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 46 章
作品:《寒鸦争渡》 年关将近,镖局正堂内炭火烧得正旺,几张桌子被临时拼在一起,摆满了酒肉。奔波了一年的男人们齐聚一堂,吆五喝六,喊闹声大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几碗烈酒下肚后,话头便荤素不忌起来。
其中一人笑得暗昧:“李兄三天两头往赵四家跑,街坊邻居可都瞧见了……”
另一人抹了把油嘴,笑着接话:“咱们虽也记挂他家里的孤儿寡母,偶尔探望,可谁像李兄这般勤快?掰着手指头数数,隔天就得去一趟,比回家还准时!”
话音一落,满桌哄笑。
“放你娘的狗屁!”李谦拍案而起,一张脸因酒精涨得通红,“赵四尸骨未寒,家里只剩下一个女人撑着,你们不去伸把手也就罢了,我李谦记着兄弟的情分,多看顾两眼,反成了你们嘴里的龌龊?”
众人见他动了火气,讪笑着面面相觑。
“当初入伙时怎么说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赵四家的难处就摆在眼前,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有几个人真把这八个字当回事了?”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有朝一日你们出了事,躺下了,难道就不盼着有兄弟惦记着你们家小,搭把手,照应几分?”
“还是乐意听见,自家成了旁人茶余酒后的消遣?”
“这造谣的话,要是别人来说也就罢了,我竟从自家兄弟嘴里听见!”他重重嗤了声,视线扫过酒桌上一个个躲闪的脸。
一番话说得说完,现场鸦雀无声。
镖局老板金玉笙眼见气氛变僵,起身按着他坐下,“都是自家兄弟,玩笑罢了!”
他们这些人都是五大三粗的,拿主意的时候,全靠李谦,见他真动了气,刚才带头起哄的也服了软:“金老板说得是,都是玩笑罢了!李兄弟重情义,咱们都知道!”
李谦冷哼一声坐下,立马有人给他倒酒,他接过喝了,此事算是揭过。
今年只剩最后十天,吃过这顿饭,他们就不接活了。
全托了那位谢小姐的福,年中的时候接了趟意料之外的镖,总共就几天的时间,赚了往常半年的银钱。这个年就过得格外宽裕又清闲。
本该是件高兴事,只是……金玉笙目光扫过满脸通红的李谦,等到酒足饭饱,众人散去,他把人拉住。
别人不知李谦,他却知道。就算顾着兄弟情谊,李谦也断做不到如此地步。他压着声音:“你要是真存了那份心,也不算坏事。他们母子也总算有个倚靠,大家知根知底,互相照应。”
“只是,”金玉笙轻咳一声,李谦比自己有主意,实在不用操心什么,近日李谦实在反常才忍不住多嘴,“赵四刚走,尸骨未寒,你就是有什么念头,也先缓一缓……”
李谦含糊地“嗯”了一声,心里却像吞了苍蝇似的。珠玉在前,见过那样仙女似的人,他怎么可能看上赵四家的,何况还是个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寡妇?
他之所以会如此殷勤备至,不过是因为那日谢枕月的一句话。
她说她会亲自送银钱去赵四家中。
因为这话,他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半年前,谢枕月出逃那晚,萧家人对她的态度。
当时他观萧五爷的神情,是真的打算让她自生自灭。事后,照理说谢枕月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们镖局应该吃不了兜着走才是,结果没人找他们麻烦不说,他还上门讨到了尾款!
再是前段时间街上偶遇,他见她身无分文,就越发笃定谢枕月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且受重视。
心里那个大胆的念头,不合时宜的就冒了出来。
如今那念头越发清晰,搅得他心神不宁,甚至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日日派人前去医庐门口盯梢。
只是……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因为以他如今的能力,就算赵四家里的那位已经起了怨恨之心,愿意配合他行事,他也很难做到天衣无缝。
李谦心头沉甸甸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甩开金玉笙闷头就往外走。
正在这时,一名浑身脏兮兮,两颊冻得通红的小男孩,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李谦不耐烦的把人推开,那男孩滑不留手,立即歪着脑袋嚷嚷起来:“谁是李谦?有人找你!”
