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无人知晓
作品:《永安遗事》 孟策纵神色少见地有几分窘迫,他不知道该不该看她,还是应该转身回避。
钟含章本想起身整理一下,但又觉得当着孟策纵的面将鞋袜穿上也不太合适,况且她此时身心松快,实在惫懒动弹,便索性只坐起身来,双脚仍旧在水里泡着。
她不失礼数地得体一笑,丝毫不见被人窥见隐秘的慌乱:“臣女不胜酒力,躲在这醒醒酒,殿下见笑。”她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孟策纵的注意力集中在她为什么光脚躺着这个问题上,于是主动将话题引到了孟策纵的身上:“殿下怎会来此?”
孟策纵本怕她觉得自己无礼唐突,见钟含章神色坦然,便也不再在意。钟含章坐着,他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妥,便也从容地屈膝坐在了钟含章的身侧。
落日熔金,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裹。钟含章微微仰起脸,闭上眼,任由最后一缕余晖拂过脸颊,连平素里一丝不苟垂在耳边的鬓发,也俏皮地飞扬起来,染上了淡淡的金色。没有端庄的仪态,没有矜持的微笑,她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懒懒地踩着水。
孟策纵觉得她像一株终于寻到阳光的藤蔓,周身都散发着一种毫无挂碍的、轻盈的惬意。这一刻,天地寥廓,而她仿佛与这暮色融为一体,自在如风。
他竟有几分慌乱地移开了眼。
“本王方才想找钟娘子一叙,寻觅不得,听有士女说娘子往后苑方向去了,便来一寻。”
“不知殿下有何见教?”钟含章觉得有些好笑,他们有什么可叙,孟策纵难道不应该急着安抚石萱,以定荆扬军心吗?
孟策纵道:“苏如方才冒犯钟娘子,我代她向你道歉。”
钟含章抬眸看向他:“含章不解,雍王殿下是以什么身份替石娘子道歉?”
“以袍泽和故交的身份。”孟策纵没有犹豫地答道。
“石娘子要是知道,她于你不过袍泽故交,怕是会心碎不已。”钟含章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
孟策纵听出了钟含章言语中的暗讽,他虽未听见石萱与钟含章因何争执,但也能猜到大概。
“有些事情是我没有向苏如及时说清楚,才让她空自伤心一场。”他静了一瞬,“是我太自私,我没有理由将苏如的人生拉上一条不知驶向何方的船上。我已与苏如说明一切,她不会再叨扰你。”
钟含章微微蹙眉:“殿下这是何意?”
孟策纵望着远处的落日渐渐西斜,染红了一汪池水,更衬得钟含章露出的一节小腿白皙无暇。
他坦然道:“我曾经欲与石茂老将军结为姻亲,但此次回京,太后的赐婚令我措手不及。太后薨逝,三年之丧让婚期不得不推迟,说实话我是松了一口气的。我曾去信与石将军,向他许诺我会在这三年间设法取消这门婚事,我与他的约定仍然作数。但我知道石将军并未完全放心。”
他顿了一顿,“我们的约定石萱并不知道,石将军不想她徒生幻想,最后落得一场空。如今看来,瞒着她反倒让她多虑不安。石将军的忧虑是对的,我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陛下收回这桩赐婚,况且这是太后的遗命,如果没有合适的契机,陛下也未必能够轻言收回。”
孟策纵看向钟含章的眼睛,她的瞳孔也沾染了薄薄的暮色:“所以,我方才告诉了苏如我和石将军曾经的约定,也告诉她这项约定不再作数,她不必用三年的时间去等一个未知的变数。荆州那边,我今夜就会去信说明。”
孟策纵这番坦诚的剖白让钟含章深感惊异,一时间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以为,石萱对孟策纵如此一往情深,孟策纵一定不会放弃利用石萱与荆州结为同盟的机会。
既然孟策纵已经把话说得这么坦荡了,她再拐弯抹角就显得小家子气了。钟含章道:“殿下坦然相告,含章感佩。不过殿下真的甘心放弃对荆州的谋划吗?”
