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七十六章

作品:《扑朔

    王衔山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让自己去。


    明明自己才是那把最好用的刀子,最适合北上的人选。


    他死死地拽着马的缰绳不肯松手,二人已经在城北林地里僵持了有一会儿了。


    “时辰不早了,我必须出发了。”苏玉淑叹了口气,“再耽搁下去只会误了大事。”


    “换我去。”


    他只有这三个字。


    她怎么能一个人奔赴北地?且不论那里蛮荒未开,此时更是战事未平、匪患未清,她就这么走了?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怎么办?


    王衔山不敢想。


    没有大小姐的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他明知自己这样又矫情又难看,可还是执意不肯松手——


    “换我去。”


    苏玉淑望着他那双不曾摸过兵器的手,此刻已被缰绳磨得翻起了皮。她只得翻身下马,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衔山,只有你留在京城我才放心。玉海亭需要你坐镇,你是玉海亭的大掌柜,你不守好你的战场,你要去哪里?”


    “我会从北地带回棉花,我会让你赢。”他的目光热诚得像一只小狗,滚烫得要将这个秋天融化一般,“我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儿,我这辈子都不会释怀。”


    “我们的马队已经出发,用不了多久瑞发号就会赶上。你我都知道那只是个幌子,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我若是不抢在他们前面,所有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衔山,我是苏家的大小姐,我不是暖房里的牡丹,你要相信我。”


    王衔山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攥着缰绳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玉海亭离不开他,那些账目、那些人脉、那些明里暗里的关系,都需要他这个大掌柜来维系。


    可道理他都懂,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着,疼得他喘不过气。


    “可是……”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大小姐,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再让自己置身险境。”


    苏玉淑心中一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就像小时候他受了委屈,他总会这样安慰她一样。


    “此一时彼一时。”她温声道,“我不能退缩。衔山,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京城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你要像守护玉海亭一样,守护好你自己。等我回来,我们还要一起把玉海亭开到宫里去呢,你忘啦?那天我们喝醉了,说要让天王老子也来买我们苏家的东西——”


    王衔山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了。


    “多久……”


    他的声音被树叶的“沙沙声”轻轻盖过,但苏玉淑还是捕捉到了他的心意。


    “我一路官驿快马不停,若是顺畅,只要三日便可抵达北境,这可比车队要快多了。我到了之后会尽快联络线人,完成采买也不过三日的功夫。那时候我们的车队也该到了,再加上回城的时间,半个月左右我必然回京。”


    “我会守好玉海亭的。”王衔山低着头,缓缓松开了手,“我等你回……家。”


    大小姐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王衔山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何时对她产生了别样的情感。或许早在儿时,他便将这份爱慕包装成孩童的玩笑,长大以后又把它套进了守护的外壳。


    她是天上的太阳,是那样的炽热、温暖……又遥不可及。


    他知道这份心思于礼不合,更不敢奢求回应,只愿能永远站在她身后,做她最可靠的影子。


    可如今她要孤身涉险,他连做影子的资格都快要失去,心口的酸涩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别过头,不敢再看她翻身上马的背影,只死死咬着牙,任由指甲掐进掌心——只要她能平安回来,他甘愿一辈子只做她的影子。


    苏玉淑也不再停留,她轻甩马鞭,声音明亮——


    “等我回来!我给你带北地最好的人参!”


    王衔山的心猛地一颤,他只提过一次想要棵好参。那是昔日在苏家的掌柜们聚在一起盘点账目时,富字号的掌柜不停地炫耀商号里得来的上品,他忍不住心生艳羡。


    “要是我也有这种好东西,我肯定能卖上更高的价!”


    彼时还是小女孩的苏玉淑笑脸盈盈:“那你等着,我给你弄一个!”


    记忆被裹挟着扑向他,当他忍不住回头冲过去的时候,林子里只剩下苏玉淑策马扬鞭的背影。


    他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蹄扬起的尘土,直到再也看不见那抹身影,才缓缓蹲下身,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掌心的刺痛提醒着他方才的失态,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


    说不出口的爱意就像深埋在年轮里的秘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生长。他曾无数次在深夜里描摹她的眉眼,在账本的空白处写下她的名字,又在天明前匆匆抹去。


    马蹄声渐远,王衔山独自站在空荡的林子里,秋风卷起落叶,迷了他的眼。


    他不愿再这么看着她离开,他不要她为了别人奋不顾身,他不想再只做她身边那个最忠实的守护者。


    他不甘心。


    他要争,他要抢,哪怕结果不是想要的,他也一定要试一试。


    他心甘情愿地吞下这枚名为“不甘”的毒药。


    三日疾驰,人马皆疲。


    官道在苏玉淑眼中已模糊成一条没有尽头的灰线。她伏在马背上,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急促到令人心悸的马蹄声。


    第一日,尚觉颠簸。


    每一次换乘,她还能利落地翻身下马,再将银钱拍在驿卒手中。


    第二日,筋骨如散。


    大腿内侧早已磨得火辣,每一次上下马都牵扯着浑身的酸痛。她只能靠着意志,将自己“砸”向下一匹快马的鞍鞯。


    第三日,人已麻木。


    她几乎是滚下马背,接过驿卒递来的水囊和干粮,混着北方凛冽的风沙一同囫囵咽下。眼前只有路,心里只有赶路。


    三日夜,她将自己化作了一支离弦的箭,不容回头,亦不容停歇。当北地特有的、带着粗粝沙土气息的寒风终于穿透她的狐裘,她抬眼望去,远方地平线上,落马坡的轮廓已隐约可见。