……
出了镖局才知此时仍是艳阳高照。
只是这处街道两旁种了高大的香樟,把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
“到底谁找我?”要是平时,李谦早就掉头回去了,可如今他一见对方把他往这处领,就知道事情不对头。
这条街道他走过无数回,他闭着眼睛也知道是哪,就在那颗香樟树过后,往里几步就是赵四的家。
还有他心里存了见不得人的心思,直觉告诉他,今日或许是个契机。
一想到那人,他心头一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大不了舍了这一身剐就是,竟不知不觉就跟了过来。
“就到了,就到了。”小孩整日在街上游荡,这话说得面不改色,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才把人哄了这么远。
好在这次说完是真的到了。
几个铜板从茂密的树冠上抛下,精准地落到小孩怀里,小孩连忙抓在手里,一溜烟地跑了。
树冠浓密,李谦抬头张望了半天,却连人影也没见着。
此人大费周章找他来此,总不至于是欣赏他的英姿吧?这故弄玄虚的样子他不伺候。
这样一想,他把手往后一背,转身就要折返。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算计谢小姐!”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突然响起。
李谦脚步一顿,一双眼睛眯成狭长的一条,却没回头。
他是有这个打算不假,可也只让人留意谢枕月的行踪而已,就算被人知晓也无妨。
要说已经做了的,不过是挑拨赵四的遗孀而已。
想用这个拿捏他,呵呵……
“阁下若不能好好说话,那就别说了!”这人真是为了谢枕月而来,他心脏跳剧烈,但这个时候,他知道不能沉不住气。
李谦撂下这话,不等对方反应过来,直接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我能让你心想事成!”那声音不高。
李谦脚步猛然一滞。
清晰入耳:“机会只有一次,你要还是不要?”
李谦背在身后的手终于缓缓下垂,双眼死死盯着从树上跳下来的男子……
……
许是要过年,医庐里往来的人少了许多。侍女们脸上却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一身的簇新衣裳,连谢枕月也得了新的。
是昨日刚送来的,她已经穿在了身上。是一件集保暖与美观于一体的白色斗篷。
她一下子弯下腰,戴上镶了一圈长毛的兜帽,那丰盈的毛发衬得脸小小的,又暖和又漂亮。
谢枕月不自觉伸手抚过,紧接着又一下后仰甩掉,嘴角忍不住悄悄弯起,玩得不亦乐乎。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姑娘,要不是萧嵘不做人,把她逼到这份上,她这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潇洒。
今日萧凌风约了她去赵四家送银钱。本来她懒洋洋得不太想去的。上次跟萧淮表了决心,他显然不信,还狠狠坑了她一把,但到底没撕破脸,她想着再哄哄,说不定还能为她所用。
可惜她一共就遇到过两回,头一次是在明心居前的水岸旁。
那荷花不负她一番辛劳,又是搭棚,又是遮风挡雨,已经绽出了粉色的花蕾,而且还是难得一见的并蒂莲。
她远远看见萧淮过来,一时不知道该称呼他作什么才好,愣神的间隙,他已经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还有一次是在路上遇到,她跟温蘅一道,她远远看见就自动避开了。
之后再没见过。
今时今日,她手上有银钱,上次从萧淮那得到五百两还没花用。身上又是满意得不得了的新衣,要是一直闷在屋里,岂不是锦衣夜行?
谢枕月转了个圈,独自臭美了一会,眼看快到约定的时间了,她把银票往怀里一揣,伸手拉开房门。
恰巧对面的阿七也正好开门出来,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即低头,恭敬的唤了声“谢小姐”。
此人她有印象,是之前驾车送徐漱玉来此的车夫,没想到他还留在这里。
伸手不打笑脸人,谢枕月微微点头回应,多的再没什么好说。
徐漱玉在那晚之后就病了,看样子病得不清,小院来来往往,全是问诊的人,至少病了有大半个月。
她一直没去看徐漱玉。
……
萧凌风远远就瞧见了她的身影。
小小的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挺翘的鼻尖和莹白的下颌。这一身让她看起来“美艳冻人”。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是本来就如此,只见那鼻尖处还有两颊上,都透着微微的,桃瓣似的粉红。
萧凌风看着不自觉就笑了起来,立马迎上前几步:“冷不冷?这身……很衬你。”
“久等了”谢枕月朝他笑了笑,“我也觉得我很好看。”
萧凌风又笑了起来,笑容扩大,连眼里都盛了笑意。
她一开口,他好像又找回了之前熟悉的谢枕月。
但他知道她近期很不对劲。很少出门,总是呆在自己房间里,一呆就是一整天,这跟她的性格大相径庭。
就连他去找她,也被她以太冷为由,拒绝了数次。
他实在无计可施,才以替赵四家送抚恤金为借口,让她终于答应陪他走这一趟。
