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设计院。


    这里是多元宇宙中无数文明的噩梦具象。


    没有天空，只有一片由破碎星骸与怨毒意念凝结成的、永恒旋转的涡流。


    宏伟的殿堂并非由砖石筑成，它的每一根梁柱，都是由亿万血肉扭曲盘绕，在无尽痛苦中被固定成形的活体雕塑；墙壁上，无数张哀嚎的面孔构成了繁复华丽的巴洛克式浮雕，它们的哀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禁锢，化为永不停歇的背景悲鸣。


    大殿中央，一盏由无数颗被抽离了神性的、晶莹剔透的神明头骨串联而成的吊灯，散发着幽冷而妖异的光。


    此刻，这血肉殿堂的王座之下，汇聚了设计院所有尚存的高级设计师。


    祂们形态各异，有的如一滩蠕动的阴影，有的则是无数几何体构成的悖论聚合，每一个，都是能独立污染一个世界的恐怖存在。


    而现在，祂们全都陷入了一种死寂的、混杂着屈辱与恐惧的沉默之中。


    大殿正中，三维的全息投影正循环播放着三件“作品”的资料。


    左边，是那座被从黄金巨人“降格”而成的【谦逊之碑】，朴素得宛如一块路边的顽石。


    中间，是那座由垃圾山“修正”而成的【秩序之碑】，纯白的立方体，极致简约，毫无任何多余的缀饰。


    而最右侧的，也是刚刚才被传输回来的最新情报——一只猫头鹰玩偶的“净化”前后对比图。


    “净化”前，它色彩杂乱，结构失衡，充满了廉价、粗糙的手工感，在这些顶尖的深渊艺术家眼中，丑陋得别具一格，充满了原始的、未受雕琢的混乱之美。


    然而“净化”后，它通体化为最质朴的米白与浅棕，结构完美对称，双眼温润如玉，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静谧的“谦逊”禅意。


    这种“改造”，比直接摧毁更让祂们感到冒犯。


    “墨菲斯……疯了。”


    一个代号“腐烂之手”的设计师，声音如同脓液在管道中流动，祂的本体是一座由无数腐烂器官堆积而成的小山。


    “它的‘扭曲美学’核心被彻底摧毁，现在，它只会用积木搭建最简单的对称图形，嘴里不停念叨着‘实用’、‘简约’……它被……阉割了。”


    这番话，让大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墨菲斯是祂们的同僚，一个以“混乱”与“冲突”为最高美学追求的艺术家，它的作品【无序狂想】曾让一个高等机械文明的所有AI逻辑崩溃，集体自毁。


    而现在，它变成了孩童。


    “不只是墨菲斯。”另一位设计师，代号“哀嚎之喉”的生物补充道，祂的声音由千万个声带同时发出，带着刺耳的混响。


    “你们看，‘傲慢’金尊，被克制了。它的‘浮夸’，被一种名为‘谦逊’的力量彻底剥离，回归成了最卑微的凡人。”


    “墨菲斯的‘扭曲’，被克制了。它的‘无序’，被一种名为‘秩序’的力量强行修正，变成了那个可笑的白色方块。”


    “这个存在……这个‘品味终结者’！”


    “他的力量，似乎是我们所有‘表现主义’美学的终极天敌！”


    “哀嚎之喉”的结论，让所有设计师都感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祂们是深渊的艺术家，祂们的力量源于“创造”，源于将自身的意志与美学强加于物质世界。


    浮夸、扭曲、混乱、腐烂、哀嚎……这些都是祂们表达自我的“颜料”。


    可现在，出现了一个天敌。


    一个只用“橡皮擦”的敌人。


    “我分析过祂的力量模型，”一位周身环绕着数据流的设计师“悖论之思”开口了，“祂的‘道’，是‘减法’。”


    “抹除、简化、回归本质。这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贫瘠至极的美学。”


    “祂不是在创作，祂是在‘清除’。”


    设计师们骚动起来，祂们从这些分析中，感受到了一种针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根本性的否定。


    就在这时，王座之上，那个拥有十二对光影羽翼的完美身影——院长菲尼克斯，缓缓地动了。


    祂只是抬起了一根手指。


    整个血肉殿堂瞬间鸦雀无声，连墙壁上那些永恒哀嚎的面孔都闭上了嘴。


    菲尼克斯的声音响起，那声音不分男女，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万千乐器合奏的韵律，直接在每个存在的灵魂深处回荡。


    菲尼克斯的目光，正凝视着那个被“净化”后的猫头鹰玩偶。


    “你们都错了。”


