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旁，远远就看见几个人影已在等候


    崔元灏换了身常服，少了威严，多了几分俊雅，何瑾和沈徽分立两侧，一个英气，一个清冷。


    她小跑过去，脸上堆起笑，“没让各位久等吧？”


    崔元灏瞥她一眼，目光在她新换的干净衣裙上停留瞬间，似乎勉强满意了，只淡淡道，“上车。”


    马车就停在一旁，车帘已然掀起，方才回春堂闹得不愉快早就抛在脑后，她心情雀跃，正要踩着脚凳上去，目光扫过执鞭坐在车辕上的人时，微微一愣。


    那并非平日见过的车把式，而是个穿着粗布衣裳，头戴宽檐笠的姑娘。


    笠帽压得有些低，看不清全貌，只能瞧见利落的下颌和紧密的嘴唇。


    这倒是新鲜事儿，虽然大邺民风开放，但像捕役啊车夫诸如此类一般都是男子。


    她心下好奇，一边上车，一边自然而然地搭话，“这位姑娘瞧着面生得很，是新来的吗？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其实说起来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来过江州府衙，人员调动其实很正常，就像院子里那棵桃树，她之前来时开的正好，如今也已经谢得差不多了。


    那女车夫握着马鞭的手似乎紧了紧，并未回头，只是点点头。


    好一位寡言的姑娘，倒是颇有几分江湖人的冷峻，不过她的帽沿压的太低了，等会能看见路吗？


    崔元灏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何余，坐好。”


    “哎，来了来了。”她边应声边弯着腰钻进车厢，心里那点小小的疑惑被即将奔赴大餐的兴奋冲淡了不少。


    或许就是新来的，江州府衙这么大，有个把生面孔也不稀奇，她这么想着，在何瑾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马车内空间宽敞，铺着软垫，行驶起来颇为平稳，何余一坐下，就忍不住掀开侧帘一角，兴奋地打量着窗外流动的街景。


    她收回目光，看向车内，崔元灏闭着眼，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何瑾坐得笔直，忧心忡忡看向她，何余向她投去安心的眼神，她也是摸准崔元灏性格才敢提出去聚仙楼。


    她目光扫过另一沉默大佛，沈徽靠着车壁，望着窗外，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哎，你们说聚仙楼的八宝鸭是不是真那么好吃？”何余忍不住开口，试图打破这有点闷的气氛，“还有蟹粉狮子头，听说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


    她也算是吃过无数美食，从来没有一样东西能好吃到这种程度，吃来吃去还是小时候学校门口一元一碗的粉丝最好吃。


    后来再去就成了十五一碗。


    原来疯长得不仅只有年龄，还有物价。


    崔元灏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吐出两个字。


    “聒噪。”


    何余撇撇嘴，不能跟金主爸爸顶嘴，她又转向何瑾。


    “姐，你肯定没吃过吧？我也没吃过，今天可算逮着机会了。”


    何瑾轻轻摇头，低声道，“没有，那地方不是我们能去的。”


    “那今天可以尝尝。”何余说得理直气壮，还故意瞟了崔元灏一眼，见他没反应，又去招惹沈徽。


    “沈徽，你呢？你也没去过吧？”


    沈徽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直看得何余心里有点发毛，他才淡淡开口。


    “未曾。”


    她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扫视一圈，很快又振作起来，必须得说点什么，就这么干坐着，她浑身有点难受。


    车厢里暂时安静下来，何余重新找话题，她注意到这次马车走得格外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她忍不住开口道，“这车夫姐姐技术真好啊，驾得真稳啊，比之前坐过的车都舒服。”


    车厢里一片沉寂，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细微声响，她的话像小石子投入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崔元灏闭目养神，仿佛根本没听见，何瑾倒是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瞥一眼旁边的崔元灏，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只对她轻轻摇摇头，示意她少说两句。


    她无奈叹气，只好又扭头看向窗外，心里嘀咕着这聚仙楼怎么还没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传说中的度秒如年此时此刻她倒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种感觉让她坐得浑身不自在。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也学崔元灏闭眼假寐时，清淡的声音从侧面响起。


    “嗯，是很好。”


    何余讶然转头，发现竟是沈徽开了口。


    他侧脸线条清晰而冷峻，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他口。


    但他的确是回应了，虽然简短得不能再简短。


    这突如其来的认同，虽然只有四个字，确确实实打破她独自一人的尴尬境地。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微亮，立刻顺着话头接下去，这次是对着沈徽说的。


    “是吧是吧，又快又稳，感觉都没怎么颠簸，这位姑娘真厉害，对吧。”


    她试图将对话延续下去。


    沈徽缓缓转过头，就在何余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时，他不紧不慢应了一声。


    “嗯。”


