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魂梦黄泉一生死3
作品:《但闻环佩声》 “唉!”
“唉声叹气个什么劲儿?”谢羲和还有心思说笑,“孟婆,你这一口气叹的,怕不是要往汤里多添二两黄连作佐料?这愁啊,就是这么被自己一口一口叹长的。”
孟婆苦着脸道:“谢元君,这回怎么来得这般勤快?老身记得,上回见你,也才不过才几天。”
谢羲和抬手指了指鬼门关方向,那边,巡值的鬼差竟比平日多了数倍。
她嘴角一扬,笑道:“这不赶着祭月节,来酆都过个不一样的节么?”
孟婆闻言却紧张地压低声音:“这话可不兴说!谢元君坐镇人间,可不知这酆都,每年一到这时候,城外头……可就不太平了。”
谢羲和回头望去,但见漫天黄沙如浊浪翻滚,远处嶙峋怪石的阴影里,那些盘踞不散的黑暗,果然比上次所见又向鬼门关逼近了几分,好似跟着黄泉水在朝鬼门关流动。
“这些因执念不肯入关的亡魂,只会被风沙侵蚀,沦为没有思想和记忆的异鬼……在这万家团圆的日子,它们竟然也会懂得何为思念么?”谢羲和喃喃道。她的思绪早已不知道飘去了哪里,没注意到自己竟然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异鬼如何想,老身可不知。”孟婆没看出她走神,摆手道:“只是这次,这些影子不知何故,躁动得厉害……唉,说到底,是酆都自家的事。谢元君,你办完了正事,还是听老身一句劝,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谢羲和神思恍惚,若游魂一般停在酆都第一老字号门前。抬眼一看,门却是上了锁。
这倒是来得不巧了。谢羲和略一沉思,便猜出了翟缨的去处。
她沿碧落大道徐徐上行,两旁又是另一番光景。妖娆的女鬼斜倚朱栏,罗扇轻摇,嗓音糯得像浸了蜜;羞怯的男鬼则躲在纱帘后,只露出一双含水含情的眼。
虽说模样不太正经,可个个卖力招揽的,也都是正经生意。
酆都地界有限,往来魂魄却多。
其中大多是在等孟婆汤慢慢化去前尘,或暂作休整,或执念未消、苦等故人。
不能立即往生的,终日游荡也非长久之计,故而此间的客栈、食肆、乐坊等场所愈发兴旺起来,成了魂魄消磨时日的去处。
此间自有其生存之道。
鬼物不食人间烟火,唯靠阳世香火供养,或以彼岸花露润泽灵体;忘川水虽可止渴,却无人敢贪杯,唯恐饮多忘尽前尘,不得不踏上往生之路。
活人烧化的纸钱,在此成为欢娱的凭依。若挥霍光了,愿留者只得寻份差事谋生;不愿留的,便纵身跃入忘川,图个一了百了。
翟缨属于哪一种,谢羲和没有问过。
只听闻她每日雷打不动要去奈何桥上走一遭,那桥分明是有尽头的,可她总是走不到头。
偶尔也会登上望乡台,面朝东方静静伫立,一望便是几个时辰,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
她总喝着忘川水酿的酒,没人知晓她的记忆里还剩下什么,又忘了什么,又或许正是因为忘不了,才会一直喝下去。
果然,谢羲和在奈何桥上看见了回转的翟缨,这一次,她还是没有走到头。
她看见谢羲和时,先是一怔,随即蹙起眉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谢羲和,你是傻的吗?你说你,干什么不好,非要给自己身上揽业债,这‘承负代殒术’能这般胡用吗?”
此次,谢羲和再临酆都,有张不疑一份功劳,可若只是他,她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虽然不知他所说的“非衣如今还不能死”是何故,但谢羲和粗略一猜便知晓大概。
张不疑此人,走人间道,难懂也并不难懂。
他嗜琴如命,痴迷音律,一旦有人入他眼,未必不会倾心追随,甚至甘愿为其效命。
他行事重诺,一言既出,千金不移,凡立誓约,必践其诺。这时的他,就如一把没有善恶之分、没有感情,却极其锋利的刀,全凭操刀之人掌控。
若非衣身上真有张不疑所求之物,那么张不疑听其差遣,便也不足为奇。
谢羲和能理解他的做法,基于前缘,也并不怪他。她不会死,痛也麻木,所以,只是稍稍有些心寒罢了。
多数人想必是无法理解张不疑的做法,只会认为他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故而谢羲和并不打算对翟缨提及,索性让她继续抓着“承负代殒术”的错漏。
谢羲和此番有求于人,难得管住了嘴,凑近几步,放软了声气:“好姐姐,我这不是知道错了,才特地来求你帮帮忙嘛。谁不知道您手段通天,这点小业障,对你来说还不是挥挥手的事?”
翟缨眼神依旧冷傲,语气倒是缓了些:“呵,少来这套。奉承话我听得多了,不管用。老实交代,你究竟替谁挡了灾?”
谢羲和面露难色:“人活一世,谁没几件不愿与人言说的秘密?你就当给我留几分薄面吧。”
“呵。”翟缨冷笑:“你从我这儿囫囵看去这法术就敢乱用,可曾想过要付出什么代价?我追问你是谁,不是要找他算账,而是替你记着,这世上还有人欠了你的情。”
谢羲和怔了怔:“这是何意?”