医庐里人少了许多,街上却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一串孩童从两人身后跑了过来,追逐嬉闹,动作敏捷地爬上了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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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树。
谢枕月脚步不自觉停下,心惊胆战地望向那些在树干上,左右腾挪,跳来跳去的孩童。
“赵四的家就在前头了。”见到这颗大树,萧凌风就知道到目的地了。他微微侧头,见她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几名孩童身上,也不急,就这么看着她,不由笑了笑。从前,谢枕月的眼里从来不会注意这些小孩子,更别说露出这样惊忧的神色。
“不用担心他们,他们应该是附近摊贩的孩子,自小在这里长大,不会有什么危险……”
话还没说完,一声巨大的闷响,轰然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稚嫩又刺耳的尖叫声。
谢枕月一阵恍惚,突然意识到发生什么,立即抬眸去找萧凌风,身旁的萧凌风却一阵风似的,早冲了上去。
尖叫声,哭喊声,叹息声……
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百姓,很快在树下围成了一圈人墙。谢枕月落在最后,她知道萧凌风在里面,但她却害怕看见这场景,没勇气去看一眼那孩子的情况,只是呆呆的定在原地。
萧凌风早在第一时间检查了孩童的伤势,发现他还活着,立即抱起昏迷不醒的孩子冲出人群:“我是医庐的大夫,谁是家属,快跟我来。”他疾冲出去老远才想起被落下的谢枕月,忍不住回头。
谢枕月一直在留意他,见状立即伸手,朝他高声喊道:“救人要紧,我自己回去就好!”
萧凌风飞快地点头,来不及多说什么,抱着孩子狂奔而去。
人群缓缓散去,众人嘴里都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孩子的情况。
过了片刻,终于有人看见,站在几步之外,与这处格格不入的谢枕月。
……
“笃笃笃!”
发生了这样的事,谢枕月本想回去,明日再差人把银钱送来,谁知赵四的家就在街道后,抬脚便到。
都到了这里了,她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敲响了赵四家的房门。
几乎在她话音刚落的刹那,屋里立马响起一道沙哑的女声:“进来吧。”
就这一声,让谢枕月搭在门上的手微微一顿,心里闪过一丝异样。怎么不问来人是谁,还是一早知道她要来?
她蹙了蹙眉,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今日是约定好送银钱的日子,赵四娘子心里记挂着,早有准备也正常,她轻叹了口气,推门进屋。
院子不大,四四方方,铺着青石板,正中是堂屋,门敞着,谢枕月一抬眼,目光正好撞上供桌上方漆黑的牌位,以及牌位上鲜红色的字迹。往下是供桌,其上佛香袅袅,烟雾缭绕,显然才祭拜过。
刚才都没闻到什么味道,不知是不是看见这香烛的缘故,鼻尖就在此时,猛然蹿进一股浓郁的佛香。她被呛得连连咳嗽,捂嘴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余光突然瞥见,供桌旁不知何时,多了道白色的身影。
是个女子,一身的素白衣裳,面容姣好,看上去三十上下。
“贵客光临,有失远迎。”赵四娘子开口,声音沙哑,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锁在她身上。
他的丈夫,就因为在外头说了几句她的闲话,才被人一拳打死。
原来是这么一位绝色佳人,难怪……
谢枕月也在打量她,这怎么跟她想的不一样?
赵四的死,确是因她而起,她没指望他娘子对她能有什么好脸色。但也不是这样,阴森森的,她脸上虽挂着笑,但她的笑比板着脸还吓人,尤其配上那双渗人的眼睛,谢枕月莫名心慌气短,手臂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伸手入怀,准备给完银钱就告辞。
结果却摸了个空。
糟了!
谢枕月摸到怀里唯一的一张银票才想起来。刚才事发突然,萧凌风带的银钱没给她。
她此刻怀里,只有上次从萧淮那里拿来的五百两,她出门时想着有备无患就带上了。
她又抬眼看了一眼那牌位,目光掠过赵四娘子,心里无端又是一颤。
可是这地方这个地方,她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咬了咬牙,还是上前几步,十分肉疼的把银票递了过去。
万一萧淮不认,她要血本无归了!
却见赵四娘子丝毫没有要走过来的样子,就这样冷眼看着她。
谢枕月叹了口气,正想再上前把银票放到供桌上,突然两眼一黑,一阵头晕目眩。
她第一反应是这香有问题?
赵四娘子要害她!
顿时心头警铃大作,连忙咬住舌尖,重重的把银票拍在供桌上,转身就跑。
短短的几步路却仿佛走不到头似的,眼看大门在望,她一个踉跄扑在门上,正想大声呼喊“救命”,这时,从斜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扶了她一把。
“谢小姐,好久不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