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了？”


    玖韶眨了眨眼，纳罕道：


    “怎会如此？推演境就是用来复刻往昔的，入境人不可能遗忘境中事……”


    黎岁宁两手一摊：


    “我怎么知道，推演境不是失控了吗？我还想问你是怎么回事呢！”


    玖韶眉宇浮上一丝苦闷，


    “小姐恕罪，这次失控，阿韶尚未理出头绪……”


    “推演镜的运行轨迹早在生成时就已固定，哪怕细节有所偏差，只要不改变大的方向，按原定的行为轨迹，运行最多三日就能终结，对应境中的时间，不应超过一年……”


    黎岁宁若有所思。


    她却是实打实地过了三年，这三年的行为轨迹与原主基本重合，出偏差的可能性不高。


    看来，的确是某个妖孽的原因，才让推演境长达三年仍未结束，甚至濒临结束时，开启匪夷所思的循环……


    究竟是哪一环节偏离了原本的故事线呢？


    玖韶看她敛眉，眼神不同于以往地沉静，试探道：


    “小姐究竟在境中呆了多久？可是遭遇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黎岁宁骤然沉了脸，


    “都说了记不清了！干嘛一个劲儿地问我！”


    她柳眉一竖，双手叉腰，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都怪你，摆的什么破阵！害我白忙活七天，一无所获，差点出不来了！”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滚去戒堂领二十鞭！”


    熟悉的刁蛮大小姐又回来了。


    方才那个淡静如月的模样，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玖韶心里痛骂“不讲道理的毒妇”，面上丝毫不显，乖乖巧巧地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告退了。


    打发走了玖韶，黎岁宁仍觉得头痛。


    这小子眼下倒好糊弄，毕竟没有对证，境中发生了什么，只凭她一张嘴，怎么说都行。


    可水牢里关着的大妖孽，是同她一起入境之人。


    境外过了七天，境内却一晃三年，诸事历历在目……


    她不是坐以待毙的原主，但苦于力量悬殊，硬碰硬，无异于羊入虎口，往作死的路上狂奔。


    来日方长，还是得和这帮魑魅魍魉，虚以委蛇，扮猪吃虎。


    不过，在此之前，有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大妖孽寒毒发作，昏着呢！


    若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先结果了他……


    黎岁宁的心怦怦狂跳。


    月黑风高，她揣着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独自一人，悄咪咪地摸到水牢。


    石台周遭，已经撤走了红烛阵，唯留几盏莲花灯，立在石阶上，充作照明。


    光线幽暗，更显得石床上闭目仰躺的男子，苍白如鬼。


    黎岁宁屏住呼吸，沿阶而上。


    经常杀人的朋友都知道，第一次杀人，很难突破心里那一关。


    即使身在秩序崩坏，妖鬼横行的修真世界，眼前的“男人”，根本算不得“人”。


    她的视线落至那张俊美的脸，微微晃神。


    长期的昏迷让他的嘴唇失去了血色，肌肤仍如雪玉般细白剔透，头发一如既往的黑，如瀑般散落。


    身材未见消瘦，依然挺括，微微敞开的青袍下，肌肉紧实而流畅。


    真是每一寸线条都长她心坎上了……


    这般好看的人皮，内里怎么住着一个心肝脾肺皆黑的大妖孽？


    “红粉骷髅，白骨皮肉，皆为虚妄……”


    黎岁宁深感痛惜，默念《金刚经》，站在石床边，高高举起手——


    然后无力地放下。


    老天奶，她可从来没杀过人！


    到底该怎么下手啊！


    虽然，眼前的“人”，不能算作“人”……


    今日不杀，明日就要被杀……


    反反复复了好几次，黎岁宁心一横，爬上石床，跨坐在男人身上。


    手指颤抖地揭开前襟，刀尖对准心脏的位置，比画了半天。


    这一次，她打算利用身体惯性，送出致命一击。


    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哆嗦着闭上眼，双手握紧刀柄，再度举起手，猛地倾身——


    “噗嗤！”


