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忆起来总难免让人痛心。


    解南茵从梦中醒来，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她有些恍惚，已经许多年没有梦见过去那些事了，不知是不是被人刻意提起的缘故，她竟然又梦到了夷州，梦到了那一场让人肝肠寸断的离别。


    “娘娘你醒啦！”


    白檀一脸欣喜的掀开床幔：“你晕倒在了宫道上，可把我们吓坏了。”


    “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


    “竟然睡了这么久。”


    解南茵起身去院中坐了一会，外面宫道上远远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


    “什么动静？”


    白檀面色有些难看：“许是淑贵妃的家眷，她的父兄今日刚升了官，又领了赈灾的差事，陛下怕淑贵妃想家人，特开恩让他们进宫来看她。”


    解南茵虽不意外高帆会一意孤行，却也不免有些诧异，她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家人了。


    热闹声渐渐远去，紫宸宫内又安静下来，解南茵静静的看向头顶这片四四方方的天，面上看不出悲喜。


    接下来的回忆都是一些零散的片段，解南茵站在廊下，站在院中，站在摘星楼上，站在树下，她在每个地方都停留过，脑海中想的却是同一件事：她当年因何进宫？


    这股强烈的疑惑顺着十方悲合的链接传到了书环脑海中，她知道答案，却没办法告诉解南茵。


    过了不知多久，像笼罩了一层薄雾的回忆终于清晰。


    一队侍卫强悍的冲进紫宸宫，为首那人道：“奉陛下的口谕搜查紫宸宫，娘娘，得罪了。”


    说罢一挥手，侍卫钻入殿中，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解南茵攥紧了手指。


    须臾，一位侍卫大声道：“找到了！”


    她面色一白，却见那人拿出一个扎满银针的小人。


    “娘娘，请吧。”


    解南茵抬眼看他，不由得轻笑一声，原来只是一场为她而布的局。


    东西和解南茵一同被送到高帆面前，他拿起看了看，指着小人背后的八字道：“这是淑贵妃的八字。”


    侍卫押着一个略有些眼熟的婢女到堂前，对方不得动弹，只一个劲的哭喊：“贵妃救我！贵妃娘娘救我！”


    高帆身子往前倾：“你在叫哪个贵妃救你？”


    婢女低头不言。


    高帆又道：“淑贵妃今日突然腹痛，叫了太医来瞧也不见好，司命宫的人说，是有人在背后使了厌胜之术。”


    说到最后，目光已落到解贵妃身上。


    “解贵妃，你觉得这丫鬟是受谁指使？”


    解贵妃直视他，不卑不亢道：“是谁指使，陛下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高帆有一瞬的出神，随即低声呵呵笑了起来。


    他对侍女道：“谋害贵妃是重罪，如若你不说出幕后主使，那朕，便只能将你满门抄斩！”


    侍女惶惶抬头：“是贵妃！是解贵妃指使奴婢这么做的！她因淑贵妃夺走陛下的宠爱怀恨在心，一心想要淑贵妃失宠，便指使奴婢用厌胜之术让淑贵妃流产，这一切都是解贵妃指使的，奴婢身在紫宸宫，有些事不得不听贵妃吩咐啊！”


    高帆看她：“解贵妃，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陛下想听我说什么？臣妾不会算命，又怎能得知陛下想听什么？”


    高帆眯了眯眼：“这种时候，你都不为自己辩解几句吗？”


    解南茵反问他：“辩解有用吗？”


    他没正面回答：“有没有用，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解南茵直面着他打趣的目光：“我猜是没有用的，如果有用的话，当年周家人就不会死，臣妾很累，不想在陪陛下玩这些无聊的游戏了。”


    高帆笑容一滞，像一具诈尸的尸体，缓缓坐直了身子。


    “你猜到了。”


    宫殿内顿时一片死寂，侍者匍匐在地，将呼吸声压到最低，生怕一个不甚惹火上身，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两道正在对峙的影子忽长忽短，檐下的铃铛突然摇出一阵清脆的铃声，高帆往外看去，乌云不知何时遮住了皇城，只留下一道金黄的夕阳从天边洒落。


