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山庄。


    林默全神贯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眼前那幅巨大的、布满了红色错误代码的“设计图”。


    他伸出的手指，在虚空中精准地划过一道直线。


    指尖的蓝色光标，选中了那座百米雕塑顶端一根最为突兀、最为扭曲的钢筋尖刺。


    【结构冗余：未承重，建议删除】


    一行冰冷的绿色文字在林默的视野中跳出。


    “删掉。”


    林默轻声自语，如同一个正在审阅图纸的工程师，对一个多余的标注做出最基础的修正。


    他的话音未落。


    数十公里外的3号垃圾填埋场。


    那座怪异雕塑的顶端，那根直指苍穹、仿佛在嘲笑着天空的锈蚀钢筋，在镇武司数十个高清摄像头的实时监控下，毫无征兆地、违反一切物理定律地……向内回缩。


    它就像一根被烫到的触手，又像是一段被按下了“撤销”键的错误代码，在一阵无声的虚空涟漪中，凭空消失了。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


    金陵镇武司临时指挥中心。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匪夷所思的一幕，大脑彻底宕机。


    “刚……刚刚发生了什么？”一个年轻的分析员声音发颤，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


    “回、回放！立刻调取0.1秒慢速回放！”


    技术人员颤抖着手操作，巨大的屏幕上，画面一遍遍地重复。


    那根钢筋，就那么……没了。


    没有爆炸，没有分解，没有能量波动，就是单纯的、干净利落的消失。


    “报告！目标能量读数……无变化！结构完整性参数……正在实时重构！”


    数据分析组的组长着屏幕上那些疯狂跳动却又无法解析的数据流，感觉自己几十年的科学认知正在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秦老……”


    龙晴雪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身旁那位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的老人。


    她漂亮的凤眸里，此刻只剩下无尽的震撼与茫然。


    秦振山没有看她。


    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屏幕，浑浊的老眼中，却迸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炽热的光芒。


    他猛地一拍桌子，激动到全身都在发抖，手中的保温杯都差点脱手飞出。


    “这不是消失！这是‘拨乱反正’！！”


    “那根尖刺，它‘多余’！它破坏了整体的‘和谐’！它违背了先生刚刚才开示的‘谦逊’与‘返璞归真’之道！所以，先生将它‘修正’了！”


    “先生在给我们上课！继【谦逊之碑】后，这是第二堂公开课！他在亲手向我们示范，何为‘秩序’！何为‘美’！”


    他觉得，自己又一次触碰到了那至高无上的“道”的边缘。


    ……


    书房内，林默并不知道自己的一个简单操作，已经被“解读”到了何等高深莫测的层面。


    他只是觉得，删掉一个多余的部件后，那幅红色的错误设计图，看起来顺眼了那么百分之一。


    但还远远不够。


    “颜色太乱了，视觉污染严重。”


    他的目光锁定在雕塑中段一片由无数五颜六色的废弃塑料袋、油漆桶碎片构成的区域。


    在他的“概念设计师”视角中，那片区域的数据简直是一场灾难。


    【色彩冲突：已超出安全阈值980%】


    【饱和度溢出：警告！渲染引擎即将崩溃！】


    【纹理贴图错误：存在大量噪点与坏块】


    林默的洁癖让他无法忍受这种视觉上的“肮脏”。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捏，像是要拾取一个调色盘。


    “统一色相，饱和度降低百分之百，明度调整为百分之三十。”


    他冷静地下达指令。


    “材质，统一为哑光。”


    随着他的“设定”，垃圾填埋场上，那片原本五彩斑斓、混乱不堪的区域，在众目睽睽之下，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那些斑斓的塑料、斑驳的油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抽走了所有色素，变成了一片均质的、毫无光泽的、冰冷的灰色。


    就像一张彩色的照片，被人硬生生用PS拖成了灰度图。


    指挥中心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如果说第一次是震惊，那这一次，就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种面对未知、面对神迹的、最原始的敬畏。


    秦振山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他喃喃自语：“返璞归真……褪去浮华，回归本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才是对‘谦逊’二字最完美的诠释！”