    “祂不是在做‘减法’，也不是什么贫瘠的‘清除’。”


    菲尼克斯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诡异的、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的微笑。


    “祂在‘定义’。”


    “祂拥有定义‘干净’的权力。”


    这两个词，如两道创世之初的惊雷，在所有设计师的脑海中炸响。


    “是的。”菲尼克斯似乎很享受下属们这种茫然的、即将被颠覆认知的表情。


    “傲慢金尊的黄金，在他看来，是‘俗气’的视觉污染，是需要被刷掉的‘油腻光泽’，所以不‘干净’。”


    “墨菲斯的垃圾雕塑，在他看来，是‘丑陋’的视觉垃圾，是需要被修正的‘错误图纸’，所以不‘干净’。”


    “而这只玩偶……”菲尼克斯指向那只谦逊的猫头鹰，“它身上驳杂的色彩、不对称的结构、多余的装饰，在他看来，都是‘喧嚣’与‘浮夸’的属性，所以，依然不‘干净’。”


    “所以，祂用‘谦逊’将其洗刷，用‘秩序’将其修正。”


    “你们明白了吗？”


    菲尼克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与兴奋。


    “凡是不符合祂‘干净’标准的存在，都会被视为‘污秽’，被祂毫不犹豫地‘清理’掉！”


    “轰——！”


    这一次，所有设计师都感到了发自概念层面的、不寒而栗的终极恐惧。


    一个拥有力量的敌人并不可怕。


    一个拥有审美偏好的敌人也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个拥有‘最终解释权’的审美独裁者！


    祂的力量，不是攻击，而是‘裁定’！


    在祂的领域里，祂就是唯一的标准！


    这比任何深渊领主的蛮横力量，都要来得……霸道，且不讲道理！


    过了许久，才有设计师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的一切‘创造’，在祂眼中都是‘垃圾’……这……这是无解的……”


    菲尼克斯笑了，那笑容中充满了棋逢对手的愉悦。


    “谁说无解？”


    “既然，祂的逻辑是‘清理’一切‘不干净’的东西……”


    菲尼克斯缓缓站起身，十二对光影羽翼在身后铺展开来，遮蔽了整个大殿。


    “那我们就送祂一件……祂绝对无法定义为‘脏’的艺术品。”


    祂的话语中，充满了无穷的恶意与狡诈。


    “一件……以‘绝对洁净’和‘完美秩序’为表象的……”


    “一件……甚至比祂的内心还要‘干净’的作品。”


    说着，菲尼-克斯伸出手，探入身前的虚空之中。


    当祂的手再次抽出时，一枚纯净无瑕、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水晶，静静地躺在祂的掌心。


    那水晶没有任何颜色，却仿佛吞噬了周围所有的光线。


    它没有任何实体，却让所有注视它的设计师，都感觉自己的思维和存在感正在被一点点抽离、吸入。


    那是“空”的具象化。


    是“无”的艺术品。


    “这件作品，它的核心，是‘绝对的寂静’与‘彻底的虚无’。”


    菲尼克斯的声音带着一丝陶醉。


    “它会吞噬它周围的一切——物质、能量、声音、情感、记忆，甚至……‘存在’本身这个概念。”


    “它会把一切，都化为和它一样的，绝对的‘空’。”


    “它如此‘干净’，干净到连‘存在’这最后的‘杂质’都无法容忍。”


    “它如此‘有序’，有序到只允许一种状态——‘无’。”


    “现在，告诉我，”菲尼克斯环视着祂那些已经彻底呆滞的下属们，“当这个‘品味终结者’面对这样一件作品时，他该如何‘清洁’？”


    “当他试图用‘秩序’去修正它时，他会发现，它本身就是最极致的秩序。”


    “当他试图用‘谦逊’去洗刷它时，他会发现，它比宇宙间任何事物都更加‘谦逊’，因为它根本就不屑于‘存在’！”


    “这，才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最终极的‘概念污染’！”


    菲尼克斯发出了愉悦的笑声，整个血肉殿堂都随之颤抖。


    祂的目光，落在了大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穿着一丝不苟的黑色燕尾服，戴着纯白手套，面容模糊，仿佛由阴影构成的生物。


    祂不像其他设计师那样张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完美的管家。


    代号，“策展人”。


    “策展人，”菲尼克斯的声音响起，“到我这里来。”


    阴影无声地滑行到王座前，躬身行礼。


    菲尼克斯将那枚“虚无之晶”递了过去。


    “去吧。”


    “在那个低等世界，为我们这位尊敬的‘品味终结者’，举办一场盛大的个人画展。”


    “一场，名为‘寂静’的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