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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死遁后冷脸宿敌变舔狗》 第51章 遥仙隐(十四)
白虞盯着他,心底浮起躁动,如今池羡张口就是撩拨人心的甜蜜话,说情话时还不带脸红,真是不知羞!
白虞加快速度向前走,那张小脸泛起淡淡的红,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轻声嘟囔道:“厚颜无耻!”
池羡听后并不恼怒,反而轻笑,他很喜欢她鲜活的情绪,尽管是对他骂咧,他亦心甘情愿。
“阿曦。”他追上去,与她比肩而行。
白虞转过身,纤长的细指指向他,警告道:“池羡,今后光天化日之下,不许再说胡话!”
她可不想受到行人异样的目光。
“哦。”池羡耷拉着眼睑,闷闷不乐,夹杂着些许委屈,低声道:“那夜里说。”
这人脑回路真没救了。
白虞半敛眸,在心底叹下口气,一手叉腰一手扶额,未给予他答案,朝着前方小径走去。
白虞掐算着时间,距离焰琅秘境第四关开阵时辰已不多,不能再与池羡在此消耗时间。
池羡遥望她远去的背影,眼底的笑意愈浓,她未同意也并未拒绝,池羡就当她是默认了。
他追上她的身影,白袍与莹蓝霓裳交织,在暖光下投射出两道般配的光影。
走向前,穿过蜿蜒曲折的小径,眼前是宽敞碧绿的草坪,松澜天仙与沂云仙老伫立于千古神兽跟前,拧着眉头,神情格外严肃。
白虞微微探头瞧见两只千古神兽匍匐在地,长爪刨着草坪,嫩草夹在指缝。
松澜天仙转过身,抬手轻抚两只千古神兽的羽翼,神兽半睁眼,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白虞和池羡身上。
松澜天仙神色凛然道:“神兽已苏醒,劳请两位弟子利用绝世灵根与神兽共修灵力。”
弹指间,眼前浮现两道透明结界,结界围困着千古神兽,松澜天仙扬手示意两人走进结界。
白虞终是担忧体内的灵根会出问题,抬眸瞥向池羡。
池羡撞上她疑虑的目光,眉梢微挑,眼底含着坚定,这份坚定让白虞莫名心安,这才走进结界。
冰羽凤凰半起身,垂头蹭着白虞的手腕。
白虞露出欣悦的笑容,抚摸冰羽凤凰凌乱的羽发,双腿交叠对立而坐,双手放在膝前,阖眸进入识海。
识海深处,雪雾飘散,白虞穿过迷雾,再次回到那座冰笼前。
赤鸾趴在冰笼里歇息,半阖眸,双耳微微摇动,似是感应到耳畔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缓缓撇头朝着白虞的方向望去。
它耷拉着眼皮,静静地盯着她,眼里尽显疲倦。
白虞恍然怔住,依稀记得上次她来到识海冰笼前,目睹冰川河裂,按理说此地应当不复存在,而当下为何毫无变化,一切景象皆恢复初见时的静谧。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囚禁于冰笼的赤鸾正回眸看着她,白虞抬手拍打眼前的结界,而坚实的结界依旧无法破除。
囚于冰笼的赤鸾垂头丧气,再次趴在笼中歇息。
白虞的身子忽然僵住,感受到其中的不对劲,那只赤鸾好像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莫非是因为眼前的这面结界?
白虞怔怔然地看着眼前的结界,忙缩回手,敛眸沉思。
转眼间,眼前的画面如雾般消散,白虞再次睁开眼时,周围暗红的赤焰包裹着她,热意攀上她的薄背,额上蔓延热汗。
她阖上眸,似是被掏空般,眉头不自禁地紧蹙。
焰琅秘境内,白虞双指合并,指尖浮现殷红的赤焰印记,冰羽凤凰自觉凑近,额间的凤纹闪烁红光,指尖悬浮的赤焰源源不断地流向凤纹。
片刻后,额间残缺的凤纹标记渐渐补全,烙印地神采奕奕。
而池羡那边,掌心的灵力包裹金焰神鹰,金焰神鹰吸收灵力,黑瞳掠过红光,从口中吐出一颗金色的无极仙丹。
无极仙丹顺着灵力,流入池羡体内,他微蹙眉头,感受到体内流淌着强盛的灵力。
半晌,冰羽凤凰额间的凤纹逐渐消散,粉色的九花玉露丹浮现,进入白虞的体内。
白虞轻咳两声,神丹入体的那刻竟有点难以接受。
松澜天仙与沂云仙老见此景,眼底明显掠过诧异,更多的是愠怒。
那两道血阵果真是桑烨亲手设下,竟还敢在她面前装疯卖傻,博取同情!
焰琅秘境外,桑烨独自伫立于仙树下,猛然吐出一口暗黑的鲜血,鲜血顺着下颌滴落在地,他的手撑着粗壮的树根,一拳落在树根,傲然高挺的仙树毫发无损,倒是他,手背青一块、紫一块的。
桑烨咬牙骂道:“真是该死!”
若非纪凌自废灵力出手相助,当下该是他坐在焰琅秘境里与神兽共修灵力。
不过无碍,只是错一步罢了,还有弥补的机会。
桑烨咧牙冷笑,露出锋利的齿尖,齿尖沾满暗黑鲜血,他吐出口腔难闻的鲜血,用锋利的齿尖咬破指腹,双指合并,划过额间的血纹,指腹的鲜血流入血纹。
桑烨坏笑道:“这次看你们如何解决!”
*
焰琅秘境。
白虞感受到热意席卷全身,心底升起不安,眼皮直跳,她骤然睁眼,眸底闪过惊异。
冰羽凤凰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瞳转为瘆人的血瞳,它用侵略性的眼神瞪着白虞,眨眼间,朝她嘶声裂肺地吼叫,嘶吼声回荡整座焰琅秘境。
白虞垂落于腰间的乌发由风吹动,额前凌乱的碎发遮住明眸,眼瞳倒映冰羽凤凰凶恶的面容。
眼见冰羽凤凰伸出长爪朝她袭来,白虞双瞳微震,疾速下滑躲避,伸掌召唤凤舞剑,紧握剑柄挡住冰羽凤凰的攻击。
白虞眼皮仍在跳动,她焦急道:“快开结界!”
若结界不开,她便出不去。且无法伤害千古神兽,用凤舞剑一直抵挡伤害亦不是办法。
冰羽凤凰的这声吼叫传入池羡耳畔,他猛然睁眼,看向白虞,身后金焰神鹰充满戾气,长爪欲袭击他的心脏。
池羡伸掌,掌心浮现出一层抵挡物,抵挡金焰神鹰的攻击,另一只手伸向冰羽凤凰,弹指间,粗壮的金绳捆绑住冰羽凤凰的双翼,不得动弹。
松澜天仙与沂云仙老面面相觑,眼底尽显不可思议。
掌心拂过,结界消散。
白虞环望四周,手腕翻转,甩剑避开冰羽凤凰,滚身逃出结界。
池羡转身掠过结界,拽住她颤抖的臂膀,焦急的眼神似是在说:“可有伤到?”
“无碍。”
白虞微微摇头,锁眉看向困于结界内发狂的两只千古神兽。
松澜天仙走向前,眼底凝聚着心疼,怒道:“怎会如此!”
这是百年来都未曾见到的怪象,松澜天仙和沂云仙老质疑的目光落在白虞和池羡身上。
松澜天仙彻底失去理智,眼瞳冒出旺盛的火苗,压抑着怒气道:“是你们!你们体内的绝世灵根导致千古神兽发狂!”
白虞还未认真思考,坚定道:“绝不可能!”
松澜天仙指着她骂骂咧咧:“事已至此,你居然还狡辩,好啊,既如此,那你们将体内的上古神丹剖出!”
池羡将她护于身后,承受松澜天仙的指责。
白虞半眯眼远望结界内刨爪的两头千古神兽,隐约瞧见它们那双血瞳倒映出血纹,此血纹她似乎在哪见过。
白虞紧蹙眉头,在零碎的记忆碎片里寻找血纹印记,恍然想起那日在地洞,她清晰地瞧见桑烨额上闪烁着红光的血纹,刺眼夺目。
白虞恍然大悟,如梦初醒,指向千古神兽眼瞳的血纹道:“是桑烨!他用血纹操控神兽发狂!”
“桑烨……”
松澜天仙瞳孔微震,压抑着心底的怒气望向千古神兽,见它们那双眼瞳呈血红色,瞳孔映出不易察觉的血纹。
此血纹她有点印象,初次进入焰琅秘境的那天,她见到桑烨额间有一道血纹,今日在仙树下,阵法底部亦描摹着一道分裂的血纹。
松澜天仙拂袖怒道:“桑烨呢!桑烨在何处!”
话未落音,两只千古神兽用头撞击结界,锋利的长爪划过结界,“咔擦”一声,结界破裂,神兽甩头咆哮,吼叫声激荡人心,瞬时天摇地晃。
三千青丝如瀑布泻下,在风中飘荡。
白虞拂过发梢,掌心捏紧凤舞剑,剑柄镶嵌着凤凰的标记,闪烁着微弱的金光。
金焰神鹰与冰羽凤凰狂奔而来,松澜天仙从未见过神兽凶狠的模样,今日一见,眼眶不自禁泛红。
松澜扬手在半空挥出弧度,透明结界将她包裹,抵挡神兽攻击。
“小心。”池羡拽住白虞的手腕,避开神兽。
白虞甩出凤舞剑,如闪电般刺向神兽。
松澜呼吸一滞,她最是宠爱这两只千古神兽,绝不会让它们受到半点伤害,焦急呐喊道:“住手!收回你的剑!”
“神兽由血纹控制,不能伤害它们!”
“凤舞剑,收!”
凤舞剑悬在半空,白虞伸掌召回凤舞剑。
千古神兽嘶声裂肺地咆哮,焰琅秘境的地面产生震动,电光石火间,一道道血焰从口喷出,朝着众人袭来。
“阿母,阿爹小心!”
喻茜提着淡粉裙裾赶来焰琅秘境,双指合并,灵力从宽袖流出,形成一层坚硬的结界。
千古神兽还未反应过来,一头撞在结界,撞得头晕目眩。
喻茜闯入结界,牵住松澜和沂云的手腕,扫视全身,见无受伤之处,这才舒下口气。
松澜轻抚喻茜的头,沉声道:“无碍。”
松澜探头瞧去,见喻茜身后站着一名比她高出半个头的青年,清正凛然,此人她有印象,在第一轮仙阵中见过。
松澜冲他礼貌浅笑,伏泽微微垂头回笑。
喻茜转过身,急迫的目光投向神兽,隐约瞧见血纹标记,不安道:“千古神兽受血纹控制,怕是只有亲手杀了它们,才能解除危机。”
“不可!”松澜神色凛然道。
伏泽轻咬下舌,脑海里回想起曾经在经册见到的血纹记载,此乃血凤纹命脉仅有,那么桑烨便是世间罕见的血凤纹族。
而他为世间罕见的血麒麟,麒麟血可抑制血纹,如此便可救回发狂的神兽!
伏泽眼前发亮,眨着星目道:“或许还有救回神兽的办法。”
在场的众人皆问:“何种办法?”
伏泽抬手抽取额间的血魂,捻在指尖。
血魂焕发光彩,喻茜心一紧,狐疑问:“你想用自己的血魂控制神兽?”
“正是如此。”
伏泽回答的干脆利落,似是早已在心底做好此准备。
喻茜拧紧眉头,焦躁道:“那你可想过后果?若是缺失血魂,你的神魂自会消散,且若你舍去血魂仍无法控制神兽,你又该如何是好?”
“这件事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伏泽那双星目逐渐放大,眼底凝聚着欣喜与诧异,她第一次与他说了这么长的话,还是关心他的话语。
伏泽一时不知所措,眼眶含泪,他现在最后悔的,便是未能告知她,他就是七年前受重伤的那只血麒麟,在梨花谷侥幸得她相救。
不过转念一想,未能相认似乎也不错,他都快要死了,与她叙旧还有何意义?
连累她吗?让她活在内疚里无法自拔?
他做不到。
伏泽很庆幸能在七年后寻到她,以另一种身份陪在她身边,在背后默默守护着她,或许有这些短暂而美好的回忆便足够了。
喻茜敛眸沉思,还未回过神,待她回神,这才发现伏泽已走出结界。
伏泽奋不顾身地冲在最前,将掌中血魂投向金焰神鹰,如红宝石般艳丽的血魂镶嵌在神鹰额间,顷刻,神鹰阖上双眸,匍匐在地。
空气陷入死寂,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打破时间的静止。
伏泽单膝跪地,骨节分明的长指揪住心口,口中淌出几滴鲜血,染红干净无尘的长袍。
他的肉-身在缓缓消散,化成灰烬消散。
喻茜神色恍然,心情格外沉重,冲出结界抓住他最后一缕魂灵,松手的那刻,魂灵飘向晴空,由风吹散。
不知不觉中,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坠落于掌心。
喻茜也不知为何会落泪,只觉心口刺痛,痛到难以呼吸。
半晌,喻茜还未从落寞中缓过来,遥望晴空,却再也见不着他的身影。
恍然想起两人清晨在观霞台,伏泽冲她笑,哪怕他心情郁闷,也还是会扬笑安慰她。
霎时,冰羽凤凰睁开镶嵌着血纹的瞳眸,慢悠悠地起身,带着一身戾气朝众人怒吼。
白虞脸色骤变,惶恐道:“仙子小心!血魂仅控制金焰神鹰,而冰羽凤凰仍处于发狂状态!”
第52章 遥仙隐(十五)
眼见冰羽凤凰铺展羽翼朝着喻茜袭来,喻茜双瞳微震,身子恍然抖动,侧身在草坪滚动,避开冰羽凤凰的袭击。
冰羽凤凰那只长爪划过喻茜的发丝,指缝叼着几根乌发。
白虞甩出凤舞剑,抵在喻茜身前,剑身涣散金光,映入冰羽凤凰眼底,金光四射,冰羽凤凰仰天嘶声嚎叫。
喻茜借此机会跑回结界,看向白虞时,眼底盛满感激。
松澜天仙手忙脚乱地牵着喻茜的手,将她护于身后,急声问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见众人没回答,松澜又道:“无论如何,也绝不能伤害冰羽凤凰!”
她的语气异常坚定,不可抗为。
白虞倒吸寒气,目前她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亲手杀了冰羽凤凰,它的戾气深重,若与它死扛到底,损伤极为严重。
思及此,剑光逐渐微弱,凤舞剑悬空消失,冰羽凤凰如狂兽般袭来,锋利的长爪划过结界,它咧开嘴咆哮,嚎叫声震耳欲聋。
“咔擦”一声,结界产生无数条裂痕。
冰羽凤凰那双瘆人的血瞳闪烁着兴奋,加快速度划破结界。
眼见结界即将破裂,在场的众人皆失去冷静,手足无措,却也只能在原地踏步,干着急。
白虞观望四周地界,蹙眉道:“结界留不得!大家分开走!”
闻言,白虞率先冲出结界,冰羽凤凰瞥眸注意到她,铺展羽翼朝她袭来。
寒风掠过,白虞手捏凤舞剑,甩剑挡住那阵狂风,莹蓝霓裳在风中飘扬,她艰难地抬起眼眸,注视神兽。
众人见此状,忙冲出结界,各站在不同的方向吸引冰羽凤凰的注意力。
然而冰羽凤凰并未转移视线,朝着白虞冲来。
白虞紧握剑柄,用剑身挡在身前,剑光乍现,直冲天际。
冰羽凤凰伸出长爪,抬手刨爪,一道道血焰迎来,似火般燃烧。
血焰攀上剑身,剑光微弱,使用不出强大的灵力,白虞侧身躲避,一道血焰朝着她快速袭来,倒映在那双明亮的鹿眸。
白虞深吸狂风,还未从惊慌中缓过来。
只见身前有一堵肉墙,挡住血焰的攻击,血焰撞击在他的后背,血焰印记在后背蔓延,热意席卷全身。
池羡微微蹙眉,薄唇淌出几滴鲜血,暗黑血珠悬挂在苍白瘦削的下颌。
他拽住她纤细的臂膀,将她护在身后。
白虞回牵他的手,眼里凝聚着担忧。
冰羽凤凰再次朝着两人袭来,池羡伸掌,金绳从宽袖中飞出。
冰羽凤凰眼底闪过惊恐,忙转移方向,朝着喻茜袭来,金绳套空,掉落在地。
悬在半空密密麻麻的血焰朝她涌来,喻茜侧身躲避,脚踮草坪,在半空转个圈,成功避开大量血焰。
其中一道血焰擦过她的发梢,脚踮地时,脖颈淌出几滴艳红的鲜血,她抬手触碰脖颈,指腹挂有血珠。
转眼间,指腹凝聚的血珠飞天而去,血珠印入冰羽凤凰额间,冰羽凤凰悬在半空纹丝不动,只是一味地摇头,似是在挣脱束缚。
抬眸那瞬,冰羽凤凰的血瞳转化为蓝瞳,恢复初见时的模样,而下一秒,血瞳再次浮现。
白虞微微蹙眉,不可置信的目光朝着喻茜投去,她的血可以控制冰羽凤凰?
松澜天仙与沂云仙老锁眉望去,眼底只剩惊恐。
喻茜的血能够控制冰羽凤凰,也就意味着她必须抽血献祭。
松澜天仙犹豫不决,喻茜是她唯一的女儿,而冰羽凤凰是她抚养百年的神兽,这该叫她如何行事?
喻茜捻着指尖的血珠,轻声唤道:“阿母,阿爹。”
松澜及时阻断她的话语,难以接受地摇头否认,仓促道:“这不是唯一的办法,一定还有别的两全其美的法子!”
松澜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一味地蒙骗自己。
然真正意义上,只有这个法子才能保住冰羽凤凰,保住遥仙隐的荣誉。
喻茜远望白虞的方向,清晰地瞧见池羡后背淌出的鲜血染红白袍,喻茜躬身道:“多谢阿曦师妹方才出手相助!”
白虞以剑救她一命,喻茜深知他们是为上古神丹而来,若斩杀冰羽凤凰,那她体内的九花玉露丹便会随之消散。
还有松澜天仙,她定不愿意目睹冰羽凤凰亲手死在她眼前。
可又有何办法呢?喻茜在来焰琅秘境前,特意去寻找过桑烨,几乎找遍整个遥仙隐,仍未见着桑烨的身影。
喻茜猜疑,他定是躲起来了。尽管当下处于危急时刻,桑烨也绝不会留情出面。
冰羽凤凰掀起愠怒的血瞳,血珠镶嵌在额间,缓慢地踏出大步,神情痛苦,仰天长啸,以此缓解疼痛。
喻茜走向前,松澜天仙伸手欲牵住她,却未能抓住。
喻茜毫不犹豫地从额间抽取血珠,血珠内流淌着滴滴血丝,弹指间,指尖捻着的血珠凝聚在冰羽凤凰的额间。
冰羽凤凰挤眉咆哮,仿佛受到利箭穿心般疼痛,单膝跪地,抬眸那瞬,血瞳逐渐淡去,清澈明亮的蓝瞳浮现。
喻茜双腿瘫软,跌坐在草坪上,唇色惨白,眨眼间,乌发攀上银丝,顺滑的发尾变得枯燥,眼角浮现皱纹,失去昔日少女的生动活泼。
“阿茜!”
松澜和沂云瞪大双瞳,心跳在此刻漏拍,冲向前拥住喻茜。
一滴滴滚烫的泪珠拍打在喻茜的脸上,喻茜半睁眼,仰视松澜,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容,艰难地眨了眨眼。
眼角划落一滴刺眼的血珠,与无色泪珠融为一体。
喻茜无声道:“冰羽凤凰恢复清醒了……”
松澜点头,泪水跟着划落:“恢复了,可你呢?”