    他觉得，自己对先生的“道”，又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


    与此同时。


    宇宙的某个深渊维度，一座由扭动的血肉、哀嚎的骸骨与搏动的心脏构成的宏伟宫殿内。


    八臂生物墨菲斯，正斜躺在一张由无数惨白手臂编织而成的王座上。


    它的八只手臂，有的端着盛满灵魂哀嚎的酒杯，有的在虚空中勾勒着新的设计草图，而它的六只复眼，则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面前一颗悬浮的、由黑色水晶构成的球体。


    水晶球内，正清晰地映照出地球上那座垃圾填埋场的景象——它引以为傲的最新作品，【无序狂想】。


    “真是美妙的艺术品……”


    墨菲斯发出满足的叹息，它的声音如同无数根骨刺在相互摩擦。


    “看那随机的结构，看那冲突的色彩，看那从混乱中诞生的、独一无二的污染之美……那些低等世界的凡人，他们的精神将在我的艺术品面前彻底崩溃，他们的理智将被撕碎，最终化作歌颂我之伟大的养料。”


    它惬意地晃动着酒杯，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就像一个刚刚完成旷世名画的艺术家。


    然而，下一秒，它的动作僵住了。


    它的一只复眼，不易察觉地眨了眨。


    水晶球的画面中，那座雕塑顶端，一根它精心设计的、美丽的作品……好像……不见了？


    “嗯？”


    墨菲斯坐直了身体，六只复眼同时聚焦在水晶球上。


    错觉吗？


    或许是能量传输过程中的一点点损耗？


    但紧接着，它就看到了让它无法理解的一幕。


    作品中段，那片它最为得意的、由上万种冲突色彩构成的“混沌色块”，在一瞬间……变成了灰色。


    死气沉沉的，毫无变化的，单调乏味的灰色！


    墨菲斯如遭雷击，八条手臂同时僵在半空，酒杯中的灵魂发出惊恐的尖叫，洒落一地。


    “不……”


    它的声音干涩。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作品……我的艺术……正在被……被……”


    它的话还没说完，更让它崩溃的一幕发生了。


    它眼睁睁地看着，水晶球的画面中，一处由数千根钢筋胡乱穿插、扭曲缠绕，充满了后现代解构主义美感的复杂结构，突然开始“自我修正”。


    那些扭曲的钢筋，一根根被强行“拉直”。


    那些毫无规律的穿插，被硬生生“对齐”。


    最终，在墨菲斯呆滞的、充满血丝的六只复眼中，那个原本充满张力与混乱感的艺术结构，被“优化”成了一个……


    一个完美的、标准的、横平竖直的正方体。


    “噗——”


    墨菲斯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一把生锈的铁锤狠狠砸中，一口由纯粹精神力构成的“老血”差点喷出来。


    那感觉，就好像一个顶级的后现代主义画家，呕心沥血创作了一幅旷世杰作，却被一个只懂得用Word画表格的古板老会计，给“优化”了。


    那是一种比死亡更难受的侮辱！


    是对他艺术、对他存在意义的彻底否定！


    “不！！！”


    一声愤怒到极致的咆哮，在整个血肉宫殿中轰然炸响。


    无数攀附在墙壁上的血肉组织，在这声咆哮中瑟瑟发抖，流淌出恐惧的脓液。


    “是谁！！！是谁干的！！！”


    墨菲斯猛地从王座上站起，八臂狂舞，将周围的一切都撕得粉碎。


    “是谁在亵渎我的艺术！！！是谁敢用如此粗暴、如此低劣、如此毫无品味的手段，来摧毁我的作品！！！”


    它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正在汇报工作的卑微乙方，而自己的PPT，正在被一个审美为零的甲方爸爸，用最丑的五彩字体和最土的动画效果，改得面目全非！


    “我不能容忍！！”


    墨菲斯发出愤怒的嘶吼，它那由无数骨骼构成的身躯咔咔作响。


    “我绝不容忍这种来自蛮荒世界的审美挑衅！”


    猩红的复眼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它要亲自降临一丝意志，去看看那个低等世界，究竟是哪个“毫无品味”的蠢货，在它的设计图上指手画脚！


    找到那个该死的“甲方”，然后……用它最引以为傲的艺术，将那个家伙的血肉、骨骼、乃至灵魂，都改造成一座永恒的、哀嚎的、最完美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