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滚滚。


    石迈城墙终于被攻城车推倒，土块石块四溅，卷起阵阵浓烟，璇玑人就是这样和夷羌人大战，在这遮天蔽日的烟尘里，看不见彼此的模样。


    刺鼻的味道一度掩盖了血腥气。石迈城门攻破后，走到倔强的夷羌人陷入了疯狂的绝望。黎越手中的刀早已砍得卷了刃，他不断劈开一个又一个阻挡在前的身影。


    视野里一片模糊，只有血红的颜色和呛人的烟尘。


    黎越格开一个瘦弱男人捅来的木矛，反手将剑送进对方胸膛，眼角余光就瞥见一个身影尖叫着扑来。来不及多想，他用剑刃扫过对方的后来。


    鲜血喷起三尺高。


    有那么一刻，浓烟似乎都散去了，黎越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这才看清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他的剑刺穿了一个女孩的胸膛。


    她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扑了过来，却被身后的璇玑士兵一刀削去了半个脑袋。


    温热的液体溅了黎越一脸。


    女孩软软地倒了下去，那双瞪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喘着粗气，脚步踉跄地向后退。


    ——我在做什么？


    尸骸遍地，迷烟滚滚。


    他猛地摘下头上的兜鍪，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过——眼前的不是战场，而是地狱。狭窄的街道上层层叠叠堆满了尸体，绝大多数根本不是士兵，是瘦骨嶙峋的老人，衣不蔽体的妇人，还有那些孩子。


    他们手里拿着石头、木棍等等可笑的武器，倒在了旭日军团士兵的利刃之下。积雪被染成了污浊的暗红色，血浆在脚下凝作粘稠滑腻的泥泞。


    ——我他妈的在做什么？


    他环顾四周，第一次看清旭日军团的真面目——他们欢呼着屠杀、抢劫，石迈城遍地都是妇女儿童和老弱病残的尸体，连一个能举起武器反抗的男人都没有。


    残忍的小声从远处传来，他的同僚正用长矛将一个蜷缩在母亲尸体旁的、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女孩挑飞起来，像甩掉一件垃圾般将她甩向燃烧的屋棚。


    那小小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烈焰吞噬。


    火苗几乎灼烧了黎越的瞳孔，视线模糊又清晰，最后停止在另一张同样惊愕的面孔上。


    是渠川。


    他们隔着尸骸，屠杀，战火，远远相望，都看到彼此眼中的震惊和愤怒。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一种比石迈城的严寒更刺骨的冰冷瞬间贯穿了四肢百骸。


    在此之前，黎越一直以为自己在为荣耀而战，是来消灭“亵神者”的利刃，可此刻，他手中的刀如此沉重，连头也抬不起来。


    渠川向他走过来。


    “别冲动，”他声音嘶哑，“我们去找祭司。”


    黎越收回目光，强忍着胃里翻腾的恶心转过身，越过这遍地尸体，往城门走去。


    ……


    帘帐掀起，边塞的寒风裹着雪花飞入室内，让人为之精神一振，青胤皱着眉抬起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身形不自觉都僵硬几分。


    是幽媓。


    她目光锁在他身上，看到他裹着极厚的狐裘，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青胤不自然地垂眸，用自以为最平静的语气问：“你怎么来了？”


    幽媓反问：“怎么，不欢迎我？”


    他默了默，道：“怎么会。”


    说着往旁边挪了挪，似乎在用行动示意她坐过去。


    幽媓把手里的托盘放下，见他脸上还有血痕和未褪去的冷意，同时她还闻到他身周笼罩的淡淡血腥味。


    “你受伤了？”她问。


    他笑了笑：“我总不能毫发无损地回来。”


    幽媓在他身边坐下。


    她看着他，低声问：“还顺利吗？”


    他也回望着她，目光似有千言万语，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幽媓眉心微蹙，伸手去解他狐裘的系带，然而手刚伸到他喉前就被紧紧按住。他的手温凉，体温从胸前的衣衫里透出，贴合着她的掌心。


    “……怎么了？”幽媓问。


    青胤扬眉，像是把问题抛还给了她。


    幽媓瞪着他，没好气道：“我现在应该是你身边最好的医生了吧？帮你检查下伤口有什么不对？”


    青胤眼底有光芒晃动，他说：“先等等。”


    幽媓不满道：“等着一会儿你就能痊愈了？还是说王上身上揣了金子，不许我看。”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语气几分无奈。


    幽媓瞪着他，两人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会儿，最后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微怔，然后眉眼间忽然染上温柔的暖意。


    隔阂无声化开，如冰河开冻，潺潺流过。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幽媓瞪大眼睛，正要解释，青胤却把她的手牵进怀里，郑重道：“我先说。”


    她冷冷愣，然后弯起唇角：“好。”


