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忽地暗下来，黑云堆积，竟像要压下来一般。水声愈发猛烈，底下暗潮汹涌，除了那草荡上躺着的两人，这周遭的一片都风声鹤唳。


    沈秉义眼底染上一层阴翳，他忽地起身，朝两人走去，手中玄光乍起，掌风愈盛。


    他脚步不停却又眼神茫然，似被割裂成两半般自言自语道：“这是要做什么？”


    似乎在劝说自己一般，沈秉义语气虽然温和，但眼中的杀意愈盛，脸色也阴沉了几分：“眼前不过幻境，那小子是个半妖，即使驱动了贺兰秘术，也不过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只要将困扰心神的打散了即可。”说罢，沈秉义抬掌就要朝那草荡打去。


    可一掌下去，这幻境并未如他料想般崩塌。这一掌却落在了沈秉义自己身上。


    紧接着，沈秉义逆气起势，将拳尽数打在了自己身上，招招狠厉。


    慕涟茹将这斗室都翻遍了，仍是没发现有什么蹊跷之处。那磨镜上忽地迸出水花，其中还掺杂了血水。她抬头一望，眼中尽是不可思议——那水荡中竟然浮起一白衣女子，她身上衣衫被水泡得褪黄，但依稀看得出是离剑宗的道袍。


    涟茹皱眉，这女子低着头，垂着脚，脖颈露出的肌肤僵白肿胀，且那衣袖空荡，不见双手。


    再看沈秉义，他眼中毫无惧意、冷意森然，竟像是看死物一般。


    他挥手向横档在面前的女子甩去，那女子竟然散成一团黑雾。刚触碰到那雾，沈秉义忽然被扯到那四方长矩之下，这长矩伸出的丝丝筋脉不断伸进他衣服破损处，仿佛生了灵智一般要将他蚕食殆尽。


    不远处，刚刚出现的女子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忽地钳住了沈秉义的下巴，沈秉义抬头，扬眉瞬目正想嗤笑，却在看清那人脸庞时怔了一瞬，那入眼的脸如同蜂巢一般千疮百孔。


    “阿哥，当年明府出事，仆众被遣。本以为阿哥待我如初，没成想给我喂下了蛊毒，蛊毒侵身，成了死咒。”


    沈秉义忽然换了一副神情，神识错乱，似乎在强力挣扎：“不是的，恒之，这并非我意，都是将……”


    “啊啊啊！”他惊叫一声，左臂被径直扯去，血淋淋地续在了那女子的身上。他冷汗直冒，几近晕了过去。


    天空响彻一阵鬼魅之声：“都来找你偿命了，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沈秉义疼昏了过去，磨镜外的人才看到了这“偿命”的真相。


    慕涟茹忍着恶心看着沈秉义将自己的手臂扯下甩到那草荡里的水坑里蘸沾。心道此人真是罪有因得。可他反复挣扎的神情却又让她心存疑虑，莫非这沈秉义并非一直是“沈秉义”？


    她凝眉望向昏睡的李舒道，脑中灵光千丝万缕，可总也理不清头绪。


    淮安起身，他身形有些摇晃：“我有些撑不住了，若未能找到这幻境的机窍，或许不能完整脱身。”


    机窍，这沈秉义的执念是金光殿，除此之外是一片水荡。


    这上下中，到底有什么联系？


    这斗室忽地震颤起来，周遭一切都偏移了方向，门处砖石竟开始陷落。慕涟茹赶忙扶起淮安和李舒道，眼边忽地闪过一道白痕。


    为何那桌上的白瓷茶盏纹丝不动？


    从那竹筒中的茶水，再到成为掌门后能随意享用的上等含翠，这茶似乎成了沈秉义执念的一种象征。


    慕涟茹连忙唤静姝去取，可刚一碰到，静姝就被什么打落了。


    涟茹连忙捻诀，静姝剑身微微发烫，与之对战的竟是一截手骨，那骨渣四溅，铿嚓作响。


    沈秉义不知何时从下面挣扎出来，此时脸上冒着团团黑雾，那纯良的一副面孔似乎从未有过。


    “就凭你们，也想困住我，我当年屠城破万军，万万死魂灵缠侵都未怕过。”他啐出一口血，虽左臂衣袖空荡，那阴狠的眼神仍让人生寒。


    他伸手收回那手骨，将它复接回身上。慕涟茹看着他拖着脚步走来，心里腹诽，既然这些都会应验，为何这双脚还安然无恙？知翠的生息被她固住，蛊虫已经被她捏死了，但沈秉义也并未用那蛊。


    莫非采漾还未死？这换皮蛊，若子蛊死，那么这换术也便无效。采漾若真的没死，那么这沈秉义定是在筹谋什么。如此，这倒是个好消息了。只要能套出他的话，就能找到突破之处。


    “别夸海口，修仙界向来平和，既修道也修道心，从未听说什么屠城！”慕涟茹掌心回收，静姝便成了长带缠在手上，只是隐隐牵连着李舒道和淮安。


    沈秉义轻蔑一笑：“就你，连当年那么大的事迹都不知，还不如你爹娘呢，真是不甘心超度之人竟是你和这小子。”