“那便好。”
喻茜用余光瞥向白虞和池羡,那只放在腰间的手缓缓垂落,脸颊挂着的血珠坠落在地,染红草坪。
冰羽凤凰缓缓抬眸,目睹喻茜化作青凤蝉飞向天空,自由翱翔,无拘无束。
松澜神色恍然,盯着青凤蝉,思绪在此刻断裂。
此刻,她终于明白喻茜为何可以用血珠唤醒冰羽凤凰,她与喻茜多年未交流,这些年松澜一心放在破除千古神兽禁地诅咒,俨然忘却喻茜是由青凤蝉化形。
而这青凤蝉即可克制血纹。
松澜仰望天空,望着青凤蝉飞天翱翔,心里五谷杂味,惆怅与惭愧涌上心间。
冰羽凤凰半敛眸,耷拉着眼皮,落寞地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委屈的眼神似是在哀悼喻茜的离去。
白虞叹下口苦气,走向前半蹲身,轻抚冰羽凤凰的圆头。
掌心温热的温度覆在冰羽凤凰的头顶,它的全身溢出寒意,刺入掌纹。
青凤蝉在晴空消散,谁也不知道她飞去了哪里,或许是一个充满爱意的世界。
松澜眨眼时,眼角滴落泪珠,悬挂在唇边,咸咸的。
松澜不紧不慢道:“神兽体内已清除血纹控制,既如此,众人即刻离开焰琅秘境,是时候,该找桑烨算清楚这笔账了!”
她说话的语调拖得极慢,声线气愤地颤抖。
白虞和池羡相视一眼,微微点头认可。
*
遥仙隐,仙殿。
桑烨跪趴在仙殿,掌心的鲜血滴落在干净无尘的青砖上,他的身上捆绑着一根粗大的金绳,难以挣脱,甚至连动身都是个艰难的问题。
就在松澜出焰琅秘境后,感知到桑烨并未彻底离开遥仙隐,他躲在一处不显眼的角落,静待坐收渔利。
而他却未料到,喻茜和伏泽的鲜血能够抑制血纹。
于是,松澜布下一道透明结界,进入遥仙隐的弟子皆无法出去,这样一来,桑烨即使想逃,哪怕用尽千万种手段也逃不出此结界。
而池羡则动用冥犀眼,寻找到桑烨的身影。
松澜背后袭击,猛然出现在桑烨眼前,桑烨见着她的那刻,双眼瞪大,写满不可思议。
如此,松澜将桑烨拖着带到仙殿处置。
松澜拖着长袍来到桑烨眼前,扬手在他瘦削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巴掌声响彻整座仙殿,一掌下来,松澜的掌心染红。
更遑论桑烨,他那张白净的脸上浮现一道鲜红的巴掌,仿佛下一秒,鲜血便要从肉里溢出。
松澜眼底的火苗越烧越旺,给他的右脸扇了一掌,瞪着他,眼底的血丝涌动。
桑烨那张脸浮现两道巴掌痕迹,红得要渗出血来,他咧着干裂的唇纹冷笑。
松澜的红唇微微颤动,压抑着怒气道:“是你!是你用血纹加深禁地诅咒!是你暗地害死我的女儿!”
桑烨勾唇寒笑,笑起来无一丝温度可言,他掀起黑眸,讥讽道:“你现在才想起她是你的女儿?呵,在旁人看来,她不过是你用来解除神兽禁地诅咒的工具罢了!”
“放肆!”
松澜那双黑瞳在不停地颤动,藏在宽袖里的手蜷缩成拳,传达着她的愠怒。
“难道不是吗?”桑烨不禁冷笑道,“真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自己罢了。
松澜怔怔地瞪着他,许久未给回复,仙殿陷入短暂的死寂。
恍然间,一道“嘶哼”声拂过耳畔,打破死寂。
松澜手中握着一把长剑,将剑插入桑烨心口,剑尖陷入心脏深处,再拔出,血光四溅。
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坠地,暗黑的鲜血沾染上松澜金贵的凤袍,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松澜红唇微启,带着无尽的仇恨道:“骗我、激怒我的下场便是如此。”
桑烨瞪大黑瞳,沉重的身子倒在地上,鲜血从暗黑锦袍淌出,染脏青砖。
他扑簌着短睫,不甘道:“苓音师妹……纪凌……”
“我恨你们……”
更恨他自己。
桑烨躺在那滩暗黑的血泊中,薄唇颤动,抬指轻触青砖的鲜血,缓缓闭上双眼,停滞呼吸。
白虞和池羡伫立于仙殿高柱旁,静静目睹这幅惨象,长剑刺穿桑烨心脏的那刻,白虞双瞳微颤,盛满诧异。
松澜看着他倒在自己身下,终于松下一口气,手中的剑坠落在地,发出“噼啪”一声,震荡整座仙殿。
沂云仙老将松澜拥入怀中,抬眸看向殿外游逛的仙侍,语重心长道:“来人!将仙殿清扫干净,不许留一滴血迹!”
仙侍皆是面面相觑,不敢走向前。自来到遥仙隐多年,仙侍们还从未见过松澜天仙提刀杀人的场面,眼底凝聚着恐惧。
“没听见?”
沂云仙老又催了一遍,仙侍们这才颤巍巍地拿着灵帚笔走进仙殿,抬指间,灵光拂过,鲜血沾染在灵帚笔上,青砖恢复昔日的干净。
确认青砖无一滴血迹,仙侍们这才敢离开仙殿。
白虞微微蹙眉,感受到体内涌动着旺盛的灵力,后知后觉,是体内的九花玉露丹释放出的灵力。
可如今已收集两颗上古神丹,她该如何离开遥仙隐呢?
松澜天仙伤心欲绝,在沂云仙老温热的怀中安然入睡。
沂云朝着白虞和池羡望去,漆黑的瞳眸在光下转变为墨绿眼瞳,仔细观量着两人。
片刻后,透过那双墨绿瞳孔,追溯到百年后的世界。
沂云瞳孔微骤,眸底闪烁着诧异,眼前的两人并非此世界之人,而是百年后的异世者。
他们是如何穿回百年前的遥仙隐?
池羡见着沂云那双墨绿眼瞳,将白虞护于身后,眼瞳里的光芒聚焦于他一人。
他曾在神书中见过此异瞳,乃望世瞳,可窥见未来。沂云在用望世瞳窥见他们的身世。
池羡躬身,不紧不慢道:“沂云仙老,此事既已安定,我与阿曦师妹该回到寒潭派了。”
沂云眉梢微挑,眼底藏笑,果真是百年后未经世事的少年,居然还想蒙骗他?
沂云的眼睛眯了眯,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否问道:“你可知寒潭派在何处?”
池羡蜷缩的指节微微颤动,抬起漆眸,错愕地看着他,看来沂云透过望世瞳已知晓他的身份。
池羡没回答。
白虞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半探出头来,猜疑道:“沂云仙老是何意思?”
“异世者,你们比我想象中要聪明。”
沂云也不问他们是如何穿到百年前的遥仙隐,也未索要他们体内的两颗上古神丹,他只知道,是他们解除神兽的禁地诅咒。
“时辰已至,你们该回到最初的世界了。”
沂云伸掌,拂过半空,掌心的灵力包裹着两人,金光闪过,两人的身影化作金色飞蝶消散,仙殿再次恢复昔日的静谧。
飞蝶消散后,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沂云抬眸,远眺仙树下嬉闹的两头千古神兽,洋溢着欣悦的笑容。
*
丘欲雪,破血阵。
血光重现,飞蝶从天而降,擅闯破血阵眼,白茫茫的血空飘下碎雪,寒意从腿根蔓延。
飞蝶止步于阵眼,眨眼间,飞蝶散去,穿过那层雾霭,隐约瞧见两道人影紧紧相拥。
棠溪冉恰巧正从雪月堂赶来此地,雾霭淡去,棠溪冉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腰间的长辫,抬眼那瞬,久违而又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底。
“白姐姐!”
棠溪冉双眼放光,提着厚重的袄裙朝破血阵跑来,双手拍打着透明结界,急声道:“白姐姐,你可有受伤?”
寒意逼迫白虞睁眼,耳畔响起少女焦急的声音,白虞环望四周,这才发现已回到丘欲雪。
白虞下意识抬手抚摸心口,感应到体内的九花玉露丹还在体内且安然无恙,白虞方才松下一口气。
白虞抬眸瞥向池羡,见他脸色苍白,干裂的唇纹在轻轻颤动,连着指节同在泛白。
“池羡,你怎么了?”
池羡并未及时回答,腹中强忍着的鲜血终是从口中吐出,染红苍白的唇色。
白虞神色恍然片刻,见池羡紧锁眉头,艰难地抬眼,他方迈出一步,未料,下一秒便半跪在阵眼。
“池羡!”
白虞拽住他的臂膀,蹲下身将他拥入怀,细指划过他布满伤痕的后背,恍然怔住。
她回到丘欲雪之所以平安无事,正是因为池羡在焰琅秘境替她挡下冰羽凤凰的焰火攻击。
白虞恍然大悟。
池羡的头偏向白虞,靠在她瘦小的肩头,轻轻颤动着长睫。
白虞伸掌召唤出凤舞剑,甩手将剑尖插入阵眼,掀起坚定的鹿眸道:“血阵,破!”
血光四溅,剑光冲破天际,棠溪冉吓得赶忙往后退,险些崴脚,好在伶舟诩及时赶来她身后,扶住她。
两人同时抬眸望向破血阵,血光消散,映入眼帘的是白虞一手执剑,一手拥住池羡,穿过血光。
“师兄!”
“白姐姐!”
伶舟诩跑向前拽住池羡的臂膀,抬眸问白虞:“白师姐,师兄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是为何人所伤?”
棠溪冉则是围着白虞转一圈,打量她全身,担忧问道:“白姐姐,你可有受伤?”
白虞摇摇头,心不在焉道:“他是因我而受伤,此事一时半会难以解释,先给他疗伤吧。”
“好。”
池羡躺在空旷的寝殿内,门外飘着鹅毛大雪,肆意拍打着雕窗、门扉。
白虞坐在榻边,心神不宁地盯着他,将手中温度适宜的暖手炉交与他掌中,又替他捂紧被褥。
接过棠溪冉手中的一颗红色丹丸,递入他口中。
白虞将遥仙隐的所有事情皆告知棠溪冉与伶舟诩。
棠溪冉目瞪口呆道:“也就是说,白姐姐你和池师兄穿越回百年前的遥仙族,在此地驯服两头千古神兽,荣获上古神丹!”
白虞点点头。
伶舟诩半敛眸沉思,若有所思道:“遥仙隐在百年前早已不复存在,而破血阵怎会留有遥仙隐的痕迹?”
正是因为破血阵白虞才拥有穿越回百年前的遥仙隐的机会,白虞恍然想起那日在破血阵仙友口中所述,破血阵由施阵者开启,若施阵者逝世,那么阵法将会混乱,许是因为此原由,白虞才能穿回遥仙隐。
想起仙友,白虞牵住棠溪冉的手问:“冉冉,破血阵已散,为何仍不见仙友踪迹?”
棠溪冉微微蹙眉道:“破血阵虽散,可池师兄当下昏厥不醒,神丹之力隐去,血阵无法感应如此微薄的神力,而仙友自然困在血瀑布内。”
白虞的视线再次转向池羡,低喃道:“我知道了。”
池羡再次睁眼已是夜深人静之时,窗外伴有碎雪飘洒的声音,他微微蜷缩长指,触碰到滑顺的乌发。
白虞半蹲身趴在榻边歇息,耳畔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真傻。”
池羡翕动薄唇,吐出温热的气息,半俯身盯着她看了许久,提着榻边宽大厚重的白袄轻声盖在她身上。
没过多久,白虞缓缓睁开眼,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撞上池羡的目光。
“池羡,你何时醒的?”
白虞屈肘撑着软榻起身,身上厚重的白袄坠地。
池羡没回答,反问道:“你守在这多久?”
白虞眨眨眼,转身望向案几前喷洒出的缕缕青烟,她撩开眼前的轻纱,端来一碗苦药,交与池羡手中。
“趁热,赶紧喝。”
池羡纹丝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来今夜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是不会喝这碗药的,白虞终是拗不过他,轻声道:“我闲煎药无聊,便跑来看你,却没想到药还未煎好,我先一步困倒。”
白虞守他并未花费太长的时间,从煎药那刻,她才趴在榻边守着他。
池羡垂眸看着碗里的药材,拿着瓷勺简单搅动两下,语气掺着些许责怪:“今后不许你再犯如此愚昧之事,丘欲雪入夜后天寒地冻,万一冷着了怎么办?”
白虞摇摇头否决,坚定道:“不会的!我在寝殿内置放供暖炉,并不觉着冷。”
池羡盯着碗里的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苦味,他抬眸看她,眼底多了几分玩味。
“太苦了,你喂我。”——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弥罗界(一)
白虞盯着池羡看了会,似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她接过他手中的那碗苦药汤,从中盛满一勺汤药,薄唇贴近瓷勺轻飘飘地吹嘘,待温度适宜,她将瓷勺贴近池羡苍白的唇。
池羡的身子向后仰,背靠高枕,慵懒道:“不是这样喂的。”
白虞端药的手僵在半空,抬起茫然的眸子看向他。
池羡眼底含着坏意,长指轻慢地按压着薄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这是在示意白虞以唇喂药。
白虞见他眼底升起的坏意,一时不知所措,耳垂泛起淡淡的绯红,将药碗放在榻前的矮桌,起身怏怏不乐道:“池羡,你别得寸进尺!”
池羡见她转身要走,忙转变态度,凑身抓住她的袖角,蹙眉“嘶”了声,艰难开口,带着点祈求:“阿曦,我端不了药碗。”
搁置在矮桌的药碗散发出淡淡的苦药材味,白虞转眸看向池羡,见他的后背淌出几滴鲜血,一抹暗红印在白袍上,格外刺眼。
白虞恍然想起在焰琅秘境他为她挡下冰羽凤凰的攻击,此伤是因她而受,她无法坐视不管。
“你躺下,别乱动。”
白虞折回榻边,端起矮桌的药碗,盛满一勺汤药贴近他的唇,待他喝下,白虞喃喃道:“池羡,这里不是遥仙隐,今后你别再唤我‘阿曦’了。”
池羡抬起黑眸看她,神色微差,他与她相识这么久,连声亲近的称呼都未曾有过,这算什么仙侣?
不对,她的意思是既离开遥仙隐,那么在遥仙隐发生的一切都将消失殆尽,他们的仙侣身份仅存在于遥仙隐罢了。
“白鸾曦,仙侣身份还作数吗?”池羡的声线微哑,藏着无尽的压迫。
白虞简单搅动着药碗里的药材,升起一个淡淡的笑容,转移话题道:“先喝药……”
“哪怕是假仙侣。”池羡及时阻断她的话语,认真道,“我问你,还作数吗?”
白虞垂眸沉默,并未及时回答,空气陷入死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静到只能听见窗外碎雪飘洒的窸窣声。
池羡的双掌捏紧成拳,唇线紧绷,脸上无一丝血色,静静地盯着她。
此时他已忘却疼痛,殊不知背后的伤痕逐渐开裂,鲜血染红白袍,顺着脊背滑落,滴落在干净无尘的软榻。
等候许久,仍未等来她的回答,池羡回过神来不禁讥笑道:“罢了。”
白虞骤然抬眸,又心虚地低下头,不与他对视。她不知该如何和他表明关系,她是异世者,怎能与书中人相恋?理智告诉她,此时还不能与池羡表明关系。
池羡抢走她手中的药碗,慢悠悠地盛药喝下,神色恢复昔日里的淡漠:“既无别事,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白虞缓缓起身,止步于轻纱前,瞥眸俯视他,恍然瞧见软榻染上暗红的鲜血,白袍沾染的鲜血格外刺眼。
白虞眼底掠过诧异,折回软榻,隔着白袍抬指抚过他身后的伤痕,鲜血沾染指腹,她几乎颤声道:“你的后背流血了,流了好多血。”
“嗯。”池羡眼也没抬一下,毫不在意地继续喝药。
闻言,白虞看着白袍上艳丽的鲜血,联想起那日在焰琅秘境他为她挡伤,他的伤还未痊愈,如今又崩裂,种种原因皆是因她而起。
白虞抬手抚上他的宽肩,将肩头的白袍缓缓褪下。
池羡用余光瞥向她,一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大掌紧紧包裹着小掌,他开口时声音冷如冰:“白鸾曦,做什么?”
“看伤,你的后背流血了,得治。”
池羡的薄唇微张,正想说“不需要你”,话到嘴边又再次咽回腹中。
恍然想起他曾说过,若有一日她不爱他,那便用千百种手段逼着她爱上自己。
是啊,既如此,她自己送上门来,为何他又要亲手将她推开呢?
池羡眉梢微动,仍按着她的手背,缓慢褪下半挂在肩头的白袍,柔软的掌心划过冰凉的肌肤,留下滚烫的温度。
白袍褪至腰间,池羡的上半身寸丝不挂,大掌包裹着小掌,放至腹部。
白虞眨眨眼,盯着他身后的伤痕,伤口边缘淌出鲜血,一条伤疤从后颈蔓延至腰间,鲜血顺着伤口往下滑。
白虞盯得出神,抬手轻抚伤口,鲜血沾染她的指腹,伤口传来阵阵寒凉。
池羡微微蹙眉,轻“嘶”了声。
白虞这才回过神,忙缩回手,小掌脱离他冰凉的大掌,看着他身后一道道伤痕,不禁生出怜悯心。
她不止一次见过他身后的伤口,上次在沅陵城,他为她扛紫月雷而受伤,那时他身后的伤疤还未淡去,她帮他诊治后便再也没有瞧过他身后的伤痕。今日一见,身后的旧疤痕仍在,像是烙印在后背的印记,无法散去。
白虞贴近他,轻声问:“弄疼你了?”
“嗯。”池羡不动声色地点头,恍然想起什么,眼底的笑意晕开,“你吻我的伤口,就不疼了。”
等候许久身后人仍未回答,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
顷刻间,一个细腻的吻落在他身后的那道伤口,温热的气息吐出,刺激着他全身的细胞。
白虞半阖眸,轻吮他的伤痕,鲜血染上她的唇,腥甜味在口腔蔓延。
池羡那双不见半点波澜的黑眸骤然微震,如同案几前摆放的烛火般,晃动不定。
他那句话只是说说玩的,他以为她不会轻而易举地吻上他的伤口,可她却……
池羡忽然转过身,抬起她的下颌,双手捧着她白净的嫩脸,拇指轻轻按压在她的双唇间,再轻轻刮抹,将唇间的鲜血抹开。
他静静地盯着她,血珠挂在她嫣红的薄唇间,注视着她那双明亮璀璨的星眸,池羡的耳垂不禁泛红,大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双唇相贴,他轻咬着她的下唇,吸吮她唇间的鲜血,鲜血染红他苍白的唇。
白虞紧锁眉头,因这突如其来而又强势的吻,险些呼吸不过来。
池羡缓缓松开她的唇,鲜血染红两人的薄唇,他暗哑道:“腥甜味,不好闻。”
白虞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恼羞成怒,可到底还未恢复平静,细声道:“胡闹!”