    风雨欲来。


    他重新看向解南茵：“看来你也不傻，既然猜到了，这出戏是演不下去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出正殿，吩咐道：“解贵妃残害皇嗣，念其进宫多年，不予重罚，即日起禁足紫宸宫，永世不得外出。”


    黑压压的天幕之下，高帆带着一股永不回头的执着，走入了深深的宫阙之中。


    皇令既下，侍卫也不敢耽搁，顷刻间便将紫宸宫围了起来，这座深受帝王眷顾的宫殿一日之间彻底落败，却也是在这一刻，才生出了些许生气。


    解南茵站在屋檐下，遥望着天边那一缕金光，缓缓落下两行泪水。


    解贵妃失宠了。


    这个消息传到众人耳中的时候许多人都还不肯相信。


    陛下盛宠贵妃多年，虽然眼下更偏爱淑贵妃，但那终究只是一时的新鲜，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旁的宠妃，最后不还是要回到贵妃身边。


    众人坚信，解贵妃一定会再次获宠的。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她因行厌胜之术被禁足的消息，有人诧异：盛宠多年，性情温和的解贵妃居然会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不会是被人栽赃了吧？这部分人很快便闭了嘴。有人肯定：解贵妃这下是再难翻身了。也有人不死心：世事难料，万一哪天陛下念起旧日恩情了呢？


    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紫宸宫的大门一次也没有打开过，反而是淑贵妃那边，珍宝如同流水一般送进未央宫。


    众人不得不相信：解贵妃是真的失宠了。


    失宠后的日子不好过，从前攀附她的人纷纷离开，想要攀附淑贵妃的人主动踩她当敲门砖，为数不多纪念恩情想要帮她的也被各种阻拦，短短月余，解南茵便历经了世情冷暖。


    与此同时，乌云遮天，天边洒金的异象持续多日，终于引来了众人的不安，有人说这是吉兆，寓意着来年风调雨顺，也有人说这是预示陛下千秋万代，解南茵更相信私下的传言，这个朝代就要完蛋了。


    她站在屋檐下，消瘦的身体几乎站立不住。


    “姐姐还真是有闲情逸致，都这种时候了，竟然还在看风景。”


    淑贵妃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片乌云有什么好看的？”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望姐姐啊！”


    淑贵妃围着她转了一圈：“真是没想到，陛下还对你念着几分旧情，我本以为你最少也要被打入冷宫。”


    解贵妃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意图：“你还嫌不够？”


    “姐姐，你在宫里这么多年，怎么会问出这么幼稚的话？你受宠多年，一时的失宠算不了什么。”


    解南茵皱眉：“你大可放心，我以后不会再得宠了。”


    淑贵妃上前两步：“我也很想放心，可是姐姐，我有孕了，万一你哪天再得宠，我的孩子怎么办？我不敢去赌。”


    说着，她抓起解贵妃的手，抵上自己的腹部，她身后就是台阶，只要摔下去，最轻也得在床上躺个几天，解贵妃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正要用力，突然，一道巨大的撞击声从远处传来。


    “什么动静？”


    紧接着是第二声，这一声又缓又重，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震撼。


    淑贵妃松开了解贵妃的手，吩咐侍者道：“去问问是什么动静！”


    解南茵遥望着城门的方向，心中有了一丝不安。


    侍者出去没一会便连滚带爬的跑了回来，哭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是叛军在攻城——”


    这话像是往平静的蚂蚁堆丢了一颗石子，原本面带不安的宫女侍者顷刻间乱了手脚。


    “叛军要攻入皇城了，我们该怎么办？”


    “哪里来的叛军？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种事哪能让我们知道，据说陛下年年征收赋税，百姓早已苦不堪言，今年为修行宫又加重赋税，不巧遇上旱灾，许是如此，才逼得人造反。”


    有年老的侍者道：“我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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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候曾听宫里的老人说，往前上百年，也曾有过叛军攻入皇城的历史，宫中血流成河，侍者的尸体堆成小山……”