    落马坡地势险峻,两侧山崖如刀削斧劈,中间一道窄窄的隘口仅容一车通行。苏玉淑勒住缰绳,□□的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她眯起眼打量着四周,风卷着枯叶在隘口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倒像是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


    她强撑着打起精神,这一路实在是苦了些。若不是临行时茵茹赠与自己一枚驿站令牌,只怕此程还没有这样顺利。她轻轻揉了揉因风沙和寒冷而刺痛的脸,嘴唇因干渴已然起皮。但胜利就在眼前,苏玉淑顾不上许多,她深吸一口气,将水壶凑到唇边猛灌了几口。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仔细观察着隘口两侧的山壁,岩石上布满了风化的痕迹,几株顽强的野草从石缝中探出头来,在风中瑟瑟发抖。这里果然是易守难攻之地,稍有不慎便会落入陷阱。


    她勒住马,仔细观察着隘口深处的动静。除了随风摇曳的荒草和偶尔掠过的飞鸟,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她不敢掉以轻心,北地的匪患向来猖獗,落马坡更是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她翻身下马,将马牵到一旁的避风处,让它啃食着地上稀疏的枯草,自己则拿着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向隘口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走几步,她都会停下来侧耳倾听,试图捕捉到任何可疑的声音。越往隘口深处走,风声越发凄厉,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哭泣。


    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手心微微出汗。突然,一阵细微的“沙沙”声从左侧的山壁传来,她心中一紧,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目光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只灰白的小兔子打着滚儿从草丛中“扑簌簌”地跑过,毛茸茸的煞是可爱。


    还好是虚惊一场。


    此刻的苏玉淑已经经不起任何惊吓了,她的精神和身体都几近极限,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撑到底。


    她摸出了茵茹写下的那封信,薄薄的信纸仿佛能给予她再振作起来的力量。她早已没了上马的力气,此刻只能牵着马嚼头,静静地漫步在谷底。


    这落马坡名字吓人,可越往里走风景越是开阔。


    谷底的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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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潺潺流淌,清澈见底的水面倒映着两侧斑斓的秋叶,红的似火,黄的如金,偶尔有几片叶子飘落水中,随波逐流,倒添了几分诗意。


    苏玉淑牵着马,踩着溪边光滑的鹅卵石,听着水声与风声交织,连日来的疲惫仿佛被这宁静的景致悄悄抚平了些许。她抬头望去,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洗,几朵白云悠闲地飘着,与入口处的阴森压抑截然不同,倒像是误入了一处世外桃源。


    她掂了掂快见底的水袋,索性也放了马去痛饮。一人一马就这么在溪边修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静步靠近的人。


    “别动!”


    这道声音宛如惊雷般吓了苏玉淑一个激灵,她猛地转身,手中的匕首几乎是下意识地横在胸前,却见三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手中的弯刀泛着冷冽的光。


    为首那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像鹰隼般锐利,直勾勾地盯着她腰间的荷包——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被他们当成了值钱的财物。


    苏玉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这落马坡果然暗藏杀机。她强作镇定,目光快速扫过三人的站位,试图寻找突围的机会。


    “哟,没见过的小丫头片子。”为首的男人往前一步,眯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细皮嫩肉的,打哪儿来的?”


    苏玉淑紧了紧手中的匕首,此刻示弱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索性挺直脊背,迎上刀疤脸的目光:“路过此地,只想借道而行。”


    她的声音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刀疤脸嗤笑一声:“借什么道?你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兴许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我不过京城一棉商,想来此地收些棉花罢了。身上并无什么值钱物件,不是什么肥肉。”


    “哟,还懂得肥肉呢。”三个男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棉花不是上个月就收完了吗?哪里还有什么棉花?难不成你还想到边境去?”


    “正是。”


    苏玉淑的直觉告诉她,这三个人不是坏人。


    若是他们要动手,大可不必等到现在。且不说体型悬殊,光是人数他们就占尽了便宜。他们还能站在自己几步远的位置心平气和的说话,可见不是嗜血之人。


    更何况……几个人露在外面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


    这可不是北地的风能吹出来的。


    刀疤脸呲牙一笑,语气中仿佛还有几分赏识:“胆子倒是不小,不过你是去不成了,打道回府吧小丫头。”


    “此话何意?”


    “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去不了。你也别浪费时间,瞧着你像是哪家的大小姐,这一路跑过来没少受罪吧?哥几个可怜你,放你一马,你就别跟我们啰嗦了。”


    几人笑着摇摇头,转身便要离开。


    苏玉淑赶忙大喊着拦住他们:“几位大哥且慢!我知道北地棉花难收,可我此番北上并非为了寻常生意。今年冬天大寒,京中有人恶意囤棉,只怕到时候棉价高涨,百姓们是要冻死的……”


    任由她说得再大声,几人却像听不到似的。其中一个瘦削点的男人似是心软,又向她重重摆了摆手,此外再没有别的话。


    她拼了命才走到这里,怎能就这样打道回府啊!


    苏玉淑望着他们即将消失在隘口拐角的背影,心一横,举起县主的那封信大声喊道——


    “我要找韩十三!有没有叫韩十三的人!”


    三人顿时停住了脚步。


    刀疤脸猛地转过身,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如刀,死死盯住苏玉淑手中的信纸:“你再说一次,你找谁?”


    他方才的戏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警惕与惊疑的复杂情绪。另外两个汉子也停下脚步,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周身的气息瞬间紧绷起来,仿佛一群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可能扑向猎物。


    苏玉淑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镇定。她迎上刀疤脸锐利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奉怀谦县主之命前来。我要找的人,叫韩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