“你不想说便罢了,这是你的事。”翟缨淡淡道:“只是,你想要洗去这身偷天换日的业债,需从孽镜台中过,斩断的是前缘。若是此人将来作恶,这份恶业也会算在你的头上。到头来,你赔了夫人又折兵,什么也得不到。”
谢羲和神色难辨,一时间似喜似悲,沉默不语。
翟缨语带讥诮:“如何?需要我替你记住这份‘情’吗?”
谢羲和脑海中走马灯般闪过许多画面。
她原本不愿与这世间红尘多添羁绊,对于当年那句戏言也没当真。
她一直拖着,可晋阳侯府一直三催四请,等她回过神来,陶云倦已经就被送到了西陵山下了。
那孩子初见时便不怕她,像只试探人心的狸奴,在西陵山上调皮捣蛋。
无论谢羲和如何待他,他总不甘示弱地还以颜色。
原以为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谁知她随手丢给他一把扫帚,他便真的将观雪庭的雪,认认真真,一扫便是七年。
她这才恍惚发现,原来,初见时那个及腰高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出些许。
最终,她摇了摇头,她早已熟悉这种钝痛,心里头空落落的,又陡然觉得舒了一口气,好似终于放下了一个负担,不必把别人的人生背负在自己肩上。
谢羲和面上强作洒脱地笑道:“不必了。”
也罢。师徒一场,缘尽于此。
如今张不疑、王瑞宜、钟离昧等人接连入局,前路还不知会遇见多少危险至极的事。
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翟缨深深看了她几眼,道:“随我来吧。”
两人沿忘川河岸沉默前行。
谢羲和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上次走得匆忙,关于燕娴,你可是想起了什么线索?”
缨斜睨她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还有心思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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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这个?谢羲和,我真是服了你了。”
她略一沉吟,道:“我对此人确是不甚了解,只是忽然想起,或许有一人能解你心中疑惑。”
谢羲和追问:“是谁?”
翟缨呵呵一笑:“冯慈。此人倒也好找,如今应是在京城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官呢。”
谢羲和顿时感到一阵牙疼——那位老神仙,每次见面都要让她不死也脱层皮。若不是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是万万不会去找他的。
言谈间,二人已停在一座巍峨殿宇前,匾额上“伏魔殿”三个鎏金大字森然肃穆。
殿中央的孽镜台并非高台,而是一面巨大的玄色镜鉴。镜面看似空无一物,细看却见流光暗转,仿佛蕴藏着万千星辰。黑曜石雕成的镜框上,谛听神兽盘踞其间,双目如电,不怒自威。
“前面的路,我自己走吧。”谢羲和轻声道。
翟缨冷哼道:“谁还没有秘密似的。想让我陪你,我还不乐意呢!”
谢羲和正要上前,却被翟缨伸手一拦,她郑重其事道:“且慢。除了此法,我尚可替你走一趟人间,斩了这桩冤孽。或许,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
谢羲和轻轻推开她的手,唇角泛起一丝浅笑:“翟缨,多谢你。”
翟缨恨铁不成钢:“你可想清楚了?从孽镜台走过,你与此人,前缘尽断。除此之外,你会忘记什么,无人能料。”
谢羲和望向镜中流转的光华,目光渐渐坚定:“活人,总是要比死人的记忆重要的。”
她不再犹豫,举步踏上镜台。
翟缨驻足未随,只见镜中血光流转,谢羲和伸手轻触水银镜面,便没了踪影。
她无奈摇头,若有似无的叹息逸出唇间。
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这声叹息,究竟为谁而叹。
她转身离开伏魔殿,途经望乡台时,见彼岸花开得正盛,如血如荼,绵延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红海,不觉驻足片刻。
只是,那花海灼灼,却照不亮她眼底的沉郁之色。
随后,她回到那间老破小齐聚一处的“酆都第一老字号”,仰倒在榻上,拍开一坛酒,想就此醉生梦死。
她说谢羲和执念过盛,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困于往昔,不得解脱?
城门方向传来凄厉的号角,那是鬼门关遇袭的警示。
翟缨兀自斜倚榻上,无动于衷。
这等麻烦事,自有阎罗殿处置,何时轮得到她来操心?
随即,街面上响起一片惊恐的嚎叫,由远及近。
酒入愁肠,她仰头又灌下一口,那冰冷的酒液如刀锋般滑入喉中,带来一丝灼痛般的清醒。
酒不醉人,人难自醉。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马匹嘶鸣撕裂喧嚣,那声音空洞而扭曲,完全不似阳间活物的嘶吼。
她想:“阎罗殿那些鬼差,如今这般不顶事了?竟能让异鬼长驱直入?”
突然,她那千年不朽的门,被一股阴寒气息轰然撞开。门扉剧烈震颤,摇摇欲坠,檐下风铃发疯般急响不止。
翟缨懒懒望去,只见,她的门前,无字白幡迎风而动,白骨战马前蹄扬起,森白的骨架在惨绿灯笼的映衬下泛着诡异的冷光。
马背之上,一个戴着玄铁面具、手持长戟的异鬼骑士转过头来,空洞、幽深的目光直直锁在她身上。
异鬼是不会说话的,但翟缨分明听见了一个恍若隔世的声音。
裴无衣向她伸出手:“将军,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