白虞转身撩开眼前遮挡视线的轻纱,走到案几前拿着裹伤布折回软榻,没好气道:“转过去。”
池羡见她眼尾泛起微红,他抬指抚摸唇瓣,似是还在回味方才的深吻,唇角勾起满意的浅笑,乖乖地转过身背对她。
裹伤布在白虞手中缠绕着,她撕下一层薄薄的纱布,拂过胸肌,包裹身后的伤口。
窗外霜雪簌簌,轻纱微微晃动,烛火倒映在两人眼中,升起炽热的目光。
少女倾身半贴着少年,认真为他包扎伤口,淡淡的茉莉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冲刷他浮躁的心绪。
夜深人静时,烛火半明不灭,白虞侧躺在池羡怀中,阖眸进入梦乡。
池羡半睁着眼,薄唇划过她的耳廓,微张开口,声音极小:“谢谢你,阿曦。”
*
次日清晨,经昨夜白虞帮池羡包扎好伤口,伤势逐渐痊愈,体内的无极仙丹之力强盛不少。
四人伫立于血瀑布前,血瀑布涌动着清澈的泉水,逆流而上。
仙友们脸色苍白,凝聚着沧桑之色,半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托腮沉思,心绪不宁。
白虞与池羡走向血瀑布,做出施法的手势,伸臂朝向血瀑布,体内的上古神丹之力源源不断地流向血瀑布。
咻——
灵光初现,血瀑布流动的清泉顺流而下,眨眼间,清泉渐少,瀑布中央显露出一处小洞口。
仙友们正郁郁寡欢地沉思该如何出去,恍然瞧见一丝天光从洞口直射而来,眼底闪过喜色。
忙起身相互搀扶冲出洞口。
白虞和池羡见众仙友纷纷踏出洞口,收回神丹之力。
仙友们徐徐走向白虞,躬身作揖道谢:“多谢四位道友出手相助!”
“无碍。”
白虞回眸看向伶舟诩,两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白虞救仙友自然不是毫无目的,昨日回到丘欲雪,伶舟诩与她商讨经查看寻古丹力地图,上古神丹之一回元丹将会出现在弥罗界,而这弥罗界位置偏僻,查阅经册皆是无踪可寻。
白虞的目光转向仙友,面含微笑道:“敢问各位仙友,可否知晓弥罗界?”
仙友沉思片刻,在记忆深处寻找弥罗界踪迹。
半晌,缩在角落的一位年轻仙友大惊失色,诧异道:“弥罗界乃万妖聚集地,此地危险重重,多年已无声响,若今日不提,我都快将它忘记了。”
白虞微微蹙眉道:“危险?仙友可是知晓弥罗界过往之事?”
仙友摆摆手,缓缓道来:“弥罗界消失踪迹已有十余年,我年纪轻轻,哪有机会接触到弥罗界?不过是听阿翁与我饭后闲聊,谈及弥罗界。”
“只是阿翁并未告知我过多事件,阿翁多次提醒我切勿踏入弥罗界,此地危机四伏,我奉劝你们莫要擅闯弥罗界!”
白虞垂眸沉思片刻,抬眸微微点头道:“多谢仙友提醒!”
仙友们左顾右盼,远眺雪洞外一片白雪皑皑,脸上洋溢着欣悦的笑容,活泼乱跳地跑出雪洞,在雪地里转圈,雪花飘散,覆盖全身,仙友仰头闭眼,感受丘欲雪清寒的气息。
棠溪冉见状走到白虞身边轻声问道:“白姐姐,我们何时去往弥罗界?”
棠溪冉知晓她定不会因仙友的几句警告而退缩,尽管此地万分凶险,她亦不会就此放弃。
白虞沉默许久,半晌,方开口道:“明日一早便启程,如今已集齐上古五丹,我们须加快速度集齐剩下的上古神丹。”
棠溪冉点点头:“好,白姐姐,我去准备几颗实用的丹丸。”
白虞面含微笑,轻微点头以表认可。
*
旦日,晓雾蒙蒙,推开殿门那瞬,寒冷的霜风袭来,吹乱碎发,雪花悬挂在厚袄,逐渐融化,冰水浸透肩头,刺骨般寒冷。
白虞掂了掂肩上轻薄的行囊,手中撑起一把纸伞,踏雪而去。
当下是卯时初至,丘欲雪最寒冷的时辰,此时雪月堂不见仙友们的踪迹。巳时,仙友会陆续出现在欲雪山进行修习养性,白虞便写下一封离别信放于雪月堂,待仙友醒后便能瞧见这封信纸。
白虞为防止信纸飘落,特意端起一杯未盛茶水的瓷杯压放于信纸上,静悄悄地关上雪月堂大门,轻声道:“走吧。”
碎雪飘洒,四人的身影消散于雾霭中。
*
亥时,夜深人静,白虞四人跟随寻古丹力地图来到弥罗界。
环望四周,此地荒草丛生,寂寥无人,圆月洒下黯淡的月光,门楣上方高挂着“弥罗界”三字,字体为暗红色,宛如鲜血般挂坠于上方,大门两侧伴随红色石狮,血瞳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者。
弥罗界内,弥主宫。
一名身着暗黑霓裳的女子单膝下跪,拱手作揖道:“界主,他们来了。”
坐在高椅上的男人忽然起身,拂动宽大的袖摆,意味深长地笑道:“呵,来日方长,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男人走到高椅后的高柜前,拉动环首,从抽屉里掏出一团小小的水镜,呈圆形,透明镜面横生裂痕。
“裴希,快起来。”
男人爱抚似地抚摸圆形水镜,将水镜交与裴希手中,唇角勾起不可一世的冷笑:“既然来了,那我身为界主,自是要送他们一份大礼。”
裴希盯着掌心的水镜,眸色微沉,哑声道:“界主,此为时空碎魇,界主是要将他们困于其中?”
“嘘。”
男人眼底升起前所未有的笑意,转身仰望暗空的圆月,耳畔拂过清脆的响指声,清澈的圆月在此刻染上猩红,男人认真纠正道:“错了,本尊是在成全他们。”
裴希捏紧手中的时空碎魇,勉强扯出一个极浅的【踏雪独家】笑容,温声道:“是,界主,属下这就去开启碎魇。”
弥罗界外。
棠溪冉手中捏着几颗奇形怪状的丹丸,七彩斑斓,闪烁着微弱的金光,她将手中的四颗丹丸陆续交与大家手中,叮嘱道:“此为丹月派奇珍丹丸封法丹,如遇到灵力强盛之人便可使用此丹,对方将在短时间内无法使用灵力。”
棠溪冉将剩下的两颗封法丹递于白虞,含笑道:“白姐姐为女子,有两颗。”
白虞接过棠溪冉手中的两颗封法丹,轻抚她的头,笑意浓浓道:“多谢冉冉。”
话音刚落,门楣下方出现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凭空浮现在大门,走近时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两头红色石狮微微转动血瞳,唇角扬起僵硬的笑容。
白虞攥紧掌心的封法丹,沉声道:“走吧。”
“白师姐且慢,小心有诈!”伶舟诩拧紧剑眉。
白虞在原地停留许久,乌云游荡,遮住暗空半边猩红圆月,转眼间,黑洞逐渐缩小。
白虞终于沉不住气,转过身面向大家,振奋道:“若真有诈,我们仍需进入弥罗界,只有这样才能探清对方究竟有何目的,而这弥罗界,又藏了多少诡异之事。”
池羡走到她身侧,牵住她那双散发着寒意的手腕,扬起淡淡的笑意:“我陪你。”
第54章 弥罗界(二)
“我陪你。”
白虞抬眸看向池羡,注视着他那双温和的黑眸,许是因他方才说出的那句话,白虞藏匿于心底的勇气再次鼓足,用力点点头。
两人走向即将消散于眼前的黑洞。
伶舟诩愣在原地,余光瞥向暗空的圆月,乌云包裹圆月,黯淡的一抹猩红映入他的眼底。
棠溪冉走向前,轻轻拍打伶舟诩的肩头,催促道:“快走啦,木头师兄!”
伶舟诩回过神,身子不易察觉地微颤,缓缓点头,跟上棠溪冉踏入黑洞。
待四人进入黑洞后,黑洞凭空消散,两只红色石狮嘴角扬起僵硬的笑容渐渐松下,恢复最初的模样,夜晚格外静谧,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皆是幻觉。
白虞沿着窄小的幽色隧道走进黑洞深处,临近终点时,她眼前的视线恍然模糊,隐隐约约看到原世界生父熟悉的面庞,白虞双眼瞬间放光。
她加快步伐奔向生父,瞬间的欣喜冲刷仅剩的理智,不顾一切向前奔去。
殊不知幽色隧道愈发狭窄,窄到她只能贴着墙走。
白虞微微蹙眉,唇线紧绷,艰难开口:“再等等我。”
刹时,耳畔响起系统焦急的声音:“警告宿主!宿主不可再继续前进,否则将会损坏此世界规则。”
奈何白虞仍在继续前进,仿佛隧道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她,令她丧失理智,无法自拔。
系统的警告声贯彻双耳,直至在白虞脑海里吵闹地嗡鸣,她痛苦地捂住双耳,抬眸看向隧道深处,浮现在眼前的再也不是生父的面容,而是那夜葬身于火海的白宗主。
白虞的薄唇轻轻颤动,眼神恍惚不定,似是难以置信。
隧道深处的白宗主粲然一笑,轻轻开口:“小曦儿。”
这一声陌生的称呼像是咒术般,时时刻刻叮嘱着白虞,此时此刻她是白鸾曦,她并未完成系统任务,而原世界的生父又怎会贸然出现在此呢?
白虞恍然回过神,眼神空洞无光,宛如被夺舍般。
系统的警告声逐渐减小,直至彻底消散于耳畔。
白虞保持仅剩的理智,环望四周,并未见着池羡的身影,她依稀记得池羡是和她一起踏入黑洞的,可为何不见他的身影?
白虞沉声问道:“系统,这是哪里?”
系统见她恢复正常,终于松下口气,叹息道:“恭喜宿主已踏入时空碎魇,此隧道由无数个过往时光拼凑而来的碎片,而这些碎片是入梦者一生无法忘却的梦魇。”
白虞半敛眸沉思,难怪她方才能够见到生父与白宗主的面容,若系统并未唤醒她,她将永远困于梦魇中,无法自拔。
那么此时此刻,池羡定是在另一条隧道中,那条独属于他的梦魇之道。
白虞盯着隧道深处的白宗主看了一会,片刻后,她面朝白宗主拱手作揖,转身奔向身后的通道。
系统在她耳畔疑惑地问道:“宿主,你要去哪?时空碎魇需入梦者共同打破梦魇,方能出隧道,否则你将永远都出不去!”
白虞环望四周,神色焦急,艰难地行走在狭窄的幽色隧道,她坚定道:“我要去找他。”
“……”
系统迟疑许久,没再说话。
白虞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出隧道,身后的白宗主目睹她离开的背影,依依不舍地唤着“小曦儿”。
回音震荡整条幽色隧道,刺入白虞脑海,她的大脑晕沉,仿佛下一秒便要跌倒在地。
白虞心底唯一的理念支撑她走出梦魇,她想亲眼目睹池羡的梦魇,她想了解他的过往。
走出那条属于她的梦魇隧道,白虞伫立于岔路口,眺望身后那道遥远的身影,她奋不顾身地奔向他的梦魇隧道。
狭窄的隧道阻止白虞前行,她只好侧过身,脸贴着墙壁艰难行走。
眼前飞来一块透明碎片,擦过白虞的发梢,脸颊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鲜血淌出。
系统明显惊慌:“宿主小心,这条隧道怨气深重,若再擅自前行定会受到伤害!”
白虞愣在原地,回望那块飘浮在半空的透明碎片,她隐约瞧见碎片上刻有清晰的画面,再遥望隧道深处,深不见底,怨气横生。
此时此刻,白虞并非害怕,而是担忧,比起眼前的伤害,她更担心池羡会被梦魇怨气所吞噬。
白虞侧身缓慢挪动,强行挤进他的梦魇隧道,半晌,她开口道:“我想见他。”
怨气铺满整条隧道,白虞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她想知道池羡心底为何会生出颇多无法消散的怨气。
不知过了多久,白虞唇色发白,遍体鳞伤地迈进隧道深处。
怨气包裹着池羡,他紧闭双眼,拧着眉头,仿佛陷入一场痛苦的记忆。
白虞的发梢凌乱,干净的霓裳染上血污,碎片刮破她的袖衫,她抬手触碰他的怨气,怨气宛如长满利齿的魔鬼,咬破她的掌心,直至鲜血滴落在隧道,黑漆漆的怨气染成血色。
白虞强行闯入他的梦魇怨气,她环手抱住他,冰凉的身体迎来一阵潮湿的温热,怨气包裹着两人。
时空碎片在此刻拼合,如泉水般朝着两人袭来。
*
天瑞十五年寒冬,雪兰苑。
璃霜蹲坐在矮凳上,伸手触碰脚侧生有炭火的暖炉,热意铺卷而来,冻紫发红的指节在炭火下艰难蜷缩,她吸吸鼻,双手抚上柔软的狐裘白袄。
门外飘荡着鹅毛大雪,霜风肆意拍打着破旧不堪的木门、木窗,寒风从门缝袭来,炭火忽灭又明。
璃霜轻抿下唇,从矮桌抽屉里掏出一根细小的银针,不为所动地缝制狐裘白袄。
狐裘白袄的内侧破开一道口子,她缝针的手法熟稔,在内侧缠上一圈,很快,那道口子逐渐消失。
璃霜的眼皮直跳,心底发怵,总感到慌乱不安。
空气沉寂许久,门外传来一阵薄弱的咳嗽声,璃霜双眼放光,抬眸透过门缝见着阿母迎走在雪中的身影。
她将怀中的狐裘白袄放在旁边的木榻,拉开木门,迎着霜风奔向阿母。
年迈体弱的阿母拄着木杖跪在门楣下,白霜映在长睫,唇色比漫天飘洒的雪花还白。
璃霜拉起阿母,焦急道:“阿母,我们回家。”
“阿霜,阿霜。”
阿母捂住小腹,口中淌出几滴鲜血,她艰难地从中衣里拿出一枚琉璃挂坠,虚弱开口:“阿霜,阿母对不住你,阿母未能寻回你阿爹。”
几日前,璃霜阿爹在湖塘采集稀世璃珠,夜里出行,直到清晨仍未归。近几日霜雪漂泊,阿母年迈体弱,而璃霜不知为何,自幼起,每年进入寒冬季节便会身子虚弱,软绵绵的。
村苑传闻,近日湖塘附近有稀世水妖出世,村里人猜测璃霜阿爹便是被水妖吞噬。
阿母不信,璃霜也不信。奈何阿母坚决不让她出去寻找阿爹,屋外霜风如狂,阿母体弱多病,哪耐得住这般严寒?
阿母知道璃霜担忧她,可她实在等不了,她必须要寻回丈夫。
今日天刚蒙亮,璃霜未醒。待璃霜醒来时,阿母已消失在屋内。
“无碍,阿母,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璃霜眼角挂着粒米般大小的泪珠,她垂眸看着阿母腹部淌出的鲜血,惊慌失措,“阿母,此为水妖所伤?”
璃霜颤抖着手接过阿母手中的挂坠,拄着木杖,背着阿母踏雪进入雪兰苑。
她将阿母小心翼翼地放在尚存一丝温度的木榻,捧着燃烧着炭火的炭炉放在榻底,紧紧握住阿母冰凉的手。
阿母半睁眼,白唇微张:“阿霜,你带着琉璃挂坠去往盛京缘衫坊,以你织布缝衣的手艺,此地定会收留你。”
璃霜低眸看着手中的琉璃挂坠,一滴泪珠滴落在挂坠上,她哽咽道:“阿母,你会平安无事的,我去请盛京最有名的大夫为您治伤。”
言罢,璃霜转身要走。
阿母用尽全力揪住她的衣角,低声咳嗽道:“来不及了,阿霜,你才十九岁,阿母未能给你存留金财万贯,也没机会见你穿上嫁衣的模样,阿母无用,什么都未能给你置备,还连累你跟随阿母受尽委屈。”
璃霜紧锁眉头,一句话也说不出,红着眼框包裹阿母的手,试图暖热那双冰凉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包裹在掌心的手再也暖不热,甚至比屋外悬挂在屋檐下的冰锥还要寒冷。
璃霜从小到大,从未感到如此寒冷,宛如身处冰河中。
哪怕身侧伴有无数块炭火,仍暖不热那僵硬的身子。
璃霜睁眼看向阿母,阿母紧闭双眼,再也无法睁开。
她面如死灰,无声哭泣,泪珠滴落在熊熊燃烧的炭火中,抽噎道:“阿母是天下待我最好之人,怎会无用?”
七日后,霜雪渐停,天气回暖。
璃霜跪在木棺前,不知跪了多久,直至屋外人吹响哀笛,璃霜才恍然起身,伫立于木棺前,看着躺在棺内面色苍白的阿母,阿母身上披着那件缝制好的狐裘白袄,白袄包裹着阿母,看似略显娇小,又或是阿母过于瘦弱。
“阿霜,节哀顺变。”
邻居轻拍璃霜瘦削的肩头,沉声盖上木棺。
村苑里的邻居抬起木棺,来到附近的土坟,此地布满坟堆。
璃霜跟随其后,亲眼目睹阿母入土安葬,她眼神空洞,直直盯着那块高高堆起的土坟,旁边那块土坟立着阿爹的墓碑。
晌午,村苑里的邻居皆离去,唯有璃霜仍蹲守在两块墓碑前,她捏着纸钱,点燃一张又一张,哑声道:“阿爹,阿母,霜儿会好好生活,愿您们来世无忧,长命百岁。”
霜雪再降,厚重的白雪堆积在璃霜瘦削的肩头,她踩着雪,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空无一人的雪兰苑。
天瑞十五年寒冬,年仅十九岁的璃霜,面临双亲离世。自那之后,她仿佛变了个人。
虚影白虞伫立于雪兰苑门口,遥望雪兰苑内孤零一人蹲坐在餐桌夹菜的璃霜,生出怜悯心。
此刻,白虞想冲破时空碎魇,擅闯雪兰苑帮助璃霜,可奈何这是池羡的梦魇,若强行冲破,怨气将会吞噬池羡。
白虞恍然回神,盯着眼前那名孤单可怜的少女,半晌,她才醒悟此为池羡的梦魇,而璃霜许是他的阿娘。
*
天瑞十六年初春,缘衫坊。
璃霜带着阿母临死前托付于她的琉璃挂坠来到缘衫坊,此为制衣铺,可缝制加工旧衣裳。
缘衫坊是盛京内最有名的制衣铺,盛京贵族公子、小姐常会来此采买新衣裳。缘衫坊内多为而立之年的女子,唯有璃霜,年仅十九,却拥有绝世制衣手艺。
半月内,璃霜亲手缝制的一件碧霞云锦裙闻名盛京,引来无数碧玉小姐,获得数不胜数的赞叹。
仅凭这件碧霞云锦裙,璃霜成为缘衫坊最佳制衣女娘。
仲春,杏树开花,行走在盛京街坊,杏花飘洒,花香四溢。
缘衫坊内一名制衣女娘来到璃霜跟前,屈肘撑着柜台笑道:“璃霜小女娘,请问近日你有空吗?”
璃霜停下手中缝制的旧霓裳,抬眸看她,清秀的眉目间升起疑惑。
那名制衣女娘努嘴叹道:“一月后便是县令嫡子的及冠礼,近日我们列出好几版的锦袍样式,可对方看后总说不喜,最令人恼怒的是对方只说不喜,未提任何要求!”
璃霜拧眉,沉思道:“怎有这般刁钻古怪的贵客?”
制衣女娘牵着她的手腕,扭身晃动,撒娇道:“所以我就来找你啦,小霜,你快帮我出出主意吧!”
璃霜拿她没办法,伸出掌心,含笑道:“把制衣样式图拿给我看。”
“好勒!”那名制衣女娘撒腿跑进另一间屋内,手中拿着样式图来到璃霜眼前。
璃霜接过样式图,盯着图纸看了许久,方道:“明晚我给你画出新的样式图。”
制衣女娘猛地抱住骨架娇小的璃霜,语气盛满无尽感激:“谢谢你小霜!今后你一个月的茶点费我包啦!”
次日黄昏时分,璃霜根据前几版的锦袍样式,绘画出全然不同的锦服三视图,以月牙白为主色,玄色绦带束腰,袍尾镶嵌金线祥云,不失贵重,仅看三视图从中透露一股优雅华贵的气质。
那名接手此服装的制衣女娘看到新版锦服后,眼睛都看直了,不禁竖起拇指赞叹不已:“妙手回春!”