    关键时刻还得靠男主，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但真的救她老命了。


    沈徽能处，不枉之前一直跟他打好关系。


    以后车里气氛要是一直如此，她觉得她还是可以在车后面跑比较好，长时间待着这种环境下，怪不得都不爱说话了。


    就在何余思索之际，马车在聚仙楼门口停下。


    早有眼尖的伙计快步迎上前，殷勤地摆好脚凳。


    何余跟着一起下车，她理了理衣裙，挺直腰板，准备迎接来自那个势利眼店小二的注目礼。


    她已经想好至少三种不重样的，优雅而不失嘲讽的回应方式，嘴角甚至已经提前扬起胜利的微笑。


    然而，她目光扫过门口迎客的几位伙计，并未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咦？人呢？


    她不死心，又仔细看了一圈。


    还是没有。


    聚仙楼今日当值的伙计都是生面孔，个个笑容可掬，态度恭谨。


    见到他们一行人，更是躬身行礼，引着他们往楼内走去，全程没有半分怠慢。


    期待中的打脸场面落空，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像是蓄力打在棉花上。


    忍不住拉住一个引路的伙计，压低声音问道，“哎，小哥，打听个事儿，怎么没瞧见那个叫阿福的伙计。”


    “他今儿不当值。”


    何余：……


    还好，不是丢了工作就好。


    虽然那人说话讨厌，但因此丢掉活计也不是她想看到的，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


    听说聚仙楼虽然忙，但福利可不是一般的好，来里头吃饭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心情好给的赏钱也不会少。


    是一个油水比较重的营生。


    “阿余，怎么了？”走在前面的何瑾察觉到她没跟上，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何余立刻换上笑脸，快步跟上，“就是觉得今天这迎客的伙计都挺精神，看着就舒心。”


    步入楼内，何余看见正中央设有一座巨大的圆鼓，台面宽阔，四周垂着绯色纱幔。


    此时正有舞姬在上翩跹起舞，水袖翻飞，乐声悠扬，一天到晚从不间断，是聚仙楼最引人注目的一景。


    温玉棠正好走到近前，淡淡瞥她一眼，似乎认出了她，但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对崔元灏微微颔首。


    “崔大人，雅间已经备好，请随我来。”


    一行人被引着上了二楼雅间，雅间布置得清雅别致，窗外正对着绿意盎然的小园林，景致极佳。


    与之相反是楼内场景，甚至能用金碧辉煌形容，即便是正午，长明灯依旧燃得明亮，映得穹顶垂下的金缎如瀑布奔涌，华贵得近乎虚幻。


    何余不得不感叹有钱真好。


    落座后，温玉棠亲自递上菜单，崔元灏示意何瑾和何余点菜。


    何瑾连忙推辞，何余却之不恭，接过菜单，看着上面那些光看名字就让人食指大动的菜式，眼睛发亮。


    她也没过分客气，本着吃大户且机会难得的原则，点了招牌的八宝鸭，蟹粉狮子头，又询问了何瑾和沈徽的口味，加了两个清淡的时蔬，最后还要了一份精致的点心。


    点完菜，温玉棠便行礼退下，吩咐伙计好好伺候。


    等待上菜的间隙，雅间里又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


    崔元灏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何瑾正襟危坐，沈徽看着窗外，仿佛外面的树比屋里的人更有吸引力。


    何余看眼精彩绝伦的鼓上舞，又看着老态龙钟的沈徽，由衷怀疑他是不是有点问题。


    舞不比树和草好看。


    这一屋子真是没一个爱说话的，但让场子冷下来又不是她的风格。


    她想要与沈徽搭话，但见他看得入神就把想要说得话咽回去，想找何瑾见她双目无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思虑再三，她将目光转向崔元灏。


    “崔大人。”她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自然又充满敬佩，“江州案这么快就结了，您真是明察秋毫，雷厉风行，百姓们肯定都拍手称快吧？”


    “分内之事，有何可称道。”崔元灏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倒是你，日后安生些，少惹是非，便是对江州府衙最大的助力了。”


    何余：“……”


    这天没法聊了。


    她默默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决定暂时安静地扮演淑女。


    她的目光百无聊赖地再次投向楼下中央的圆鼓舞台，欣赏着舞姬们曼妙的舞姿。


    到时候如果有机会她想去盛京，去看看那边风土人情，看看传说中的鹤楼到底是怎么样的。


    与聚仙楼比起来如何。


    她撑着下巴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二楼回廊的角落时，一个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身影猛地抓住她的注意力。


    那身影矮墩墩，圆乎乎，穿着熟悉的半旧衣衫，正扒着廊柱，贼眉鼠眼地朝着他们这间雅室的方向张望。


    不是何琰又能是谁。


    这小子一定是听到她来聚仙楼吃饭，所以狗狗祟祟跟过来的。


    趁着崔元灏垂眸喝茶，何瑾正襟危坐，沈徽望着窗外的间隙，悄无声息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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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身贴着雅间的门边溜出去。


    打算绕到何琰身后，给他来个惊喜。


    蹑脚沿回廊挪向大花瓶，刚要伸手揪他耳朵，何琰像背后长眼，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


