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珩已然是不知此时时辰了。


    石下锦鲤池泛着粼粼波光，鱼儿们偶有尾鳍轻摆，搅碎了满池月影。


    秋烟俯身浅浅行礼，见沈珩没动作便挨着他坐下。


    她方才才上了妆，熏了香，着一袭白衣，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举止间恍若仙子。


    若是寻常男子见到必然是呆了神，可沈珩却没什么反应，竟是未发一言。


    不多时，秋烟站起身来为沈珩按肩，她指腹轻按在沈珩肩头，触到锦缎下微微绷紧的肌理。


    她指尖带着熏香的暖，顺着肩胛的弧度缓缓揉开，动作轻柔。


    “殿下今日饮得急了些。”


    沈珩闻言，只是微微偏了偏头，分明看着秋烟却又眼帘半阖着。


    平日之中三皇子岂会给下人这样接近他的机会，现下真是喝得多了。可他看着还同平日一般无二，没有半分失仪。


    秋烟有些面热，正待再动作，就听到沈珩问道：“你是无忧的琴师？”


    秋烟一慌，跪倒在地，“正是。”


    “起来吧，拿琴来为我奏一曲。”


    秋烟垂下头，大着胆子问道：“秋烟曾有幸闻殿下雅音，一直念念不忘。殿下还曾为琴曲赐名烟笼月，若殿下不嫌弃臣技艺粗浅，可能再指点一二？”


    话音落下秋烟的身子已然紧张得僵了，而再入耳的则是沈珩笑音，“好，就再合上一曲。”


    月明星稀中，悠然琴音从两人指尖倾泻而出。只听其按弦时琴音如寒梅傲雪，挑弦处似暗香浮动。


    沈珩的确是有几分醉意了，指尖之下也少了几分规整克制，多了几分潇洒不羁，而不变的则是琴艺非凡，乐音动人。


    秋烟则与他配合得当，仿佛两人已经是合奏默契的老友。


    正所谓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仙乐莫过于此。


    两日后，姜无忧回到了京城。


    在她走进宅子的一个时辰之后，沈珩便来了。


    姜无忧赶路虽有些疲意，但看到沈珩还是欣喜的。


    “回去这几天可还顺心？”沈珩温声问道。


    姜无忧摇摇头，“算不上顺心，小意同她的家人断绝了关系，而师父病重，状况不好。”


    沈珩轻轻揽住她的肩，安慰道：“怪不得待了这么久，你放心，我随后安排医术高明的大夫去给你师父看病。”


    姜无忧感激地望着他。


    沈珩轻声道：“这算什么？原就是我该做的。”


    姜无忧心下一暖，温声道：“我回来的日子晚了，叫你担心了。”


    “担心？以你的功夫，说担心岂不是小瞧你了？”


    姜无忧轻轻扬起下巴，黑溜溜的眼珠一转，说道：“这话也没错。”


    沈珩浅浅一笑，他最爱看的就是姜无忧这俏皮样子。


    当姜无忧向他讲了卢小意同家人断绝关系的缘由后，沈珩面色极为难看，久久才冷哼一声，“不知好歹的贱民。”


    姜无忧心一跳，也知他是因卢小意的哥哥行为不堪才气极出此语，便轻轻推他胳膊，“放心，我这不是囫囵着回来了吗？再说我当场就打他出了气，一点未曾受委屈的。”


    “还不算太蠢”，沈珩看着姜无忧那如星子闪闪的眸光那口边想要教训的话再说不出来了，问道：“你生辰快到了，想要些什么？”


    姜无忧想了想，说道：“我什么都不缺，还能想要什么？只是……我今年的生辰不能同你一起过了。当下师父正是病重之际，我本不该回来，是师父坚持一定要我回京城参加今年的武林大会，我想大会过后我便赶回灵谷，同师父师兄一起过生辰。”


    沈珩静静等她说完，道：“武林大会？自然无人能胜过无忧，还是莫参加了。”


    “为什么？”


    沈珩面上平平，迟疑了下，说道：“也罢，想去便去吧，这也是你师父的心愿。只是有一点，若是遇到厉害角色，记得当心些，莫受伤。”


    姜无忧点点头，又疑惑问道：“你方才为何说不叫我去？”


    “傻姑娘，你还当自己是那个初出灵谷的时候？如今以你的武艺，出手必震惊众人，又在武林大会之上展露，自会一战成名。”


    姜无忧皱起了眉，沈珩叫自己习琴，一直是为自己日后可隐去功夫扮作侍女或红颜，或在某次时机可叫敌方放松警惕，出奇制胜。


    但自己若是叫众人记住了，日后又如何为他做事？


    “那……你为何又同意我去了？”


    “这是你师父之愿，你自己也自然是想去的，那便去好了。我也曾想过，把曾经之约作废。”


    姜无忧讶然，“作废？”


    沈珩笑容温和，“有什么好惊讶的？虽说你武功已成，一般人奈何不了你。可如今以我的心意，如何舍得你涉险呢？”