第三日隅中时分,璃霜端坐在柜台的椅前,柜台上压着那张新版锦服样式图,她的手中捏着一根细小银针,在纯色佩囊上刺绣,低眉注视,神情格外投入。
直到坊外传来一声马叫声,璃霜抬眸望去,两匹骏马拉着银色雕花马车,清脆的车铃声在风中摇晃,一辆繁贵富丽的马车停留在缘衫坊外,吸引行人目光。
坐在马车内的青年撩开眼前的帷裳,提动靛青锦服,踩着矮阶下马车。
青年抬眸看向缘衫坊的门楣,杏花飘洒,坠落于他的宽肩,阳光折射在青年温润的眼眸,玉簪绾起墨发,身形清瘦,眉目清朗,透出温文尔雅的姿态。
过路行人直瞪双眼,捂唇嘀咕:“咦,这不是县令的嫡子池沧吗?他怎会来此?”
其中一人指着缘衫坊的门楣,“啧”了声道:“缘衫坊乃盛京最为繁华的制衣铺,来此地定是采买衣裳啊!”
池沧拨动绦带下悬挂的玉佩,迈阶而上,来到缘衫坊柜台前。
行人渐渐散去,璃霜注视着青年那双如杏水般柔和的双眸微微失神,少女睁着清澈的鹿眸直直盯着他,眼角下的泪痣尽显妩媚。
池沧浓眉微挑,捂唇轻咳两声,唤回璃霜失神的目光。
璃霜忙拿起柜台上压着的锦服样式图交与池沧手中,静静观察池沧眉目间的微小神态。
池沧盯着锦服样式图看了一会,只是微微蹙眉,半晌,他温声道:“姑娘制衣手艺甚好,只是此图锦服并不合我意。”
璃霜盛满期待的目光逐渐黯淡,咬唇微声道:“公子爱好何等样式的锦服?”
池沧沉思半刻,命人从马车内领来一箱狭长的宝盒,揭开盒盖,宝盒内装有一件做工柔软细腻的锦服,他沉声道:“这件旧锦服于我而言意义深重,奈何袍尾破旧,不知姑娘可否加工缝制?”
璃霜接过池沧手中的宝盒,捧着盒中的旧锦服,看了眼袍尾,微微点头,嫣然轻笑:“自然可以!公子三日后来缘衫坊领取即可。”
池沧微微颔首,唇角漾出浅淡的笑容,声线如二月暖阳般温和:“劳烦姑娘。”
言罢,池沧转身离开缘衫坊,折回马车。
华贵的马车渐渐远去,在风中响起的车铃声逐渐消散,璃霜捧着那件柔软的锦服,脑海里莫名回忆青年的俊容,唇角不自禁上扬。
微风卷起铺洒在地面的杏花,纷纷扬扬飘向晴空,少女朦胧而又纯粹的心随之飘向远方。
三日后,璃霜怀中抱着那件旧锦服,袍尾焕然一新,袍身镶嵌金线祥云,恬静端庄,又不失雍容华贵。
璃霜将怀中那件锦服小心翼翼地放在柜架展示,又折回柜台椅前,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临近晌午,璃霜近日闲来无事,便在白纸上绘画,起初在描摹霓裳,不知怎的,心神不宁,不知不觉中描摹出青年的侧容。
等候许久,她有些乏累,半趴在柜台歇息,一手晃动着秀山折扇,额前碎发在风中飘动。
她半睁着眼,在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到一位男子的身影,恍然清醒,揉揉眼起身,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的面庞。
那名男子是池沧府上的下属,他环顾四周,躬身作揖道:“姑娘,我家公子命我来此领回那件锦服。”
璃霜凝聚着期待的鹿眸渐渐失去神色,带领下属来到柜架前,下属全身打量,确定无误后,璃霜摘下那件锦服,将它捧回宝盒中,交于下属手中。
下属从衣襟里掏出两袋沉甸甸的银子,递到璃霜手中,道:“我家公子说,前几日劳烦姑娘绘画多版锦服样式,这是给姑娘的俸禄。”
璃霜捧着那两袋沉重的银子,远望下属离开的背影,低眸看着掌心的流云银袋,不自禁联想到他含笑的面容。
璃霜攥紧圈挂在脖颈的琉璃挂坠,低眉轻笑,暖阳折射在她含星的眉目,如春风般温和。
第55章 弥罗界(三)
暮春时节,池沧的及冠礼在今日举办,池府上下热闹非凡,门楣高挂红帷幕,府内高朋满座,把酒言欢。
池沧伫立于府堂之上,躬身敬酒,习惯性将手负于身后,身形挺拔,璀璨夺目。
璃霜头上戴着一顶白色帷帽,遮住容貌,身旁伴有与她亲近的制衣女娘,两人止步于府外,端坐在府对面的小茶铺。
璃霜拨开眼前的帷帽,端茶轻飘飘地吹嘘,缓缓品味茶香,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余光常常瞥向池府内万众瞩目的青年。
他身着那件再次加工缝制的天蓝锦袍,唇角含起淡淡的笑容,阳光沐浴着他,看似格外亲近。
那名制衣女娘抬眸盯着璃霜看了许久,见她出神般眺望池府,讷讷问:“小霜,好好的豪华茶肆不选,便要来这间小茶铺,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要这样做了。”
璃霜恍然回神,撞上女娘探究的目光,她放下茶杯,温和坦白:“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我缝制的锦袍?”
女娘探头望去,低喃道:“嘶,小霜,我怎么觉得你那欣赏的眼神是在看人呐。”
璃霜似是呛着般,捂唇轻咳两声,微哑道:“华贵的锦袍配上清俊君子,宛如一道靓丽的风景,我自然是欣赏啦。”
女娘拗不过她,端起茶壶替她倒上一杯茶水,双手托着下颌,笑道:“好好好,你慢点喝,别呛着了。”
晌午过后,亲朋好友散去,池沧头上簪着一顶玉冠,白玉簪插于玉冠中,他的手中拿着一本经册,据说是治理池府差事手册,里面记载着池府上下的杂事。
璃霜在心底暗想,他平日里定是忙得不可开交,那日未能及时来到缘衫坊取锦袍,许是因差事耽误了。
眨眼间,一位中年男人来到池沧身前,捊动唇边挂着的墨青胡须,颔首笑道:“我的好儿,从今日起你便是池府的郡守,爹在南面给你置办了一家小苑,明日你便可搬过去居住。”
池父握拳轻捶池沧胸口,手指向那本厚重的经册,示意道:“儿呐,你为嫡子,又为郡守,今后池府上下差事皆由你安排。”
池沧后退半步,拱手作揖:“儿明白。”
池父哄堂大笑,转身离去。
随后,池沧身边出现一位年迈苍老的老太太,看似是他的祖母。
祖母抬起无力的手去抚摸他的头,因池沧身形挺拔,祖母尽管踮脚抬手也只能够着他的宽肩,池沧自行低下头,祖母在他头上揉了揉,慈祥地笑道:“真好,沧儿长大了。”
璃霜在府外目睹这幅充满爱意而又温馨的场面,不禁湿了眼眶,她怀念她的阿爹和阿娘,可他们却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此时的她,心底凝聚无尽的自卑,抛开制衣身份,她是盛京内平凡普通的女子,而他却是盛京内万众瞩目的郡守。
自卑感好似要将她吞没,璃霜无法想象她该如何才能与他站在同一条平行线,似乎他们俩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璃霜拨下帷帽,转身离开池府。
自那之后,璃霜再也没有见到过池沧,他那张清俊的面容逐渐在她的脑海里消散,仿佛两人从未见过。
而璃霜,将所有的心思投注在缝制新的霓裳上。
宁静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一年,璃霜靠缝制霓裳在盛京内小有名声,盛京众多贵族公子、小姐经常找她约制衣裳,如今的生活朝着她心中向往的方向走去,直到那件事情的发生,缘衫坊进行翻天地覆的改变。
*
天瑞十七年夏节,一年后的缘衫坊衣品材料减少,据说是运送商队近段时间无法从外地获得上好衣料,此事已维持三月有余。
缘衫坊铺主抓耳挠腮,可仍旧想不出完美的解决方案,若再维持下去,铺主不仅赚不到钱,还得赔钱进去。
看着柜台里的银子日复一日减少,缘衫坊怕是撑不了太久,铺主想的唯一办法便是闭铺,再全身而退。
三月前,盛京开了一家繁华的花楼,名为菱歌馆,仅是一日的收费便顶缘衫坊半月的收费额,菱歌馆需要大批倾世霓裳,衬美人绝世容颜。
菱歌馆便出高价将外地上好的衣品布料皆纳入囊中,缘衫坊哪有菱歌馆出手阔绰,自是不敢与菱歌馆拼赌。
缘衫坊铺主便去寻找远方的制衣挚友,可奈何稀薄的衣品布料并未缓助缘衫坊渡过难关,只恐怕菱歌馆存在一日,缘衫坊便无法获得外地上好的衣料。
而这不仅仅是缘衫坊如此,盛京不起眼的小制衣铺早已闭铺跑路。
如今的世家公子、小姐皆是特请专业制衣工缝制新衣。
璃霜看着缘衫坊柜架展示的霓裳华服的色彩逐渐黯淡,不由在心底叹息。
缘衫坊铺主自是看重她缝制华服的手艺,可惜,缘衫坊没法再继续运营,铺主握住璃霜白嫩的手,唉叹道:“阿霜,缘衫坊怕是撑不过此关了。”
铺主轻抚她额前的碎发,又道:“阿霜,你心灵手巧,冰肌玉骨,且会琴棋书画,堪称君子所求的佳人,如今盛京消费最大的便是菱歌馆,我听闻菱歌馆正缺擅长琴棋书画的美人,你若去往那里一年内便可在盛京安家落户。”
“若阿霜不喜那处环境,凭借你巧妙的缝工手艺,成为盛京专业制衣工为世家贵族制衣,一年俸禄也可在盛京落户。”
铺主在心底对璃霜产生内疚,她认为璃霜那般好的姑娘,若非缘衫坊闭铺,璃霜未来的路也能更好走。
璃霜怔神半会,回握铺主的手,理解铺主对缘衫坊遭遇此事的无奈,细声道:“多谢厚待,愿多多保重。”
璃霜折回柜台前,从柜台抽屉里掏出一袋纯色刺绣佩囊,沉重的佩囊里装有银子,这是她这一年来存下的碎银。
璃霜从中倒出碎银几两,倒入铺主的手中,抬眸道:“多谢您在这半年时间内对我的包容。”
铺主眼底盛满感激,攥紧溢满掌心的碎银,微哑道:“保重。”
又过了两月,缘衫坊已闭铺,铺主带着仅剩的碎银另寻出路,而璃霜则在盛京内摆起路边小铺,平日便帮妇女们缝制破旧布衣,每日俸禄不多,但至少能在盛京定脚。
璃霜得空便去世家贵族展示制衣手艺,多次尝试,然最终未能成为世家缝衣工。
年满二十的她,容貌如花似玉,身姿曼妙,肤如白玉,双瞳清澈透亮,眉目间尽显温柔贤惠,与菱歌馆那些舞姬比,自是她略胜一筹。
在这两月的时间里,恰逢璃霜去往世家贵族制衣,她遭遇到一件令她伤心欲绝之事,展示制衣时她多次遭受世子的骚扰,场上人乐嘻嘻地看着这幅场景,璃霜的求助皆无人理会,好在最后圣上邀世子湖亭一叙,璃霜这才得以逃脱世子府。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去往世家贵族展示制衣手艺。
仅凭世子权势,若想找她,并非难事。璃霜害怕他找到她,自此,便再未出现在盛京街坊。
璃霜带着佩囊中仅存的碎银在盛京偏地暂住,囊中的碎银日复一日减少,璃霜远眺窗外竹林,竹叶飘散,她的心宛如竹叶铺卷在地。
璃霜捏紧掌中的流云银袋,蹙眉无声哭泣,泪珠打湿银袋。
少女清澈透亮的眼眸由泪水遮住视线,世界尽是朦胧不清。
*
天瑞十七年秋分,璃霜身负古琴来到菱歌馆。
在盛京偏地隐世竹林居住时,璃霜闲来无趣便会念起阿爹曾教她的古琴,璃霜端坐在案几前,拂动琴弦,悦耳的琴声环绕耳畔,竹叶纷纷扬扬飘向晴空。
璃霜弹的是阿爹最喜欢的一曲《落梅琉璃》,此曲谱听似清新舒适,轻松快活,可璃霜怎么也学不来阿爹提弦的手法,她弹出来的总有一股淡淡的幽静落寞,听后心底总觉得空虚。
璃霜抱着古琴来到菱歌馆,她想起半年前铺主曾说菱歌馆缺少擅长琴棋书画的女子,恰巧她会点琴谱,囊中银子渐少,她不能再隐世于竹林,便来到菱歌馆生存。
她凭借经典古琴曲谱成功踏入菱歌馆,馆内宏伟壮观,女子极多,貌美如花,甚至有比她年龄还小的。
菱歌馆内女子多为舞姬,以舞取悦贵家公子。
而她是鲜少的歌姬,仅踏入菱歌馆一月有余,便被贵家公子捧上菱歌馆“招幌”。许是因他们常看舞曲,对此已腻,便想尝尝新鲜乐谱。
璃霜在空闲时间新学了几首琴谱,她在菱歌馆内人气极高,美人奏琴,何而不乐?
以她那张小巧玲珑而又精致的脸庞,再加动人心弦琴奏曲谱,人气高也是于情于理之事。
而璃霜每日临近夜幕时分,皆要在菱歌馆弹奏一曲才能下台歇息,每次轮到她上台演奏时,台下的空位皆坐满。
能进菱歌馆的,身世不只是平凡人那般无奇,璃霜在菱歌馆一个月的俸禄便够她生活半辈子,正如铺主曾说,她若去往菱歌馆,一年内便可在盛京安家落户。
不过人气高自是会遇到更多棘手的事情。
璃霜在菱歌馆已生存两月有余,她几乎每日都与众人见面,有不少的贵家公子去查探她的身世,然最终并未查出太多消息,仅了解她的年龄以及婚嫁之事。
她未配婚于任何男子,二十出头也该是个谈婚论嫁的年纪,以她贤惠之姿,是多少男子梦寐以求的余生佳人,部分贵家公子便幻想将她娶回府圈养,污言碎语便在此流传出。
琴声相伴,台下贵家公子把酒言欢。
“瞧她那细腰,若将她娶回府,真叫她日日下不来榻。”
“哈哈哈,只可惜,再倾世的美人,沦为菱歌馆歌姬供众人欣赏,娶回府,也只能当个妾。”
“也是,供咱们玩乐罢了,玩腻了,便丢弃。”
污言碎语愈发多,原本平淡无奇的生活节奏再次被打乱,璃霜不过是歌姬,卖艺不卖身,这些污言严重影响到她。因此,璃霜暂避菱歌馆寝内,足足一月未在大庭广众下露面。
渐渐的,有新的歌姬与舞姬替补她的位置,她的污言转移到其他女娘身上。
天瑞十七年初冬,璃霜调整好状态,带着古琴再次上台弹奏。贵家公子每日见过无数美人,听过无数支悦耳的琴谱,仅是一月未见,他们已然忘却璃霜的模样,就如过客般,转身离开时已忘记那人。
璃霜的生活再次恢复昔日的宁静,每日仅是上台弹奏几曲琴谱,于她而言,并不为难。
直到半月后,传闻圣上要在盛京挑选京城美人,而菱歌馆美人聚集,自是最佳挑选之地。
菱歌馆馆长需在众多歌姬与舞姬中挑选出能貌双全的美人,即为花魁,让贵家公子在这群美人中,进行高价拍卖,出价最高者即可领回府。
转念一想,圣上应是要将菱歌馆能歌善舞的美人纳入宫中,而剩下能进入拍卖会,却未受圣上青睐的美人将拍卖给贵府公子。
璃霜认为这是不公平的拍卖,如今世道怎能杂乱无章?
菱歌馆内皆为女子,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像物品一样随意拍卖?
虽为花楼女娘,身份低微,可她们也有心,有权利选择心仪公子,而不是进行拍卖。
可璃霜也只是参与者,在这个权力横生的世道,女子稀薄的力量是无法抵抗那些手拥权力的贵族资本。
三日后,菱歌馆举办花魁挑选会,场面隆重宏伟,金碧辉煌,敲锣打鼓,盛京街坊人群冗杂,席内坐满金财万贯的贵府公子,远远望去,金色锦袍在暖灯下熠熠生辉,仿佛无数块闪闪发光的金元宝聚集一处。
璃霜曾经捧为菱歌馆“招幌”,这次花魁挑选会自然有她。
璃霜抱着古琴伫立于馆内屏风后,透过屏风,她心事重重地眺望雄伟的观舞台。
如若受圣上亲睐,便可入宫成妃,至少有权有势。而沦为贵府妾身,未来的路怕是命运叵测。
走神间,一位接着一位舞姬陆续上场,舞完,端坐于侧边的席椅。
璃霜掐准时间,将古琴抱于怀中,缓缓走向观舞台。
抬指浮动琴弦,悦耳的琴声溢入双耳,悬挂在天花板的轻纱垂落,飘过琴弦,透明轻纱遮住少女清丽脱俗的美貌,身后的轻纱晃动,宛如仙裙飘动,仙气氤氲。
琴声渐渐消散,轻纱不再晃动,璃霜抱着古琴抬眸看向席椅台,恍然瞧见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她没再多想,低眸转身离开观舞台。
拍卖会一如既往地吵闹,璃霜无心参与这场随意的拍卖会,她攥紧流云裙裾,在心底叹下口气。
不知又过了多久,身侧的舞姬逐渐减少,部分由圣上挑选入宫,部分已被拍卖去往贵府。
菱歌馆馆长坐在正中央的高椅前,轻轻捶下拍卖槌,指向璃霜笑嘻嘻道:“此歌姬曾是菱歌馆的门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圣上您认为如何?”
未等圣上回答,其中一位贵府公子拍桌起身:“圣上,今夜您挑选多个美人,总不缺这一个吧。我伯府定价五百万!”
圣上没说话,神色为难,似犹豫。
璃霜抬眸看向伯府公子,她对此人有点印象,曾经他还在菱歌馆大肆喧哗她的污言碎语。璃霜不想去往伯府,她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她的拍卖价仍在上涨,在两千万时戛然而止。
璃霜红着眼看向定价两千万的那位公子,一袭深色紫袍,手中盘弄着佛珠,屈肘撑着太阳穴,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璃霜见他放荡不羁的姿态,知他身份不凡,但好歹不似伯府公子顽劣,璃霜逐渐泄下口气。
空气陷入沉寂,拍卖槌即将落桌,耳畔响起如潺潺流水般温和的青年音:“苍霜苑,五千万。”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定价的青年,璃霜抬眸看他,那张成熟的面容与脑海里稚嫩的面容重合,她久久未能回神。
“池府花五千万赎个歌姬,明日不活了?”
“你懂什么,县令家嫡子,你瞧池府缺这五千万吗?”
在场的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
一价定于五千万,乃全场舞姬与歌姬中定价最高。
菱歌馆馆长笑得合不拢嘴,放低姿态询问池沧:“敢问池郡守还需再多挑选几位歌姬回府吗?郡守放心,这里皆是上等女娘。”
池沧捂唇告知伴在身侧的下属,而后,面向馆长轻轻笑道:“我已告知下属,即刻准备五千万来此,晚辈还有差事,暂先告退。”
池沧以茶代酒,敬向众人,缓缓喝下,拱手作揖后转身离去。
璃霜瞥眸看向他远去的背影,一时不知所措。
馆长抬手示意璃霜跟上他的步伐,焦急道:“这个招财宝真是没点眼力!”