    何琰眼睛瞪得溜圆，活像见鬼。他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何琰你跑什么。”


    何余压低声音厉喝，也顾不上隐蔽了，拔腿就追。


    她又不吃人，溜那么快。


    “何余？”


    雅间里的何瑾听到动静，疑惑地探出头，正好看见何余追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跑远，心里一惊，立刻起身跟上。


    崔元灏眉头蹙起，沈徽的目光也从窗外收回，落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追逐上。


    何琰专挑人多障碍物多的地方钻，好几次差点抓住他的衣角又被他溜走。


    “你停下，我不打你。”


    “我不信。”何琰边跑边回。


    前方回廊一转，他刹住脚步，像是撞上堵无形的墙。


    何余心下诧异，加快几步赶上去，只见前方回廊被截断，肃立着两名身着锦袍，腰佩弯刀的侍卫，面容冷峻，伸手拦住去路。


    他们身后，隐约可见一间更为华贵的雅间，门外还候着几名低眉顺眼的侍女和小厮。


    这阵仗，显然是有什么大人物在此。


    “此路不通，闲杂人等速退。”


    何琰被这呵斥吓得一哆嗦，小脸发白，前有拦路虎，后有追兵，他急得团团转。


    他试图从侍卫手臂下钻过去，却被另一名侍卫用刀鞘不轻不重地挡了回来。


    “贵人在此休憩，不得惊扰，退下！”侍卫的声音更冷了几分。


    何余见状，也慢下脚步，心知这地方不是他们能硬闯的，她正想开口叫何琰回来。


    走投无路的何琰被身后何余逼近的脚步和前方侍卫冰冷的眼神逼到绝境，他惊恐地左右张望，最终目光落在身旁那雕花栏杆上，麻溜的爬上去。


    “何琰，危险，下来。”


    那栏杆之外，就是高达数米的一楼大厅，掉下去可不是开玩笑。


    “你跟大姐都是坏人，去聚仙楼这样地方吃饭也不带我。”


    何余：……


    她真的想掐死他，吃吃吃就知道吃。


    “你要是掉下去，直接能开席了。”


    何琰低头看了眼，吓得哆哆哆嗦就是不肯上来，他目光看向何余身后，脚下一滑。


    “啊！”


    惊恐的尖叫声划破聚仙楼的喧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红色的身影如离弦之箭般从何余身边掠过。


    是何瑾。


    只见她身手利索，没有丝毫犹豫，纵身一跃，单手抓住从穹顶垂落下来的厚重金缎。


    那金缎承受住她下坠的力道，剧烈晃动起来。


    与此同时，另一只手精准地向前一捞，就在何琰即将彻底摔落栏杆的瞬间，揪住他后腰的衣衫。


    冲力使得何瑾抓金缎的往下一沉，金缎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而她另一手抓着哇哇乱叫的何琰。


    何余心免不了揪起来。


    电光火石间，何瑾借着金缎晃荡的力道，带着何琰在空中划出道惊险的弧线，稳稳地落向一楼那座巨大的圆鼓舞台。


    就在她们落地的瞬间，或许是方才的震动太过剧烈，悬挂在穹顶一侧，原本用于营造氛围的装饰花瓣篮猛地倾斜。


    霎时间，无数五彩缤纷的芬芳花瓣倾泻而下，如同下了一场绚烂的花雨，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刚刚站稳的何瑾和吓得魂飞魄散的何琰身上。


    漫天花雨中，何瑾束发带滑落。


    发丝扫过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何瑾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头发散了。


    她下意识地想抬手将其拢起，恢复一贯的利落模样，却发现一只手还牢牢抓着何琰，另一只手则因方才紧抓金缎而微微发麻颤抖。


    只得作罢，任由那如瀑青丝垂落，与纷扬的花瓣纠缠在一起。这从未有过的，略显凌乱的模样，让她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些窘迫。


    霎时间整个聚仙楼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寂静一瞬。


    这寂静中，唯有花瓣持续飘落的细微簌簌声，以及何琰偶尔抽噎一下的鼻音。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舞台上那位发丝飞扬，身披花瓣，一手还拎着个胖小子的红衣女捕快。


    下一刻，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骤然爆发，响彻了整个大厅。


    “好！”


    “好身手！”


    “太厉害了！”


    站在二楼回廊边的何余，看着楼下这如同戏文里的一幕，腿软地靠在回廊栏杆旁，心脏还在砰砰狂跳。


    她看着何瑾松开手，何琰瘫在鼓面上嚎啕大哭，她这才劫后余生般地吐出一口浊气。


    幸好何瑾身手了得。


    佩服佩服。


    墨色的长发因发带滑落而披散下来，绯红的花瓣沾在发间，柔和她平日过于硬朗的线条。


    她正抬起头，视线精准地落在二楼回廊处崔元灏所在的位置。


    两两相望，含情脉脉？


    何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