    “这你也知？”慕涟茹佯装惊讶，有些害怕地往侧边退了几步。静姝轻轻探了探那茶盏。


    “为何不知？这还灵阵用在虞国子民身上，倒也不忘了我这个敌国将军。李家人真是慈悲悯人、兼济天下。这父子俩都是一副德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沈秉义忽地笑眯眯地看着慕涟茹，却狠狠啐了一口：“爱江山更爱美人。”


    灵魄出阵，要么魂飞魄散，要么为祸人间。


    沈秉义说了这么一长串仍意犹未尽，现在这副样子才是他真正的模样：“这小子，为了你可以放弃天资灵力，真是可笑，既然如此喜欢，那便受受‘绝情咒’的滋味罢。”他手中忽地出现了一把剑，朝李舒道扔去，幸亏静姝及时勾缠住了那把被禁咒缠身的剑——“寂雪”。


    “灵力虚亏，就连自己的佩剑都握不住。”沈秉义的眼里全是不屑与嫌恶。在他看来，情爱是最无耻的东西，勾得人自甘堕落、前途尽毁。


    说罢，他挥袖将那茶盏掀翻，青翠飞泼下白瓷盏中蹦出一枚铜钱。


    静姝扭身将那铜钱缠过，慕涟茹捻起一看，那铜钱上刻着一只栖木的鸟。


    良禽择木而栖，偏偏这是只猛禽。枭嗜血杀母，而多年前的素来享有骁勇善战之名的虞国将军肖枭，却在一日倒戈，将利刃刺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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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的后背。


    “这是？”涟茹虽知，但也装作不知。


    “呵，无知。”沈秉义哼笑，似有长篇大论从腹中托出。


    趁沈秉义未反应过来，慕涟茹剑挑铜钱，朝沈秉义猛刺过去，血迹从四方眼里流出染红了那枚铜钱，耳边嗡鸣阵起，四方空间扭曲，不知从何处的风如海浪般拍面而来。


    那本在底下的绿色脉线仿佛活了一般，急速迫切地向上伸长，所过之处皆有黏腻的水痕。滴滴答答的声音被风拉长，灌入人耳仿佛是凄厉的哭叫。


    沈秉义的身体再度被贯穿，他咳着血，却也不忘奚落：“小姑娘，这方天地容不下你的。”


    “我自问从未做过损人利己之事，为何容不下我，却容得下你？”


    慕涟茹手中剑刺得愈深，沈秉义笑得愈发猖狂，他似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不仅笑得喘不过气，还身上发颤带着那剑也震颤起来。


    “你笑什么？”涟茹抽剑，又蓄了十成功力往他腹中一刺。


    沈秉义却也不反击，任由血横流：“我笑你蠢，也笑我蠢。”虽言语张狂，可他眼中情绪莫辨。


    慕涟茹倒有点看不懂他了。


    沈秉义身上的戾气忽然泄了，坚挺的脊柱忽地软了下去。他笑中苦涩尽露：


    “我入不了轮回，你也活不了。你不过是混沌莲池的一朵莲花，我早就说过，可李舒道不信，本想保他心智的，可现在，你若活了下来，他还能活吗？”


    “此方不能活，我便带他去另一方天地。”这番话是慕涟茹脱口而出的，她从不认为天道如何她便会如何。


    “何苦呢？”沈秉义声音沉闷，他脸色愈发苍白。


    这声叹息倒让涟茹心下松动。


    如果每人的命运都被安排好了，那为何要赋予他们灵智，只是为了徒增痛苦么？如果这方天地要将他们屈打，她便捅破这天换一方天地。


    “恨我吗？”沈秉义问道。


    慕涟茹看向他，分不清他此时是沈秉义还是肖枭。她迟缓地摇了下头，不明白为何面前这人忽然变了，就好像被割断的地龙一般挣扎了许久，却在什么都曝露出来后被阳光挤挟，突然就死了。


    有些事情若是摊开，在别人面前撕裂铺陈，似乎更加清楚，也更加煎熬痛苦。


    他曾为肖枭的时候，风光无限，受人敬仰。可如今，却只能蜗居他人之躯，即使有再多的事迹，再多的仇怨，如今却是无人问津的病树、沉舟，而身畔万木竞春、千帆摇过。


    那飞升又有何意思？纵然第一，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样被人遗忘。


    他这么多年，无论对错都做到了极端。天道不升，他便不择手段，到底是自己努力不足还是天资愚钝？无论是沈秉义还是肖枭，都不想再去想了。


    沈秉义因受人欺辱，与肖枭交易，最终登上高位却落得家破人亡、虚假度日。那份少年的纯稚似乎沉入了那草荡的水坑里，再也捞不起来。


    “你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