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春庭花
作品:《大昭长歌》 暮色四合,窦府内院点起了灯。
窦绥刚从宫中回来不久,正坐在窗下,就着一盏明亮的烛火翻阅古书。
阿芜轻手轻脚地端上一盏炖好的燕窝,小声道:“姑娘,先用些吧。对了,您回来不久,霍都尉就来了,在外面等着呢。”
窦绥执卷的手微微一顿。
“他来了?那怎么不直接进来?”
阿芜摇摇头。
“霍都尉好像情绪挺低落的,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了。”
窦绥也很纳闷。
不过自她病后,霍铮来往窦府比往日频繁,虽大多沉默寡言,只是确认她安好,或是带来一些宫外不易得的温补药材,但那份无声的关切,她并非感觉不到。
今日他刚在宫中与她擦肩而过,未曾言语,此刻又来……难道是……
“请他进来。”她放下书卷,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袖。
霍铮走进来时,带着一身秋夜的凉意。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眼神也比平日更加深邃,仿佛藏着翻涌的暗流。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坐下,只是站在堂中,距离她几步之遥,目光落在她脸上,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很奇怪。
氛围非常奇怪。
“窦司水。”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疏离。
“淮北军务不日即将启程,需要筹备。今日……是来告诉你,以后我都不会再来府上叨扰了。”
窦绥抬眸看他,心中掠过一丝诧异。叨扰?
“你在说什么,我从未觉得叨扰,反而你照顾我,我很感谢。”
她顺着他的话应道,语气极不,像在解释着什么。
霍铮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做某种决断。
他终于再次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但,日后若非必要公务,霍某……不会再踏足窦府。”
室内霎时一静,连烛火跳跃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对劲。
窦绥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地发疼。她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他垂在身侧、微微握拳的手,那种强烈的不对劲的感觉愈发清晰。
“为什么?”她问,声音故作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
霍铮别开眼,避开她清亮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并无为什么。只是觉得……不妥。”
“不妥?”窦绥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压抑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情绪。
“霍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直呼其名,仿佛打破了某种禁忌。霍铮猛地转回头,眼底压抑许久的痛楚与挣扎终于汹涌而出,他盯着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窦绥不解,追问道。
“在紫宸殿!你为他……为陛下按揉穴位!”他终于说了出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被更深的无力感攫住。
“窦绥,那是天子!你可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意味,窦绥瞬间明了。是了,那天在紫宸殿外,她感觉到的那道一闪而过的、带着冷意的视线,果然是他。
一股说不清的委屈夹杂着怒意涌上心头,但她强压了下去,只是冷静地看着他:“所以,霍都尉是认为,我窦绥是在刻意接近殿下,还是认为,我为君分忧,缓解圣上病痛,是僭越失仪?”
“我不是那个意思!”霍铮急声反驳,脸上浮现出懊悔与痛苦。
“我只是……我只是……”他语塞,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将他淹没。他有什么立场?他凭什么质问她?凭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朦胧情愫?凭这些时日的默默守护?
他颓然地后退一步,声音低哑下去,带着浓浓的自嘲:“是我失言了。窦司水如何行事,自有你的道理。是我……是我僭越了,是我心思不正,见不得你与旁人……亲近。”他重重吐出最后两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窦绥见着他这样急切,憋红了脸的样子,突然不气了。
原来是这样
“我本就没有任何立场……今日之言,你就当霍铮从未说过。”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窦绥心头一紧,随即,他决然转身,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中,消失不见。
窦绥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指尖微微发凉。她不是木头,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霍铮的沉默守护,笨拙关心,早已在她心中投下涟漪。她甚至开始习惯,开始期待他的到来。可如今……
“姑娘,阿芜小心翼翼地走近,递上一杯热茶,小声嘀咕,“霍都尉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奴瞧着,他对姑娘是真心的好。那般身份,却肯为姑娘做这些琐碎事……其实,姑娘若考虑……
“阿芜。”窦绥轻声打断她,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那抹凉,“不必说了。”
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在这个地方活下去不容易,更何况自己是另外一个时空来的,自己真的能与他们产生这样的感情吗?万一遇见之前那样的状况,那她的感情,不就太监了?那样更痛苦。
想霍铮那带着痛楚的眼神,想自己心中那丝莫名的失落与烦乱。
…
与此同时,城中一家不起眼却酒香醇厚的酒肆雅间内。
霍铮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仿佛要将所有的烦闷都浇灭在烈酒之中。他对面,坐着一位穿着月白长衫、面容清俊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年轻男子,正是崔知礼。
“哟,我们霍大都尉这是怎么了?借酒浇愁?可是为情所困?”崔知礼晃着手中的酒杯,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
霍铮不答,只是又灌下一杯。
崔知礼挑了挑眉,放下酒杯,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让我猜猜……是为了那位窦司水吧?”