璃霜忙起身,追上他,此期间她还赶回菱歌馆备上几件常用霓裳,止步于银色雕花马车前,她背着行囊,乖乖地站在马车侧面。
“池郡守,我……”
话音未落,池沧两指撩开马车的帷裳,伸出掌心,温和地看向紧张慌乱的少女:“上来。”
青年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吸引璃霜,她捏紧肩上的行囊,将手放于他温热的掌心,与他坐在宽敞的马车内。
一年前的璃霜从未想过此时此刻,她能与他并肩而坐。
璃霜睁着清澈的鹿眸看他,充满欣赏的眼神。
他如今的面容更加成熟,眉目清秀,颇有几分当家作主的郡守,透露出温润君子的风度,与那些纨绔子弟全然不同,眼前的他,给人一种不可高攀的气质。
璃霜正失神,他将装有花果的瓷盘推至她眼前,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悬挂在马车上方的车铃在风中摇晃不定,发出清脆的铃铛声,马车驶过宁静无声的小巷,红灯笼徐徐发亮,照耀前路。
青年温润的声音拂在耳畔,璃霜骤然抬眸,忙道:“璃霜,琉璃的璃,霜雪的霜。”
空气忽然沉寂,仿佛时间在此定格,马车不再前行,耳畔伴有骏马啼叫声。
池沧眉梢微挑,见她乖张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下马车伫立于马侧,扶着她涉阶而下。
璃霜仰头看向宅府门楣,门派高挂“苍霜苑”,字体雄伟大气,苍劲有力。
蹲守在苑内的下属从里忙拉开殿门,躬身道:“恭迎郡守回府。”
池沧:“免礼。”
璃霜跟在池沧身后,踏入苍霜苑,随后,苑门紧闭,灯火乍现,雕栏玉砌,富丽堂皇。
池沧带领璃霜来到一间已布置好的寝殿内,推门而入,温馨感迎面扑来,尽显端庄大气。
“璃霜姑娘,今后你便在此居住,可好?”
池沧转身看向她,语气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
璃霜瞳孔微震,哑口无声。这间寝殿该是郡守夫人居住之地,她暂住此地,还有何意见呢?
她乖乖点头,朝池沧行礼:“多谢郡守赏赐。”
第56章 弥罗界(四)
璃霜望着池沧远去的身影,灯火与他倒映在清澈的瞳眸中,她坐在精致的贵妃榻前,攥紧圈在脖颈上的琉璃挂坠,无声嘀咕道:“阿母,霜儿暂时平安了。”
临近深夜时分,璃霜居住的寝殿内仅留有一盏微弱的灯烛,她躺在软榻上,仰望金碧辉煌的天花雕刻,辗转反侧。
雕窗外一束微光从窗缝透进,映入璃霜眼底,她坐起身,远望雕窗外的世界,书房闪烁着微光,窗影投映出青年俊俏的侧容。
璃霜捏紧覆盖在身上的厚褥,总有几分内疚涌上心间,看着他忙碌不停,联想到他平日都是很晚才歇息的吗?
此时,她也想帮他分担池府杂事。
不知过了多久,璃霜全身困乏,在柔软舒适的软榻中进入梦乡,窗外书房的灯光逐渐暗下,暖阳东升,天地复苏。
清晨,苍霜苑内的下属在苑中反复行走,产生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还有细碎的闲聊声,多半是有关璃霜的。
只是还未聊多久,声音便消散了。
璃霜身着一件雪狐裘裳,如今已至初冬时节,清晨天气凉爽,且璃霜每年进入寒冬时节便会全身酸软,她得多加防护。
思及此,几位下属手捧衣箧朝着璃霜走来。
璃霜正从屋内拉开殿门,瞧见下属们伫立于门外矮阶下,正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下属见璃霜出来,恍然失声,恭敬道:“姑娘,这是郡守大人嘱咐奴婢为您准备的霓裳。”
璃霜愣神,睁大眼呆呆地看着她们,大眼瞪小眼。
奴婢怯声问:“姑娘是不喜吗?”
“没有!”
璃霜摆手否决,忙接过婢女怀中的衣箧,衣箧内装有偏厚的袄裙,还有金饰环坠,闪闪发光。
婢女们探头望去,轻咬下唇,生恐下一秒璃霜会说不喜欢这些袄裙。
璃霜伫立于铜镜前,手提袄裙在身上比试,款式与色彩她都很喜欢,但似乎腰围小了点,挤挤还是能穿,璃霜不想再劳烦她们,更不想让他为难。
璃霜扬起灿烂的笑容,看向门外心惊胆颤的婢女们,她微微躬身:“我很喜欢,谢谢你们!”
婢女们听后总算松口气,在心底发觉她并非其它贵府女娘那般刁钻,甚至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们面面相觑,朝璃霜欣笑,行礼后便纷纷离去。
璃霜捧着怀中柔软的袄裙,精致的雕花刻纹映在衣料上,她不出声地笑了,抬眸看向书房,透过雕窗看到青年认真阅览经册的模样,初冬的暖阳洒在他身上,连同发丝亦在闪闪发光。
时间快速流逝,窗外夕阳斜下,璃霜屈肘半趴在寝殿内的案几前,指尖转动灵墨笔,脑海里回忆起白日在苍霜苑的快乐。
婢女们带领她观顾苍霜苑,又为她置备膳食,从不让她忙碌,璃霜还有点难以适应悠闲的滋味。
闲来无聊时,璃霜仍是会拾起古琴弹奏一曲,悦耳的琴声充满整座苍霜苑,无比轻快。
久违的轻松涌上心间,璃霜已许久未尝到这般轻松,自阿母、阿爹亡故后,璃霜每时每刻都处于警惕中。可身处苍霜苑时,璃霜打心底感到欣喜,前所未有的欣喜。
璃霜手执灵墨笔,笔端沾墨,在干净无尘的白纸上一笔一画写下几行字,她将信纸折好,轻声跑到书房前,避免打搅他办理府事,她只好将信纸悄悄塞在门缝下,无声离开。
池沧抬眸,透过窗影瞧见少女单薄的背影,迎月而去,待璃霜回到寝殿内,他轻声拉开书房大门,蹲身拾起地上的信纸。
字体工整,遒劲有力:池郡守,谢谢你愿意将我带回苍霜苑,我很喜欢这里的一切,婢女们都很温和,今早的霓裳和金饰已送入殿中,很合适,谢谢你赠予我价值昂贵之物。如若郡守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唤我,我会识字、阅账,定能帮上忙!
池沧捏着信纸一角,不出声地笑了,抬眸看向她居住的寝殿,屋内的烛光渐渐暗下,他折回案几前,将信纸折好收入木箧中。
往后的几日时间里,璃霜踏入书房,陪在池沧身侧,为他研墨,奏琴。
他很喜欢她弹奏的琴谱,音律优美,仿佛能净化全身的疲倦与烦恼。
而池沧则端坐在案几前认真阅账,处理池府差事,偶尔也会教璃霜阅账,璃霜学得很快,不出半时辰,她便能算清池府的三日账册。
每日临近傍晚时分,后花庭总能瞧见两道靓丽的身影,璃霜伴在池沧身边,与他共赏后花庭的风景。
话说,自池沧踏入苍霜苑,便许久未能来后花庭闲逛,多数时间是待在书房里阅账到深夜未眠。
自从璃霜来到苍霜苑后,他才得空常来后花庭赏花。
只是初冬时节,鲜花早已凋谢,不及初春时艳丽。
璃霜怀中捧着鼓鼓的一袋,从里倒出几颗如豆米般大小的种子,洒在水榭前一块松软的土壤里,转头笑道:“郡守,待到来年开春时,它就能长出好多花!”
池沧弯着星眸,笑问她:“你播的是什么种子?”
璃霜沉寂半会,温声道:“杏花。”
初次见他时,盛京街坊的杏花纷纷扬扬飘向晴空,杏花坠地,车铃声拂过耳畔,他们在缘衫坊相见。
很快,又是一年寒冬,璃霜仍是未避免身子的虚弱,她几乎每日得伴在火侧,比常人更惧怕寒冷。
婢女们将此现象告知池沧,池沧见璃霜唇色惨白,他便命婢女熬养生汤喂给璃霜,好生供养着,璃霜每日只能躺在软榻里,想要下榻却被婢女拦下,据婢女口述,是郡守的吩咐。
璃霜不想婢女们因她之事而受到郡守的责怪,亦不想让他担忧,只好乖乖地蜷缩在软榻中。
几日后,脸色有所恢复,不似寒冬初至时那般惨白。
可仍旧不能像常人般行走在大雪中,她需要每时每刻伴随在火侧。再者是盛京每年寒冬,天气异常冷冽,常人都未必能接受,更何况她惧冷。
池沧因此请来盛京出色大夫为她诊治此症状,然最终,大夫未看出端倪,离开苍霜苑前,大夫嘱咐池沧多多陪在她身边照顾着她。
自那日大夫离开后,池沧每日都会来她的寝殿,他端坐在案几前,桌上是厚重的账本,一边阅账一边陪着她,直至深夜才回到他的寝殿。
时间一长,池沧后知后觉,他似乎早已习惯她陪在身侧,若一日不陪,他便会感到心底空落,他还是无法习惯一人蹲守漆黑书房阅账到深夜的孤寂。
或许是她的出现太过耀眼,让苍霜苑充满活力,带给他无尽的欢喜。
直至今日,他从心底发觉,他很害怕她的离去。
寒冬逝去,迎来初春。
璃霜的身子在逐渐恢复,脸色愈发红润,她宛如在初春绽放的鲜花般,寒冬凋落,初春绽放,带着无限生机在苍霜苑活泼乱跳。
苍霜苑因她的降临,恢复昔日的热闹。
阳春三月,杏树开花,嫩枝开满簇簇艳丽饱满的杏花,清新的空气灌满淡淡的幽香。
水榭前的透明轻纱飘动,碧蓝的湖水中倒映出少女曼妙的身姿,璃霜斜坐于长椅,眺望坠落于湖水的杏花,湖水泛起涟漪。
而池沧则端坐在茶几前,提笔在画纸上描摹她的轮廓。
片刻后,他放下手中的灵墨笔,轻飘飘地吹嘘画纸,画纸湿润的墨水很快就干涸,少女明媚的笑容出现在画纸上。
璃霜提着裙裾朝他跑去,拾起地上的杏花,弯起明眸道:“好看吗?”
池沧从她手中接过那朵开得旺盛的杏花,抚摸花瓣道:“你种的,自然好看。”
璃霜微微怔神,垂眸捏紧裙裾,心底漾开甜蜜。
自那之后,水榭常常能瞧见两人的身影,欢语声充满整座苍霜苑,湖底圈养的池中鱼雀跃不已。
春至,初夏降临,天气逐渐炎热,璃霜见到了池县令和池祖母。
璃霜着一身月莹云纹袖衫裙,伫立于池府门前,转眸看向池沧。
他牵着她白嫩的手,轻抚她的头,含笑道:“别紧张,有我在呢。”
璃霜乖乖点头,牵紧他的手,越过池府门。
她蓦然回首,看向对面的小茶铺,曾经她坐在茶铺的角落,远远眺望热闹的池府。那时的她,从未想过如今的自己能光明正大地踏入池府,恍如在做一个美梦。
池府的婢女们连声唤道:“县令大人,郡守回来啦。”
在屋内梳妆的池祖母听后双眼放光,放下手中的木梳跑出寝殿。
池沧带着璃霜踏进池府正堂,池县令严肃地坐在木椅上,俯视半跪在地上的璃霜。
池祖母赶来正堂,瞧见池沧跪地磕头,急得手忙脚乱,忙拽着池沧的臂膀拉他起来,目光全聚焦于他的身上,并未瞧见池沧身侧跪着的少女。
池沧被祖母拉着起身,他忙去拉璃霜,生怕她跪疼了,祖母这才瞧见那名玉肌凝脂的少女。
璃霜微微蹲身,朝池祖母行礼。
池县令轻咳两声,肃然道:“沧儿呐,婚姻大事岂非儿戏,你当真想好了?”
池县令对池沧的婚姻并未多加管束,只愿他能娶一个世家嫡女为他分担差事,再为池府生儿育女便好。
可如今他却带一位曾在菱歌馆身为歌姬的女子回池府娶亲,成何体统!
池沧牵紧她的手,毫不犹豫,语气格外坚定:“父亲,儿此生非她不娶,还望父亲成全!”
池县令捏紧账册,册本映出指印,他压抑着眼底的怒火道:“她的身世你知晓多少,她的爹娘可在盛京?”
池沧道:“父亲,初冬时我将她纳入苍霜苑,今后她便是苍霜苑的人,我不论她过往种种,我只知道,我心悦于她,苍霜苑的正夫人位唯她一人。”
“放肆!”池县令手中的账册狠狠地甩在木桌上,吓得璃霜身子微颤。
池祖母走到璃霜身前,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笑着慈祥道:“她是个好姑娘,沧儿喜欢便允了,县令就别再吓唬小姑娘了。”
池祖母对璃霜有点细微的印象,她依稀记得璃霜曾在盛京的缘衫坊有出色的制衣手艺,而缘衫坊闭铺,璃霜去往菱歌馆,因琴艺再次在盛京闻名。只是后来污言秽语多了,将美名埋下。
当今世道,女子难以生存,池祖母同为女性,见过世道人情,自然明白其中的不易。
池县令紧锁眉头,池祖母吩咐蹲守在堂外的婢女取来木箧,木箧中装有翡翠玉镯,祖母将玉镯戴在璃霜白皙的手腕,看向池沧道:“沧儿,你可算好何时置备大婚?”
池沧在来到池府前,早已与璃霜算好大婚吉日,他道:“四月廿六。”
祖母沉寂半会,抚摸着璃霜手腕上的翡翠玉镯,悠悠道:“既如此,便定下了,吩咐下人准备婚帖,既是正夫人,那便要风风光光娶回池府。”
池县令正想开口阻拦,池祖母连忙打断:“此事已定,莫要再劝阻,已至晌午,下人早已备好膳食,沧儿、霜儿便在池府用午膳吧。”
池祖母办事绝不拖泥带水,决定好的事情她便会迅速安排、办妥,池县令这下无话可说,只好听从母命去往厅馆用午膳。
用完午膳后,池沧带着璃霜回到苍霜苑,璃霜很喜欢他的祖母,和蔼可亲,让她快要溢出的紧张感再次埋没于心底,话说,她已经很久未能感受到长辈的亲切,今日一见池祖母,久违的亲切感袭来,让她感受到“家”的温暖。
婚事决定的如此之快,宛如美梦般,她抱紧池沧,蜷缩在他温热的怀中,生怕睁开眼的那瞬间,美梦消散。
四月廿六,乃池沧与璃霜的大婚之日。
清晨,红帷幕高高悬挂在苍霜苑,苑内一片红,喜气洋洋,盛京来了许多世家公子、小姐,庆祝这对新人的金玉良缘。
璃霜坐在凤轿中,手执雕花刺绣精致的团扇,她攥紧挂在脖颈上的琉璃玉坠,仰天欣笑:“阿母,霜儿要出嫁了,要是阿母能陪在霜儿身边,见证霜儿身着嫁衣的模样,该有多好。”
凤轿落地池府,璃霜手执团扇遮住容貌,牵着红绣球走进正堂,越过马鞍,行三拜。
池府迎亲的风光吸引来盛京行人,府外挤满行人观赏,府内欢声笑语,掌声雷动。
“恭喜恭喜,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咦?这女子好生面熟,莫非是菱歌馆那位靠琴艺闻名盛京的歌姬?”
“瞧池府迎亲的架势,这待遇只有正夫人才能拥有,小小歌姬还真攀上高枝了,倒真有几分狐媚子手段。”
池祖母与背后嚼舌根的那名妇女擦肩而过,她挥挥手,下人们将那名妇女当众轰出去,祖母认真纠正她,语气带着冷厉与警告:“我池府的郡守夫人岂容你乱嚼舌根?今日我不想见血,若日后再被我听见,便叫人割了你这舌头。”
“还有,她曾是缘衫坊内出色的制衣女娘,并非你们口中下流的歌姬。”
那妇女半跪在地上,狠狠扇嘴,磕头道歉,连滚带爬远离池府。
正堂内大婚如期举行,置办的风风光光,掌声与祝福拂在耳畔。
璃霜抬起羞怯的明眸看向他,池沧正盯着她,两人炽热的目光相撞,她迅速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眼底的笑意溢出。
今后,璃霜便是苍霜苑的女主人,是他的郡守夫人,这是璃霜此生最快乐的时刻。
从前的她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如此美好,这一切的美好皆是他给予,是他让她重拾“家”的温暖。
时间缓缓流逝,欢声笑语渐渐散去,苍霜苑内灯火通明,似乎一切都回到了那夜璃霜初次来到此苑所见之景。
璃霜头戴红盖头,端坐在软榻边缘,紧张地捏紧凤纹嫁衣,静静地等待池沧到来。
顷刻间,脚步声渐近,耳畔传来推门声,璃霜骤然抬眸,透过红盖头瞧见池沧的身影,她往软榻里边挪了挪,紧张到轻咬下唇。
池沧拿起矮桌上细长的喜秤,在手中玩弄会,半俯身将喜秤提上,缓缓揭开红盖头。
盖头掉落在池沧手中,他捏紧盖头放在鼻尖闻吸,少女发丝存留的淡香灌入鼻腔,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璃霜眨眨眼,体温逐渐上升,白嫩的脸颊泛起绯红,她吞吐道:“我们先喝合卺酒吧。”
璃霜起身端起一杯合卺酒交于他手中,又端起一杯与他交杯喝下,酒劲冲头,她紧蹙眉头,脸颊红得宛如映在天边的晚霞般,透着点娇媚。
璃霜的身子僵硬在原地,不知所措,轻声问他:“郡守,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池沧牵起她的手,大掌抚摸着她通红的脸颊,见她眨着清澈的鹿眸,笑意更深:“干你。”
璃霜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池沧欺身压在她身上,悬挂在榻底的轻纱径直垂落,头上厚重的凤簪掉落榻底,“呲喇”一声,凤纹嫁衣撕裂,覆盖在凤簪上。
璃霜惊慌失措,下意识拉扯身侧的薄被褥将头蒙在被褥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池沧撕裂嫁衣的那刻见到丰腴可人的风光,他的耳垂泛起微红,与她十指相扣,扳过她的脸,皓齿轻咬那张诱人的红唇,吻到深处,再慢慢地将她身上的被褥揭开,眼神扫过她全身。
璃霜回过神时已经晚了,她来不及去拿被褥,眼见池沧将被褥扔在地上,他紧紧禁锢着她,不许她去捡。
她整张脸红得不成样子,只好将脸埋在高枕里,轻哼一声。
池沧衣冠整洁,凑身贴近她,璃霜被嫁衣上的刺绣扎的发疼,微微颤动身子,他抚摸她的发丝,贴近她耳边,沉声道:“夫人,新婚洞房夜你怎么能叫错称呼,该罚!”
他捏着她的下颌,用着不可一世的语气命令:“来,到夫君怀里来。”
璃霜眨眨眼,凑身贴近他,钻入他怀里。
池沧的视线往下,幽深的眼神似是在示意她为他宽解腰带,璃霜拗不过他,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解带。
片刻后,璃霜仍未解开,池沧见她笨拙的手法,不出声地笑,按着她的手教她解腰带。
腰带悬挂在腰间,他倾身吻着她白嫩的脖颈,映出唇印,轻咬她的耳廓,渐渐往锁骨处吸吮。
璃霜发出“唔”地一声,环手抱住他的头,未料他竟如此大胆,可她却不反抗,身体似乎极为享受。
她紧咬下唇,不发出任何声音。
池沧抬眸看她眼神迷离,锁骨处映上鲜红的印记,似是咬疼她了,他温声道:“乖,叫出来,我喜欢听你撒娇的声音。”
璃霜耳根泛红,忍不住轻哼两声。
窗外的红灯笼渐渐熄灭,伴随着雀鸟婉转的鸣啼声,璃霜进入睡梦,额角溢出几滴热汗,池沧擦拭她额角的汗珠,轻吻她的唇,将她拥在怀中安睡。
往后的半月时间,他们俩干着平日里会做的事情,他在书房阅账、办理差事,她则伴在他身侧抚琴,偶尔会清理池府差事,两人临近傍晚,再一起共赏后花庭风景,乐此不疲。
婢女们还从未见过郡守夫人和郡守吵架,这所谓是人间街坊流传的神雕侠侣,恩恩爱爱到白头偕老。
几日后,璃霜偶尔会伴有干呕症状,且她的葵水已推迟半月未来,她抚摸着小腹,神色不知是欢喜还是不安,她将此事告知池沧,池沧请来盛京有名的大夫为她诊脉。
大夫捊动长胡,点头笑道:“恭喜郡守夫人,怀胎已有月余!”
