃强一万倍！她破天荒地主动踮起脚，在老国王满是皱纹的脸颊上，“啵”地亲了一口。


    这一吻，把利奥波德国王美得差点当场宣布要把布鲁塞尔的广场改名为“维琪广场”。


    他身后的路易丝王后，也温柔地抱着其他的几个小家伙——阿尔弗雷德、海伦娜、露易丝，挨个给他们分发礼物，一时间，皇家庄园的草坪上，充满了孩子们欢快的尖叫声。


    这画面，如果不看这些人的头衔，简直就像是个最普通的、富裕乡绅的一家人。


    ……


    维多利亚早就在阳台等候多时了。


    看到舅舅和舅妈被孩子们簇拥着的温馨场景，她的眼角有些湿润。


    “舅舅！”


    她提着裙摆（即便已经生了六个孩子，她在亲人面前依然像个小女孩），快步走了下去，给了利奥波德一个甚至比外交礼仪还要热烈的拥抱。


    “我真高兴你们能来！”


    “傻孩子，”利奥波德拍着她的背，语气里满是慈爱，“这里永远是我的半个家啊。只要你不嫌我这个老头子多事就好。”


    “怎么会呢！”


    这时，另一个身影，也有些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了花园的转角处。


    她是肯特公爵夫人，维多利亚的母亲。


    这位曾经野心勃勃、甚至一度和女儿关系降到冰点的女人，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慈祥、发福的德国老太太。


    自从林亚瑟帮她“体面地”退休，并让她充分享受天伦之乐后，她身上的戾气已经完全消失了。


    “利奥波德，我的弟弟……”


    她看着这位自己最亲近的亲人，声音有些哽咽。


    利奥波德看到姐姐，也是百感交集。他走上前，紧紧握住了姐姐的手。


    “我们都老了啊，姐姐。”


    “是啊，”肯特公爵夫人擦了擦眼角，然后看着那群在草坪上奔跑的孩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看着他们……我就觉得，一切都还是很美好的了。”


    ……


    晚宴是林亚瑟亲自安排的。


    没有繁琐的宫廷大菜，而是以此时最流行的“家庭自助餐”形式。长桌上摆满了新鲜的海鲜、烤得流油的羊排、各式各样的水果塔和……林亚瑟最近这几年的“保留节目”——他在庄园里自己酿的“黑皮诺”葡萄酒。


    “来，舅舅，尝尝这个。”林亚瑟给利奥波德倒了一杯，“虽然比不上勃艮第的正宗，但胜在……有海风的味道。”


    利奥波德喝了一口，眼睛一亮：“不错！很有劲！就像……”他看了一眼林亚瑟，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像你最近在欧洲干的那些事儿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人们在一起喝酒聊天，从罗马的战事聊到维琪那惊人的拉丁文成绩，再聊到爱德华那只可怜的、因为太肥而跑不动的小狗“达什二世”。


    小孩子们则在另一边的地毯上玩得不亦乐乎。


    利奥波德看着维琪那副指挥若定、把几个弟弟妹妹管得服服帖帖的样子，越看越满意。


    “维多利亚，”他悄悄对身边的外甥女说，“我看维琪这孩子，以后绝对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我那个儿子小利奥波德，最近天天在家念叨，说要把法语学好，下次好跟维琪妹妹写信讨论拿破仑战史呢。”


    “哈哈！”维多利亚被逗乐了，“那下次一定要让他来！维琪正愁没有对手呢！”


    “一定！一定！”


    月光洒在露台上，海风轻拂。


    这是一幅真正的、欧洲最高权力的、家庭和谐图。


    谁能想到，就在这张其实看起来如此温馨的餐桌上，坐着的这些人，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握着足以改变世界几千万命运的线头。


    而所有线头的汇聚点，正是那个看起来最漫不经心、正在给小路易丝公主剥虾壳的男人。


    林亚瑟抬起头，看着这满堂欢笑。


    “真好啊。”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为了能一直即使拥有这样的时刻……”


    “我的苏伊士运河，可得抓紧点挖了。”


    “我的电报网，也得铺快点了。”


    “我的普罗米修斯计划……”


    “还有，明年水晶宫要永久保留改建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然而，这时利奥波德转身，朝着正在被阿尔弗雷德缠着要糖吃的小维琪招了招手。


    “维琪，我的小公主，先别管那个小馋猫了，到舅姥爷这儿来。”


    听闻召唤，维琪立刻挺直了腰背，一把将自己的袖口从弟弟沾满果酱的小胖手里扯出来，两三步就走到了利奥波德面前。她提起裙摆（尽管今天穿的是马裤，她还是做出了提裙的姿势，这已经成了某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肌肉记忆），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