    “呜呜呜呜呜……我还不想死啊……”


    “我们该怎么办？”


    有侍者颤抖着身子，拿布裹了几样珍宝便往宫外跑，想趁着叛军还没进来找个地方跑出皇宫，叛军忙着处理皇族，肯定顾不上这些小喽啰。


    这样混乱的场面下，有人带头，其余人便一窝蜂的模仿起来，前一刻还在担心性命不保，下一刻便已经抢起了殿内的珍宝，甚至出现为了抢一个东西大打出手的场面，淑贵妃被匆忙逃窜的侍者撞倒在地。


    “大胆！信不信本宫诛你们九族！”


    没人在乎她的话，往日紧紧锁在众人脖子上的铁索如今已成一根腐朽的绳索，轻轻一挣便断开，这些威胁无法再约束他们了。


    白檀护着解贵妃道：“娘娘，我们也逃吧。”


    解贵妃摇头：“逃不掉的。”


    皇城外火光冲天，撞击声一道比一道沉重，恍惚间，她看见头顶的飞檐抖了抖，有什么东西要塌了。


    所有人都在逃命，但不包括解南茵。


    她比谁都清楚，这种时刻，她不能逃，也逃不了，她是贵妃，即便逃了出去，叛军也会想方设法将她抓回来，再者，她的家人还在京城。


    人这一生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刻，譬如多年前进宫，譬如今日不能离宫。从踏进皇宫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已经锁死在这里。


    “娘娘。”


    白檀又唤了她一声，眼眶里滚落出一道泪水，她害怕极了，叛军的攻城声像是一柄高高扬起的刀，越晚动身，便越有可能葬身刀下。


    解贵妃脱下钗环塞到她怀里：“白檀，逃命去吧。”


    “娘娘……那你怎么办？”


    她坦然一笑：“我有我的命运。”


    “可是娘娘……我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


    她从小进宫，父兄早已不在，亲人也不认识，天下之大，该去哪里呢。


    “去南边吧。”解贵妃说道。


    “南边有山有水，是个好去处。”


    “南边……”白檀咬了咬唇，扑通一声跪下，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眼泪掷地有声，“奴婢会记着娘娘的。”


    说完狠下心混进人群中离开，起初还会一步三回头，随着逃命的宫人越来越多，她回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最后干脆跑了起来，紫宸宫在她身后渐渐缩小成一个精致腐朽的鸟笼，更远的地方，火光照亮天际，比夕阳还鲜艳几分。


    解南茵走上摘星楼遥望那处，视线中突然多出一个人影。


    那人身穿明黄色龙袍，手里提着柄剑，见人就砍，不少想要逃出宫的侍者都死于他手。


    “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贱奴！朕平日里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如今一有事就跑了，哼！”


    他提剑又砍死两个侍女，淑贵妃一见到他便宛如见了救星，连滚带爬跑到他脚边。


    “陛下！陛下！叛军是不是真的要攻入皇城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的孩子该怎么办？”


    她瞪着一双眼，漂亮的一张脸上全是泪痕，高帆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


    淑贵妃没察觉到这一点，她匆忙道：“陛下！我们逃命去吧，逃出皇宫。”


    “你想逃到哪里去？”


    “逃去哪里都行，只要不在皇宫，只要不被叛军杀死……”


    高帆抬手：“送贵妃出宫，找个偏远的地方躲起来。”


    “陛下不跟臣妾一起走吗？”


    “我们一起走容易出事，你先走一步，朕随后就来。”


    淑贵妃这才依依不舍的虽高帆的亲兵离去。


    解南茵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高帆自然也注意到了她，迟疑一瞬后，提着剑一步步朝她走来，剑尖在地面摩擦出火花，发出刺耳喑哑的惨叫，直到他走上摘星楼那刻才停下，四周剩下风的声音。


    “真是风雨欲来，大厦将倾啊。”


    他抬起剑，冰凉的剑刃映照出她苍白美丽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