璃霜微微愣神,她似乎还无法接受这个答案,她居然要成为母亲了?
自池沧知晓璃霜身怀胎儿,他查阅经册,常常询问盛京大夫照料胎儿与夫人的方法,以及熬养生汤所需的药材。他每日伴随在璃霜身侧,两人形影不离。
池沧不允许她干杂活,命婢女们好生供养着她,璃霜闲来无趣时便会缝制幼婴穿的童服,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的童服她都会缝制,手艺且快。
璃霜抬眸笑问他:“夫君,你希望肚中的胎儿是男孩还是女孩?”
池沧眉梢微挑,轻吻她的脸颊,接过她手中的银针道:“无论男孩亦或女孩,只要是你生育的,哪怕是个怪胎我仍会喜欢。”
璃霜轻敲他的头,不禁失笑:“你可别诅咒腹中胎儿了。”
池沧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轻声道:“喜欢你。”
璃霜抬眸看他,认真道:“我可是很长情的,喜欢我,就要喜欢一辈子!”
“嗯,拉钩,喜欢一辈子。”
深秋,十月二十九日,腹中的小生命顺利诞出,璃霜脸色苍白,额角冒出冷汗,慈祥地看着大夫怀中抱着的幼婴,听着幼婴呜咽的哭声,她不禁轻笑。
池沧驻足在殿外,心脏扑通乱跳,他平生从未像此刻担惊受怕,直到耳边响起婴儿的哭闹声,他的心逐渐松下。
殿门敞开,他与幼婴擦肩而过,冲进殿内查探璃霜的情况,好在她并未出事,池沧这才折回婴儿眼前,将他捧在怀中。
大夫嘻嘻笑道:“恭喜郡守、郡守夫人,是个男孩,天资聪慧,日后定成大器。”
大夫又开了几个养生的药方子,池沧躬身道谢,命下人送客,待众人离去,他坐在璃霜身侧,将幼婴放在璃霜眼前,夸赞道:“长得如此好看,和夫人很像。”
璃霜撇头看幼婴,大眼瞪小眼,怀中的幼婴见着璃霜后瞬间不哭闹了,璃霜哑声道:“我们给他取一个好听的名字。”
“好。”池沧沉思片刻,恍然想起前几日在圣经上看到的小字,轻抚怀中幼婴的嫩脸,“不如就唤他池羡,小羡儿。”——
作者有话说:未完……这章有点多,我晚点补上吧[可怜][亲亲]
第57章 弥罗界(五)
璃霜艰难地抬起手抚摸小池羡的头,声音沙哑地唤道:“池羡,小羡儿,好听。”
婢女们将小池羡的出生通报给池县令和池祖母,次日清晨,池祖母着一袭赤红衫裙来到苍霜苑,身后的下人们手中提着沉重的物件,有补身药材、金银首饰以及幼婴的童服和虎头鞋。
池祖母前脚刚踏入苍霜苑,便闻婴儿的哭闹声,她听随声音赶来寝殿,见幼婴躺在乳娘怀中,璃霜轻咳两声,虚弱地躺在软榻里。
蹲守在寝殿外的婢女们躬身行礼:“见过池县令。”
“免礼。”
璃霜半梦半醒,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她缓缓睁眼,撞上池祖母的目光,她半起身微微张口,正想向祖母和县令请安。
“霜儿,你躺着好好休息。”
池祖母及时阻断她的话语,命下人将药材放到后厨,祖母坐在她身侧,“霜儿,你受苦了,我吩咐下人去熬补身汤。”
璃霜薄唇微颤,在祖母身上见到了阿母的身影,她扯出淡淡的笑容道:“谢谢祖母。”
“好孩子。”
池祖母轻抚她的脸,起身去探小池羡,从乳娘怀中接过小池羡,手中拿着拨浪鼓晃动,笑得合不拢嘴:“真乖。”
池县令驻足寝殿外,目光停留在小池羡身上,见着他睁着大眼环顾四周,极为好奇,县令不由轻笑。
恰逢池沧从盛京街坊赶回,清晨他去了一趟药膛请教大夫开药,手中提着药方,赶来寝殿瞧见池县令,池沧朝县令躬身作揖。
池县令收起笑容,乔装严肃道:“沧儿,你的祖母已经命人去熬汤药了。”
池沧恭敬道:“谢父亲提醒。”
池祖母抱着小池羡玩耍,越看越喜欢,恍然想起什么,忽道:“沧儿、霜儿,待小羡儿满月,便在苍霜苑举办满月庆典,如何?”
璃霜看向池沧道:“此事听由夫君安排。”
池沧自然愿意举办满月庆典,此事迅速定下,往后的一个月内璃霜每日喝补身汤,状态好了不少,苍霜苑有了小池羡的出现,热闹非凡。
璃霜和池沧渐渐恢复昔日的生活状态,池沧白日里多半是在书房度过,每日阅览账本、处理差事,璃霜则伴在他身侧,陪他分担池府差事,池沧忧她孕后身子还未痊愈,怕池府差事影响到她休息,多次打发她离开书房。
可璃霜很是逞强,向他证明身子已经好了不少,不必每日卧在软榻中度过,且小池羡有乳娘照看,她理应帮夫君处理池府差事。
池沧拗不过她,只好加快阅账速度,将重活全揽在自己身上,恳求璃霜陪在他身侧为他奏琴即可,璃霜爽快答应了。
此后,书房常常传来悦耳的奏琴声,窗影投映出两道般配的身影,相互依偎。
一个月后,满月庆典在苍霜苑举行,早在半月前小池羡的出生传遍整个盛京,与池府交好的世家贵族纷纷投来贺礼,恭喜新生命的诞生。
今日小池羡的满月庆典迎来许多贵客,苍霜苑内人山人海,喜气浓浓。
贵客们手提贺礼,拱手笑道:“恭喜郡守、郡守夫人添喜!”
小池羡躺在璃霜怀里,眨巴着漆黑大眼,好奇地盯着这些来客。
贵客们捏捏小池羡的嫩脸,弯着眸子欣笑,又道:“小郡王天资聪慧,定成大器!”
“多谢侯爷赞叹。”
璃霜微微躬身,垂眸轻抚小池羡的头,露出欣慰的笑容,“小羡儿,他们都是来给你庆生的,今后每一年,娘亲都会为你举办庆生礼。”
小池羡仍是眨巴大眼,浑然不知,不知不觉中,咬起了手指头。
虚影白虞伫立于苍霜苑前,看着苍霜苑内人多冗杂,喜意浓浓,皆是为池羡的诞生而庆祝,她不由轻笑。
他的出生是众人所期待的,可白虞始终想不通,他生活在苍霜苑,一个充满爱的环境,身为小郡王,理应在盛京生存,可为何他会去往天师教修炼灵修?
天瑞十八年秋分,小池羡年满一岁,如今的他已经会下地走路,当他发现阿娘和阿爹每日都在书房时,他常常会跌撞跑到书房,冲入阿娘怀中,捏着账册不放,睁着清澈的黑眸看向璃霜,似是在暗示璃霜陪他玩耍。
璃霜也不恼,只是笑笑,将小池羡放在身侧宽敞的榻椅中,搬出一架古琴,提弦弹奏。
小池羡眨眨眼,茫然地看向池沧,池沧挥挥手,示意他过来。
小池羡爬下榻,乖乖走到池沧眼前。
池沧整理一番他的衣袍,长指刮过他的鼻尖,浅笑道:“娘亲弹的可还好听?”
小池羡不懂琴乐,不知什么称得上好听,可他听着并不觉得杂吵,咬指点头,看向璃霜抿唇微笑。
入夜后,小池羡和阿爹阿娘用完膳食便回到寝殿歇息了,他害怕一个人睡在偌大的郡王殿,便跑到璃霜的寝殿趴着,璃霜拿他没辙,便准许了。
每夜璃霜的寝殿内闪烁着暖黄烛火,待到小池羡深睡她才熄灭,他怕黑,没有烛光许是难以安睡。
璃霜见怪不怪,很小的时候她也怕黑,不过长大后,渐渐习惯了黑夜,自然就不怕了。
亥时,夜深人静,寝殿外的红灯笼闪烁着微光,璃霜替小池羡掖好被褥,寝殿留下一盏微弱的灯烛,她推开殿门走进书房。
池沧正关上账册,抬手扯过柜架上的披风,披在身上,抬眸撞上璃霜的目光。
璃霜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池沧神色恍然,温声问道:“夫人这么晚来此,所为何事?”
璃霜抿唇道:“羡儿已经睡着了,夫君,我想与你商量一件事。”
“但说无妨。”
书房大门未关,入秋后夜晚天气凉爽,池沧将身上的披风脱下,系在她身上。
“几日后便是羡儿的生辰,我想陪他庆生。”
池沧眼神明亮几分,笑道:“好,正巧我前几日听闻盛京边界开了一家赏璃灯馆,将祝福寄托于琉璃灯,为羡儿祈福,如何?”
“甚好!”
言罢,池沧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将她拥入怀,书房里的烛火熄灭,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天瑞十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今日便是池羡的生辰,璃霜和池沧带着小池羡来到盛京边界的赏璃灯馆。
盛京街坊上人群涌动,灯火通明,赏璃灯馆内宽敞明亮,璃灯悬挂在半空,透明地面宛如一块明镜拼凑而成,人影倒映其中。
璃霜和池沧肩并肩而行,牵着小池羡的手,部分行人已然认出三人身份,躬身道:“见过郡守、郡守夫人、小郡王。”
赏璃灯馆内所有贵客的目光皆投向三人。
池沧抬手触碰头顶的璃灯,将它摘下,捧在小池羡眼前,道:“今日我来此,是为小郡王庆生祈福,众人尽管玩乐。”
“原是如此,在下祝小郡王生辰快乐。”
小池羡转悠璃灯,蓝光折射在他的黑眸,他漾出一个浅笑,仰头看向璃霜。
随后,馆长带领池沧进入馆内的悬浮海空,行人手中的璃灯自行飘向幽蓝天空,璃灯上刻有的文字闪烁着微光,璀璨夺目。
璃霜将小池羡圈入怀中,握着他的手亲自教他写字,转眼间,璃灯上刻有“生辰吉乐,岁岁欢愉”。
小池羡捧着璃灯,放它远行,学着阿娘和阿爹的动作,闭眼祈福。
往后的每一年,璃霜和池沧都会为他举办生辰礼,各式各样的,每年都不同。
天瑞二十年夏至,小池羡年满三岁,午后,他撑着殿门踏进偌大安宁的苍霜苑,身后跟着一位婢女,婢女手中拿着他上学堂背的书箱。
璃霜端坐于院中,手中捏着银针,慢悠悠地缝制衣布。
小池羡见着璃霜的身影后,笑嘻嘻地跑到璃霜身边:“娘亲,爹爹呢?”
婢女跟在他身后,生怕他一个不小心便摔着,喘气道:“小郡王,跑慢些!”
璃霜抚摸他的头,又捏捏他柔软的脸,温声笑道:“爹爹在书房办理差事,羡儿在学堂可还开心?”
小池羡笑着点头:“娘亲,我可开心了!先生教了我好多礼仪!”
他瞥了一眼,又问:“娘亲,你手中拿着银针是在做甚?”
璃霜欣慰地看着他,弯着明眸道:“娘亲是在给你和爹爹缝制冬天的狐裘。”
“那娘亲呢?”小池羡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撑着脸看着璃霜缝制的动作,“娘亲,我来帮你吧!”
璃霜哭笑不得,指向苍霜苑后厨道:“不用羡儿劳神费力啦,不如羡儿帮娘亲将后厨的点心送到书房?”
小池羡看了眼后厨,又看了眼书房,这才点头答应。
他将后厨的点心送到书房,后在书房待上一下午才得以出来,璃霜抬眸看向书房,父子俩正和睦地聚在一处,池沧在教他练字。
日落时的霞光洒在父子俩身上,发丝在光中熠熠生辉,映入璃霜眼底,她露出心满意足地浅笑。
天瑞二十二年寒冬,池羡初满五岁的这年,盛京下了一场极为寒冷的雪,殿外院中白雪皑皑,冰锥挂在屋檐下。
一阵寒风吹过,殿内生起的炭火又灭下,璃霜伫立于殿外,婢女支着伞守在她身后,璃霜抬手接住胡乱飞洒的雪花,寒冷从掌心蔓延至血骨。
璃霜“嘶”了声,远远眺望殿外的白雪,冰锥啪嗒一声坠地,如同璃霜的心一般,心神不宁。
她仰头望天,哀愁地叹了口气。今年寒冬堪比天瑞十五年的寒冬,让她打心底感到寒冷。
璃霜失神片刻,身后婢女欣喜的呼唤声将她的思绪拉回:“夫人快看,那好像是郡守的身影!”
今早天还未亮,鸡鸣声陆陆续续地在街巷响彻,璃霜醒后发现池沧早已不在身边,桌上留下一张纸条,池沧告知她,他需去往朝堂一趟,还请夫人不必担心。
可窗外飘着大雪,寒冷刺骨,且池沧许久未回,按照往例此时也早已下朝,叫璃霜如何不担心?
璃霜眼前一亮,接过婢女手中的纸伞奔向池沧。
“天这么冷,夫人在殿外等候我多久了?”
池沧接过纸伞,将她拥入怀,轻轻拍掉她肩头沾染的雪屑。
璃霜抬眸看他,见他眼底染上些许迟疑,恍然一问:“夫君有心事?可是朝堂上遇到难事了?”
池沧沉默许久,两道身影在白雪中相贴,迈阶而上,踏入寝殿。
殿中生起的炭火传达着暖意,池沧脱下厚重的狐裘放于木架,回忆着在朝堂听闻圣上所说的异事,沉声道:“近日盛京不太平,皇后娘娘不知怎的,一夜之间身体虚弱,面色苍老,脸上布满皱纹,特请而来的御医亦无法探出病症,可圣上最是疼爱皇后,他便将此事交于池府与伯府,若未能寻到治疗的方法,府级便会降一层。”
“盛京岂还有这等怪事?”璃霜牵住他的手,眨眨眼道,“连御医都无法探出的病症,夫君又能寻到何种办法?恐怕圣上是想借皇后之名铲除池府或伯府。”
“圣上赐下的圣旨我不得不完成,但我起誓,你为我妻,我定以性命护你周全。”
璃霜依偎在池沧怀中,抿唇扯出淡淡的笑容:“夫君不必担忧,近日我常为你和羡儿祈福,你定会平安无事,池府亦是,我会陪你一起渡过难关。”
深夜时分,窗外的雪片片落下,霜风拍打着雕窗,白雪覆盖住在风中摇曳的红灯笼,苍霜苑内的灯笼恍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
池沧提着微暗的灯笼推开寝门,来到软榻前,榻前矮桌上留有一盏烛火,映衬着璃霜粉嫩的脸。
璃霜紧蹙眉头,耳根泛起焦急的红,口中低声囔囔着:“阿爹阿娘,不要去湖塘采集璃珠,霜儿只要你们平平安安。”
近日璃霜夜里总是梦见十九岁时在心底埋下的梦魇种子,池沧凑身贴近她,神色恍然转变为心疼,他虽不知她的过往,可他多少也能明白璃霜或许在曾经有一段悲哀的经历,她从未与他讲述过她的身世、父母,他便从不提及。
璃霜说着说着,眼角滑下一滴璀璨的泪珠,池沧伸手接住,泪珠并未化除,而是圆滚滚地掉落在掌心,闪烁着星光。
普通人流泪绝非如此,为何她的泪却永不化散?
池沧蹙眉看向她,攥紧掌心,向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对她的身世感到疑惑。
这一夜,他彻夜难眠,在书房待了一整晚,书房的烛灯从深夜亮到清晨,书卷滚落一地,凌乱无序。
池沧怔然地看着掌心的泪珠,又看了眼压在臂下的书页,哑然无声。
书页上刻画着璀璨的泪珠,左下角写着:璃珠泪。
再往下则是密密麻麻的一段文字:璃珠泪的出现代表此人体内的璃人骨已发育成熟,而拥有璃人骨之人则拥有如花似玉的面容,永生不老。副作用则是寒冬季节身子虚弱,摊床不起。
池沧捏着书页的手在渐渐颤抖,他始终不相信与自己相处多年的夫人体内竟有璃人骨,她是璃人,经册上所写的症状她皆占。
又过了几天,迎来岁旦,寒冬并未离去,璃霜伫立于炭火前,整理了一番小池羡的狐裘,摸摸他的头道:“羡儿,今日是岁旦,晚上我们一起去盛京街坊放祈福灯吧。”
池羡点点头,仰头看向璃霜眨眼问道:“岁旦?娘亲,我们一起迎新春!”
璃霜弯着明眸笑看池沧,他恍然回神,牵起璃霜的手,另一只手捏了捏池羡稚嫩的脸。
岁旦当夜,踏出殿外,白雪飘洒,池沧手中支着纸伞,璃霜在右侧,池羡缩在中间,偌大的雪屑在半空斜飞,飘在璃霜和池沧的肩头,浸湿狐裘。
盛京街坊挂满红灯笼,喜庆洋洋,街头熙熙囔囔,洁白的雪花倒映在通明的灯火中。
池羡跟随池沧和璃霜逛了一圈,手中提着一盏祈福花灯,因他脚步不快,又因人多冗杂,他抬手攥紧璃霜的狐裘,迈出大步跟上。
璃霜和池沧的步伐逐渐加快,池羡蜷缩着冻紫发红的指节,渐渐松开璃霜的狐裘,眼前的行人遮挡住他的视线,他的神色明显焦急,冲过行人追上璃霜。
雪花飘落在他略短的眼睫前,眼前的世界恍然朦胧,耳边响彻着悦耳的铃铛声,震荡人心。
少女手中捻着一根崭新的糖葫芦,朝池羡的方向冲来,稚嫩的少女音夹着点焦急:“爹爹,你等等我!”
转眼间,“啪嗒”一声,池羡手中的祈福花灯坠入雪地,少女猛然回眸,蹲身捡起雪地里的花灯,哑声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池羡盯着坠地的花灯耷拉着眼皮,眼底写满失落,花灯是娘亲给他买的,可他却不小心弄脏了。
空气在这瞬间陷入死寂,片刻后,不远处传来一阵青年音,那人唤着:“曦儿,再不快点可就跟不上爹爹的步伐啦!”
少女抬眸望去,匆忙从身后掏出那根崭新的糖葫芦递到他手中:“这根糖葫芦作为我的赔罪礼,有缘再见!”
言罢,少女的身影在人群中消散,池羡盯着那根糖葫芦怔愣许久,直到璃霜折回找到他。
璃霜蹲下身左顾右看,担忧问:“羡儿,你可有受伤?”
池羡微微摇头,撇头望向远方一抹粉色身影,她与她的爹爹正在嬉笑,池羡回过神问璃霜:“娘亲,她是谁啊?”
璃霜顺着池羡手指的方向望去,恍惚瞧见他们的腰间挂有一块玉佩,她笑道:“那是剑心宗的弟子,羡儿手上的糖葫芦是她送的?”
池羡点点头,抬起疑惑的黑眸看璃霜:“娘亲,剑心宗是什么?”
“剑心宗在很远的地方,那里的弟子修习剑术,保卫众生,护佑世间太平,今日她送你一根糖葫芦,来日有缘娘亲特邀她来苍霜苑做客,如何?”
