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市，医院病房。


    程诺她们过来时，手术刚好结束。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命是保住了，但颅脑损伤严重，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不好说，就算醒了，也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纪溪让人去处理后续事宜。


    程诺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看着里面插满管子的程惠。


    哪怕隔着这么远，程诺也能看到她脸上的淤青。


    这就是你所谓的安稳人生吗？


    指尖贴上冰冷的玻璃，程诺望着病床上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的女人，心脏深处传来细密的刺痛。


    纪溪站在她身后，沉默着搭上她的肩膀。


    晚饭两人简单吃了一点，赵鑫以故意杀人罪被拘留起来了，程诺这边没有问题的话，纪溪可以让她们加快流程。


    “……你弟弟借了高利贷，市里那套房子卖了抵债，但还是不够，还欠一百多万，他们把他的腿打断了。”纪溪递给她一杯热奶茶暖手，打量着她的神色，缓缓开口，


    “我把剩下的债还了，他现在待在镇上的老房子里，因为腿伤只能找到一些兼职，但养活自己没问题。”


    纪溪知道，程诺并没有她表现出的心狠果决。


    在处理和家人有关的事情上，她的态度更多是逃避。


    比如让苏晟定期给他们打抚养金、负责日常联络。


    即使他们闹到公司，程诺也只是找个由头求着纪溪来处理。


    她不愿意露面。


    过了这么久，她的性子纪溪也摸得差不多了：处理不好的关系就搁置，对亲近的人会抱着一丝期盼，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总以为来日方长，她有机会挽回。


    又傻又犟。


    纪溪心里无声叹气。


    捧着热奶茶，程诺扯了扯嘴角，眼角微红，“你一天可就一百块零花，要还到什么时候？”


    知道她没生气，纪溪松了口气，低头蹭蹭她的脸，“慢慢还呗，这辈子不够，下辈子我再去找你还债。”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不算好闻，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护士站偶然传来脚步声。


    程诺紧贴着她，头发在她怀里蹭得有些乱，身上都沾满了她的信息素，程诺抬起头碰了碰纪溪的鼻尖，哑声道：


    “姐姐，我想进去看看她。”


    纪溪抚着她的长发，温声道：“好，我在这等你。”


    “不。”牵住她的手，程诺的呼吸有些滚烫，“你陪我一起，我不想一个人。”


    纪溪接过奶茶，握紧她的手，“好。”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运作声。


    程惠躺在病床上，枯瘦的身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生机。


    程诺在床边站了许久，久到腿都有些发麻，她看着程惠的脸，那些青紫痕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我小时候恨过她。”


    程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他们在外面做生意，让爷爷奶奶照顾我，但爷爷奶奶不喜欢我。我不爱说话，也不讨喜，巷子里的小孩都不喜欢跟我玩，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们。”


    纪溪静静地听着，紧紧握着她的手。


    “爷爷说女孩长得太高不好嫁人，不让我吃太多，每次吃完饭，他们都会把厨房门锁起来，免得我偷吃。爸爸妈妈寄回来的钱都被他们补贴给大伯家了，奶奶说女孩要文静点，不给我买新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哭，她把爷爷奶奶家的东西都砸了，骂他们不是人，爸爸来拉架，也被妈妈打了……妈妈抱着我哭，问我疼不疼，说她不好，带我去买了好多新衣服新鞋子，还吃了好多好吃的菜，我吃得很饱很开心。”


    “然后他们走了，没有带上我。”


    程诺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这份不正常的平静却让纪溪红了眼眶。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想要抱住她，转身却看到她正在流泪。


    眼泪一滴滴落下，却溅不起一丝涟漪。


    “他们太忙了。”


    程诺轻轻挣开纪溪的手，朝前走了两步，坐在床边，“我那时候就在想，以后我要赚好多好多钱，让爸爸妈妈永远陪在我身边。”


    “妈妈说等他们买了房子再接我过去，后来他们买了房子，妈妈怀孕了。我搬到了大伯家，那里离我的学校很近，可是我不开心。”


    清冷的月光透过玻璃落在女人慢慢垮下来的脊梁，纪溪站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强忍哽咽。


    一滴泪落到程惠的手上，程诺轻轻擦去，


    “我打电话给她，跟她说我过得不好，求她带我走，但是她说她好忙，弟弟刚出生需要人照顾，她没办法，让我乖乖听话……我不要，我不能听话，我会被欺负的。”


    程诺下意识摇头，黑眸透着迷惘无措，望着程惠手上的针眼，程诺的思绪被拉回那段不敢入睡的时光。


    ‘妈妈，我不要在大伯家住了，我想你了，你来接我好不好？’


    ‘小诺啊，你再等等，弟弟刚出生离不开人…’


    ‘我不会闹的，我不要在这里待着，我害怕…妈妈，我害怕……’


    ‘小诺听话，妈妈有时间就去看你，挂了啊……’


    砸落的泪越来越多，程诺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心口传来的疼痛让她觉得呼吸困难，不得已俯下身，紧靠着程惠的手臂，任由眼泪滚落。