    姜无忧顿时脸颊飞红。


    沈珩俯身靠近，问道：“无忧知道我的心意吧？”


    姜无忧一时慌乱，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眼睛不知该望向何处，只是紧紧盯着地面。


    沈珩看她这样子，心中软得一塌糊涂，轻声问道：“武林大会过后再回灵谷，我陪你去可好？”


    姜无忧惊喜抬头，正望进一双含情眼眸，“真的？”


    “真的，你一直把师父师兄当作家人，我去见见可好？”


    姜无忧低下头，小声呢喃：“你若去了，只怕他们要问东问西。”


    “为何？”


    “没什么。”


    沈珩看她羞得厉害，便没继续追问，只嗔怪道：“我们约定好的，今年与你共庆生辰，你倒像是把我给忘了。”


    姜无忧扭过脸，未经思考直言道：“你的生辰又哪一次叫我陪着你过了？”


    话音刚落，姜无忧便后悔了，回头看沈珩脸色。


    去年姜无忧生辰那日恰好沈珩有事，两人约好了第二年一起为姜无忧过生辰的。


    她知道沈珩每年的生辰是要同家人一起过的，这一点她并未介意，可当下说出来倒像是责问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愿意陪我去灵谷，我很开心。”


    沈珩微微变色的面庞和缓下来，“没关系。无忧，以后我们会有很多机会，不仅仅是过生辰。你信我。”


    姜无忧说不上沈珩是什么表情，只觉得他眸光很深，很深。


    她扬起笑容，“你方才不是问我想要什么生辰礼吗？”


    “不错，现在想好了？”


    “黑刃少言寡语，更妄论表达心意。可你与他主仆多年，不会看不出他分明对小意在意有加。小意对他的心思就更是不必说了，成全了一对有情人，许了他们的婚事，当作是我的生辰礼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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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珩面色沉沉不语。


    姜无忧没料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问道：“怎么了？”


    “你比卢小意还大些，倒操心起她来了？”


    “小意与我性子不同，对这些看得极重。再说，她的年纪谈婚论嫁并不小了，订婚到成亲还要有些时日呢。”


    “此事日后再说，近日不要再提。”


    “青意你？”


    “还有一事，你习琴已有时日，乐理、琴谱皆通，不必再随秋烟修习，剩下该是勤练，方得琴道。”


    姜无忧点头称是，想追问他为何不允黑刃同卢小意的婚事，但到底没有问出口。


    沈珩又怎么看不出姜无忧眼中的失望，可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姜无忧说死侍是不能有软肋的，说哪一个死侍是拖家带口有老婆有孩子的？


    如果真的有，只怕老婆孩子也成了主人家手中的筹码罢了。


    身处权力中心的人没有不懂这样的道理的。


    可姜无忧却如此干净，干净的心不会懂得这样的道理。


    无忧，我答应你，待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我一定会允了黑刃和卢小意的婚事，我会给他们一个盛大风光的婚事。


    而你呢，你可愿意放弃江湖的快意潇洒，留在我的身边？


    是夜，姜无忧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实在没有睡意便披了件衣裳来到卢小意的房间。


    恰逢卢小意也并没休息，坐起身笑着问她：“怎么大半夜的过来了，有什么心事不成？”


    姜无忧有些磕巴，“小意，黑刃与你……你想什么时候和他成婚？”


    卢小意脸上顿时绯红，她支吾着说不出话，问道：“你过来就是说这个？”


    姜无忧想起今日说这事时候陈青意尴尬的神态，心下略有不安，“也不是，就想问问你。黑刃早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你也一日日大了，成婚的事……”


    “不过比我大一岁，自己的婚事也没着落呢，倒像是家里长辈了。”


    “那日孙奇的话在理，你同我不一样，黑刃若不愿娶你，必不是良人。”


    卢小意笑了，“不是良人，难道我还嫁给别人去？”她低下头，绞着手指，“我想，他对我也是有意的。我只等着他，总归还没到恨嫁的年纪，每日同你待在一起也好的。”


    姜无忧不语，卢小意便接着说：“若是再过几年，他还不想着娶我，那时候再选别人也不迟呢？”


    姜无忧伸手点她的头，“没个正形。”


    陈青意对自己向来是极好的，两人日渐亲近但却始终隔着些什么。就比如他为何不愿做主黑刃同小意的婚事，陈青意不会说，自己也就不必问了。


    她强迫自己把繁乱的心思抛开，“明日陪我出门去街上选一款面罩。”


    “面罩？做什么用？”


    “武林大会上带。”


    “怎么想起要遮面？也好，想必之后京中就要流传一段关于掩面女侠的传说了。”


    姜无忧笑笑，今日陈青意说以后任她自由无疑是令她感动的一份体恤，可若日后真有需要她的时候呢？


    跟从黑刃习武已是一年过半，其中不乏和高手过招的经历。她对自己的身手有自信，也并不贪图江湖之上的虚名，参加武林大会不过是为了从师父之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