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盈盈是在花都出生、长大的。


    那年李浩突遭意外身亡，随后卫莱子才发现自己怀孕。当时两人已经恋爱四年，感情稳定，只是卫莱子担心家里会借着彩礼讹诈李浩，才一再搁置结婚的事，甚至她连恋爱都刻意隐瞒没让父母知道。假如李浩还在，他们也许会斟酌是否要留下这个孩子，毕竟他们一没领证二没经济条件，草率生下孩子或许对他们自己和孩子来说都不够负责。


    但彼时李浩已经不在了，卫莱子无论如何都想留住孩子，只当是她对爱人最后的念想也好。她最终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这些事只有何美美知道。卫莱子在首都孤零零的没人照顾，想要顺利孕育并生下小孩，可以想见会有多么不容易。何美美放心不下，便把她接到了花都自己身边，悉心照料妹妹从怀孕到生产再到出月子。卫莱子从此也留在了花都，和大姐相依为命，两个女人共同抚育孩子成长。


    直到八岁之前，李盈盈都是和妈妈、大姨三个人生活在一起的。后来她大姨芳龄三八不知怎么突发奇想迈入婚姻，家里才只剩下她和妈妈两个人，三年后她大姨离婚拿了套房也没再回来跟她们娘俩挤那套二手老破小学区房。


    卫莱子和何美美的故乡是桑城，李盈盈的故乡却是花都，她对那里再熟悉不过了。


    如果她大姨现在就带着十七岁的她妈离开桑城去花都，算来也不过是把她妈去花都生活提前了几年。李盈盈认为这样未尝不可，总比困在桑城三天两头被卫家两夫妻往泥潭里拖要好。


    ……


    倘若可以，何美美当然想带妹妹去花都。


    花都是发达先进的大都市，无论是她自己的工作发展，还是妹妹读书上学，必然都是花都那边的环境更好。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如今在老家看似风光，到了花都只不过是个外地来的小打工的，没钱没房没户口，凭什么带妹妹一起过去生活？不说别的，首先学籍就是个问题，跟她去花都的话妹妹连学都没处上，难道还要妹妹再走她的老路，高中文凭都没有去当底层打工妹吗？


    不可以。


    所以退而求其次，何美美打算回桑城生活了。


    暂时地。


    等明年把妹妹送上大学，她再回花都重新找工作。


    “所以你姐，为了回来陪你，连工作都不要了！？”


    请假一天后卫莱子重回校园，课间小伙伴扎堆聊天，金玉灵吃惊道。


    “你姐对你也太好了吧，什么神仙大姐啊！”


    虽然是在夸她大姐好，可卫莱子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眼皮耷拉着，几许无奈，十足愁苦，叹气：“唉……”


    金玉灵不懂卫莱子的忧愁，还在追着问：“你们和家里决裂了，现在住哪啊？”


    卫莱子答：“这几天住我姐朋友家，之后应该会租房子吧，我姐说等她回来就去看房。”


    金玉灵：“‘等她回来’是啥意思？”


    卫莱子：“我姐今早飞花都了，那边还有事要处理。说是她住的房子要退租，还有离职交接工作什么的，得过几天回来。”


    “就是说这些天你自己住你姐朋友家，”李盈盈提问，“你姐朋友靠谱吗？不行的话你来我家住。”


    卫莱子表示还是算了吧，李盈盈楼下就是何芳桂那一家，不想见到他们。


    “那个姐姐是我姐闺蜜，人挺好的，小时候还抱过我呢，”卫莱子说，“她现在一个人住，我在她家借住几天应该没什么问题。”


    “或者……”沉默片刻，卫莱子板着面孔，一脸心思很重的样子，“不用非得等我姐回来，我可以自己先去租房子。”


    李盈盈几乎脱口而出：“你？还会自己租房？”


    卫莱子：“……”确实不会。


    但是有种微妙的被小瞧的不爽是怎么回事。


    “我去租一次就会了嘛，谁也不是天生什么都会。”


    李盈盈反思，“嗯，你说的对。”


    好，她妈现在，很有斗志，很有精神。非常好！


    说来也是，换成上辈子的她妈，这时候已经开始在首都独立生活了，自己去租个房子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反观李盈盈自己，二十好几大学毕业上班了都还和妈妈生活在一起，什么房租水电煤吃喝拉撒睡任何基本生活方面的问题都不需要她操心。直到离家自己出去生活，她才知道她妈过去替她包揽了多少生活琐事。


    其实她妈一直都把她保护得很好，李盈盈心里清楚。只不过，保护的另一面总是难以避免的过度干涉，于是便有了矛盾、争吵、相互伤害。既要尽可能保护，又不能过多干涉，想把握其中分寸料想应是相当艰深的一门学问。


    “什么时候看房，我陪你去。”李盈盈说。


    金玉灵也报名加入，“带我一个！”


    说干就干，三个女生加王浩高兴二位莫名其妙跟上来的护花使者，当天放学就找到房产中介，跑了几处学校附近的小区看房。后面两天放学又看了几户，晚间给何美美打电话汇报了情况。


    妹妹这么懂事有心替自己分担，何美美老怀甚慰。但她担心大人不在妹妹会被骗，所以何美美没让卫莱子直接和中介签约，还是等她回来亲自看看再决定。


    不需要等太久，很快，她周末就回桑城了。


    星夜兼程，星期六一大早，何美美带着大包小裹的行李，在她阔别八年的故乡落下了脚。


    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生活，这座落后的、压抑的、承载着她诸多记忆的小城。


    短暂的感慨，何美美从不允许自己沉溺在情绪里太久。打起精神迈开步子，她去客运站附近的麦当劳买了早餐。整个桑城只有两家麦当劳，其中一家在客运站附近，几乎每次回老家她都会来这儿点餐外带回去给妹妹吃，起初是儿童套餐，后来妹妹大了就换着样买些别的，早已成为习惯了。