言罢,璃霜接过他手中的祈福花灯道:“要走啦羡儿,你的爹爹还在等着我们呢。”
池羡回过眸,她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可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却映在他的心间,就如同含在口中甜腻的糖葫芦。
虚影白虞透过人群看向他,又转身看向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女孩,她暗下明眸,原来他们在很久以前就见过。
第58章 弥罗界(六)
岁旦这夜,池羡跟随璃霜和池沧祈福放花灯,他看向娘亲时总觉得她的眼底藏匿着惆怅,爹爹亦是如此,他眨眨眼,茫然地看着水中花灯在冰寒的湖面无方向地漂泊,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池羡这夜玩得并不开心,他能感受到娘亲在逞强欢笑,夜深后,街坊人散,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他半趴在璃霜膝上,陷入深睡。
池羡也未曾想过,他这一睡竟睡了三天两夜,醒来时,他躺在偌大宁静的郡王殿,烛火在微微摇曳,往殿外望去,无人蹲守,寂静中他听见风雪肆意拍打着雕窗,似是要穿过窗缝袭击而来。
他蜷缩在厚褥里,身体在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呼啸声中混杂着吵闹的喧哗声,池羡披上狐裘,因紧张害怕打翻了木架,殿外正巧路过此地的婢女听见郡王殿的动静,忙推开殿门,瞧见小郡王脸色苍白。
婢女微微躬身:“小郡王可是需要增添炭火?小郡王睡了三天两夜才醒,夫人忧小郡王饥饿,特地派奴婢从后厨带来点心膳食,小郡王如有需要尽管唤奴婢。”
那名婢女将膳食放在矮桌上,又添了把火材,郡王殿内暖如春。
可这些都不是池羡想要的,见婢女即将离开郡王殿,池羡微微蹙眉问道:“我为何会在郡王殿?”
婢女哑口无言,恍然回想起方走出正殿时,郡守夫人对她的嘱咐,绝不能将夫人因体弱摊床的事情告知小郡王,婢女笑笑:“夫人说了,小郡王今年已满五岁,总归要回到郡王殿。”
婢女又折回灯盏前,多点了几支灯烛,眨眼间,郡王殿灯火通明。
婢女等候许久,见池羡并未回话,躬身后退几步离开郡王殿,偌大的寝殿只剩下他一个人,方才的问话在他脑间荡漾,似幻梦。
矮桌前点燃熏香,屋内飘荡着醉人的香气,池羡今夜并无胃口,咬了几口点心便又折回软榻歇息,苍霜苑内静谧无声。
第二日清晨他便醒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窗外的雪在渐渐融化,可依旧寒冷刺骨,他静坐了许久,并未听见苑内下属们走动的声音,只好闭上双眼再次陷入梦乡。
巳时方至,苍霜苑正殿外响起一阵苍老的声音,婢女们心惊胆颤地蹲守在殿外,冻得哆嗦。
池沧见那人提着药箱从正殿徐徐走出,脸色苍白,池沧忙追上去问:“陆大夫,可查出何等症状?能否有药物治疗?”
“夫人可是每年寒冬都会突发此症状?”陆大夫的眼神斜睨蹲守在殿外的婢女们,凑近池沧耳边叹道,“郡守可知夫人体内拥有璃人骨?若璃人骨不除那么夫人每年寒冬皆会如此,无药可医,直至寒气冻结全身而亡。”
池沧心跳骤然暂停,怅然地看向殿内躺在软榻里的璃霜,她产生虚弱的咳嗽声。
陆大夫从药箱掏出药方子,深深叹了口气:“郡守每日及时给夫人服药,至少能缓解度过今年的寒冬。”
“多谢陆大夫。”
闻言,陆大夫撑着纸伞离开苍霜苑,眼神瞥向躺在正殿内的璃霜,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躲在郡王殿的小池羡默默听完这场对话,他缩了缩身子,紧紧抱住自己取暖,似是不愿意接受娘亲患有此症状。
往后的半个月内,池沧每日守在璃霜身边喂她服药,此事定然瞒不过池羡,他知晓后并无激烈的情绪,格外平淡,似是早已知晓,闲来得空便陪在璃霜身边朗诵诗经,逗得璃霜欣笑。
这样和睦的生活直到初春时节彻底改变。
又是一年初春,杏花开遍盛京,璃霜跟随池沧回到池府,再次踏入池府正堂,一切都是当年的模样,却又有一丝不同。
池县令坐在太师椅前,鬓前蔓延着银丝,略显苍老,他手中捏着奏折,怏怏不乐。
璃霜和池沧躬身拜礼。
正堂陷入一阵宁静,直到池县令开口将宁静打破:“沧儿呐,你先出去,我有话要跟她讲。”
池沧愣了会,抬眸看向祖母,祖母微微摇头,神色凝重,抬手示意他离开正堂。
待池沧走后,池县令展开奏折,沉声道:“璃霜,你可知你为何每年寒冬皆会卧榻不起吗?”
璃霜微微蹙眉,直到池县令将手中的奏折甩到她脚下,璃霜蹲身捡起地上的奏折,扫过一眼,脸色瞬间惨白。
池县令冷冷道:“因为你体内含有璃人骨,而璃人骨为世间罕见之物,正是因为你有璃人骨在体,便可获得如花似玉的美貌。可却不幸,璃人骨恰巧可治愈皇后娘娘的病症,圣上已知晓此事,要你速速交出璃人骨,否则池府将会彻底堕落,我想,你也不愿看到池府惨败的现象。”
璃霜恍然想起十九岁那年的寒冬,阿爹去往湖塘采集稀世璃珠,或许璃珠可治愈璃人骨在寒冬季节无法生长的症状,正是如此,她才会在每年寒冬卧榻不起,身体瘫软。
原来阿爹和阿母一直都在瞒着她……
璃霜眼眶湿红,指节在微微颤抖,说不出一句话。
池祖母察觉到她的失落,握住她冰凉的手:“霜儿,你别担心,城外大夫说了,若除去你体内的璃人骨,往后每年寒冬你再也不会犯病症了,只是容貌会有所暗淡,可这是唯一的办法可治疗皇后娘娘,同样也能解决你的病症,一举两得,如何?”
璃霜强行忍住泪水,哽咽道:“霜儿任听祖母差遣。”
过了许久,璃霜再次见到了陆大夫,他使用针法将她体内的璃人骨硬生生抽出,璃霜紧蹙眉头,疼到无知觉,眼前的一切似是缥缈虚无,一场幻梦。
池沧再次见到璃霜时,她闭着眼躺在祖母的寝殿内,祖母将抽璃人骨之事告知池沧,他很是担忧璃霜会否出事,然陆大夫向他解释抽出璃人骨便再也不会在寒冬时卧榻不起。
陆大夫是城外大名鼎鼎的医师,且曾经与池沧有过来往,他很是信任这位大夫,听他解释后,心总算安定下来。
池沧抱着璃霜回到苍霜苑,自回到苍霜苑后,璃霜身子愈发虚弱,走路时总会气喘吁吁,脸色逐渐苍白,几乎每日都得卧在软榻歇息。
盛京传来盛大消息,圣上派下属领着圣旨来到苍霜苑,据说半月前陆大夫抽取璃霜体内璃人骨,陆大夫将璃人骨送往宫中,让病重的潆碧娘娘服下,璃人骨转移至潆碧体中,自那之后,潆碧一夜之间恢复健康,容貌似花。
圣上便派人领着赏赐来到苍霜苑,可等候许久,唯独不见璃霜的身影。
池沧慢悠悠走出书房,抬眸时眼底尽显沧桑,哑声道:“夫人近日染上风寒,不便见客,臣愿接旨。”
一名将士骑在马背上,从身后掏出沉重的圣旨,激昂道:“池府愿在皇后危难时刻贡献稀世璃人骨援助,赏赐城外一百亩地,升职一层,另加皇祖存留的十箱昂贵首饰,钦此。”
“谢圣上赏赐。”池府上下的下属皆跪地接旨谢恩。
*
自那日接旨已过去半月有余,璃霜还是不肯露面,她将自己困在池沧前几日为她打造的悬浮海空里,此地在苍霜苑的偏殿位置,无人叨扰,格外静谧。
仰头望去,一片深蓝,浩瀚无边,祈福卡牌逆流而上地漂浮着,卡牌上镌刻着池羡和池沧的姓名,还有一些祈愿语。
璃霜身着嫁衣,端坐在梳妆台前,先是握着木梳,捻起一窜发丝梳理起来,后觉得无趣,拿起梳妆台前的一支匕首雕刻石像。片刻后,她雕刻出阿母和阿爹的模样,他们的嘴角扬起慈祥的笑容。
璃霜抬手触摸石像,思绪逐渐飘远,渐渐湿了眼眶。
她恨自己体内拥有璃人骨,若不是璃人骨,阿爹便不会去湖塘为她采集璃珠治病,阿母则不会因寻不到阿爹而遇水妖受伤。可她同时又庆幸拥有璃人骨,若非璃人骨的出现,池府将会因皇后病重落败,她不愿看到夫君在朝堂上为难,更不希望池羡生活不美满。
她曾许诺过,要让池羡幸福美满地成长。
一滴泪滚落在石像上,石像褪去艳色,璃霜抬眸,铜镜照耀着她,在朦胧的视线中恍然看见一张惨白的面容,瘦的颧骨突出,倒显得有几分瘆人。
走神间,一束光透过铜镜,射入她的眼底,璃霜蓦然转身望去,只见身板瘦小的男孩伫立于殿外,迈步踏入深邃的悬浮海空。
璃霜眼神涣散,讷讷道:“羡儿,你为何来此?”
言罢,她立马转过身,随手抓起桌上的面纱遮住瘦骨嶙峋的脸庞,似是担忧这张脸会吓着池羡。
池羡手上提着食盒,跑到璃霜眼前,忽然抱住她,睁着大眼撇嘴道:“娘亲许久未露面,羡儿甚是想念娘亲,今日乞求爹爹放我进来看望娘亲,还望娘亲莫要责怪爹爹,羡儿带了娘亲平日里喜爱的杏花糕。”
璃霜看着食盒里的杏花糕,不知怎的,今日一见却失去了曾经的胃口,她的唇角微微上扬:“羡儿乖。”
璃霜抚摸着他的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害怕他瞧见自己惨白瘦弱的脸。
“娘亲,你为何将自己关在这密不透风的地方?”池羡四处眺望,来到梳妆台前,拿起桌上的匕首,大惊失色,“娘亲,为何要将刀随身携带?”
小孩子对锋利的物件总是那么敏感,再者,璃霜因缺失璃人骨身体虚弱,将自己关在此地月余,不见得任何人,池羡自然担忧。
璃霜已知自己命不久矣,那日陆大夫所说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若璃人骨离体,她将面临死亡,唯一的办法则是采璃珠抑制璃人骨生长。
璃霜微微蹙眉,眉间升起皱纹,凑身掠夺池羡手中的匕首,正欲解释,然下一秒腹部一阵刺痛,连着心脏似是有千万支利箭刺入心口,她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面纱染成血色。
鲜血顺着下颌滑落,坠落匕首,染红锈色刀面。
池羡吓得目瞪口呆,呼吸在此刻停滞半秒,他颤抖地捏着匕首,直到鲜血在他的手背流淌,才恍然回神。
璃霜全身无力,跌落在地,捂着心脏眺望悬浮海空逆流而上漂浮的祈愿语,眼前浮现阿母阿爹、夫君、羡儿带笑的模样,眼角淌出一滴璃珠泪,坚不可摧。
池羡仍是吓得出神,猛然跪地抱住璃霜,眼泪唰唰落下:“娘亲,你怎么了?快请大夫!”
男童稚嫩的嘶喊声从悬浮海空冒出,恰巧路过此地正欲送膳食的婢女们闻声赶来,她们推开殿门的那刻,脸色铁青。
婢女们见地面染成血泊,璃霜躺在地上纹丝不动,而池羡手中捏着血色匕首,眼底布满血丝看向婢女。
“啊!小郡王杀了郡守夫人!”
第59章 弥罗界(七)
婢女尖锐的呼喊声回荡在苍霜苑,池羡手中的匕首缓缓坠地,伴随着金属碰撞声。
璃霜紧锁眉头,捂住腹部艰难抬眸,目睹悬浮海空外迎面走来众【踏雪独家】人,带着震惊的目光投向池羡。刺痛感涌上心间,璃霜止不住地流泪,泪珠混杂着璃珠泪滚落在地。
她抬手触碰匕首,将它死死握在手中,无声呐喊:“羡儿,快走!”
池羡仍是站在原地未动,娘亲前一秒还在与他嬉笑,下一秒怎会突然流血亡故,定是有人暗中陷害娘亲。
池羡半跪在冰凉的地面,青色锦袍沾染血泊,他悄悄拾起地面的璃珠泪,将它攥在掌心,掀起仇恨与质疑的目光看向苍霜苑众人。
等候许久,一阵焦急的青年音响彻耳畔,璃霜闭上眼的那刻,终是见到他的模样。
“出何事了?大惊小怪!”
池沧一手负于身后,发带随风飘扬,腰间佩戴的青玉响彻悦耳的玉瓷碰撞声,众人皆秩序地站成两排,池沧徐徐走来,神色格外淡定,可当他走进悬浮海空,闻到一股血腥味时,神色忽然大变。
空气陷入沉寂,仿佛时间在此定格,唯有地面不断滴落的鲜血告知众人时间流逝。
池沧负于身后的手微微蜷缩,脸色铁青,唇瓣亦在颤抖,似是难以置信,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可当他开口时皆暴露无遗:“快去请大夫!快去!”
下属们怯生生地看着池羡,浑身颤抖,如同见了灭世魔王般,私下小声嘀咕:“我瞧着平日里夫人待小郡王极好,他怎会亲手弑母,其中怕是有误会。”
话音才落,立即有人反驳:“误会?我亲眼看见小郡王手执匕首弑杀郡守夫人,你们也瞧着了,夫人临死前唯有小郡王蹲守在侧,若不是他,难不成是我们婢女暗中投毒?”
“那自然不可能,夫人待府上所有婢女皆如亲姊妹,不会有人想要陷害她!”
话音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散在池沧耳畔,他看向布满鲜血、奄奄一息的璃霜不知心有多痛,且听婢女们的闲言碎语,此时的他早已毫无理智可存,紧紧抱住璃霜远离血泊。
池羡紧揪住璃霜的嫁衣一角,神色恍然,眼底含泪哽咽道:“爹爹,娘亲她……”
她会没事的,是吗?
可话音未落,池沧及时打断他的话语,他睨眼俯瞰他,薄唇轻启:“滚。”
丝毫不带半点温情的一个字,若池沧回头仔细观察,定能发现池羡眼框含着泪珠,此时的他是多么无助,他知道,爹爹这是在怪他,可他并不觉得自己委屈,是他未能护住娘亲。
他只恨自己无能,连至亲之人都无法保护。
璃霜着一身红嫁衣躺在木棺里,那身嫁衣是五年前璃霜和池沧举办喜事定制的一身喜服,她爱不释手,曾经还与池沧开玩笑,待她临死入棺那日,定要换上这身昂贵的喜服,生前未能常穿,死后便能日日穿戴。
池沧当时便谴责过她怎能随意幻想这些厄运之事,如果可以,他要她长命百岁。可她却说,生死有论,人的死期无法预定,她只希望能够缓慢一点,至少见证池羡及冠娶妻。
可如今,她连陪伴他成长都做不到。
“郡守,还请节哀。”
思绪拉回,池沧失神点头,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的脸上擦了胭脂,可却不及初见时貌美灵动,唇瓣抹了口脂,看起来却格外虚弱。
池沧看着她,恍然察觉不对劲,前段时日她嘱咐他置办悬浮海空,她每日关在海空内,那时的她莫非早已做好面临死亡的准备了?可他却因忙于朝廷事务,未顾及她。
待璃霜死后三月有余,池沧方查出死亡真相,前因后果说来,倒是他害死了她,若非将她牵扯进来,璃霜也不会因此亡故。
凄惨的唢呐声在耳边响起,其人高喊:“抬棺,入土安葬——”
抬棺出门的那刻,一个小孩扑了上来,跪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娘亲不要离开羡儿,羡儿想尝娘亲亲手制作的杏花糕,还有娘亲亲手缝制的狐裘棉袄。”
他哭的嗓子哑了,都无人理会。而路过他的下属们,皆以看怪物的目光投向他,膈应得很。
若璃霜瞧见此景,不知该有多心疼。
池沧闭上眼,调整呼吸,终开口回应:“来人,将池羡即日送往天师教,从今日起,他不再是小郡王,池府没有这个人。”
句句话抨击着池羡幼小的心灵,他错愕地看向池沧,哑声问:“爹爹,你不要我了吗?”
“弑母之人,凭何留在苍霜苑!”
自那日起,池羡被赶出苍霜苑,送往遥远的天师教,由师尊萧彦管教,那里的弟子年龄皆比他大,他幼时力气小,握剑很费力,更别提舞剑,因此引来同门弟子们的讥笑,可他不哭也不闹,静静忍受,吞没情绪。
天师教弟子们起初讥笑他是一个连剑都提不起废物,直到那一日,萧彦师尊与伶舟诩茶后谈话提及池羡来到天师教的原因,路过的弟子恰巧听到池羡的身世以及他是因弑母送往天师教管教。
自那之后,瞧不起他的那群弟子们称他“畜生”,连生母都敢杀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以看怪物的眼神鄙夷池羡,那副熟悉的神色让池羡回想起苍霜苑的下人们也曾这样看待过他。
世间所有人都不知真相,也不曾相信过他,“弑母”二字刻在他骨底,无法散去,直至陪伴他成长。
而池沧在送池羡出家后,暗中有调查过璃霜的死因,以及生前接触过什么人,他从心底还是不愿相信羡儿会弑母,可当他抱着妻子那具冰凉的尸体时,脑海里名为清醒的弦早已崩裂,无法顾及前因后果,一怒之下将池羡送走。
璃霜死后三月有余,池沧终查出璃霜真正的死因,是陆大夫骗了他,璃霜若失去璃人骨便命不久矣。而如今的陆大夫因曾经借璃人骨诊治皇后病症升官佳绩,成为御医,是他害死了他的妻子,妻离子散。
池沧捏紧拳头,眼底布满血丝。当他得知真相的那刻,有考虑过将池羡接回,奈何不逢时机,短短三月,盛京翻天覆地,池府危机重重,然天师教管辖严格,是最安全的地方,池沧害怕连累池羡,同时又畏惧曾经将他赶出苍霜苑,他难免会恨他,池沧不敢面对。
池羡在天师教日复一日艰难地度过,每日听着那群弟子的讽刺,渐渐地,他的臭名传到萧彦师尊耳边。那日,萧彦找到他,池羡本以为萧彦可以救他出泥潭,却不知,出泥潭需要花费巨大代价。
萧彦要消去他的记忆,让他遗忘曾经犯下的所有错误,而那群弟子亦不再称他弑母罪名。从今往后,他与池府再无瓜葛,他只是天师教弟子池羡。
可池羡自那时起,性格就倔的很,他不愿忘记娘亲,他没有弑母,可他却担下了这份罪名。他心底有众多不甘,他必须带着这份记忆找到当年暗中害死他娘亲的罪魁祸首,再将那人千刀万剐,尸骨无存。
萧彦见他不愿抹除记忆,而弟子们的吵闹声愈发严重,萧彦担心池羡会受语言刺激,恶化心灵,最终养虎为患,他身为门派师尊,必须得铲草除根。
自此,萧彦将池羡关在训祠斋反省,每日摘抄经书,以净化美好心灵。初入训祠斋时,每日送来的膳食还算美味,时间一久,送来的全是素食,且每日只送一餐,池羡面色逐渐消瘦。
萧彦似乎在逼他抹除记忆,若不肯,最终的结果只有饿死在这不见天日的祠堂。
但以池羡的倔性,许是哪怕饿死,也不会遂他的意。时间缓缓流逝,池羡脸色苍白,执笔时双手颤抖,他抬眸远远眺望细小的窗缝,一束微弱的光照射而来。
训祠斋门窗紧闭,不见半点天日,今日恍然见着阳光,池羡恍惚了片刻,恍如隔世般。
他走到雕窗下蹲着,阳光洒在他身上,温暖如春,如同娘亲的怀抱。池羡攥紧挂在颈上的璃珠泪,抱头蜷缩,似是要钻入地底,逃离此地。
静默许久,阳光不再笼罩着他,甚至感到阵阵寒意涌上心间,池羡抬起朦胧的双眼,水汪汪的,抬眸那瞬与一团黑雾对视。
眼前的黑雾没有眼睛、鼻子,却长了一张嘴巴,它咧牙大笑,似是在笑他的天真。
狂妄的笑声在耳边飘荡,池羡双瞳微抖,显然吓着了。转瞬间,他的眼神变得格外坚定,可开口时声线却抖的不行:“你是谁?你想要做什么?”