    “利奥波德爷爷，您叫我？”


    “诶，真乖。”利奥波德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来，告诉舅姥爷，你觉得……我那个在布鲁塞尔的小儿子，小利奥波德王子……嗯，怎么样啊？有没有经常想起来一起玩的事？”


    这个问题一出，旁边的维多利亚女王和林亚瑟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连手中的酒杯都停在了半空中。


    这可是来自“官方亲家”的正面“问卷调查”啊！


    只见小维琪歪着那颗聪明的小脑袋，认真地想了两秒钟。


    “利奥波德哥哥啊……”她皱了皱眉头，用一种极其坦诚、坦诚到让在场所有大人都心头一紧的语气，评价道：


    “嗯……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前几年来伦敦跟我相处的时候很温和，也很有礼貌。他总是把所有好吃的都会让给我，从来不跟我抢……”


    利奥波德听得是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对对对！这就是我们比利时王室的绅士风度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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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小维琪话锋突转，小嘴很无奈地一撇，“但是那种‘好’，就像爸爸书房里那些只知道点头哈腰的大臣一样，好是好，就是……”


    她摊了摊手，“有点……无聊。”


    “无——聊——？！”


    利奥波德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空气中，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他的宝贝儿子，未来的国王，在这小丫头眼里，评价竟然是……无聊？！


    “怎么会无聊呢？”老国王急了，试图挽尊，“他会法语、德语，还会画画……”


    “可是，”维琪打断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光彩，“他和‘腓特烈哥哥’不一样啊！”


    “腓特烈……哥哥？”利奥波德一愣，眉头微微皱起，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那是……谁啊？”


    “您不知道吗？”小维琪有些意外，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带着明显偏心眼的笑容，就像一个正在炫耀自己最心爱玩具的孩子。


    “就是普鲁士的腓特烈王子啊！”她兴奋地比划着，“其实一开始我也觉得这个卷毛哥哥傻傻的，就知道死读书。”


    “但是后来我发现，他可有意思了！他敢一直从柏林往伦敦给我写信，还会在信里跟我讨论爸爸画的地图！他甚至敢跟我争论，到底是拿破仑的‘纵队穿插’厉害，还是威灵顿公爵的‘线性防守’厉害！”


    “而且……”维琪的小脸蛋上浮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羞红，声音也小了下来，“上次……上次他还偷偷给我寄了一把普鲁士黑森林里做的，真正的猎刀模型呢……虽然丑了点，但比那些只知道送我洋娃娃的人……嗯，酷多了。”


    整个露台上，瞬间陷入了一片极其诡异的寂静。


    一阵海风吹过。


    利奥波德国王就像被人当头敲了一闷棍，嘴巴半张着，半天没合上。


    普鲁士？！


    又是普鲁士那个老冤家？！


    合着自己辛辛苦苦又是送巧克力又是套近乎，结果风头全被那个什么威廉亲王的儿子、那个只会看哲学书的“卷毛小子”给抢光了？！而且还是……用一把猎刀？！


    这合理吗？！


    现在的英国小姑娘，口味都这么…….独特、且硬核了吗？！


    他转过头，用一种“你们这对魔鬼夫妇到底平时是怎么教孩子的”幽怨眼神，死死地盯着维多利亚和林亚瑟。


    而维多利亚，早就在听到“腓特烈”这个名字的瞬间，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她在拼命忍笑。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这个小丫头和那个不声不响的普鲁士小子，私底下肯定“有点什么”！


    至于林亚瑟，他则是淡定地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到，他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计划通”的狡黠光芒。


    腓特烈这小子……


    行啊！


    不声不响的，把“投其所好”和“思想共鸣”这两招，玩得挺溜。不愧是曾经被自己“单独辅导”过的……女婿候选人。


    “咳咳。”他假装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舅舅啊，”林亚瑟一脸“真诚”地安慰道，“你看，孩子嘛，童言无忌。也许……也许小维琪只是对‘军事理论’比较感兴趣而已。毕竟你也知道，她随我……”


    利奥波德：“……”


    他看着眼前这一家子——


    魔鬼爹。


    看戏妈。


    还有一个已经开始学会“两头养鱼”、而且品味极其独特、偏爱“直男款”的、未来的小女魔头。


    利奥波德长叹了一口气。


    “不行！”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红酒，在心里发下了毒誓。


    “回去我就得把小利奥波德那个只知道画画的臭小子拎出来特训！什么法语意大利语都先别学了！给我先去学……怎么造刀！！！”


    看着突然斗志昂扬的舅姥爷，小维琪眨巴眨巴大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那番“真心话”，已经在欧洲王室的“娃娃亲战线”上，点燃了一场怎样可怕的……争风吃醋军备竞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