    纪溪再也忍不下去，上前抱住她想要带她离开，“不看了，我们走吧，我们回家好不好？”


    如果纪溪早知道程诺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说什么也不会带她过来。


    程诺看着双眼通红的alpha，伸出手给她擦着脸上的泪，笑了笑，“别哭啊，都过去了，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那些事，我早就不在意了。”


    纪溪半跪在床边，抹去她眼角的泪，声音哽咽，“骗人……”


    程诺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叹了口气，泪水划过鼻梁融进单薄的病号服，程诺握住她的手坐起身，看了眼紧闭双眼的程惠，语气变得冷漠，


    “我恨过她，但我现在只觉得她蠢。”


    黑眸露出讥讽，程诺随意地擦去脸上的泪，“我有钱，跟你结婚之后，我的社会地位会更高，但凡是一个长脑子的人都会选我，可她权衡利弊之后居然是想和那群人一起掌控我，好蠢。”


    程诺皱起眉，湿润的眸子看向纪溪，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母亲？”


    纪溪被她眼中混着血水的讥诮刺痛，她知道她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只是习惯用不在意来掩饰脆弱。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这边有人照看，她醒了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的。”纪溪掏出手帕擦干净她的脸，起身牵起她的手，


    “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我来处理。”


    程诺将程惠的手塞进被子里，掖好被角后，跟着纪溪起身，再也没有看她一眼。


    “我在A市有一套房子，她醒来之后，如果愿意和赵鑫离婚，就把她接过去好好照顾，她要什么都可以给她，但她要是接济赵耀武……就不要再管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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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医院，程诺深吸一口气，冷空气顿时钻入鼻腔，微眯着眼，“她再犯蠢，我绝对不会管她。”


    闻言纪溪点点头，握住她的手塞进口袋，“好，都听你的。”


    两人还没走多远，天空突然飘下雪花，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驻足，抬手接住这座城市的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鼻尖，程诺不耐地挥去，她仰头看着飘雪的夜空，声音里多了些活气，


    “我讨厌冬天。”


    正准备接雪逗她玩的纪溪连忙摆手把雪挥掉，顺着她说，“我也不喜欢，冷死了，地还滑，雪一化又变成污水，讨厌死了。”


    这是两人一起过的第一个冬天，程诺不知道纪溪喜不喜欢下雪，但她知道，谁冻到都不会冻到她。


    程诺没有接话，拉着她闷头朝前走着。


    纪溪怕她着凉，忙招手让跟在后面的保镖递把伞。


    程诺也不知道要去哪，两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雪地里乱跑。


    走了大概有半小时，程诺脸颊泛红，呼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站在一家商城门口，指着它对纪溪说，


    “我讨厌这里，你把它拆了！”


    “嗯？”纪溪微微瞪大眼睛，嘴比脑子快，“好！拆！我回去就写计划书！”


    “那家书店我也不喜欢！”程诺忽然来劲了。


    “不喜欢就拆！”


    “我讨厌中学！”


    “拆！”


    “那家火锅店的老板骂人特别厉害，我讨厌他！”


    “素质低下，拆！”


    “那个辅导班的老板总是拖欠工资！”


    “顶风作案，拆！”


    “高中旁边的水果店总卖学生烂水果！”


    “无良商家，拆！”


    “这家店的名字我不喜欢！”


    “没有品味，拆！”


    ……


    亲眼看着自家老板化身拆迁办，把整条街都拆得七七八八，两个保镖对视一眼，默契地打开智脑录视频，然后发给许知秋。


    好笑，但她们有职业素养，不能笑。


    发给大老板笑笑。


    另一边，刚把乐宝哄睡着的许知秋正准备给艾琳娜回信，忽然收到一条莫名其妙的视频。


    看完之后，许知秋觉得她俩婚检得查个智力。


    程诺像是要把在这座城市受过的委屈，借着这场初雪和纪溪无底线的纵容，一股脑全部宣泄出来。


    目之所及，以及她记忆中承载不美好回忆的地方全被她说了一遍，纪溪眼都不眨，她说什么她就拆什么。一会的功夫，两人快把大半个e市拆完了。


    终于，程诺停了下来，胸口微微起伏，眼圈、鼻尖都透着红，心底挤压的郁气似乎真的随着纪溪一声声毫不迟疑的“拆”消散不少。


    她抬起头，看着纪溪格外认真的模样，那双漂亮的凤眸此刻映着暖黄的灯光和漫天雪花，更多的是她的身影。


    “好傻啊，”程诺抬手揉了揉纪溪被风吹得有些凉的脸，眼睛弯起，“我说什么你都听吗？”


    见她总算笑了，纪溪松了口气，握着她的手贴在脸上暖着，“对啊，我姥姥说了，听老婆的话会发达！”


    程诺向她迈近一步，踮起脚尖碰了下她的唇，嗓音有些哑，“才不会，我会把你的钱都败光的。”


    纪溪单手圈住她，低头贴着她的脸，“能花就能赚，这么大的家业都能花完，那我老婆真是特别特别厉害。”


    程诺笑出了泪，紧紧抱住她。


    周围的喧嚣远去不在，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雪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