黑雾故意围着他转了一圈,在他瘦小的后背猛吸一口寒气,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多的怨气,你就是我要找的后人。”
“不可能!”池羡毫不犹豫地否决。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黑雾包裹着他,意味深长道,“我能助你保留记忆并成功出训祠斋,而你需要帮我复活幽冥魔王,此等交易如何?”
池羡犹豫不决,他只知道他绝不能活生生地饿死在训祠斋,他要查清幕后害死他娘亲之人,他要为娘亲报仇。
“怎样才能复活幽冥魔王?”
黑雾笑了,笑声持续半会,转眼间,从黑雾中飞出一只漆黑乌鸦,那只乌鸦幼小,像是刚出生。黑雾道:“从今日起,玄鸦将会与你共进退。”
玄鸦眨着黑眸上下端量眼前之人,对他很是好奇,片刻后才道:“鸦鸦任听主人差遣。”
“很好。”黑雾心满意足地看着这幅场景,而后,化作一滴如粒米般大小的血珠闯进池羡心口,“滴入幽冥魔心血,修习冥犀眼,收集十大上古神丹,复活幽冥魔王。”
“你的记忆我已存留于幽冥魔心血中,萧彦用尽方法亦无法消去记忆。”
池羡紧闭双眼,感受到心口的暗血涌动,直冲脑门,他不过是肉体凡胎,短时间内自然难以接受强大的魔王血,他半跪在地上,视线逐渐模糊,渐渐地,只剩下一片漆黑。
再次醒来时,他躺在训祠斋的草榻上,大门缓缓推开,一束刺眼的光芒射入眼底,映入一个人影。
萧彦见他瘦骨嶙峋,眼底却丝毫不见半点动容,冷淡地问他:“你可想好是继续饿着,还是消去记忆?”
池羡抬起黑眸看着他,虚弱道:“消去记忆。”
萧彦听后这才有点半分动容,他走到池羡身前,拽住他瘦小的肩膀,一手覆盖在池羡的额前,灵光划过,池羡的大脑恍然间一片空白,却因有幽冥魔心血方可保留从前的记忆。
萧彦确保施展完毕,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谁?”
池羡摇摇头,毫不知情。
萧彦这才放宽心,舒下一口长气,抚摸他的头,慈祥道:“从今日起,你是天师教弟子池羡。”
池羡与萧彦大眼瞪小眼,他点点头以表知晓。
自抹除记忆后,曾经那些讥讽他的弟子们皆沉默不语,仿佛换了个人,表面对他的态度恭恭敬敬,虽恭敬,可他们仍旧不会与池羡一起修习灵力,而池羡也因此结识到了比他小五岁的伶舟诩。
伶舟诩是萧彦师尊的亲传弟子,从小便带在身边照看,只是宗门弟子皆比他们二人年长,有同龄人在身边自然不愿与低龄弟子共修习,伶舟诩见池羡每日孤独一人修炼,自那起,他便跟在池羡身后,与他一起修习。
许是因伶舟诩受萧彦师尊照看,又与池羡常玩乐,自此之后,池羡在天师教的待遇逐渐好转。后与伶舟诩共修习战胜人间众多妖魔,两人在外人眼中则封为天师教优秀的亲传弟子。
璃霜死后的第十一年,池羡方年满十六周岁,他在天师教忍辱负重住了十一年,期间,他从未忘记过为母报仇,无论陷害之人是生是死,天涯海角,他也要将那人寻到。
池羡最讨厌的就是逢春佳节,每年的岁旦日,在天师教修习的弟子们都会收到家中父母的关切问候以及送礼,可他每年都没有,甚至连爹爹的身影都见不着,他心底终是悲伤,他认为爹爹在怪他弑母罪名,可他没有,为何爹爹不肯相信他?
这十一年池羡有恨过池沧,恨他不肯查清当年真相,恨他因几句他人所言将他赶出池府,恨他从未来看过自己一眼。
可若当池羡见着他的那刻,恨意全无,只剩下委屈。若池沧能来看他一眼,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哪怕他要池羡乖乖地待在天师教,池羡也都认了。
可池沧却从未踏入天师教,往后的几年里,池沧也未能出现。在池羡的脑海里,爹爹的面容逐渐抹去,十几年过去,他兴许忘记还有个儿子在遥远的天师教忍辱负重地成长。
池羡活着的意义便是复仇,再是复活幽冥魔,他对未来的生活从未抱有希望,直到那日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夏至时节,据说天师教邀请到一位剑术高超的女弟子,那名女弟子方年满十五,在剑心宗三千弟子中的剑术却能名列前茅,当真有几分剑艺天赋。
萧彦毕恭毕敬地恭迎剑心宗的长老与宗主,身后跟着那名持剑的女弟子,身形挺直,一副清正、不容小觑的姿态。
那名持剑的女弟子驻足于天师教的修炼台前,手中执剑,台下坐满天师教的弟子,眨眼间,一道行云流水的剑术映入眼帘,叫人震惊。
池羡与伶舟诩因灵修过关,可不用花费时间观看剑术,池羡本不想凑热闹,奈何伶舟诩硬要他陪着观看,两人躲在宗殿内透过窗缝观看。
池羡远远眺望修炼台上的女弟子,舞剑时因大幅度的动作腰间露出一枚玉佩,她是剑心宗的弟子!
他的眼神瞬间犀利,盯着她的面容端量,那双无辜清澈的鹿眸与娘亲极为相似,眼角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池羡微微蹙眉,恍然想起五岁那年与娘亲一起过岁旦,街坊上他被一位女孩撞倒,而那名女孩亦是天师教的弟子。
多年前那张稚嫩的女孩面容与修炼台上的少女面容重合,池羡若有所思地问伶舟诩:“她是谁?”
伶舟诩道:“剑心宗宗主之女白鸾曦。”
池羡恍然了片刻,直到耳畔响起滔滔不绝的鼓掌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抬眸望去,少女羞涩轻笑,阳光笼罩着她,明媚耀眼。
池羡痴神地盯着她,心底涌上自卑感,她是万众瞩目之人,前途无量,可他这一生只会生活在漆黑无光的洞底,等待命运的宰割。
他嫉妒她,却又羡慕着她,他想向她一样,成为行走在光中的人。
自白鸾曦舞剑完离开天师教后,池羡这段时间夜夜噩梦不断,在梦里,爹爹称他弑母的畜生,就连娘亲也责备他愚昧,萧彦师尊不善待他,那群同门弟子们处处针对于他,就连陪他从小玩到大的伶舟诩亦对他失望透顶。
在梦深处,浮现一位衣袂飘飘的少女,她忽然转过身,不屑一笑:“你这类禽兽,没资格与我并肩同行。”
池羡抬眸望去,撞上少女的双眸,那双清澈的鹿眸带着狠戾,与白日里温和似水的少女全然不同,池羡该生气的,可他却毫无骨气地回了句:“白鸾曦,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白鸾曦微微挑眉:“是与不是重要吗?重要的是,你本就是禽兽。”
一字一句打在池羡的心口,宛如锋利的刀片般扎入心脏,再次抬眸望去,她的身影早已消散。
*
白虞是被疼醒的,她缩在池羡怀中,两人全身鲜血淋漓,池羡额间溢出暗紫的幽冥魔血印,他的过往种种皆收白虞眼底,白虞终于知晓他为何会成为魔王灭世。
飘荡在隧道的场景碎片坠落在地,发出脆响一声,白虞回望他的记忆碎片,眼底染上同情,抬手触摸他冰凉的脸。
等候许久,仍不见池羡睁眼,黑雾紧紧笼罩着两人,池羡突然吐出丝丝鲜血,眉头紧锁,诉说着他的痛苦。
白虞显然吓着,提着衣袖擦去他唇角的鲜血,后知后觉她是提前出了他的记忆碎片,而他仍在梦魇深处接受痛苦的洗刷。
“我要怎样才能救你?”白虞环望四周,急得眼眶发红。
她从腰间的佩囊掏出冰魄珠,双指合并,施展法术,灵光消去黑雾,顷刻间,白虞睁开眼看到一名少年跪在漆黑无光的训祠斋,他的身上布满伤痕,半空漂浮着刀片,一块一块扎入体内。
而他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像个木头一样。
白虞伫立于训祠斋外,透过窗缝瞧见此景,想冲进去帮他,可大门却无法推开。
她只好蹲守在外目睹刀片刺入他体内,而那些刀片浮现出熟悉的场景画面,他遇到的所有人皆骂他弑母的畜生,背负弑母的罪名是他一生难以抹除的梦魇,他将刀片扎入心底,将记忆刻入骨髓。
眼见白衣染成血红色,白虞不愿见他活在痛苦中,召唤凤舞剑强行破除门禁,因此遭到反噬,扎入他体内的刀片渐渐离体,朝着白虞的心脏袭击,刀片刺入体内的那刻,如挖心般疼痛。
白虞拖着沉重的身体朝少年奔去,她紧紧抱住年满十六的池羡,泪珠盈睫。
少女的怀抱如初春的暖阳般温和,平抚他受伤的幼小心灵,池羡不知为何,居然不抵触她的拥抱,薄唇轻启:“你是谁?”
此时,白虞遇见的是少年时期的池羡,时间隔河,她无声笑道:“我是来救你的。”
第60章 弥罗界(八)
少女温和的声音抨击池羡心口,此时此刻,仿佛娘亲在穿过一切障碍物拥抱他,自从送来天师教,他不信任何人会无条件地救助他,可见着少女心口扎着刀片,渗出鲜血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真的该相信眼前人吗?
池羡的声线微哑:“付出重大的代价来救我,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仍旧不相信她。
白虞的身体在逐渐消散,恐怕撑不了多久,她便会再次脱离他的记忆碎片,而在此之前,她必须助池羡脱离梦魇,否则他的灵魂将会永困于梦魇中。
场面沉寂几秒,白虞心口的鲜血滴落在池羡的手背上,异常冰凉。
“刀片已植入我体内,今后你的痛苦我也可以承担。”白虞紧紧拥住他,在他耳畔轻柔地说,“我要你无忧无虑地活着,仅此而已。”
池羡冰凉的手指微微蜷缩,双耳冲贯她的话语,黑瞳震缩,下意识回抱住她。
冰魄珠散发的寒光现过,时间仿佛在此刻定格,直到白虞体内的刀片离体坠落在地,空间产生镜片破碎的卡嚓声,两人的思绪在此刻拉回。
刀片离体,她身上的伤口在逐渐痊愈,眨眼间,漆黑无光的训祠斋亮起暖烘烘的灯光,映入两人眼底。而白虞的身影在逐渐消散,最终留下他一人孤零零地跪守训祠斋。
“我失败了?”白虞紧蹙眉头,不肯罢休,“我要回去见他!”
沉默半秒,身后传来肆意地狂笑声,白虞猛然转身,瞧见前方漆黑的道路中浮现一只座椅,椅上坐着一位身披黑衣的男人,男人起身鼓掌:“好一段感人的故事。”
白虞伸手召唤出凤舞剑,声线格外坚定:“你是谁?”
男人轻笑:“别急着问我的身份,你迟早会知道的。不过我当真好奇与你同行的伙伴皆陷入隧道制造的幻梦,而你却能破除梦境,甚至闯入他人的梦魇,有趣。”
白虞那双明眸划过些许波澜,听着眼前人的声音总觉得熟悉,可始终想不起他是谁,她只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梦魇是弥罗界的人故意设下的,他们的目的便是让众人陷入幻梦,永远沉睡于此。
白虞唇角勾起冷笑:“所以你想来除掉我?”
男人哈哈大笑,似是在笑她的愚昧,游戏才刚刚开始,除掉她那可太无趣了。男人若有所思道:“不,我要你臣服于我。”
话音才落,男人施展法术镇压白虞,将她全身捆住,阵法上方浮现一只与她模样相似的傀儡娃娃,傀儡口中念着咒语,硬生生地抽取白虞额间的神识,白虞痛苦呐喊,全身无力来不及反击。
阵法消散,白虞跪趴在地上,男人走到她身前,掐住她的脸,狂妄地俯瞰她,“白鸾曦,我说过,我们来日方长。”
白虞缓缓睁眼,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男人脸上的黑纱飘动,白虞透过黑纱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喃喃自语道:“是你,司徒时泽……”
司徒时泽提着手上的傀儡娃娃,甩过黑披风,回眸一笑:“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主人,我要你亲手斩杀池羡。”
白虞唇线紧绷,奈何傀儡娃娃操控她的意识,撬开她的唇,白虞不由自已地道了句:“属下听命。”
言罢,她便昏厥过去,司徒时泽露出狂妄的笑容,甩袖离开漆黑的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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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羡是被隧道外传来的杂吵声惊醒的,睁开眼的那瞬,吸入鼻腔的是无尽的血腥味,额角的鲜血缓缓坠地。
“白姐姐,池师兄,你们在哪啊?”
耳畔传来熟悉的少女音,池羡的眼神一瞬犀利,抬眸望向隧道外,那抹鹅黄色的裙摆与深蓝色锦袍映入眼帘,可唯独不见她的身影。
池羡左顾右盼,心脏恍然骤停,顾不上伤口带来的疼痛,抬手掩盖额间的幽冥魔血印跑出隧道。
伶舟诩见到池羡的那刻吓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池师兄,你为何会受如此重伤?”
“来不及解释了。”池羡紧蹙眉头,“白鸾曦呢?”
棠溪冉摇摇头,一脸不知情的模样,夹杂着焦急:“我和伶师兄走出隧道一路寻到这未曾瞧见白姐姐,白姐姐莫非出事了?”
池羡的神情明显着急,背过身望向白虞所陷的那块隧道,黑瞳忽然转为蓝瞳,透过冥犀眼扫视她的踪迹,忐忑道:“她不在这,恐怕早已出了隧道。”
“不应该啊,以白姐姐的性情绝不会擅自离开隧道,除非有人将白姐姐诱骗走!”
池羡睨了眼隧道周围,眸色逐渐幽深,眼神肯定了棠溪冉的猜测。
棠溪冉大惊:“那人居心叵测,白姐姐怕是遇到危险了,我们得赶紧离开隧道去救白姐姐!”
三人一路沿着隧道透光的狭窄路行走,直到走到终点,眼前再无他路,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幽深的漩涡,三人相视一眼踏入漩涡。
一束光刺入眼底,环视周围是一段漫长的小路,弯弯曲曲,周围长满花草,草木翠绿,常有人打理,再往前是一座高耸威严的宫堡,黑漆漆的,直升半空。
有一名女子矗立于小路前,她背过身环手抱剑,似是在等人。
池羡见着那名女子的时候眼底闪烁着星光,或许旁人难以通过背影判断那名女子是谁,可他绝对不会认错,这身背影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早已刻入脑海深处。
“阿曦,你可有受伤?”池羡眼底带着喜悦,朝她奔去。
池羡伸手想将她揽入怀中,眨眼间,利剑出鞘,耳畔响彻刀剑摩擦声,白虞手中那把锋利的凤舞剑指向池羡的心口。
棠溪冉和伶舟诩双瞳放大,尽是不可思议。
池羡的眼眶透着点微红,委屈巴巴的,难以相信眼前之人会拿利剑指向他,心底浮起遭遇背叛的气愤。
他缓缓往前走,似是在赌她是否会狠心刺伤他,直到剑尖刺穿锦袍的那刻,她仍旧不曾松手,神情无半点动容,他赌输了,哪怕凤舞剑刺穿他的心口,她也绝不会伤心。
白虞紧锁眉头,倒是有几分不理解他的举动,脑海忽然响起一阵命令,是司徒时泽在说话!
“杀了他。”三个字缠绕着白虞的每一根脑神经,她的双手忽然颤抖,握紧凤舞剑直戳他的心口。
在剑尖刺向心脏的那瞬间,在场众人的面色皆如死灰,转眼间,凤舞剑脱离白虞的掌骨,在半空挥下金色光芒,转向池羡手中。
白虞双瞳微震:“凤舞剑,收!”
短暂的沉默后,凤舞剑仍在池羡手中,不听她的使唤,白虞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少年,他居然可以操控她的凤舞剑!
从始至终,凤舞剑认主,便只会听从剑主吩咐,绝不会任由外人随意指控,除非那人是剑主绝对信任之人。
宫堡顶端的司徒时泽见状,脸色铁青,她的剑杀不了池羡,怎会如此!
此时,裴希快步流星般走近司徒时泽,半膝跪地道:“界主,噬魂碎空剑之力在凤舞剑内,唯有剑主亡故,噬魂碎空之力方可重塑,唯一的条件便是剑主的亲认剑刺穿剑主而亡,当下池羡可掌控凤舞剑,唯有他用凤舞剑亲手刺杀白鸾曦,才可归还噬魂碎空力。”
“也罢,那小子不好对付,不过我已经有了拿捏他的把柄。”司徒时泽露出阴森的笑容。
他本以为噬魂碎空之力在池羡体内,杀了他才可重获力量,可没想到那份力量却在白鸾曦体内,若想让池羡亲手杀了她,绝非易事,只能借用那位故人控制池羡了。
白虞讷讷道:“你……”
池羡盯着手中乖巧的凤舞剑,心灵总算获得半点安慰,他看向她,不解道:“阿曦,你在怪我?怪我未能护你周全。”
“不……”白虞的眼神闪躲,似是无法接受凤舞剑受他指控。
池羡听到她的回答,愈发疑惑,进入隧道前两人和睦相处,出隧道后她却像变了个人,又或是眼前之人不是真正的白鸾曦。
“你为何要杀我?”池羡带着试探询问她,步步逼近,以凤舞剑将她揽入怀,不得动弹。
白虞仰头直视他幽深可怖的黑眸,脱口而出:“你要杀你从未有原因,只因我想杀你,你就该死。”
很好,这份底气是她该有的,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可当她直视他那双眸子时,她眼瞳深处藏匿着恐惧,光是一个眼神他便能分辨出眼前之人绝非真正的白鸾曦,可真正的白鸾曦又去往了哪里?
池羡的唇角勾起淡淡的冷笑,意味深长道:“阿曦,你变了,你怎可弑夫?”
白虞狠戾的眼神瞬间柔软,眼神清澈地看向他:“你是我的夫君?”
在白虞的脑海里,她忘记了很多人,记忆中只有裴希和司徒时泽,可当她看见池羡的那刻,只觉得此人熟悉,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
“阿曦别闹了,为夫为了寻到你,一路上受尽磨难,可到头来,你却忘了我,甚至还想杀了我。”池羡装的有模有样。
白虞见他一身伤痕,倒觉得他并非在撒谎,愧疚道:“抱歉,我带你去疗伤。”
池羡轻轻点头,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这下他可以确定的是眼前之人是白鸾曦,本性未变,只是她似乎失忆了……
三人跟随白虞踏入弥主宫,正准备推门而入的那刻,一阵严肃的女音浮在耳畔——
“入我弥罗界再无退路,你们来此的目的是为了回元丹吧。”
四人的眼神闪过震惊,那人揣测精准,她究竟是谁?!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