霍铮执杯的手一顿。
崔知礼了然一笑,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现实的冷酷:“霍兄,听我一句劝,趁早收心。窦绥那个女人,不简单。她能在宫中立足,得陛下青眼,岂是寻常闺阁女子?你可知如今宫中私下都在传什么?说陛下对她的关心,早已超出君臣之谊。”
他看着霍铮骤然握紧的拳头,继续毫不留情地泼冷水:“她那般容貌,那般心性,又恰好在陛下身边。你以为陛下为何屡次表现出对她的特别?皇后娘娘为何近来频频动怒?霍兄,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她那样的女子,早晚是宫里的人。不是你能肖想的。”
他顿了顿,毒舌本色再现,评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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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绥此人,看似沉静守礼,实则内里自有丘壑,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可称标新立异。这般女子,绝非寻常男子可以驾驭。你霍铮是沙场猛将,是国之栋梁,何必陷于这等无望之情,徒增烦恼?趁早离她远些,对你好,对她……或许也好。”
霍铮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知道崔知礼的话虽刺耳,却未必是虚言。
皇帝的特别关注,紫宸殿那一幕……像一根根刺,扎在他心上。崔知礼的“标新立异”四个字,更是让他想起窦绥不同于常人的冷静与胆识,那样的她,确实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引人注目,也……注定遥远。
他闭上眼,只觉得满心苦涩。连旁观者都看得如此分明,他还在挣扎什么?
……
皇后的凤仪宫内,气氛却比霍铮所在的酒肆更为凝滞。
阴皇后在铜镜前梳头,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却锐利如针,直直刺向坐在对面的刘衍。
“陛下近日似乎颇为辛劳,”阴皇后的声音柔婉,却带着一股子阴冷的黏腻感,如同毒蛇吐信,“臣妾听闻,前几日在紫宸殿,陛下头风发作,竟是窦司记亲手为陛下按揉,方才缓解?窦绥可是……贴心周到啊。”
刘衍眉头微蹙,放下手中的茶盏:“皇后有话不妨直说。”
“直说?”阴皇后轻笑一声,坐直了身子,目光紧紧锁住刘衍,“臣妾只是好奇,一介女官何时也兼了太医署的职司?还是说,只有那位窦司水,才有这等殊荣,能近得陛下身前,行此……亲密之举?”
她将“亲密”二字咬得极重,语气里的酸意与恶意毫不掩饰。
“皇后!”刘衍脸色沉了下来,隐含怒意,“注意你的身份!窦绥是為朕缓解病痛,休得胡言乱语,污人清誉!”
“臣妾污她清誉?”阴皇后像是被点燃的炮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激动与偏执,“满宫上下谁人不知陛下待她不同!赏赐、关怀,甚至允她直入紫宸殿!陛下敢说,对她毫无别样心思?您看着她的眼神,可不像是在看一个普通臣子!”
她站起身,走到刘衍面前,俯下身,几乎贴着他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阴阳怪气地说道:“陛下,您是不是忘了,谁才是您的皇后?是我,让你稳坐这个皇位,否则,你早就……”
“你!”刘衍气得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殿门,“出去!”
阴皇后看着他盛怒的样子,非但不惧,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几分癫狂与凄凉。她缓缓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索的凤袍衣袖,恢复了那副雍容华贵的姿态,只是眼神依旧冰冷。
“臣妾告退。”她行了一礼,转身,步步生莲般地走了出去,留下满室令人窒息的压抑。
刘衍独自站在殿中,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无力。阴氏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
他待窦绥不同吗?
是,他欣赏她的沉静聪慧,看重她的能力,甚至……贪恋那份在她身边时难得的安宁与放松。看到她为自己缓解病痛,他会觉得依赖;听到阴氏诋毁她,他会不受控制地动怒。
这……仅仅是君臣之谊吗?
刘衍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叩问自己的内心。答案,似乎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