孟策纵并不惊讶钟含章知道他与荆州的盟约。她既然知道他与石萱的关系,那他与荆州之盟想必也早已洞知。
孟策纵略一沉吟,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原本想通过婚事交好石将军,只是因为此为最直截了当的方式。石将军胸怀四海,落落君子。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不以婚事为筹码,我也能让石将军信任我。”
钟含章没有说话,这当然不是她乐意见到的局面。
“殿下是否想过,要是三年后我们真的要成婚,你又该当如何?”钟含章问道。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个令人讳疾忌医的问题。也许是酒意的微醺,也许是池水的惬意,也许是余晖的映照让人迷了眼,反正钟含章就这么突然地将这个似乎见不得光的问题摆在了明面上。
孟策纵怔住片刻,开口道:“若那时这桩婚事能解,你自然另觅佳婿。如若不能,算我误你年华。你若另有心上人,私奔自然不可能,我相信以你的行事也不会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放弃所有远走高飞。到那时,怕是只能委屈你如长公主般......”孟策纵在脑子里将事情想得清楚明白,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就不那么愿意说了。
钟含章有些惊讶于雍王殿下的胸襟宽广,她眸光清湛:“那若是殿下有心上人了呢?殿下也需要我如此大度吗?”
孟策纵没想到钟含章会这么问,他摇摇头,略显苦涩地一笑:“宫墙深苑里的种种,我自幼见得多了。无论是母亲、王太后还是后宫的其他妃嫔,她们半生都在猜测、等待自己的夫君今日会不会来。这实在是在作践人,我不愿再造此孽缘。”
说罢,孟策纵觉得在他们之间,感情之事实际上无关紧要,钟含章也未必真的关心他会不会娶妻纳妾,所以他还是选择说了最重要的部分:
“我知道我与你所求未必相同,我也知道我的前路未必坦荡。我不会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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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我这一边,你永远是钟含章,是钟梁道的女儿,是钟氏女。这算我的一点私心,至少以后时局有何变动,你不会因我受累,钟氏永远是你的退路。若我夙愿得尝,无论局势如何,我都会保钟氏无虞,这是我给你的承诺。王太后是因我才定下这桩婚约,擅自将你拉入这场浑水,是我亏欠于你。我能做的,不过尽己所能,不牵连你。”
“如若这婚约无法可解,总归对你而言是一桩没有损失的买卖。只是我不知道......”孟策纵直直望入她的眼底,“钟含章,你走的是哪条路?”
一阵秋风刮过,风势不大,但裹挟着孟策纵的话,传到她的耳边却显得喧嚣又寂静。喧嚣到只能听到簌簌的风声,又寂静到连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钟含章正欲开口,却听到有脚步声向他们靠近,隐约有两人的说话声传来。孟策纵也察觉到了,他不动声色地起身遮挡住钟含章。
钟含章穿上鞋袜,整理好衣裳站了起来,又成了那个从容得体、仪态端方的钟含章,方才一瞬间的错乱也随之消逝,无人知晓。
那脚步声并没有走到曲池边,而是在前边的楛木丛停住了。两人的身形隐在楛木丛之后,看不清是何人。
一道女声响起:“日日相看两厌,连每日用饭都不在一处,这便是所谓的举案齐眉?”
一道男子的声音随即传来,疲惫中带着不耐:“蒋兄不过随口一说,你不爱听就别听。婚事是长辈所定,难道真要闹得人尽皆知?各退一步,相安无事不好么?”
钟含章和孟策纵俱是一怔,这声音竟然是卢蔌玉和钟珺。孟策纵对卢蔌玉的声音不熟悉,却听出另一个声音是钟珺,便也猜到那女子是谁。
他们无意窥探旁人的夫妻隐秘,但钟珺二人堵住了前路,他们若现在出去打个照面才属实尴尬。钟含章和孟策纵只好心照不宣地静默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相安无事?”卢蔌玉冷笑,“你喜欢喝酒,我喜欢喝茶,你喜欢听曲儿,我喜欢看书。我们明明哪里都不合适,偏要在人前装作琴瑟和鸣,这样的日子我还要忍受半辈子,我做不到!”
“那你要我如何?”钟珺声音陡然抬高,“有个名分挂着,各过各的安生日子不行吗?”
孟策纵与钟含章对视一眼,又在目光相触的刹那各自别开脸。那侧的每句话,都像在剖白他们此刻的处境。
楛木丛那侧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疲惫的拉扯。钟珺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飘过来:“……要是咱俩都让一步,是不是就不至于这样了……”
曲池边渐无声息,长久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钟含章。”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声音较平日低沉三分,“你我说不定……不必走他们这条路。”
暮色渐浓,只见墙头一枝月桂悄悄探过界来,在暮色中轻轻摇曳。