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下午开始，井元听谢听朝说话时便会乖乖仰着头看他了。


    谢听朝刚开始还有些不适应。


    井元从前总是害羞腼腆，讲话时经常喜欢微微低着头，偶尔还会歪着脑袋和谢听朝讲话，让谢听朝需要和井元一起歪着脑袋去看井元的口型，才能知道他说了什么。


    如今井元却永远眼睛亮晶晶地、直勾勾地盯着谢听朝看，一点也不闪躲，那双黢黑的双眼像闪光的玻璃弹珠。偶尔还会动作略显生疏却还算流利的用手语补充自己的话。


    生怕季聆夏说的是真的，怕谢听朝真的难过。


    今天也是如此。


    周五早上最后一节是谢听朝的课，他刚收好课本，准备回办公室，就被井元堵在了讲台上。


    井元从讲台边探出脑袋，手扒着讲台，抬头带着点期待看着谢听朝。谢听朝见井元这样，便了然井元是有事情想分享给自己了。将理好的书放回讲台上，谢听朝蹲下去同井元对视，等着井元说话。


    “谢老师，你前两天问我想不想和林阿姨井叔叔走，”井元边慢慢地、清晰地说，边用那双小手正缓慢、清晰地打着串手语，“我现在知道我想不想和他们走了。”


    井元的口型刻意放得慢极了，带着点独属于年幼孩子的稚拙与较真，一词一句都要间隔停顿一下。


    谢听朝被井元逗笑了，眉眼弯弯，阳光在谢听朝的脸上落下暖洋洋的一片阴影，将他那阵笑意衬得更温和。


    “那你想和他们走吗？”谢听朝抬起手，也配合着井元，将那段手语打得慢而清楚，他认真地问。


    井元很慢地点了点头：“想。我喜欢林阿姨和井叔叔。”


    谢听朝这才又一次扬起唇角笑了：“那很好，勇敢地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勇敢地做决定，很厉害。”


    谢听朝打完那串手语，面前那道透过门洒进来的阳光忽然被人挡住了，他抬起头来。


    是季聆夏。


    季聆夏正靠在门框边，双手背在身后，笑意吟吟地将目光投在谢听朝与井元身上，她歪歪脑袋，那永远坦诚且真诚的目光就那样穿透空气落在谢听朝的目光里。


    谢听朝抽回视线，拍拍井元的脑袋，他抬起手来，动作轻快了些：“快去吃午饭吧，生活老师肯定在等你呢。”


    井元乖乖点点头，和谢听朝、季聆夏道别后，转头从班级后门出去了。


    季聆夏这才抬腿进门，笑眯眯地看着谢听朝问：“你们刚刚聊什么呢？”


    季聆夏说着，抬起手在旁边那块擦干净的黑板上落下几个字：“周末记得写周记哦。”


    “他说，他很喜欢林竹华和井穗阳，想要和他们一起。”谢听朝抬起手，等结束那串手语，才抱起桌子上的课本，和季聆夏并肩出了教室。


    季聆夏了然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侧眸看了看谢听朝，脚步轻快，抿抿唇，季聆夏才轻轻戳了戳谢听朝的手臂。


    “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季聆夏看着谢听朝的眼睛，语气温和的邀请，声音里藏着点肯定会被拒绝的试探。


    谢听朝垂下头，目光落在季聆夏此刻带着试探的脸上，看着季聆夏眼底落下的试探与等待，像片广阔无垠海洋上细碎闪着的点点波光。他抱着课本的左手忽然收紧了些，拇指摩挲过课本的边角，谢听朝轻轻地笑了一下。


    “好。”


    谢听朝启唇，无声地开口。


    没有声音，却又那样犹如一块小却沉重的石块落进季聆夏眼底的海洋里，她愣住了，看着谢听朝的唇，有些迷茫地眨眨眼，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答应啦？”季聆夏的目光毫无保留地在谢听朝的脸上停留，来回地打量。


    像看见一扇原本紧闭不开、沉重不堪的门，忽然被一阵轻飘飘的无力春风拂过，便那样毫无预兆地打开了。


    季聆夏缓慢地伸手抵在唇边，遮住自己嘴角莫名克制不住的那点笑意，她抿起唇，忽然觉得心里响起一个象征着攻略成功的叮当声。


    谢听朝看着季聆夏低着头一副暗爽的模样，也不自觉无奈地抿起嘴角，眼角慢慢窜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真像面毫无保留的镜子，一点秘密都没有，千万情绪都直白地写在眼角眉梢，从来也不隐藏。


    两个人一起进食堂时，季聆夏被那阵扑过来的嘈杂声惹得蹙了下眉。


    各种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还有些油烟气儿，铁质的盘子与桌面、筷子来回敲打响着刺耳的声音。


    季聆夏看着食堂里开着的五花八门的餐口，她不经意间转头看向谢听朝问：“你吃什么？”


    谢听朝看到季聆夏乱飘的眼神和随意的口型，他抬起手指了一下季聆夏。


    季聆夏愣了一下，她猜测：“和我吃一样的？”