    抵达借宿的闺蜜家稍事休息，几人吃过了早餐，时候还早，何美美抓紧时间带上妹妹去看房。


    过程比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卫莱子提前已经把不合适的房子筛掉了，何美美在余下还不错的零星几套房里面敲定一套，签约交钱，租房问题搞定。


    手续办好出来，临近晌午，头顶太阳亮堂堂的晃眼。


    何美美看向身旁的妹妹，妹妹的个头比她这当姐姐的还要高一点。记得那年她离开桑城，妹妹还在上小学，马尾小辫扎得头皮紧绷绷，扯着她的袖子哭出鼻涕泡不让她走。


    当初那个小丫头，如今也成了可靠的大人了。


    “行呀你，这么有本事，今天带我看的几套房子都不错，出乎我意料。”何美美大赞自家妹妹，“我家莱莱看房子眼光正经不赖呢。”


    “嘿嘿，”卫莱子摇头晃脑地臭屁道，“那必须。”


    再找补式地谦虚一下：“其实也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看的，盈盈他们也帮我选来着。”


    何美美还能夸：“嗯，看朋友的眼光也不赖。”


    刚租的房子就在五中后身，小区和学校一墙之隔，每天上下课铃声在小区里都能听见，好处是离得近上学方便。目前房子闲置无人，家具一应俱全，随时可以拎包入住。


    当天下午，何美美卫莱子姐妹俩就带着行李搬了进去。两个人行李都不多，只一个周末，姐妹俩就把屋子收拾打理得七七八八了，甚至还给卫莱子留了点写作业的时间，行动可谓相当之高效。


    星期一，卫莱子神清气爽地去上学。


    或许是终于有了专属自己的卧室，又或许是离开那个晦气的家心情舒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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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这两天她睡得格外香甜。


    过去早上起床她都好痛苦脑袋昏昏的身体沉沉的不想起来，搬家以后每天眼睛一睁感觉自己充满活力迎接崭新的一天，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


    在李盈盈看来，她妈之前就像是一条蔫吧茄子，这会儿突然吸收阳光雨露支棱起来了。


    不过，支棱不支棱的其实也没差。卫莱子心情不好蔫吧的时候每天上课不听讲高强度上网追星，现在心情好了还是每天上课不听讲高强度上网追星。非要说区别，大概只有……前者是苦兮兮地追，后者是笑嘻嘻地追？


    等到三月末月考出分，卫莱子笑不出来了。


    “你考咋样？”同桌问她。


    卫莱子颤抖的手捏着成绩单，“一般……一般……”


    同桌接：“世界第三？”


    卫莱子：“倒数……第三……”


    卫莱子天都塌了，真的，她这辈子没考过这么差。


    从小她在班里学习成绩一直相对靠前，小学太久远就不说了，中考她同学有半数都去了职高中专或者干脆不念书了，而她再怎么说还考进了公立高中，在初中同学里算好的了。在她的认知里，自己虽然够不上顶顶拔尖，但也堪堪能称作“还行凑合能看得过去”吧？


    而不是……倒数三名，彻头彻尾的差生！


    丢脸，就觉得好丢脸，耻辱！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被踩烂了，哦，原来是她的自尊。


    李盈盈安慰她：“没关系，你上学期也倒数六七名，没差多少。”


    卫莱子：“……”


    不，不一样。别说倒数六七名了，哪怕是倒第五她都还能得过且过地骗自己说也还好，倒第四她会侥幸后面还有三个人垫底，可这倒数第三名……


    和倒数第一有什么区别！丢人，还不如趁早不要读书算了！


    李盈盈不懂倒第三在与倒第四完全不同的同时怎么又能完全等同于倒第一，这究竟是怎样的神秘算式。说来惭愧，在当差生这方面，李盈盈委实是缺乏心得。


    上辈子由于她妈鸡娃作风刚猛激进，李盈盈即便是在花都那种竞争激烈的地方，也是从学区划片小初中一路拼杀考上重点高中再考进名牌大学的所谓尖子生，全程没机会体验做差生的感觉。


    上大学以后自暴自弃倒是吊车尾过，但那是她自己求来的，看到成绩的时候并不觉得沮丧耻辱，反而有一丝病态的快感，终于脱离她妈掌控获得自由般的报复式的快感。


    难以共情卫莱子此刻心情的李盈盈：“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励志鸡汤，‘世上总有人在成功，那么成功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化用一下，班里总有人考前三名，那么为什么这个前三名不能是我？”


    一句似乎没什么逻辑又莫名有道理的鸡汤文学，很奇异地，卫莱子的内心仿佛被击中了。对啊，总要有人当前几名，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虽然这次她考了倒数第三，可大家当初都是以差不多的中考分数考进五中的，别人可以通过努力名列前茅，她怎么不可以？她也可以！


    但，李盈盈的话其实还没说完。


    “你反过来想，班里总要有人考后三名，为什么这个后三名不能是我？


    “你当然可以考倒数第三，没关系的。


    “学习不好没关系，不够优秀也没关系，你怎样都是可以的，接受自己的一切，放轻松。”


    卫莱子：“……”


    沉默。


    半晌，卫莱子请教道：“李盈盈，你说这些，莫非是想安慰我吗？”


    李盈盈肯定地眨眼。


    “那我求求你，再也不要再安慰我了，好不好？”


    卫莱子掐住李盈盈肩膀狂摇咆哮。


    “再也！不要！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