    “那天的事情，是我一时冲动，”他道，语气里有深深的自责，“我知道我拦不住风昱，所以想等他转过身去之后再出手，我没想过要伤害他，所以……”


    青胤深吸了一口气。


    “后面发生的事情，不是我的本意。”


    幽媓眨眨眼睛。


    他默了默，继续道：“在那之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也不是为了伤害你。回来后我一直想解释，但……”


    “我知道，”她摇摇头，温柔道，“你只是担心它会害更多的人。”


    青胤无比认真地看着她：“虽然她说那些鬼魂是被她吸引过去的，但那只是一面之词，既然她有能力创造幻象来迷惑你我，那就有能力以此害人。”


    幽媓垂着眼睛，没有答话。


    但她知道他是对的。在情绪平复后，她冷静地回想起荧妖的话，其实漏洞百出。鬼魂们来历不明，就算不是被荧妖所杀，可它依然是暗神的使者，现在不会害人，却不代表以后不会害人。


    而且……总不能留那些鬼魂徘徊于人世。万一它们也被暗神利用，在那里为非作歹呢？


    “我只能杀了它，即便是错杀，”青胤道，神色难掩黯然，“但风昱的事情……我没有想到。”


    幽媓后悔极了：“……是我不好。”


    “所以，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青胤稍微向她倾身过来，低声道，“毕竟你我都不愿面对如今的局面。”


    她抬眸，望着他的眼睛。


    “抱歉，我那天不该指责你。”幽媓诚恳道。


    青胤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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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在意地笑了，替她将碎发拢到耳后，语气轻缓而随意：“我倒不在乎这个，我只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你忽然对一只荧妖心软呢？”


    “……怎么，我不像会心软的人么？”


    “嗯。对敌人的话，确实不像。”


    幽媓一时无言以对。


    但同样她也羞于将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总不能说是因为他们前世以此收场，她看到即将死在他剑下的荧妖故而生出同情吧？


    “算了，你别问了，就当我被风吹得犯傻了吧。”她含魂着道。


    青胤诧异地笑：“犯傻？真是难得，你这样古灵精怪的人竟也会糊涂。”


    “百密一疏，”幽媓急着将话题扯开，“所以，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青胤按住她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淡淡道：“我觉得不用，你再和我冷战一晚上，它也就痊愈了。”


    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反而帮她将方才低落的情绪一扫而光。幽媓牵牵嘴角，瞪他：“胡说。”


    青胤眼底闪过笑意，摩挲着她的手腕。


    “听罗泱说，这几日的战事不太顺利？”她又问。


    提到打仗，青胤果然眉头紧锁：“我已经把能调集的人都聚齐了，但蒙秦比我想象的还难对付，如今双方人数持平，胜负难分，这场雪停了以后，还会有一场大战。”


    “我们还有机会议和吗？”


    “很难，我劫走人质，他阵前斩杀俘虏，现在双方已经算是撕破颜面了，蒙秦怕是不会信我，”他无奈道，注意到她也随之叹了口气，笑着问，“怎么，觉得这场仗不应该打？”


    幽媓摇头道：“不，该和他们打的，不然北地诸侯们不会死心，蒙秦也不会意识到我们有多强大。”


    有句话说得好——赢得敌人的尊重不仅要靠礼节，还少不了硬的拳头。


    她纠结道：“我只是觉得，不该这么打下去。”


    而今的局面几乎是在硬碰硬了，双方都知道长此以往下去必会两败俱伤，所以都在斟酌接下来的行动。


    青胤反问：“你觉得蒙秦现在在想什么？”


    “和我们差不多，拖得越久，他的麻烦也就越多，那位希达尔亲王可还对他的王位虎视眈眈呢，”幽媓支着下巴，眼眸微转道，“不如我们用激将法帮他一把？”


    青胤眼前一亮：“什么意思？”


    “让潜伏在波达的细作把他们的伤亡人数夸大，这样一来，希达尔肯定会在后方搞些小动作，”幽媓道，“等到后院起火，蒙秦自然也就坐不住了。”


    他惊讶地看着她：“……是个不错的主意。”


    幽媓微微笑道：“毕竟我在你身边这么久，总也该耳濡目染地学到点东西，不是么？”


    “如果一切顺利，”青胤低声道，“我们就能回家了。”


    “回家啊……”


    幽媓重复着。


    苍梧城里，松苓花应该都落了吧？秋天已经将领，她又在边塞待了这样久，厌倦了这里的风霜。


    何时才能与心上人相伴，一世长安。


    荧妖临死前的箴言忽然浮现在心头，恐惧在心中慢慢地放大，幽媓的脸色白了几分。然而对面的青胤却在此刻微笑着伸手，温柔道：“过来。”


    恐惧慢慢消退。


    她弯了弯唇角，将头埋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