    谢听朝的唇角上扬，他轻轻点头。


    季聆夏了然地点头，最后选了一家排队人较少的米线。


    “要两份三鲜米线，有一份不要葱花香菜。”


    等两个人端着碗坐到角落里，谢听朝垂下眼，看到那碗没有葱花香菜的米线时，他下意识惊讶地瞥了一眼季聆夏。


    季聆夏笑眯眯地用一张纸巾擦了擦筷子，抬手指了指谢听朝那碗米线，她歪歪脑袋：“我没记错吧，不吃葱花香菜，对不对？”


    谢听朝捏着筷子的手一顿，而后抬起头，目光落在季聆夏身上，他轻轻点头。


    季聆夏看着谢听朝带着抹柔软笑意的脸，垂下脑袋，看着自己那碗米线，忽然想起那个下午。


    谢听朝平静地看着她，不泄露一丝一毫情绪，平淡到漠然地打出那串手语——太麻烦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等我们慢慢说的，我不想赌对方是不是愿意。


    季聆夏忽然觉得有点食不知味。


    在食堂的喧嚣里，季聆夏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落在谢听朝脸上。谢听朝正低着头，季聆夏只能看到他的发旋，和利落的头发。


    在耳边经久不变的寂静里，谢听朝敏感地意识到自己对面那道明晃晃的、毫不遮掩的视线，他动作略有些迟缓地抬起头，迷茫地与季聆夏对视。


    季聆夏没有立即开口，只是那样看着谢听朝，看他浓密的眉毛，明亮的桃花眼，眼皮的褶皱，和眨眼间扇动的睫毛。


    谢听朝又一次被季聆夏看得脖颈僵硬，他不自在地向后徒劳地躲了一下，想移开目光，却又被季聆夏那双严肃、认真的杏眼死死定住了。


    “谢听朝，你那天说，不是所有人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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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你慢慢说，你不想赌对方是不是愿意。”季聆夏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风中的一片叶子，没人能注意到那片在空气中沉默的树叶，只有那个树叶选定的落脚能意识到那片叶子的降落。


    那片叶子选了谢听朝的耳朵。


    谢听朝看着季聆夏，他不知道季聆夏想说什么，只是轻而犹豫地点了下头。


    季聆夏忽然坐直了，似乎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真诚而坚定地看着对面的人，她一字一顿，将那句话刻意放得极其缓慢而珍重——


    “我愿意。我愿意听你慢慢说，说多慢、说什么都可以。”季聆夏以往同谢听朝讲话时，也会刻意放慢语速，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一字一句都那样清晰，“我喜欢听你说。”


    像场长久不衰的春意一样，不论对谁都如此包容，如此温和的说。


    那不过是句短而平常的话，此时此刻谢听朝却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搅得有点迷茫，那座让他固步自封的城池就那样被季聆夏一句话炸出个小却明显的敞开角落。


    那个细小的缝隙里缓慢的流淌出一条河流，也许那条河流只是此刻的潮湿，又或许会成为在永恒春季里融化的一片湖泊。


    谢听朝看着季聆夏那双真挚的杏眼，忽然很轻很轻、毫无预兆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季聆夏被谢听朝笑得有些迷茫，以为谢听朝不肯相信自己，她急匆匆地开口，“我真的愿意！”


    谢听朝轻缓地叹了口气，他抬起手来，那串手语也认真而缓慢：“我知道。我知道你愿意。”


    季聆夏犹豫了片刻，她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上下摩挲着，筷子的毛刺钻进她的指尖，一下子好像也扎进她心口，她声音小小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谢听朝眯起眼睛，轻轻笑起来，却是没再回答季聆夏的话。他捏起筷子，空出的手做了个快点吃饭的手势。


    季聆夏只能暂时将疑问吞回咽喉，却被那个疑问堵在喉咙里，像根不上不下的羽毛，让她嗓子痒痒的。


    直到两个人吃完饭，一起往办公室走的时候，季聆夏才终于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忍不住，又一次拽住谢听朝的袖子。


    “所以你怎么知道？”


    谢听朝忽然很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季聆夏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就这样放过他，他这才又一次抬起手，动作认真而流畅——


    因为你是季聆夏。


    季聆夏被这句话砸得有点懵，忽然莫名红了耳尖：“因为、因为我是季聆夏？这算什么回答啊？”


    她垂下脑袋，那句话不停地在她脑袋里飘来飘去——因为她是季聆夏。


    还没来得及思考出名堂，身边的人已经又一次抬腿向前走了。


    一道阳光透过建筑的轮廓落进走廊，照亮季聆夏的侧脸，她忽然抬起腿，也不顾前面的人是不是能听得到她的声音，边跑边喊前面的人：“谢听朝，你等我一下，什么意思啊？”


    前面人那慢悠悠的脚步自然是没停，只自顾自地向前走，直到季聆夏跟上他的脚步，两个人又一次并肩而行。


    那道阳光落在两人身上，照得两人的影子细而长，那两道从前总是相隔遥远的影子，第一次拥有了紧贴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