    与利器入肉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低沉带笑的男声：


    “小姐是在投怀送抱吗？”


    碧离胸口插着白刃，忽然醒了过来，正含笑望着她。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


    微凉的呼吸拂上了她的睫毛。


    黎岁宁的双手还握着刀柄，整个人弓成了虾子，抖个不停。


    鲜血不断地从他胸口涌出。


    碧离的眉宇却不曾皱过，一直含情脉脉地盯着她。


    为什么他看起来还是这么云淡风轻？


    是自己天真了吗？


    凡间的利器无法伤到妖孽？


    黎岁宁心惊肉跳，略微转动手腕，刀柄摩擦血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小姐，阿离也是会痛的……”


    碧离微微一颤，轻叹一口气。


    接着，如那三年夜夜陪侍那般，在小姐被噩梦惊醒后，轻柔地伸出手，替她梳理鬓角被汗浸湿的乱发。


    待把那几缕垂落的发丝，齐整地理至耳后，他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抚上黎岁宁苍白的面颊，


    “小姐可知过两天是什么日子？”


    是她的死期吗？


    黎岁宁咬紧了牙，无暇理会。


    她此刻唯一的想法，是必须要在今晚弄死这大妖孽！


    匕首深深地没入胸骨，血水浸湿了手腕。


    待她艰难地拔出刀，欲再刺时，手腕一下被扼住。


    下一秒，天旋地转。


    匕首“咣铛”落地。


    黎岁宁被牢牢压在了身下。


    “是上巳节呢。”


    肆意的兰香将她包裹，甚至盖过了浓郁的血腥气。


    阴凉的鼻息窜入耳畔，激得她一阵颤栗。


    “犹记去年此夜，小姐亲口允诺阿离，此后年年上巳，共赴芳苑赏花，不知今年，此诺仍作数否？


    眼前的人，鲜血浸透了前襟，寒玉似的面皮，白到发青。


    那双清魅的长眸，仍泛着潋滟的波光。


    眸内的缱绻与期待，好似一个情根深种的郎君，正虔诚地等待心上人，给予回应。


    黎岁宁真想不通——


    这般血渍糊啦，你死我活的场景下，这妖孽是怎么做到如此淡定地约她赏花的？


    冰冷的指节，按上了颈侧。


    黎岁宁迫不得已开了口：


    “就算我去年约了你，你觉得眼下…咱俩的关系，适合一起赏花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碧离的眼神变得幽深，唇瓣扬起个漂亮的弧度，


    “看来小姐还记得与阿离的约定，如此甚好，两日后，阿离替小姐备马，唯离与小姐二人，共赴芳苑……”


    “我看不如共赴黄泉！”


    黎岁宁猛地抬头，狠狠撞上他的胸口，与此同时，唤出贴身衣袋里的爆破符。


    这是她的杀手锏，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使出。


    这玩意一贴到敌方身上就爆炸，她又没什么修为，不能保证不会被波及。


    管他呢，她实在没招了！


    就算一起被炸飞，也总好过沦为妖孽的盘中餐！


    符箓一贴到碧离的背上，立即绽开眩目的火光。


    “轰隆隆——”


    昏暗的石穴瞬间亮如白昼。


    黎岁宁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嗖”的一下飞出老远，重重撞上石壁。


    全身的骨头似被震碎，五脏六腑搅作一团。


    疼……


    好疼……


    眼前一片血色。


    爆炸产生的余波化作滚滚热浪，一阵又一阵地袭来。


    她错估了爆破符的威力。


    任何肉体凡胎，挨上这种杀器，只会化成一滩烂泥。


    意识快速抽离，目光逐渐涣散。


    身体似乎变轻了，灵魂脱离了躯体，正以旁观者的视角，看着自己，止不住地呕血，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一起呕出来。


    大概，


    是活不成了……


    要是，能回家就好了……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间，她隐约瞧见，漫天的火光里，一道模糊的青影，缓缓落在她面前，像一座沉默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